六月
愛蜜莉
他別無選擇。他站到一邊,兩人走向幾步外的前門。赫蘇向他挑起眉毛,而他可憐兮兮地聳肩。電梯在愛蜜莉的樓層停下時,她奪門而出。
主菜上來後,愛蜜莉撇下這個話題,但她態度改變了,似乎忽然有了戒心,交談又變得僵硬彆扭。小群意識到,幾乎每件他想說的事,都透露出他未必想讓她知道的個人資訊。
「好啦,我已經照辦了。」
陶德捏捏她的肩。「穿這麼漂亮,希望他是帶妳去高級的地方!」
「保證沒有。」
「我在奧勒岡長大,曾祖他們是波蘭人。」這他當然知道,但他點了點頭,眉毛微微上揚,彷彿他是第一次知道。
她不自在地聳聳肩。
「別老是把自己眨得那麼低,夏綠蒂。妳很可愛。」
「說不上來,總得知道點什麼吧。你是哪裡人?家裡有誰?做哪一行?從這些開始如何?還有你的名號怎麼來的。」
「晚安,愛蜜莉。」
她抬頭後,笑了出來。「那就——晚安囉?」
「妳在這裡有任何親人嗎?」
伊芙向陶德和小葛作個鬼臉。
愛蜜莉看著鞋子。「還是不要吧,但謝謝你今天晚上的招待。」
她嘆息,身體重心不斷左右變來變去。「我們差異太大了,小群。我們除了這棟大樓,沒有半個共通點。交往不會有結果,繼續見面又有什麼意義?」
小群對著她笑,他的笑容性感,這無庸置疑,也絕對撩撥起她內心的悸動,某種她通常深深埋藏的感覺。
小群不習慣約會在僵滯的氣氛中結束。他事前或許盼望能在計程車上接吻,而不是現在這樣,坐著看愛蜜莉,愛蜜莉則望著窗外。他或許盼著會心情愉快。
「不曉得……沒多久……三月吧……」
天氣熱得不可思議,比較像八月,不像六月。連微風也暖洋洋,像吹風機。這整個區充滿生命,是下城才有的活力,不斷地脈動。人潮從酒吧湧到人行道,現場演奏的音樂從幾處飄來。愛蜜莉覺得那氛圍有點酷,她不太習慣。「泰市場」餐廳幽暗有情調而時髦,小群在這種地方似乎怡然自得。服務生穿著僧服,領他們到一張長方型桌位,兩側各有一張鋪了軟墊的低矮和*圖*書巴里島長椅,並為他們點酒。愛蜜莉要薑汁瑪格麗特,但她摸不清為什麼。她跟自己說,小酌有助於放鬆,她感到笨拙而害羞。他似乎也是,因為他的啤酒來的時候,他一口灌掉半杯有餘。四周桌位的每個人都聊得酣暢,笑得輕鬆開懷,愛蜜莉覺得彆扭。幸虧菜單複雜,而決定點什麼菜、讓僧服侍者逐一詳細解說耗掉隨後的十分鐘。看樣子,他們得分食晚餐,或許那有助於破冰。
愛蜜莉不曾去過這家餐廳,但耳聞過。他們到下城的西十三街,在計程車上幾乎一言不發,這是有電視的計程車。他們盯著新聞,活像待會兒要考試,誰也不看誰,只從眼角偷瞄對方。
「嗨。」他看來簡直和她一樣窘。「妳穿得真漂亮。」
「唉,妳講話不拐彎抹角,是吧?」
「那妳怎麼不跟他去晚餐?」
「為什麼不要?」
距離公寓大樓遮雨棚幾碼時,傑克森知道赫蘇會在裡頭等著,側耳聽他們的每句話,然後察覺今晚的進展遠遠偏離他的計畫,於是傑克森問:「可以再約妳出去嗎?」
今晚可能非常難捱。
小群終於現身時,她幾乎認不出那是幾星期前在電梯裡撞到她的人。這人鬍子刮得乾淨,理了髮,還穿上西裝,不是鬆垮的運動衫,人模人樣。
「沒有。其實我在摸索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沒錯,我真的看不出繼續見面的意義。」
「他還引用葉慈,葉慈耶!妳知道那整首詩的意境多美嗎?」
有了瑪格麗特壯膽,愛蜜莉向他挑起眉毛。「怎麼會約我出來?」
「那是什麼時候?」
「真的!在等幸運兒嗎?」
「就這樣嗎?」
「哈囉。」
「不敢相信妳逼我打電話。」
她聳聳肩,笑一笑。「所以你才約我出來?」
小群露出笑容,記起母親上次來訪的情況,並且希望旅費跟日班工作能讓她留在南部。「妳還想知道我什麼?」
「沒有,他們都在西部。」
「你以前做什麼的?」她不放過這個問題。
小姐們和小群約會時多半不會問這個。她們知道答案,即使是不知情的人,通常不介意他有業無業。他無業。他不曉得怎麼和-圖-書接腔才好。他忽然冒出撒謊的強烈欲望。但愛蜜莉不是可以用謊言打發的女孩。這點,他已經知道了。
相形之下,她說的每件事都令他更感興趣。當他好不容易讓她談論起職業,她便生氣勃勃,流露出抱負與決心。她神經再度鬆弛一點,顯然由衷喜愛自己的工作。當她談起母親,口吻充滿愛和欣賞。她沒有半個字提起父親,只說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離開。那段日子必然很痛苦,只是她沒說。她跟他是兩個極端,她的每句話都更凸顯出事實:
「我們可以現在開始認識。」
「祝兩位晚上愉快。」愛蜜莉確定他眨了眼。
「常回家嗎?」
「是喔,我還真的是他欣賞的那一型咧。」
「是。」
感覺上,她似乎在嘲笑他。
「一點也沒錯。」伊芙剛回來,拎著兩個Gristedes超市購物袋,臉泛油光,掛著汗水,一副很熱的樣子。「外面熱得要命。」
「沒有。但那不表示麥狄森沒在注意他……」
這絕對不是打開話題的好詞。如果那是他最棒的開場白,他麻煩大了。有些女孩可能愛聽這種話,但對她無效。愛蜜莉覺得紅潮泛上臉頰。
她不確定自己在幹嘛。她通常不做這種事。
「嗯,二〇〇五年。」餐廳裡是不是很熱?小群覺得燥熱,領口發癢。
「不知道耶……」
「走吧。」小群微笑著。
「他們兩個以前交往過?」
最後,夏綠蒂纏得愛蜜莉受不了,儘管她覺得荒唐,仍然撥了他的號碼。謝天謝地,是電話答錄機。假如是他本人接聽,她很確定自己會掛斷。她說這星期五有空,除非他那個日期與時間不方便,否則她會在門廳等他,然後掛斷電話,看著夏綠蒂,爆出大笑。
愛蜜莉覺得自己像白痴,盛裝坐在大廳。拉烏衝著她笑,活像知道內情似的,令她如坐針氈。電梯響了,陶德跟小葛帶著尤里西斯出來。「妳打扮得真好看,親愛的!」
伊芙輕笑起來。
「那是部分原因。」
「我不是愛詩的女生。」
「小群先生,要招計程車嗎?」
「你知道嗎,https://m•hetubook•com.com每次看到那個人,我都想把你的臉吻到爛掉!」陶德大聲說,扠著腰。
「我現在沒有工作……」
「妳非常、非常漂亮。」
「我回答過了。妳非常、非常漂亮?記得嗎?」
「我們自己去街角招車,不過還是謝謝你,拉烏。」
「我只希望他帶妳去有空調的地方。」
也許夏綠蒂是對的。她和夏綠蒂這幾星期的交情更加親密,她們晚上會去吃館子,幾次在晚上一起看電視。夏綠蒂會下廚,說那比煮給自己吃快活許多。她廚藝不賴,愛蜜莉樂得去吃飯。愛蜜莉喜歡她作伴,她開始向夏綠蒂傾訴心事,這對她可不容易。她透露傑克森的來信。剛收到信不久,她便在兩人吃千層麵時給她看。夏綠蒂摀著嘴看了信,再抬起頭時,眼神是愛蜜莉前所未見的閃亮,也許是該給他一個機會。坦白說,夏綠蒂在看到信的那一刻,便被傑克森感動,央求愛蜜莉打電話給他,威脅說要是愛蜜莉不肯,就要偽稱是愛蜜莉打給傑克森(但愛蜜莉知道她絕不會那樣)。「但妳別告訴麥狄森,我覺得她認定傑克森是她的。」
「我覺得很浪漫。要是我回家後,發現門底下有那樣的信,該有多棒?」
他笑了。「小群。很呆吧?那是傳統。我是家裡第三個傑克森.葛瑞林,第二個是傑克森.葛瑞林二世。第三個是傑克森.葛瑞林三世,或叫小群。所有的『上等人家』(他舉起雙手,比畫出引號)都有一個小群,藉此證明你們家的歷史悠久,足可成為一個世家,真是自以為了不起的美國優越心態。我知道這名號很沒創意。我是……紐約市本地人,我在這裡長大,我父母也是,曾祖他們也是。我們住第五大道,念瑞吉預校,接著上杜克大學,我家六代男丁都是念杜克大學。我沒有兄弟,沒有姊妹。父母都健在,他們仍然是夫妻,仍然讓彼此跟我發瘋。現在,他們大部分時候住在佛羅里達的西棕櫚灘,但他們也常常四處跑。我爸退休了。」
「我剛好是。告訴妳,我想不出比那首詩更浪漫的事了。要是妳拒絕這镓伙,妳一定瘋了。」她扠腰說出這番話,
m.hetubook.com•com氣勢有點嚇人。
「話是沒錯,但妳怎麼能斷定呢?」
「我就是可以。我無意傷你的心,我只是不想浪費你我的時間。」
「一定要有意義嗎?」
「妳上次約會是什麼時候,愛蜜莉?。」
「不敢相信妳還猶豫半天。」
服務生送上沙茶醬和鍋貼。他們用筷子試探地戳弄食物。「妳想知道我什麼事?」
就愛蜜莉見到的情況,沒幾個男人不在麥狄森的注意之列,她聳聳肩。「妳不覺得很奇怪嗎?沒頭沒腦就冒出一封信。我是說,我跟那個人沒講過兩句話。我覺得有點恐怖。」
拉烏現在笑得更燦爛,像一隻笑嘻嘻的貓咪盯著他們。
「晚安,再次謝謝。」
「你看起來……也不賴。」
他回到家裡,答錄機閃著紅燈。他的朋友賈許在電話上嚷嚷,聽來是在吵嘈的酒吧。「喂,葛瑞林?你死哪去了?快滾過來……」他勉強聽出地址,看看手錶。是一小時前的留言。管他的。他才不要坐在家裡,覺得自己很遜。他抓起剛扔在桌上的鍮匙再次出門,決心靠酒精沖刷掉自己不如人的陌生感覺。
「一年一次,也許兩次。你、你多半時候都在佛羅里達嗎?」
才不是,差遠了。「妳似乎……很有趣。」
愛蜜莉點點頭。
他們旋即聊起屋頂露台的事。愛蜜莉不時點點頭,笑一笑,適時插入簡短的幾句話,暗自祈禱他們全在小群下來前消失。
還能有什麼其他原因?「跟我聊聊你自己,我對你一無所知。這樣很奇怪,對吧?我們住在彼此頭頂上,我們大部分人每天至少看到對方一次,卻從沒有真正認識過對方。」
但他沒有,他覺得很糟糕。
感覺像在高中。事實上,無論夏綠蒂怎麼想,愛蜜莉沒有結交過許多男友。她夠漂亮,足以讓許多男生逕自認定高攀不上,不展開追求。她的態度夠疏遠,讓人不敢嘗試。也夠淡漠,回絕過不少人的追求。她認真交往過一位男友,是在高三那年,但他去南部上大學,感情便迅速降溫,他還比她更心碎。有時候,她擔心自己是怪胎,多半時候她不會思考這件事。現在,在計程車裡,她覺得笨拙又害羞,而她記得原因……
愛蜜莉和*圖*書笑一笑,這算他們的共同點嗎?或許略有相似處吧。「我媽很愛問我在做什麼。她想念我,電話打個不停。但她不太喜歡城市,我沒有空房間讓她住,她來一次就要住一次旅館,很花錢的——她不常來。總之,她的工作……」
「對不起。我害妳臉紅。」
「踏出大學校園後,沒做過什麼。畢業後,我旅行了一陣子。」他希望那聽來很大無畏。假如她追問,他得承認是在南加州度過漫長的夏季假期,不是去尼泊爾探索靈魂、拓展心靈的冒險。
她微微一笑。「那……你做哪一行的,小群.葛瑞林?」
「太扯了。妳年紀輕輕,單身一個,漂亮得要命。追求者應該多到要用棍子趕。」
「才不咧。那是等著上天堂的地方,我受不了那裡。我媽常常回來紐約,看我混得怎樣。」
愛蜜莉有點替老先生難過。他令愛蜜莉想起祖父,他們有幾分神似。或許年紀大一點,作風執拗了點,不接受改變。這個新世界對他來說,想必很令人困惑吧。
現在她忖度著何必打那通電話。他確實很英俊,夏綠蒂沒說錯。刮掉鬍子後,更是帥氣許多。但儀表不是重點,對吧?帥不帥無足輕重。而且,感覺真尷尬。
「妳是在找藉口推辭。妳要打給他嗎?」
「現在?」
「你不希望我坦白嗎?」
「妳呢?」
電梯門開了,是亞瑟。她向亞瑟微笑,但亞瑟照例視而不見,在拖著腳經過時斜斜向陶德與小葛拋來臭臉,顯然在盡量拉開距離。拉烏扶著門,說:「晚安,亞力山大先生。」但亞瑟只向他咕噥著說話,聽不出內容。
她又看著鞋子。他想看到她的藍眼。他蹲下來,令她抬頭。
「那你念什麼系的?我猜十之八九不是醫學系的準備課程或法律。」
「大戰後,他們跟父母離開歐洲,去了波特蘭。我在郊區出世,也是獨生子女。我在那裡上大學,現在在NBC電視台上班,參與製作〈今日〉節目,上白天班,你知道的,就是為第二天早上的節目單元內容作研究。我大學畢業後來到這裡,因為在這裡才能實現我的目標。」
「他聽到了保證高興。」小葛翻白眼。「要不要請他參加下週末的同性戀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