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小金
小金知道夫妻感情一團糟,卻不知如何挽回。她思忖他會不會離開她。她看歐普拉和費爾醫生的談話節目,心裡清楚夫妻倆必須打破沉默,開始對話,向專人求助,但她好怕、好怕自己會說的話,怕他可能會說的話。她驕傲、羞赧、驚恐。她知道僵局持續愈久,歧異愈難化解。他們相隔愈遙遠,回程路途愈漫長。
因此他們沒有交談,不觸及真正要緊的事。星期六和星期天,兩人都盼著返回車站的那段短程車程,煩燥易怒、客客氣氣、行禮如儀,幸虧有埃佛麗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自從埃佛麗出世,她六月到九月都逃居在這裡。這鄉間小屋以前屬於杰生的父母,面積小巧,有些破敗,不是漢普頓的時髦地段,位於北福克河河畔,地方比較清幽,田園風情也濃一些。你可以驅車幾哩路,周遭仍是原野。到鎮上買牛奶不必化全妝,而且八成不會撞見熟人。她好愛這樣的生活。房子採用傳統的疊瓦屋頂,三個房間裡只有一間真的夠大,可充當雙人房,有一間馬桶不太通暢的共用浴室,小廚房是從主屋打出去擴建的,但外頭是將近一英畝的美麗院子,沙灘在十分鐘車程外。杰生說要做游泳池已經幾年了,但現在有埃佛麗hetubook•com.com,小金知道要是建了游泳池,自己會提心吊膽,他便絕口不再提游泳池。
上次杰生來之前,她和埃佛麗用色紙做了旗子。星期四晚上埃佛麗睡著後,她將那些旗子串好掛在起居室四周。第二天杰生來了以後,經過起居室到樓梯,完全沒注意到彩旗。他換上棉質長褲和T恤、光著腳丫回到樓下,小金和埃佛麗向他展示她們的勞作成果,他的笑容沒有從嘴唇擴散到眼睛,走向冰箱找冰啤酒的腳步也沒放慢。
漢普頓北福克
通常,在杰生將包包仍到車後座,在小金臉上親一下,小金的決心便消退無蹤,甚至不必等他們回到屋子。週五夜晚的杰生疲憊不已,在她看來,杰生整顆心裡都是這一星期來獨自在城裡工作的忿懣,好像從不高興來鄉下,不高興見到她們。
在這裡,她可以感受到自己沉著冷靜。從星期一到星期五,她開始整理窗下書架上的繪本。埃佛麗習慣將書本統統取下,再挑出最中意的一本,這星期的最愛是《雙鼠記》。她一天看的次數絕對有五次,天天如此,埃佛麗就是這樣執拗。儘管如此,她照樣得把所有書都端hetubook.com.com詳一遍,才會挑出那一本。
即使他們難得破例一次辦了事,兩人也都異常不滿足。交歡過程簡直帶著一股惡意,她不知道那到底是誰的錯。完事後,他從不抱她。他會從她身上下來,翻到床的另一邊背對她。在這裡,在鄉下,他們的床至少比公寓的床窄了一呎,但他仍然有法子用許多床單隔開他們,無論有沒有魔法棉被都一樣。
杰生在他們相識的夏天第一次帶她來這裡。那時他父母在這裡度夏,而他們在星期五午後下班後搭小巴士一起來。她沒見過他父母,因此緊張兮兮,但他們很快就讓她感到自在,他爸在露台用老Weber牌烤肉架烤牛排。那年杰生二十四歲,她只小他一歲。他媽在廚房一邊瀝乾要做沙拉的波士頓萵苣,一邊告訴小金,她是杰生帶到鄉間見他們的第一個女孩,於是她明白杰生對她是認真的,他沒有跟她說這些。
收拾好起居室後,小金拿起衣物籃,裡面裝著她從曬衣繩收下來的乾淨床單,走上通往他們臥房的窄梯。以前,主臥當然屬於他父母,杰生和小金則分配到大臥室兩側小房間的狹窄單人床。他會在深夜悄悄溜過來,爬到她身邊,雙手在她赤|裸的肌膚上遊走,他和*圖*書們竭力不出聲,但隔天他爸在早餐享用一疊鬆餅時向小金眨眨眼。那一夜是滿月,她仍然記得他的臉近在眼前,浸淫在月光下,在他親吻她耳朵時,她想起他母親在廚房時告訴她的事,不禁雙耳發燙。
一個小女孩製造髒亂的本領實在驚人。小金站在起居室門口,嘆了氣,拿一個收玩具的大塑膠箱叉腿坐在地上,將特大號的樂高塑膠字母和小人偶分開。
走廊彼端傳來埃佛麗的哼聲,之後歸於沉寂。她躡手躡腳地過去,從半掩的房門探視女兒。小金第一夜睡的那個房間現在屬於埃佛麗,小金將那裡漆成黃色,牆壁上印了雛菊圖樣。埃佛麗睡成大字型,拇指握在拳頭裡。半邊臉頰紅紅的,還有方才在床鋪上壓印出來的痕跡,熱得汗水濡濕髮絲。
現在這是他們的房子。杰生的父母在埃佛麗出生前,在一年內相繼辭世。他母親死於卵巢癌,十個月後他父親在四十二街地鐵站月台上嚴重中風。一位要到時報廣場人潮裡呼請上天救贖的非神職傳道人褪下套在身上的廣告牌,幫杰生的父親做心肺復甦術,但為時已晚。他們身後沒有遺下多少財產,他們死得太年輕,而杰生母親的醫藥費用高昂,但他們留給杰生這棟房子以及他們的回和*圖*書憶,現在大房間的大床屬於杰生夫婦。她抖出籃中的乾淨床單,鋪到床墊上,想著樸素的單人床很適合兩夫妻的現狀。
這床棉被保護不了她和杰生的安全,也無法讓夫妻相守。如今的小金在每年六月大約第三週的時候,將衣物、Zabar's超市購物袋、玩具裝到休旅車上,移居此地。保母艾絲蜜從布魯克林高地搭小巴士過來,從星期二待到星期四,幫忙她照料埃佛麗和清洗衣物。杰生星期五下午出發,在四十四街靠近第三大道那裡和群眾一起排隊等車,打開iPod和黑莓機,手持一杯星巴克咖啡。母女倆會在埃佛麗提早吃過晚飯後,開車到卡查格鎮接杰生。埃佛麗總是堅持要買車站對面熟食店的奶昔,坐在車頂上用吸管喝。多數時候,那杯奶昔比她五天沒見的爸爸更令她雀躍。
他們鮮少做|愛。埃佛麗出生後,她一次又一次拒絕他。現在他根本不求歡,當她難得採取主動——不是因為欲火或渴望,而是知道應該這麼做:必須這麼做,他通常立刻回絕,宣稱累壞了。她納悶杰生是否在報復她,他拒絕她,是不是要讓她知道沒人要的滋味,或者他是否純粹不再對她感興趣。
小金會站在一旁,一手護著埃佛麗,以防她打翻飲料或滑下車
https://www.hetubook.com.com頂,並且暗中向自己保證,熱切地發誓這次會更努力嘗試,讓這個週末比上週愉快。
週五午後,埃佛麗在夢鄉,大概還能睡一小時,小金正在忙。埃佛麗呼呼大睡時,小金多半會躺在陽台陰影下的吊椅上,或是看看書報,或是自己也打個盹,享受靜謐與獨處的時光,但星期五例外。在星期五上午,她會去Super Stop and Shop超市,由於埃佛麗堅持每樣物品都得由她放入購物車,因此會多耗一倍時間。好歹這讓埃佛麗累到在午後酣睡,讓小金能打掃清理,準備迎接杰生,小金畏懼夏季的週末。夏日星期一到星期五充滿喜悅,但愈接近星期五,她覺得神經繃得愈緊。星期六、日既尷尬拘謹又不自在,到星期日夜晚為止,憋住的氣便能再次呼出。星期一是她的最愛,因為距離週末最遙遠。
小金留下細細的門縫,回去繼續整理房間。裝好枕頭套、鋪上床單,在床上覆上杰生父母在他們結婚時送的陳年新英格蘭被子,它和房間很搭。她將棉被拉得平平整整,神態近乎肅穆。杰生的母親喜愛那床棉被,她以前常說,只要他們蓋這床被子,夫妻不會有嫌隙。小金吸吸鼻子,是就好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