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杰生
有時候,感覺上,埃佛麗甚至不像他的骨肉,她是小金的專利,沒有他的空間。小金向來不容許他為女兒作任何決定,即使是小事。女兒穿什麼、吃什麼、幾時做什麼、跟誰往來,一概由小金作主。看來,她對他教養女兒的主張不討論、不辯論、全然不感興趣。她甚至不准他換尿布,怕他做得不妥當,會弄痛女兒。最令他難過的是(近來許多事情令他難過),每週五晚上他走下該死的巴士,女兒看著他走近,眼裡沒有興奮的光芒,她瘦小的手臂抱住他脖子時沒有使勁。到底怎麼回事?小金也是,她全身的肢體語言都流露出驚惶。他在巴士上容許自己懷抱的希望,現在已然消失殆盡,而他甚至還沒走到太太車上呢。
「我知道,但她說要在這邊過七月四日的國慶週末,我確定她說過。」
「妳在這邊,常跟人往來嗎?」
他沒有愛上瑞秋.舒曼,這他心裡有數。他對瑞秋的感覺有兩個層次,他當然剖析過自己,因為當他首次意識到自己對鄰居別有心思,他驚駭極了。第一個層次是欲念。從無庸愧疚的男性與哺乳動物層次,他只想和她上床。到了這個田地,幾乎她的一切都會挑起他的欲火,因此他有時會覺得像呆傻的青少年,無法控制他肉欲橫流的思緒或抗命的身體部位。這個層次的感覺並不危險,因為他了解它,而且多半時候都知道,那絕對、永遠不會成真。瑞秋.舒曼就跟德國名模海蒂.克隆或《神鬼奇航》女主角綺拉.奈特莉一樣只能看看。他擔心的是第二個層次的感覺,他愛上瑞秋擁有的美滿婚姻,他對瑞秋與大衛的那種感情心嚮往之。他羨慕的不僅是婚姻,還包含家庭。全家同心的那種家庭。她成為一種幻想,她愈是一副幸福模樣,他愈想沉浸在他們生活的光輝中,他的處境就愈不堪。
和*圖*書沒有應聲。
那時候,他們幾乎夜夜春宵,不是在他公寓,就是在她家。有一次是在植物園,還有一次,差點在黃色計程車上親熱。有一回他們與十位朋友上館子慶祝某人的生日,第一道菜上來後,他們便溜之大吉,趕回家撲到床上。有一天晚上,他們下班後去蘇活大酒店喝兩杯,她說洋裝底下一|絲|不|掛,將一把房間鑰匙從吧檯桌面推到他手裡,然後兩人去了他們並不需要也付不起的酒店房間,在浴缸裡享受難以置信的性|愛。有一次他去費城出差,住進一家希爾頓,發現她赤|裸裸在床上,原來她那天下午搭火車過去給他驚喜。
現在,他幾乎認不得躺在身邊的這個女人。即使尋遍腦海,也想不透他們怎麼會走到今天的境地。他不曉得錯是不是在他,只知道自己再撐也撐不久了。
他仍然記得第一次帶她到鄉下小屋的情景,老天,那時他好愛她。他父母讓他們分房,真荒唐,因為他們在曼哈頓簡直與同居無異。那一夜,他們在樓梯轉折處規矩地親吻道晚安時,他以為一夜不和她共眠應該輕而易舉。結果不行,怎樣都按捺不住,他像青少年躡手躡腳溜過走廊,到她房間。他記得她默默跨騎在他身上,背向後仰,月光落在她褐色的乳暈上,帶著他達到強烈的高潮,由於寂靜而更加刺|激,蟬鳴與螽斯是他們做|愛的唯一背景音樂。他們之間的靜默曾經代表如此不同的意義。他在那一夜決定,如果她要他,就要娶她進門。他對她痴醉,她來到這裡、在這幢鄉間小屋裡、與他父母共處、成為他的家人,這些在在令他陶醉。
他們周遭淨是完美的白沙,完美的家庭令他自慚形穢。穿著海灘褲的父子檔們無止無境地丟美式足球,母親們照料在小小抗紫外線帳蓬裡的嬰孩,塗抹防曬油、從堆到https://m.hetubook.com.com沙地的有輪塑膠大冷藏箱裡取出冷飲分給其他人。比基尼女孩們待在水畔,當長島灣冰冷的海水碰到她們腳趾時便歡快地尖叫。
埃佛麗降臨以後,夫妻感情理應恢復和諧。她是引頸企盼已久的寶寶,她很美麗,她是問題的答案。不料女兒沒有修復夫妻關係,埃佛麗的誕生不過是新問題的開端。埃佛麗出生這些年來,小金不曾明確顯示出她需要他,或要他,或甚至愛他。
他賣力裝出閒散的口吻,十指深深掘入大腿兩側的沙地。「也許我們可以去,說不定很好玩。」
「真的!」他拚命裝出興趣濃厚的口吻。
小金還沒回答。
杰生年紀輕一點的時候,沒有費神思考愛情。他和小金展開交往時,他最開心的是他感受到的愛情不必經過分析、評量、討論。愛就是愛,愛情真美好,輕鬆自然又投契。現在他經常思考愛情,再也不確定自己相信那種愛情,因為他不認為人可以愛一個不愛你的人到海枯石爛。當夫妻的感情面目全非,不再輕鬆自然又投契,卻變成艱難怪異錯誤,你的心遲早會放棄。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瀕臨放棄的臨界點。
此時,他一心只想進入那棟房子,參加國慶派對。
杰生不能坦承自己知道路。他知道屋子的位置。大約一年前在紐約的公寓時,郵差將舒曼家的郵件放到他們信箱。他拿了信,拆開第一封後才察覺錯誤。那是瑞秋母親寄來的信,附上一張男孩們的照片,一望可知是她特地拍給女兒看的。他沒有閱讀信文(顯然,即使是偷窺者也有道德感),但他已經看到卡片上方的地址,印上粉紅色油墨的打凸字體,旁邊有一隻精巧的小海星。他將卡片交給門房,附上一張便利貼,寫著:「對不起!沒注意到這不是我們的!」全是活力十足的驚嘆號!接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的週未,他一早向小金說想開車兜風,然後不斷開車,到南漢普頓找到這棟房子,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動機。那地方位於臨近沙灘的一條路上,是宏偉大宅的其中一棟,那沙灘無疑是私人產業。房子是精心維修的傳統式灰、白色調的殖民式建築,有修剪整齊的廣闊草坪和長長的車道。左手邊恰恰可以瞥見游泳池畔小屋的一隅和藍綠色的水,再過去是網球場的網子。
小金前幾天必然曬傷自己,肩膀仍然有點紅腫,但她拒絕讓他為她擦防曬油,他已經習慣自己形同瘟神的感覺。他的碰觸,即使是擦防曬油這種無傷大雅的碰觸,似乎經常惹她厭惡。她穿著一件舊紗龍,那是他們結婚那年去佛羅里達礁島群時買的,印有烏龜圖樣,趿著隨處可見的卡駱馳鞋,這種醜陋的橡膠鞋她大概有八雙,顏色、款式各有千秋,他看了就討厭,他沒料到女鞋竟然能激發他這麼濃烈的反感。他努力不去想瑞秋的娃娃鞋和美麗珠潤的粉紅色趾甲。小金該洗頭了,她將頭髮紮成一把瘦伶伶的馬尾。杰生意識到小金不在乎她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她根本不要杰生看她。
「當然會啊。」他沒敢多問。「但大半時候,我們只是沉浸在清靜的氣氛裡,享受沙灘和彼此的陪伴。」
「塞車怎麼可能好玩,說不定要花幾小時。」
「我的意思是朋友,妳知道的嘛,曼哈頓的人,或是住附近的人。妳跟人打過交道嗎?」
他可以為這番經歷找出合理的解釋。他明白這過程對夫妻倆為何如此惱人折磨,他甚至可以顧念小金迷失在自己的痛苦與恐懼裡,原諒她看不出他的傷心。他能原諒她,是因為愛她,始終愛她。畢竟,若是不愛她,他不會如此沉痛。若是一個男人無法www•hetubook.com.com給最心愛的女人她在世上最想要的東西,怎麼可能不痛心疾首?他不明白的是,有了孩子以後的婚姻變化。
那充滿禪意的狀態顯然只發生在他不在場的時候,而且今年夏天不是第一次,他清楚知道她但願他不會費事來到這裡,扮演快樂家庭。該死,那可是他的房子,這種生活仰賴他的薪水支撐。
「你想問什麼?」她防衛性的語氣是警訊,但他已經發難了。有時候,吵架好歹比沉默好。誰曉得呢?
做好防曬措施的埃佛麗在幾呎外,肥屁股重重坐在沙地上,開始用藍色鏟子挖沙。小金過來坐在他身邊,他感覺到她在尋找話題,閒聊。
「不能從避難島過去嗎?埃佛麗會很高興坐船吧?我們可以去玩一天。」杰生,你好卑鄙,竟然利用埃佛麗,賤招。
他跟自己說,性|愛不該舉足輕重。親密可以有其他的形式,不是嗎?但性|愛確實重要,重要得不得了。親密不僅限於肉體接觸,但光是肉體的部分就夠棘手。他對自己的性衝動感到出奇丟臉,彷彿那是罪愆,而他是罪愆的源頭。小金無法受孕,毀了他們倆的性生活。性|愛不再是為了娛樂,變成嚴正的任務。他們做|愛的目標不再是歡愉,是要做人,而且他屢屢失敗。一次又一次,杰生在醫師、專家以及小金本人面前受盡屈辱,她怨怪他。她望著他,從她眼裡,杰生可以看出她的心思:假如她跟別人在一起,就不會不孕。打從第一天起,不孕的痛苦就是她的專利,他都沒份。其實他們不孕對他來說同樣難受,他的煎熬絕對不亞於她,但這種念頭總會從她心裡流掉,無法著床(絕對是一語雙關)。他要一個寶寶,他要幾個寶寶。他辦公室裡的男同事,辦公桌上都擺著酒渦小朋友的大幅照片,他們會提早下班去參加親師會,在週末去堆沙堡,埋怨他們得帶小傢伙去迪士尼世界。他也想要www•hetubook•com•com那一切,不孕也令他傷心。
但這招可能奏效。小金聳聳肩,這總比她搖頭來得有希望。「妳要打電話給她嗎?」
她犀利地打量他,他納悶自己是否臉紅了。
她在努力搭話,埃佛麗如今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她用那鏟子挖沙子一次可以挖幾個鐘頭呢。前幾天,她堆的沙堆幾乎跟她一樣高。」
星期六天剛破曉便豔陽高照,他醒來時小金已經起床,她跟他們女兒一塊兒起床。表面上,那是體恤他辛苦工作一個星期,讓他賴床。但他知道她們不介意他缺席,他可以待在房間,窩在床上整個早晨,沒人會找他。他在床上待到九點,套上海灘褲和T恤,然後下樓。早餐後,埃佛麗要求去沙灘玩。杰生戴著太陽眼鏡往後躺,看著小金仔細地替埃佛麗塗抹防曬系數一百五十的防曬乳液,她七月的膚色似乎比三月更蒼白。
「瑞秋有沒有跟妳提過要在這邊聚一聚?。」
「你知道她很強壯。」
他緩緩開車經過那房子兩次,這是他勇氣的極限。他想像瑞秋在那裡長大成人,在車庫前玩套環遊戲,在涼爽清澈的水畔做日光浴,曬她修長的四肢。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理智瀕臨崩潰,但不是真的在乎。
「要我打也可以……」
他是知道。今天早上小金洗完澡後,他進浴室,勉強就著霧濛濛的小鏡子好好刮鬍子,埃佛麗狠狠揍了他腎臟一拳,那是她要表達「爸爸,借過」的可愛方式。
她是提過。四月份在電梯裡的口頭邀約之後不久,她就發過電子郵件,他當然記得非常、非常清楚。瑞秋說他們會待在那裡,和親朋好友相聚,他們向來歡迎大家來作客,因此如果克拉莫夫婦那個週末也在漢普頓,一定要去找他們玩,請小金給她一通電話,他們會安排,告訴她路怎麼走。
「瑞秋多半待在康乃迪克,那才是他們的房子,這裡的房子是瑞秋爸媽的。」
「我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