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夏綠蒂
「就是那間。」她點點頭,每個人都那樣描述圖書館。這棟美麗、歷史悠久的圖書館從一九一一年便完工開張。但世人全然不曉得它的存在,直到好萊塢在那裡拍攝《明天過後》。
「所以妳才來紐約嗎?是為了遠離家鄉嗎?」
「我也是,才會從古巴跑來。」
當她向後靠,切也跟進。兩人尷尬地互相笑一笑。
「那西班牙文的書呢?」話一出口,夏綠蒂就驚慌起來。天啊,他母語是西班牙文吧?
「妳姓『墨菲』,那是愛爾蘭的姓氏,對嗎?」
「我媽,還有姊姊們。」
「不是,我不是本地人。」
夏綠蒂裝出驚恐的表情。「對。」
切笑嘻嘻。「沒有。住了十五年。二〇〇三年拿到國籍。」
「你會不會回古巴?常去看她們嗎?」
「妳呢?妳不是紐約人?」
「妳在圖書館裡做什麼的?」
「二〇〇五年去過,再之前是二〇〇一年。」
這時他朝著她的書袋歪歪頭。「好多書。」
夏綠蒂點點頭。「我在圖書館上班。你曉得那間大圖書館嗎?」
「和-圖-書你家人……在古巴?」
「定居是不會。現在我是美國人。會去探親,但不會永遠住下去。」
「沒錯。」
「英文的不太看。我英文不靈光,講話是還好,看書就不行了。」
他照辦了,讓膝蓋貼在胸口,將披薩盒放在他們之間的地面。她硬著頭皮望進那雙眼睛,綻出笑容,那雙眼睛也回以微笑。
「對,古巴人。這公寓的門房每個都是古巴人。管理員是古巴人,門房是古巴人,工友是古巴人,整棟公寓的工作人員都是古巴人。上東區這棟公寓都變小哈瓦那了。」他為自己的笑話綻出燦爛笑容。
切緊張地挪移身體重心。他們兩人都在端詳這個小空間的木質牆板和拼花地面。當他無可避免地和夏綠蒂四目交會,他朝披薩盒點點頭,掛著淡淡的笑意說:「要是被關太久,好歹不會餓到。」
夏綠蒂此刻是城裡最快樂的女郎。她等不及告訴愛蜜莉。這種情節會發生在她的小說裡。或在她夢裡。不會發生在真實生活裡。卻真的發生了。電梯和_圖_書停止,卡在一、二樓之間的某處。想想看,她考慮過要爬樓梯回家,因為她在午休時間看到一篇如何在舉手投足間健身的文章,作者說應該多爬樓梯,但天熱得要命,她累了,所以她讓電梯代替她爬那一層樓的樓梯。現在電梯卡住。她絲毫不害怕,無畏無懼,好歹她不擔心電梯出問題。反正有緊急照明燈,在電梯猛地定住後,照明燈幾乎立刻發亮。求救鈴已經按下,所以救難人員知道有人受困,但停電範圍是全市,消防隊可能要幾小時才會來到這棟大樓。消防隊會來,會拯救她。但她希望他們耗上一整夜才來,讓他們先救完城裡的其他人吧。
她點頭附和。
他有最可愛的面容。夏綠蒂猜多數人不會被他迷倒,他沒有影劇偶像的料。深色的頭髮逐漸稀薄,有點皮包骨,身材近乎瘦小。他在午後冒出的鬍渣總是很明顯,他鬍鬚的輪廓在皮膚上很特出,像卡通人物。但他有最大、最黑的杏眼,睫毛又黑又長。她好愛他的眼睛。
她剛下班回來。她看著兩班地鐵離去,因為車廂裡水泄不通,她實在不想擠進去。下車後,她彎去Tasti Delite冰淇淋店。她記得在某處看到的文章說,號稱零脂肪「冰凍美味」的冰淇淋不過是冷卻劑和化學物質做出來的,但它才七十卡路里,又讓人沁涼,誰管得了那麼多?這就是紐約州紐約市。為了吹冷氣,她在店裡吃。外面濕氣重得要命。她讚嘆著一連串的小決定(品嚐巧克力餅乾麵糰粉;等著灑糖粉;在吧檯享受)如何讓她遇到這種事、早一分鐘或遲一分鐘,此時此刻她便不會在這裡。謝天謝地,她下班前上過洗手間。她跟亞瑟.亞力山大一前一後走上這條街,在紅綠燈那裡搶到他前面。謝天謝地,他手腳那麼慢吞吞,做人那麼刻薄,讓她不覺得有必要陪他走,寒暄問候一番。此刻他無疑坐在門廳,正在咒罵咕噥。但他不是和他們在電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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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_圖_書「在中城嗎?有階梯、冬天有溜冰場、上過電影的那間?」
「在電影裡,他們把書全燒掉了吧?」他向她挑起眉毛。
「沒有,半個也沒,」夏綠蒂端詳他的臉,尋找任何心碎的跡象,以證明自己的幻想是否屬實,但只看到困窘。她猜,這超越了門房與住戶對話的分際。她擔心自己是否問得太多,侵犯到人家的隱私。他們陷入沉默一會兒。夏綠蒂覺得電梯裡很熱。她向後倚著木質牆板,希望臉上不會泛出太多油光。或者是,老天,別讓她發出汗臭。
「很愛。」那是我生活裡唯一的事,她暗暗想著。沉默。「你呢,切?」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你喜歡看書嗎?」
「我們應該坐下,說不定會困在這裡很久呢。」夏綠蒂坐下,將蓬大的裙子端莊地塞到身體下。她抬頭看他。「請坐。」
「你想,你還會回去嗎?回古巴定居?」
「那妳是哪裡人?」
「在美國的那一頭哪。」他的頭部朝西方歪。
切點頭。「妳很喜歡看書吧?」
「對。說起來,和_圖_書大家的祖籍都在別的地方,對吧?我曾祖他們從科克來的,就在上個世紀剛開始的時候,來追求新生活,更好的生活。」
「西雅圖。」
她露出笑容。「是啊。」
「那在這裡……有家人嗎?」
「好熱。」
她心想確實如此,但以前沒人這樣講。問題在於,這麼說吧,她跟著自己來了。她仍是西雅圖的老樣子,依舊是同一個夏綠蒂.墨菲。說來好笑,語言障礙反而讓某些事情清晰無比。
切和她在電梯裡。切、和、她、在、電、梯、裡。他要送披薩到閣樓公寓。平時,他會陪送貨員上樓,那電梯裡就會有三個人,但送貨員想必是急著走。也許史都華夫婦不給小費。假如真是這樣,她不會驚訝。就她的觀察,他們不微笑,不常道謝,而付小費也是同一類的事情,對吧?當他跟著她踏進電梯,她心跳險些停止。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你一直住在美國嗎?」
切聳聳肩。閱讀的話題顯然無以為繼。夏綠蒂思忖還能聊什麼。「你是古巴人,對不對?」
「我在主要書區,跟民眾打交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