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探棉花
蕾塔
我小的時候的確很喜歡粉紅色。我是年紀最小的,所以姊姊們包辦了大部分的家事,讓我有時間去照顧玫瑰。她們也有點寵我,因為我是小妹妹,就算後來我已經很大了,她們還是不讓我負責太多家事。於是我有好幾年的時間,從白天到晚上就待在玫瑰叢裡,沒有照顧花朵的時候就跟花朵說話。我從來都沒跟姊姊說我幫每朵花都取了名字:那叢亮粉紅色的玫瑰,老是要人照顧,我叫她愛絲梅達;那叢堅毅強韌的紅玫瑰叫做貝優拉;那叢嬌弱的白玫瑰,要是照了太多陽光就會枯萎,我叫她維琪妮亞。我會在花莖上刺破手指,這樣我們就是血脈相融的姊妹。我會把玫瑰花瓣放在枕頭套裡,這樣我睡覺的時候就會聞到花香。
先是艾瑪琳的死。艾伯特跟我結婚那年,爸爸也生病了。爸爸的生病跟艾瑪琳過世那時候完全不一樣,那個時候沒有人來拜訪,他們都想跟我們家保持距離。而爸爸過世了之後,他家和我家都擠滿了人,餐桌上堆滿了燉菜、雞肉、派餅和蛋糕。之後有好幾個月,我一吃到糖都會覺得噁心。
後來,我聽說禍首就是鎮上的污水,鎮中心有些商家和旅館把污水直接排到雨水下水道裡,散發出惡臭。人經過人孔蓋的時候,感覺簡直就像掉進茅房裡一樣。最後雖然很多小孩流鼻水和腹瀉的問題都治好了,但那年夏天是我爸爸第一次記得說傷寒是會傳染的。
我在玫瑰叢中慢慢工作,繞著房子的東邊走。我快要走到廚房窗戶下那一區的時候,我估算一下已經做了多少工,確定我施的肥料有平均,也都鋪平了。都沒問題了。不過我又拿起鏟子,在維琪那叢花底下多加了一點肥料,這叢花是最後種的,維琪要求我種一叢粉紅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當做她的生日禮物。這種粉紅色的玫瑰,開出來的花比其他花叢還小一點,我很擔心陽光照得不夠,也許是太靠近屋簷的陰影了。
玫瑰能一直開到秋天。從小到大,玫瑰花期這件事情都讓我很高興。我的茉莉花聞起來也很香,但是只要吹起寒風,花瓣馬上就掉光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茉莉花飄到廚房裡的香味,我從來不讓女兒去碰茉莉花。我把茉莉花就種在薰衣草旁邊,這樣兩種花的味道就會混在一起。
珍妮慢慢好轉,但艾瑪琳卻死了。某天早上我起床,爸爸站在門口,告訴我們她那天晚上死了。
我摘下枯死的花,仔細檢查花莖上有沒有棕色痕跡,要是枯死的東西留太久了,花就比較容易受蟲害和腐爛。我也不想修剪掉太多,要是太過仔細照顧玫瑰,玫瑰也會腐爛,就像小孩子一樣。通常我一天當中要是有空檔的話,就會來看一下,很快檢查有沒有枯死的葉子,或者澆一壺水。在施肥的日子,我就會容許自己跟玫瑰待久一點,我的每件家事都得趕快做完,但這一件我不用急。我把肥料平均倒在土上,用鏟子把肥料鋪平,就像在塗蛋糕的奶油一樣。我看著每一朵花,注意每一根花莖,檢查有沒有疾病或害蟲,彎腰去聞玫瑰的香氣。這裡都是紅玫瑰,只有一叢深粉紅色的,是維琪說服我種的。
爸爸有這麼多女兒,他都有點分不清我們誰是誰了。但他是個仁慈的好人,手指甲底下總是卡著泥土,不像艾伯特那樣卡著煤渣;而且他唱歌很好聽,有時候早上醒來都聽得到。有一次我想讓玫瑰花順著棚架攀生,於是他蓋了一座花格涼亭給我,而那天下午我真正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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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唯一一件事,卻是爸爸想要幫我把髮辮編好。他很笨拙,他的手指太粗壯,抓起锻帶就笨手笨腳的,結果髮辮在我頭上歪一邊,可是那天我就讓頭髮維持那個模樣。玫瑰給我的柔軟感覺,很快就消失了。
我很幸運能擁有那段時光,如此奇異又漫無目的。不過我在文法學校的最後一年,珍妮得了傷寒,整個人變得疲累又虛弱,有次她讓爸爸看看她腰腹上那些玫瑰色的斑點,爸爸幾乎嚇到差點把椅子翻倒,他一把抱起她,大叫著我哥哥把騾子牽來,然後去找醫生。
我踩到一塊石頭,石頭很尖銳,我低頭去看才發現自己的腳有多髒,沾滿了泥土,我翹起一隻腳往後看,腳底全是黑的。泰絲一定很想看到我,她喜歡命令我,叫我去洗腳。如果等下我還記得的話,我會先讓她發現我腳髒了,然後我才在她的命令之下去洗腳。
就我所知,艾伯特從來沒試過幫女兒整理頭髮,我知道他一定做不來的。雖然他很愛我的頭髮,喜歡撫摸頭髮,把頭髮從我臉上撥開,甚至把自己的手藏在我頭髮底下。我們剛結婚的時候,早上醒來身邊灑落著我的頭髮,他一定覺得又奇怪又新鮮。
所以如果是從那張小小的照片看起來,我們家肯定是嚴肅又陰沉的家庭。
等我長大結婚之後,隔了幾年之後回首看看過去,覺得這種情感很奇怪,讓我很困惑。我有三個溺愛我的姊姊,但我卻把秘密都告訴玫瑰花。花朵是如此美麗,不管哪一方面都讓人著迷——花的氣味、花的姿態、花的柔軟,而且這些花朵是房子裡唯一還保有我母親印記的東西,至少我當時是這麼覺得的,我想花朵的氣味和感覺在我心裡變成了媽媽的氣味和感覺。和*圖*書珍妮比我大兩歲,她會跟我坐在一起,因為她也不太記得媽媽了,所以我們會一起想像她的樣子。(我對媽媽最清楚的記憶,是她在床上過世的樣子,但是我大部分時間都把這段記憶藏起來不去理會。)我們總是希望瑪莉琳和艾瑪琳跟我們說媽媽的故事,但是因為她們忙著準備餐點,整理家務,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度過。我們會收集掉下來的花瓣,想要用來做地毯,在花瓣上稍微淋點水濕潤,然後把每片花瓣塞進地板裡。
我爸爸種出來的玫瑰花不漂亮,他連種菜都不太會。有一次他種出跟柳橙一樣大的小圓紅蘿蔔,結果裡頭完全是空心的。他說問題就是蘿蔔長得太快,沒有時間把裡頭長滿。他年輕的時候在礦坑裡工作,等我長大後,他已經是全職的農夫了。還以為他應該已經掌握農事要領了呢。
我以前很喜歡艾伯特的肩膀,我會用盡所有力氣去推那裡的肌肉,看看我能不能讓他的肌肉撐不住。如果我的頭髮讓他著迷,他厚實的肩膀(手臂和背部也一樣結實)對我來說就像新世界一樣。你可以一整天盯著一個男人的肩膀看,卻永遠不知道原來摸起來是這種感覺。
她的玫瑰叢是白色的,就是維琪妮亞。我剪下十枝長長的玫瑰花莖,準備葬禮的時候用,每一枝都去掉了刺,想把花放在棺材上。但是葬禮中我一直很焦躁,我站在那裡聽牧師講話的時候,就把花都撕碎了。一直到我生了維琪,我對艾瑪琳的記憶還是很模糊,我記得她很漂亮,但是卻很難想起什麼特點。我們所擁有的就是一張有她在內的家庭照,照片不大,不會比女人用的粉餅還大,是我還沒出生前照的。她甚至沒有笑容,雖然我的確記得她笑起來有點歪歪的,很引人注意。不和_圖_書過當然啦,照相時如果要一直維持笑容,等著照片照好,確實不容易。
當然,晚上我還是把髮辮放下來,但是我覺得一段時間過後,他應該沒什麼閒工夫注意我的頭髮了。男孩子或許會盯著年輕女孩的頭髮看,但男人就很少盯著自己的老婆看。
爸爸過世那年,我們家唯一的男孩子羅伯特也在第一次大戰中死了,死時才十九歲。這讓我們五個小孩中,有兩個已經過世了。有趣的是,雖然我們總是剪下玫瑰,做成花束拿到葬禮中用,玫瑰花卻從來不會讓我想到死亡。
很難相信糞便跟玫瑰花有什麼關係。秋天吹著強風的日子裡,花瓣落地後會堆成精緻的紅色圖案,我得先把花瓣撿起來,然後才灑肥料。有時泰絲看到我推著手推車到養動物的棚舍裡,她就會趕快出來把花瓣撿起來,想把花瓣曬乾,或拿來往天空中灑。她愛死花瓣了,我就沒那麼著迷,要是讓花瓣留在土裡,玫瑰可能會染上黑斑病菌,所以我把花瓣撿起來,然後才給玫瑰花施馬糞——馬糞是最好的肥料。我會在天氣開始變暖的時候好好給玫瑰施肥,暖和天氣結束的時候也一樣,用手推車裝滿肥料,然後鋪上厚厚一層,接著把肥料切碎,塞進土裡。
很奇怪,就算陽光直接照在玫瑰身上,花瓣一直都能保持濕潤清涼。
我總是希望我自己會在夏天死去,或者秋天也可以。我爸爸在世最後幾個禮拜,老是說他想嚐一口梨子,又脆又多汁。那時是一月,沒有梨子,我們只能找到塗麵包用的梨子果醬來充數。爸爸的牙齒差不多掉光了,胃裡也容納不了多少東西,他當時一定很嚮往能夠再嚐嚐水果的滋味,嚐一口陽光和微風的味道,讓他撐過包在毯子裡的日子。這麼久沒有離開床鋪,全身一定感覺很酸和*圖*書痛。如果是在夏天過世,家人就可以把夏天帶給你,梨子、油桃、水蜜桃、番茄,只要能放在你床邊的桌上,都可以拿來給你,他們可以放很大一堆水果,讓你能吃上好幾天,甚至不會給家人帶來太多麻煩。
玫瑰花叢是我媽媽開始種的,她特別為我們每個孩子種下一叢。她過世前為我種了一叢粉紅色茶玫瑰,只是我當時年紀還小,不記得她做過這件事。但那叢花是我的第一個記憶,我真的好喜歡。我開始上學的那一年,學會了把剪下來的玫瑰養在水桶裡照顧,而我姊姊連自己的玫瑰都很難養活,我乾脆在七、八歲的時候就一併接手了她的玫瑰。
無論如何,我們都打了傷寒疫苗,手上的疼痛令我難以入睡。反正我們本來就該注射,可是接下來幾天我因為發燒而全身發抖,即使蓋上所有毯子還是覺得冷,我還以為我得了傷寒,但他們說我這不是生病,只是疫苗的反應。結果是我們的大姊艾瑪琳得了傷寒——珍妮常跟在她腳邊。艾瑪琳早上幫我們所有人穿好衣服,準備午餐的便當,我們發燒的時候在我們額頭上冰敷,她隨時都在忙碌,而回頭想想,她應該早就要交男朋友,而不是照顧我們。但是她一直都在我們身邊,早上第一個起床,晚上最後去睡覺,我們喉嚨痛的時候,她幫我們準備檸檬汁和蜂蜜。她可以連續翻四、五個跟斗。
當我修剪花叢的時候,我的思緒總會飄到九霄雲外,我會感覺到艾瑪琳就站在我旁邊,平和又安靜;有時候我會想像爸爸站在我身後,我會感覺到他在拉我的頭髮,想要讓我嚇一跳;或者我會想像珍妮蹦蹦跳跳跑下階梯,求我讓她幫忙剪花。有時候又是毫無意義的想法。我把這些都關在門外,但是我在屋外的時候,這些想法還是會襲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