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探棉花
艾伯特
「你是說,從你起床之後,直到我走進來這裡之前,你連一次都沒想起你把火柴放在身上?」
「是的,先生。」
「他藏在哪裡?」
「剛好忘記了。」他終於說。
要是做監督的話,我得巡視每個採礦空間,檢查工作的進度,看看所有支援的物品是不是都準備好了,設備是不是照常運作,有誰遇到麻煩,還有工人們相處是否愉快。有些時候這就跟裝載煤礦一樣讓我的背部發疼,安全是個大問題,我得注意將近一百名工人,散布在十幾個空間裡,有些地方還不比房子底下的儲藏室大。常會有某人叫住我,說空氣感覺很混濁,好像快沒氣了,我就會去檢查通風;要不然就是幫浦壞了,鏟子的手把斷了,或是有人吵起架來。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先在一個空間裡走來走去,彎腰檢查,四處戳戳看、刺刺看,然後再到下一個空間去,偶爾跟人打聲招呼,通常只是點點頭,檢查石牆、木頭樑柱和搬運設備,聽聽看或聞聞看,希望不要聽到或聞到什麼東西。
「有火腿的話更好了。」喬納看著我跟他的比司吉說。我點點頭,淺淺地微笑。談論誰家有肉吃、誰家沒有,對某些人來說是敏感話題,可是我們兩人對彼此家裡有多少東西都很清楚,就像自己家裡一樣。
「今天還不錯。」喬納說。
「畢?」
好吧,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我知道他可能是當著我的面撒謊,至於他宣稱他沒有帶煙進來,事實上只要有一張紙可以把一撮煙草捲起來,這兩樣東西對他來說很好找。我想要檢查他另外一邊的褲管,但重要的是他自己有四個小孩,都還不過到大人膝蓋這麼高,而且他是很好運才找到這份工作。如果我把他趕出我的團隊,或是報告給監督知道,他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土地,也就沒有食物。鎮上有一半的人已經搬到西維吉尼亞州和肯塔基州,想要去那裡找找機會,什麼都好,可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賺的錢足以寄回來養家。
我走進一個比較大的空間,注意到有根樑柱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有條裂縫。我很高興這裡的空間比較大,這樣我就可以跪下來,伸直背,帽子還不會掃到天花板。
「只m.hetubook.com•com是想確定一下你知道這裡是有規定的,就這樣。」
「看到是誰的嗎?」
喬納驚呼一聲,我抬起頭,嘴巴裡都是食物。
喬納和我蹲踞在離彼此幾呎的地方,坐在腳後跟上休息,這樣等下才不會起不來。如果整個人坐下,只會更難站起來。
小紅點點頭,轉身回到他原本工作的地方,那裡比較深處。我跟在他身後,跟他一樣彎著腰走路。在伯明罕那邊,有些礦坑會有專人搜身,檢查礦工身上有沒有火柴,檢查通過才能進入礦井。我們每個人都有抽煙,每個人在地底下都會想念自己的香煙,但是想要偷渡一根煙進來是完全的愚蠢。不過還是有很多人這麼做,尤其是爆破過後,空氣還瀰漫著爆破的煙霧,這時候偷抽一根煙最適合。可是這樣依舊很蠢,尤其因為有些笨蛋通常會偷偷溜到別的地方抽煙,跑到礦井裡的隱蔽處。有些小礦坑沒有那麼嚴格,但是蓋落威公司在這整座礦場投資了這麼多錢,他們沒有耐心去對付人性的弱點。只要有人被抓到帶著火柴,當天馬上就會被開除。
「畢,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沒說話。我又說:「回答我的話,沒關係。」
把煤礦裝車這個工作我已經做了很久,跟這裡很多人肩並肩一起工作過。現在我沒有自己負責的空間,我的薪水不是照噸位算,而是照時數算,對我來說沒什麼問題。過去幾年我大部分都跟喬納一起工作,裝滿一車之後,就在推車旁邊掛上我的號碼——七十二。老闆會在七十二這個數字加上圈圈——薪水的記號,然後那些煤礦經過秤重之後,這些標記就會變成薪水支票上的數目。
「拿出來。」我說。
「忘記你帶了火柴在身上?」
「艾伯特先生。」他說。
「幾年前那邊有個傢伙,在礦坑深處某個房間裡工作,偷偷溜到一邊想抽幾口煙,旁邊都沒有人。他點燃火柴,至少他們覺得事情是這樣發生的。火柴接觸到碳酸,把他整個人炸得只剩雙靴子,事後甚至都認不出他來。他旁邊那間房間也著了火,燒死了其他幾個人,只剩下煤渣了。三個家庭的男人都死了。你聽說過嗎?」
不管和*圖*書怎樣他都會知道是小紅打他的小報告。我原本想說是我自己看到火柴,但是一定會被識破,我是跟在小紅後面進來的。話又說回來,小紅都是個大人了,我就讓他自己去修補破裂的感情吧。
「沒有。」
「我找到這些。」我把火柴丟到他桌上。他揚起單邊粗眉毛,額頭皺了起來。
「我不會因為這樣就去告發你,」我說:「但要是你說謊,我現在當場就會要你滾。」
我看著他幾秒鐘,慢慢來,我看不清楚他的褲管,除非把我頭上的燈直接對準那裡。「你知道帶火柴到這裡會有什麼後果。」我說。
鐵絲網圍成的運輸籠把我送到下面。我常想像,運輸籠是由全能的太陽神在來世操縱著,帶你經過礦坑,直接下到底下的火焰裡。不過每天早上我們都停在中間一個已經深入地面、但比地獄還高一點的地方。我一進入黑暗中,立刻就彎下腰來,這樣才不會撞到頭,然後直接走到最後一間房間。在我前面、身邊還有後面,都有燈光來回擺動。電石燈就是地底下的螢火蟲,在幾碼遠的距離認不出任何人,除非你能從燈的高度就認出他是誰。
他沒再追問下去,我自己過去在小礦坑裡也坐過幾次監督的位子。在坑裡,我什麼都做過,除了爆破之外。小時候是在運煤平台上把煤塊從板岩中挑出來,我離開文法學校之後,已經能跟著騾子在礦坑裡走,這些騾子真可憐,什麼也看不到,牠們一定以為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就是地獄。電力發動的推車發明之後我們就再也不用牠們了,可以用鏈條直接把推車拉到地面上。我也操作過截煤機,這錢很好賺,但是得先學習控制機器。我在摩斯與麥寇米公司裡擔任第二班的平台領班,當了好一陣子。蓋洛威的運煤平台蓋在地面上,但我們在費斯科鐵路也有新管線,就在七十八號公路上,那是我們一九二九年才買的。木板和水泥蓋成的時髦外牆,底下掩蓋了無數的管線和輸送帶。
「你聽過西普賽那邊發生的事嗎?」我最後冷不防問他。他嚇了一大跳,立刻看著我,結果他的燈光照得我一時睜不開眼。然後他又把頭移開。
「拿過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乖乖照辦,他一直沒有把頭抬到高過我肩膀的高度,沒有看著我的眼,更不用說我的臉。我無法理解,我認識他好幾年了,他工作的時候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當然,除了「早安」、「午安」,還有「我要再往下走」,我對他說的話不超過五個字。但如果他真的這麼蠢的話,那早就被我看穿了。
「你褲子折口裡有火柴嗎?」我指著他褲子說。
「你是徹底瘋了嗎?或者你只是很笨?」
「我沒忘記要還你錢。」他說:「拿到薪水第一件事情就是還你錢。」
「烤蘋果。」他拿起來說,果汁從他指間流下來,我可以聞到香味。我的比司吉好像沒那麼好吃了。
「好,回去吧。」我說,「我會去看看。」
「你有跟他說嗎?」我問。
「還過得去。」
我們很幸運,豎坑裡有運輸籠。在那些橫坑工作的人,得跪在地上或甚至趴在地上,才能爬到礦脈的位置,往往花了那些時間和精力卻賺不到一毛錢。我們卻能搭著運輸籠下去。
「沒錯。」
我相信他不會浪費時間,「覺得我看到畢的身上有火柴。」
此刻我們兩人都彎著腰,頭頂上的燈光直射在對方臉上,在這種情況下要進行這麼嚴肅的對話,實在不容易。燈光的緣故,使我們無法直接看著對方的眼睛,所以就算我露出嚴厲的表情,好像也沒用。
「我根本沒在想這件事。」我說。當然我有想過。錢這東西得來不易,就算只損失了兩塊錢,也會令人心疼好久。但是我不擔心拿不回來,我其實是想要多跟他談談,問他的想法,有關那個把小孩扔到井裡的女人,跟那個小孩子。我想要再多聽一點他的意見,更奇怪的是,我也很想問他:他的大女兒是不是已經開始跟男孩子交往了;我想看看他怎麼應付那些來他家拜訪的男孩子。不過我不想打擾他吃東西,而且我們工作的時候也沒什麼人講話,因為這樣會讓人分心。
「是的,先生。」
礦坑吃飯的技巧就是只要抓著三明治的一個角就好。有一次我看到有人飯前想要洗手,浪費了幾滴水,結果到今天他還被人恥笑:還不如穿件裙子來挖礦好了。我拿出比司吉,看到底下有www•hetubook.com•com幾塊洋蔥,還有兩個煮熟的水煮蛋。我只用拇指和一根手指抓起一塊洋蔥包到比司吉裡(蕾塔已經切開了),然後拿起三明治,三口就把食物吃完,開始吃下一個。
「艾伯特先生,我的確有帶。」他說。
從我帽子上射出的燈光,照亮了我前方的路。燈光照在煤礦和石頭形成的屋頂,有木材樑柱支撐著;還有許多沒有用處的石塊和煤塊從天花板一路堆到地平面,形成一根根柱子,撐著少了煤礦的屋頂。身為區域工頭,我昨天晚上已經在牆上做了記號,等我們撤出之後,截煤機就開進這個空間裡,用那一圈沉重的鈍牙在礦層中劃出裂縫。機器引發第一擊,讓煤礦鬆動,讓煤礦知道誰才是老大。接著是工人來鑽洞埋炸藥,沿著一片石牆,每個炸藥洞口大概距離六到八呎遠。然後爆破工人就會來放炸藥,接著每個人都必須退出去,因為爆炸之後會揚起煤塊、石塊和塵土。偶爾煤塊也會發動反擊,爆炸的時候讓整片屋頂砸下來,可能還會壓到幾個人。但最近沒有。鑽洞和爆破工人把工作做得很好,等到我的靴子走進他們的靴子剛剛踩過的地方,火藥粉、煙和煤礦灰塵都已經消散落地了。
我總是把工作服的膝蓋部位磨破,但是蕾塔從來沒有說什麼。
我讓他們兩個繼續鏟煤。我離開他們兩人,一路上在我還聽得到的範圍內,小紅什麼話也沒說。我走回監督在電梯旁的辦公室,那裡只有一張椅子和一張桌子,門旁邊有張板子,我們來上工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姓名牌掛在那張板子上。我敲敲門,他揮手示意我進去。
他彎下腰去,拉起褲管,從折口的縫線間拿出一包火柴。
「是的。昨天我沒有換衣服就直接回家,想要在天黑之前去抓隻兔子、松鼠或什麼的,我一回家就把火柴放在那裡了。我發誓我不是想要在坑裡抽煙,我身上根本連煙都沒有。」
「只是找到而已,我不希望被別人撿到。」
他又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看著我的膝蓋。
「西普賽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我停下來去吃午餐的時候,經過喬納工作的房間,看到他還在吃,所以我對他點點頭走過去,坐下來之前先喝了口水。
「我想不起來。」https://m.hetubook•com.com
「是的,先生。」他很努力點了頭,「真的只是意外。」
這根四乘八的樑柱還是很堅固,裂縫看起來沒有延伸的跡象,也不會很深,連拇指的指甲都很難塞進去。我還跪在地上,一個男孩子過來找我,他是個品性良好、動作緩慢的黑人,名叫小紅。我從來就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身上又沒有紅點。我移動到樑柱的另一面,伸手從上摸到下,等著他開口。
「小紅,有什麼事?」
我盡量挺直身子,膝蓋跪在地上感覺又冷又僵。畢這個人,原本的名字既長又難念,要叫他的名字實在很費力氣,等到你叫完他的名字,礦坑的屋頂都要垮了。他或者任何人從來都沒有偷偷帶火柴進來,給我惹麻煩——這裡的人會遵守規定。所以我不知道小紅這個孩子在想什麼。
「我要拿走這個。」我拿起火柴說。「這次就當做沒事,但要是我又聽說類似的事情,我會馬上叫你走,甚至不會給你時間收拾東西,明白嗎?」
「畢,我有話跟你說。」我說。小紅沒有看畢,只是一直盯著他眼前那塊目標的煤礦。「有什麼事嗎,先生?」畢靠著他的鏟子往前傾。
我們看到畢的時候,他還在努力工作。他看到小紅回來,挪動身子讓小紅回到工作崗位,過了一會才看到我。
畢沒有回答。
最後一點點比司吉上面沾著我黑色的指紋,我把它扔給一隻躲在牆邊的礦坑老鼠。牠們總是會在午餐時間出來,有次我還看到一隻老鼠坐在推車的邊上,背靠著一堆煤礦休息,看著我們所有人,彷彿我們是火車窗外的景色。雖然牠們很髒,但牠們是很有用的動物,所以也不能責怪牠們。牠們會報答你丟給牠們的食物。當牠們開始逃命的時候,你就知道有麻煩了,那些老鼠比我們更敏感,能更早感知到礦井裡的動靜或者震動。牠們開始跑的時候,我們也跑。牠們在午餐時間可以吃到大家沾了黑色指紋的最後一口食物,吃得飽飽的。我不支持迷信,但沒必要唾棄常識,常識能讓你活命:注意老鼠的動靜;女人去過的礦坑就不要進去;小心用火;要是遇到一團毒氣,頭燈會熄滅,這時候最好趕快退出來,如果不想被毒死的話,就盡量趴低靠近地面。
「褲子的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