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就在他準備銷假回去上班的前一晚,洛伊德看到她在臥室裡打包行李。「妳家的暖氣系統怎麼辦?」他問。
貝絲在不同頁面間捲動著,檢查有沒有拼字錯誤,同時將一些乏味的句子修飾到最好。在她發現之前,她已經逐漸陷入最愛的白目夢之一:洛伊德讀完她的論文,帶著敬畏與驚異的表情,大聲讚美她是個天才。這個可以跟另一個「他帶她出去吃晚餐、拿著戒指跟她求婚」的白日夢天衣無縫接合在一起。她會接受他的求婚,然後甜蜜生活就此展開。洛伊德會升官變成董事會的一員;他們會買一幢有庭院的房子。在享福了一段日子後,貝絲會結束學生生涯,當一個全職母親。她會去車站接洛伊德下班,兩個人籠罩在休旅車車輪反射落日的光圈中。
當廚房又恢復整齊之後,貝絲推開了大窗戶,讓戶外的空氣可以帶走香檳酒的味道。後院飄來陣陣甜甜的味道,讓人的心情大好。貝絲倚靠在窗臺上,感覺著手臂上的溫暖,想到只要是洛伊德生日的那天,總是會遇到晴天。他總是一個心想事成的傢伙。
有那麼一下子,貝絲的鼻孔吸著氣,用治療師教她的方式集中精神。然後她拿起一顆被壓扁的萵苣,一手輕輕揉了揉膝蓋,準備將散落的東西收拾乾淨。這還不算太糟,她這麼對自己說。酪梨有一點點凹了下去,不過還可以拿來做酪梨沙拉醬;貝蒂妙廚的盒子被酒浸濕了,還好裡面的蛋糕粉仍包在塑膠袋裡。洛伊德還是可以吃到他最愛的巧克力蛋糕。
最後,如同她心裡所期望的,他將她拉進懷中,用責備的語氣在她耳邊低語,「那我怎麼辦?」她就這麼留了下來。
貝絲站了起來,躡手躡腳走到廚房。她先把窗戶關上,然後拿出一個碗裝滿了牛奶。「來這裡啊,小貓咪。」她低聲哼著,並且拿著碗走回客廳,放在地板上。隨後她用更為小心翼翼的動作,從書桌下拿出一個廢紙簍,坐在牛奶碗旁沙發的邊緣,耐心等著貓兒的到來。
攤不過,事情並沒有這麼順利。洛伊德在次週並沒有打電話給貝絲。她買了兩張亞瑟.米勒新戲的票,但是她等到開演當日早上才打給洛伊德,說她被人家放鴿子,多了一張票,問他願不願意跟她一同去看戲?他答應了。看戲結束之後,他們一同去品嘗壽司,一邊討論戲劇的內容、文學與生活。在餐廳門口,對三十歲女人的約會規則非常熟悉的貝絲,在洛伊德決定要邀她回家或是開口邀約下一次的約會前,就招來一輛計程車,跟他道別說晚安。https://m.hetubook•com.com
「妳有沒有什麼好消息啊?」她母親會拐個彎問。鼓勵貝絲陪洛伊德一起去英國的人也是貝絲的母親,事實上出錢買機票的人也是她。「男人啊,總是要小小推他們一把的。妳爸就是這樣。」
「該死!」她大喊著。「他媽的王八蛋。」然後她又趁著四下無人,靜靜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貝絲將眼神轉了開來,把頭低埋在雙手之中。她還能再給洛伊德什麼?那一把鑰匙可以打開他心裡最不想讓她知道的神祕區域?她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讓洛伊德變成她夢想中的男人——如果他讓她這麼做的話。但是洛伊德的個性中仍有一些是她摸不著頭緒的,就像是他跟杰之間的友誼、他絕口不提自己的家人,有時他興致一來,就會將自己鎖在房間裡,聽著她從來都沒聽過最悲傷、最性感的音樂:馬帝.華特斯、咆哮之狼——甚至連名字也很怪。有幾次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對自己到底抱持著何種想法。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會做的更多,或是更好。
那年冬天,紐約遭受到前所未見的大風雪,貝絲住處的中央暖氣系統發生故障,洛伊德讓她暫住他家幾天。然後他得到流行性感冒,貝絲又留下來一個星期照顧他。她做湯給他喝、念書給他聽,在他沉沉睡去時讀她的研究報告。後來他發現貝絲將他少了扣子的襯衫縫補好,將他壞掉的收錄音機送修,並且掛上他兩個月前從洗衣店拿回來的窗簾。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幾個星期。
貝絲像螃蟹一樣,雙手抓著兩大袋超市購物袋,橫著爬上狹窄階梯,並且將手臂彎曲著,
和*圖*書
好讓購物袋與那件為了迎接夏天的到來而換上的白色襯衫可以保持距離。她在樓梯的最上階停下腳步喘息時,玄關裡有某個毛絨絨的東西跳了起來,然後擠過她的雙腳之間。她定神一看一隻貓兒快步經過她身邊,往敞開的廚房窗戶跳去。那隻貓!貝絲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公寓裡逮到牠了。不單是她對貓過敏,尤其她從來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貓,身上的白毛像是染了痲瘋病一樣,一隻眼睛上還有一塊如同海盜眼罩的黑毛,看起來就是一臉壞相。一想到牠在廚房的櫃檯上走來走去,或是牠毛絨絨的肥胖身軀在她的枕頭上翻滾,她就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她該採取一些行動了。
她內疚地看了一眼手上的錶,時間已近中午,而她一個字也沒寫。貝絲嘆了口氣,戴上了眼鏡,端坐在客廳的電腦前,將電源打開,另外拿出裡面存有她到目前為止所寫章節內容的磁片,臉上露出看到珍寶的光彩,讀著以整齊字跡寫著的標題:偏見與論點:珍.奧斯汀小說作品中的束縛與賦權之主題研討。
「那念書給我聽的事情呢?」
貓兒驚恐地喵喵大叫。一隻強壯的腿還露在外面,爪子在地毯上到處亂抓。貓兒在奮力要逃出簍子的時候,尾巴還用力揮打。但是貝絲已經下定決心要抓到牠。她伸出一隻穿著精美樂福鞋的腳,狠狠踩在貓咪的尾巴上。另一隻腳則是把貓兒伸出來的腳塞進簍子的邊緣下方,牠的尾巴咻地縮進去。貝絲一屁股坐在咚咚做響的簍子上,關在裡面的貓兒已經呈現抓狂的狀態。貝絲用會讓珍.奧斯汀嚇到花容失色的粗魯大叫,「抓到你了,臭貓!」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啦。」貝絲說,只是有時她也會懷疑數百年來求愛的動力是否已經改變這麼多。
有時候她想,萬一洛伊德沒娶她的話,她一定會死去的。她去拿洛伊德送洗的衣服、幫他持家、安排假期、讓他選擇要看哪一部電影、替他的友人們煮晚飯,同時在他想要做|愛的時候,從來就沒拒絕過。
貝絲踢了牠一腳,結果沒站穩反倒在廚房裡跌了個跤。玻璃窗破了好大一個洞,罐頭也掉了下來,四處滾動著。貓兒發出抗議的叫聲,爪子攀上窗臺,縱身一躍跳上美國梧桐樹。貝絲看到她剛買的、上面還沾著有機泥土的馬鈴薯,從其中一個購物袋裡滾了出來,另一瓶香檳也破掉灑了出來,在她才刷洗好的地板上,形成一個昂貴的泥坑。
「修好了。」
這幢房子的主人是一對熱情的中年夫妻,雙膝上的皮膚皺紋橫生,過於黝黑的膚色也不是當https://www.hetubook.com.com今的流行。貝絲看了一眼這群跟她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們。她跟其中一個動作像小獵犬一樣敏捷、喜歡站在球網前大叫「這球是我的!」的阿伯一塊搭擋。一直到下午她才找機會故意輸掉比賽,趕緊躲到屋內沖了個涼。之後,她抬頭欣賞著雲淡風輕的景色,信步走到海邊。球賽喧鬧的吵雜聲隨著腳步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海浪沖刷在沙灘上的潮音,以及船隻撞擊木頭所形成有節奏的聲響。樹木的蹤影漸稀,只剩下碧海藍天。在船塢的盡頭,有一個高瘦黑色亂髮的男子獨自坐在那裡看著書。他安詳沉著的氣質,以及俊俏的臉龐,深深打動她的心。貝絲立即就愛上他了。
她的策略發揮功效了。次日他打電話來道謝,並且說好隔週的週末再進行兩人之約。這是一切故事的開始。在接下來的數月中,他們一同去看電影、逛藝廊、吃晚飯,最後上了床。
「也做完了。」
現在她已經完成《愛瑪》(Emma)中關於法西斯主義的研究,而針對亥伯里(Highbury)的極權統治主義也進行到一半。貝絲將磁片插入電腦中,重新將已經寫的內容讀過一遍,然後開始打字。最近在英國寫論文時,總是加重她對階級差異的厭惡,當她描述著這些被剝削的工人,以及失業寡婦的困境時,她會愈來愈激動。真是不可思議啊,每一個角色都演示著政策理論或是性別上的刻板印象。貝絲感謝上帝讓她身為一個美國人,生長在自由與平等的國度裡。「因此其顯而易見,」她下了這麼一個結論。「相較於讓她可以提出與奈特利有同等狀態的民主化進展,奧斯汀對於她筆下這些主角在人生伴侶的選擇上,還要更漠不關心。」
有很多人警告她在文學研究的領域中人才濟濟。貝絲比他們還清楚。先前的評論言論被膚淺的浪漫情節給迷惑了,而遺忘其作品中廣大淵博的內容。特別是在好萊塢企圖將她定位為熱門的輕浪漫喜劇劇作家之後,貝絲矢志要讓珍.奧斯汀重新成為婦權的擁護者,以及社會平等的詮釋者。貝絲覺得她的小說裡根本就沒有什麼笑點。在三年辛苦的研究中,她認為這些作品不單是在說兩相嫁娶等雞毛蒜皮的事,同時也揭露社會中極度不公正的那一面:在《勸服》(Persuasion)中的老年歧視、在《曼斯菲爾莊園》(Mansfield Park)中非法利用加勒比黑人社區、《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中繼承法對於性別上的偏頗,以及《桑和-圖-書諾覺寺》(Northanger Abbey)中的心因性厭食症。在這份最新大量使用佛洛依德個案內容所進行的分析研究中,貝絲相信會是項前無古人的創舉。
現在他的生日禮物藏在臥室的衣櫃裡,不但用包裝紙包好,還加上了緞帶:裡面是洛伊德想看的全新華勒士.史帝文斯傳記、旅行用鬧鐘,以及一條她偷偷帶來英國的布魯克斯兄弟牌領帶,當做特別的驚喜。晚餐已經準備好牛排,蛋糕上的蠟燭也已插好。他還能多期盼些什麼?他還能多等待些什麼?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往書桌後的插接板一瞄,那裡是她清出來要放珍.奧斯汀明信片的地方。照片裡的珍看起來一身整齊、一臉聰明,又深不可知。妳在想些什麼,珍?貝絲在心裡默默問著這個問題。她以為看到照片裡的人嘴角微微上揚。眾所皆知,一個已經擁有女人甘心付出所有事物的男人,並不會急著娶這個女人。
貝絲將散落一地的東西收拾整齊,將香檳瓶的碎片用報紙包好。她在英國買的第一項東西是一塊拖把海棉,把先前那塊破爛的海棉給換掉。她花了一整個星期徹底打掃公寓,不僅從椅墊和扶手椅下方挖出一團沾滿了毛球的東西——迴紋針、開心果殼、酒瓶塞、用過的火柴棒——蘇珊娜.威爾汀小姐讓她的心情更為火大。不過現在浴缸閃得發亮、窗戶耀著光輝、衣櫃的頂端與床底都一塵不染;廚房裡的香料罐按照字母順序排放在刷洗過的架子上。打開烤箱電源時,不再飄散出惡臭的煙霧。貝絲甚至鼓起勇氣,將窗簾帶去比難民營的人數還多上兩倍,到處擠滿了黏鼻涕的小孩,以及腳上纏著的繃帶如樹幹一樣粗的老太太的自助洗衣店裡洗過一遍。貝絲一點都不瞭解倫敦。住在美國的時候,他們會清楚區分有錢人與貧窮戶的住宅區,這裡則是一小間住著移民家庭的棲身之所,可能隔壁就是律師的奢華豪宅。這一點讓她非常不習慣。
她第一次遇到洛伊德的時候,他坐在陽光的照耀下。那時是勞工節的週末,她跟過去念書時的老同學去長島渡假。那次的重點是一場每年由前往蒙陶克角渡假的人們所舉辦的網球比賽。規則是要參加晚間烤肉大會的人,都得上場比劃幾招。週六一早,他們每人抱著幾支球拍,登上一部休旅車,然後往東開去,停在一幢四周都是護牆板、已經有些頹圮的房舍前,柳條hetubook.com•com編織的傢俱散落在寬廣的陽臺上。在樹林間懸掛著吊床,一片發黃的傾斜草坪通向海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貓兒伏在桌下,一臉猜疑看著她。牠伸出舌頭,將自己從頭到腳都舔乾淨,還伴隨著不高興的喵喵聲。最後牠開始在房間裡漫步,低頭看了碗裡一眼。牠看著貝絲,她微笑著幫自己打氣,手上還緊抓著簍子。貓兒終於趴下來舔食碗中的牛奶。貝絲數到二十,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將簍子用力一壓,把貓兒關在裡面。
這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情了,而他們也慢慢演變成如同大多數的情侶一樣——看電影跟朋友相聚、出去吃晚飯、偶爾去鄉下過週末。他們很少爭吵,通常是因為貝絲選擇讓步。但是她也愈來愈沒有耐心,特別是她母親每次打來說她又有朋友、別人家的女兒,以及其他年紀比她小的人要結婚生子的事情。
她沒有體察到自己帶著沈著的心情,走向那個人說,「我猜你是杰.蓋茲比吧。」她希望眼前的這個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個有教養的女人、有頭腦會思考的人,而且還是一個學者。聽到這番話,洛伊德當然笑了出來,但是貝絲以為他聽到她在大學主修英文,同時在哥倫比亞大學研修博士學位時,給了他很好的印象。他陪著她參加了烤肉晚會,並且在分享了肋排與熱狗之後,貝絲才搞清楚洛伊德擁有大學學位、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是個異性戀者,並且還是單身。他看來很聰明又真誠,外表也不錯。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這麼好的運氣。
貝絲瞄到門口有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她的眼睛帶著恐懼隨牠盤旋來去。又是那隻該死的貓。牠一動也不動站在門口,用茫然的眼神直盯著貝絲看了許久,然後尾巴高舉踩著小碎步走進房間。貝絲開始猛打噴嚏,眼淚與鼻水直流。她是怎麼了?為什麼她沒有帶抗組織胺的藥丸來這座骯髒、荒蕪,還有貓會讓她過敏的島嶼?她在口袋裡翻找著手帕摀住口鼻,好讓噴嚏可以稍止。一股怒火從她的身體裡冒了出來,她已經不只一次把這隻貓的事情告訴洛伊德,而他只是淡淡悶哼了幾句,「喔,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