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有找到保險公司的電話,但他們卻說沒辦法幫忙,要我找市政府解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在星期六早上搬來,剛好是他第一次看房子的一星期後,那也是他唯一的一次。這真是太順利了。提供給仲介鑰匙及維護管理事項之後,我甚至可以不用到那裡去迎接他,但由於麥特出門打板球,而蘿西還沒從她房裡出來,使我很難不去注意離我房間牆壁僅幾呎遠所發出的碰撞與挪動聲響。平靜的共用走廊上有幾個搬家工人的粗野聲音,他們使勁搬一箱又一箱的東西爬五層樓,為這裡沒電梯而生氣咒罵,彷彿只要他們抱怨得夠大聲,或許就會有電梯出現。而卡爾德似乎是在客廳指揮所有的行動。不知要花多久的時間,我才會認為那裡屬於他,而非屬於我們。
「那是過時的標籤了。總之,要說那對什麼人有好處的話,那就是妳啦,」媽媽堅定說。
坐在我身旁的女人強壓著聲音哭泣,哭聲小到我過了幾秒後才發現。「沒關係,」我說:「慢慢來,威利斯太太。妳真的不要喝杯茶嗎?」
「就像在潛水艇上那樣啊。我們來玩,妳來說,我來聽。」
「打開水龍頭就有熱水?接下來還會有什麼新點子呢?」接著他轉身走開,噘起嘴唇,視線已回到要整理的物品上。
媽媽扮了個鬼臉,開朗而樂觀,讓我想起塔蒔(雖然我妹妹的鬼臉所伴隨的提議,一向比這一個不明智許多)。讓媽媽又扮回這樣的角色拯救我、支持我、引導我,還是會令我覺得奇怪。幾乎從我離家上大學到亞歷士德為了維多莉亞離開我的這段期間,我都是受他照顧,而現在,三十一歲了,我覺得自己又變成了青少年。
「喔,什麼事?」
我笑了,因為想到這正是亞歷士德所認同的理念。我把書放到書桌上的筆電旁。「德文,」我說:「我認為那已經不再那麼流行了。蘿西學的是法文和西班牙文。」
「有兩個星期六看過公寓的客人願意依原定價格租下來。」
星期一值班快結束時,我把早上關機的手機開啟,發現有收到四則簡訊,那些簡訊全都來自經手公寓出租的仲介。走路回家的路上,我回電給他。
戴維斯點點頭。「這些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大部分的書都必須收起來,因為……」他不打算再說下去,「總之,這些是我必備的,是我日常教學所需。」
他沒說其他工作是什麼,我都還沒來得及問,他就另外想到什麼似的又開口,這次比較著急,「我差點忘了,凱特。雖然我偶爾會到學生家裡授課,但通常是他們過來我這裡。這樣我可以多排一些課。這樣不會有問題吧,會嗎?」
我等到走廊淨空才去敲他的大門。看到我的舊書房門上有閃亮的門鎖還是會覺和_圖_書得怪異。過了很久之後,門才打開,他出現了,表情很不耐煩。然而,見到是我後,他表情變了,並開心點頭。「啊,伊士頓太太,妳好。抱歉,我以為是那些白痴又回來了。」
「這真是好消息,」我緊張說。「是那位律師嗎?她感覺人蠻好的。」
回到主公寓看著門廳裡的那面鏡子,我發現自己臉頰火紅,嚇了一跳。「那我不耽誤你了」,我那時聽起來一本正經,像古代人的口吻!他只是在戲弄我,試著跟鄰居說些沒有惡意的玩笑,不是在試探我對這類互動有多麼生疏。
(事實上,出現在「十六歲的我可以做什麼?」那頁有這一條:「可以買香菸或菸草」。)「剛剛是什麼聲音那麼吵?」
我們居住的地方是倫敦北部眾多社區的其中之一,由於這社區是由一排一排外觀相同且緊密相鄰的房子所組成,因而得到「土司架」的稱號,直到我肚子裡懷有麥特之前,亞歷士德、蘿西和我都是住在其中一間緊靠大街的小公寓。蘿西睡在公寓後端那間窄小的臥房裡,隨著她每年愈長愈大,空間擁擠的情況也愈明顯。不過,我們還是住在那裡。我們對自己說,搬家的耗費太大,但夫妻倆都清楚不願改善的真正原因。換大一點的空間,多準備幾間臥室,還包括一間遊戲房,這些全都冒著一個已成為可能的風險:我們無法如願得到第二個孩子。我們已試過好幾年,可是每個月都一樣:月經又來了,令人失望的期間又來了。
「什麼是通話管?」
的確,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幾乎都沒離開過「富蘭康花園」,或這裡的附近。因為有像公園那樣大的花園和小孩玩的鞦韆,我甚至都直接穿著拖鞋帶麥特出去玩。蘿西的學校離這裡沒幾步遠,而附近大街上又有銀行、郵局和超市。大部分的生活都能在這郵遞區號內的區域裡得到滿足,不需要跑太遠。
我不知該回答什麼。雖然他顯然是在開玩笑,但我一向直覺把所有意見認真看待,特別是來自我不熟識的人。我把這歸因於自己的工作(我朋友艾比說,要我相信說話的對象並非真的想自殺,至少得花上半個小時)。「你是教德文嗎?」
於是我們正式出價,著手進行搬家,但由於各方面的拖延,以及我們原來的住處到最後一刻才售出,因此直到麥特出生的三個星期前才搬進「富蘭康花園」。
住豪華公寓是我的主意。那綠意盎然的十九世紀美麗群簇建築,幾乎是個另闢天地的祕密社區,與世隔絕。我會看著從那巨大雙扇門走出來的人們,好奇他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而當我看著鄰居鎖上公寓去搭地鐵時,卻從未有這種感覺。再加上他們有社區共享的花園,那是除了有大門https://m.hetubook.com.com鑰匙之外的人都無法進入的神祕綠地。我們參觀「富蘭康花園」時,仲介就在行程的最後帶我們到屋後的花園——我感覺這通常是決定性關鍵——而他與亞歷士德討論花園維護的費用如何分攤時,蘿西與我則開始探險。這裡有排成一圈的長椅,裡頭圍著一片妥善維護的草坪,長椅的木材因歲月褪成柔和的灰色:還有一座網球場,明顯看得出最近才翻新地面:還有攀爬架和鞦韆;甚至有圍牆圍著的小花園,種有魯冰花和雛菊,還有超大的罌粟花,花朵中心是紫黑色,花瓣像皺紋紙。
「『邪惡青春』。事實上,妳身為一個倫敦青少年的母親,對此應該多少有些概念。」
「不,仲介不管房子的事,他們只負責找到你。現在你搬進來了,有什麼事就由我來處理。」
「真可笑,」我說:「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適合慈善事業。」
「太好了,」仲介高興說。「如果方便的話,我今天稍晚把文件帶去給妳,並且會跟新房客協調有關鑰匙之類的處理。我想一切都會很順利。」
蘿西走到遊樂場,她發現一段中空的欄杆,並叫我過去。
「我喜歡待在這裡。」
我覺得有看見她因鬆了口氣而嘴角動了一下,但那一下來得快,去得也快。我那幾分鐘的幫忙猶如滄海一粟,一點用也沒有。
「媽,是妳嗎?」蘿西從廚房躡手躡腳走到我這裡,一手拿著一杯黑咖啡,她透過自己黑色長髮的縫隙,瞇著眼瞧我。我覺得有聞到一股菸臭味,但不去理會。那是場我永遠贏不了的戰爭。
「我是做家教,」卡爾德說:「幫忙準備考試和大學入學面試。就是一些複習課程之類的。而且也算是季節性工作,這點很適合我。我還有其他工作在進行。」
我伸手拿電話。「威利斯太太,妳不用擔心,我會打給市政府,我們現在就可以在這裡把事情處理好。」
她眼眶泛起淚水。「他過世了。」
「是新鄰居剛搬進來。他叫戴維斯。」
我跟著他進入屋裡。那是標準的搬家景象:箱子敞開丟棄一旁,到處是一團團的包裝紙,泡泡紙包著的圖畫倚靠在壁爐上,一堆咖啡杯擠在摺起來的報紙上滴水。窗下的書桌上有台筆記型電腦已打開,螢幕亮著,而所有地方,不管是書桌上、沙發上、地板上,還是廚房流理台上,通通都是書,雜亂堆疊成無數座高塔。
我小聲回覆:「那就要看我們能不能說服爸爸囉。」
「我知道,但妳需要跟其他人接觸。妳以前非常擅於交際。」
「對,是布羅蓋特小姐,她非常喜歡。另一個是那位老師,也就是卡爾德先生。」
「妳是指別人的問題吧?」
「不,完全沒有。」聽了他的問題,我鬆和圖書了口氣(不過,我也不知道原本預期的是否比較麻煩)。「熱水隨時都有,不需要另外開關。這裡有中控水電系統,所以全都含在房租內了。」
「四個星期前。麻煩的是,我就連鑰匙在哪都不知道。我到處都找遍了。」她用力搖頭,彷彿有可能靠蠻力把鑰匙從藏匿處揪出來。「所以,我甚至也沒辦法找人把車移開。」這時她開始哭泣,我則咒罵本地政府負責停車相關規定的政策制定者,這大概是我在這裡服務八年以來第一千次咒罵。我可以清楚想像那樣的場景。有些本地的交通執法人員對受罰的人,連正眼都沒瞧過一眼,說是怕會增加遭到攻擊的危險。怕被一個退休的寡婦攻擊!
四個月後,亞歷士德離開了。
「不用了,謝謝。」她吸了下鼻子,用面紙輕拭鼻孔,那張紙從包裝裡拿出來後還摺得好好的。她寧願用自己的,也不要拿這裡提供的面紙。她明顯習慣自己處理自己的事,如果可以,她會選擇不要像這樣麻煩一個陌生人。對她來說,「社區諮詢中心」是最後的辦法了,很多來這裡的人都是這樣。但她與我們一般碰上的類型不同,年紀大概跟我母親差不多,約六十五歲上下,而且打扮時髦。她的一切外表都相當刻意想傳達自己是個備受呵護的女人——但那張臉除外。為那裡費心的意圖已消失,肌膚蒼白浮腫,還垂頭喪氣。經驗告訴我,這是傷痛,是剛形成的傷痛,而接著很快就發現我的直覺沒錯。
「對,德國文學。大多是教高級教育程度與高級補充程度。我也教一些法語會話課。」
「請叫我凱特就好。」
「沒錯,不過這樣也可以讓妳的腦子在一天裡花幾小時想別人的事。」
「你有好多書喔!」
「妳說得沒錯,是沒那麼流行了。而我也不是個追求時尚的人。」他的臉上露出非常迷人的微笑,我的胃裡突如其來一陣顫動。我開始想像學生來到這裡上課是什麼感覺,坐在那張橄欖綠矮沙發上(還是他們一起坐在書桌前?畢竟又不是什麼治療課程),有一小時左右的時間受他關注,聽他的意見,不過這時我阻止自己,告訴自己別那麼蠢。
「媽媽,妳看,是通話管!學校裡也有一支。」
有好多畫面從我眼前飄過:銀行對帳單貸款欄上的數字——要是不用經常看見這四位數字就好了:m.hetubook.com.com亞歷士德的臉,他嘴裡說著:「這是最理想的解決辦法,」溫柔又好心的模樣,就像個精神科醫師在撫慰一個只有他才有辦法處理的病人。一個坐在餐桌旁與我相對的陌生人,發出詭異而難解的低聲輕笑。「還可以感覺到他們的體溫……」
他露齒而笑。「只限合理範圍內,對吧?」
然而這項資訊顯然有點無趣,雖然我一反常態興致勃勃想討論我們的新鄰居,但蘿西甚至連回應都懶得給,只是轉身走進臥房,把門關上。
當他跟著我到走廊時,有一、兩秒的時間,我覺得他更感興趣地看著我。「關於熱水之類的,有什麼我需要知道的嗎?有沒有開關或旋鈕需要用上特別的維多利亞時代魔法?」
我清清喉嚨,意識到自己心慌意亂。我需要下決定。這個女人,布羅蓋特小姐,是個律師,可能在很多方面都會讓我想起維多莉亞,至於老師,是個在乎學習的男人,他的生涯奉獻給孩子的教育,就像我一樣……他有絕對優勢,這點誰都看得出來。「那就這樣,」我終於開口:「你可以跟卡爾德先生說,公寓是他的了。」
「我還沒問過你是教什麼的?」
「什麼事?」
「伊士頓太太,妳終於打來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妳。」
當初是母親建議我到本地的「社區諮詢中心」擔任志工。亞歷士德離開後一年左右,麥特的情況穩定下來,而新的家庭秩序也已形成時,她告訴我,是時候該出去看看了。「我擔心妳花太多時間待在公寓裡。」
我在自己這頭對著管孔說話。「哈囉,蘿西.伊士頓,妳想住這裡嗎?」
我結結巴巴讀那些字,不確定正確的發音:「Jugend obne Gott。是什麼意思?」
「嗯,對。」我舌頭再度打結,開始離開那裡,但他在我身後大喊:「啊,凱特?」
「謝謝你,」我說。「你做得很好。」我說這些話時,心裡一點都不覺得有自己原本預期那樣沉重。
「他們不斷寄郵件給我,是好幾百英鎊的罰單,而且金額一次比一次高,說什麼一定要移走,可是那是我丈夫的車,我又不會開車。」
「你是在本地的學校教書嗎?」我想到他可能在威路比女子中學任教,也就是蘿西的學校,這麼巧的話,這下就方便了。最近我聽到一些關於她的抱怨,也不是說她鬆懈怠惰,套句她導師哈里森女士的話,應該說是「心不在焉」,但話還沒傳到亞歷士德耳裡。然而,距離大學入學申請僅剩下一學期的時間,那是潛在的負面影響。卡爾德正好能幫我暗中監視。我立即感到羞愧。我到底在想什麼?那是我女兒耶!如果有需要發覺什麼,也應該是由我來才對。
「真令人難過。什麼時候走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指工作。
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跟我說她一個剛離婚的朋友現在在「市民諮詢局」當志工。「知道自己的情況其實沒想像中那麼糟,有時也算是件好事。」
「沒問題。那叫我戴維斯就好。請進,不好意思,屋裡的情況恐怕會嚇到妳,我才剛剛開始整理而已。」
她因擴音效果而咯咯笑,彷彿那聲音在她耳上呵癢,當輪到我聽時,我聽到她說:「想啊,拜託妳,媽媽,這裡好漂亮。」接著她給我個飛吻,熱情而擴大的聲響充滿我的腦海,並化成液體流進我的心肺。
「我不想要社交生活,」我說。「我還沒準備好。」
那天下午,我們展開遊說攻勢(「爸爸,拜託,我保證在新房間裡會更加注意整潔。」),但最後的關鍵在於價格。我給亞歷士德整理出一張表,列出我們看過的房子,並完整附上價格與坪數的欄位。最後一欄有我計算出的單坪價格。毫無疑問,豪華公寓比一般房子來得有價值。
「我只知道安潔拉說,那是她所能做的事情裡最棒的。她現在也有了收入,而且充分擁有自己的時間。」
他露齒而笑。「噢,他們家裡也有一堆書,用不著擔心。他們的父母認為,四壁皆書的家能培育出成績優異的學生,就算他們自己一本都沒讀過也一樣。」
後來到蘿西七歲時,我終於又懷孕了,安全度過前三個月之後,亞歷士德與我對此反應強烈。他想要一間房子,而且愈大愈好。他才剛晉升為主任,現在是時候對世人展現他的地位提升。他們管理顧問部門的其他資深員工住的是倫敦西部的時髦連棟別墅,而尚未結婚生子的,還是住氣派的河岸景觀住宅。他則落於人後,住淳樸小公寓。
當我了解他是在取得我的允許時,我感覺自己因驚訝而睜大眼睛。沒錯,看來還要一段時間我才能習慣這種房東與房客間的互動。「當然沒問題,這公寓現在是你的了。而且我相信他們來這裡被書本包圍著上課,一定會有所啟發。」
「沒錯,他星期六一開始是那樣回覆,可是他似乎在週末期間改變了心意。他今天一早就打給我。事實上,如果妳希望馬上收到租金的話,他是較好的人選。他能馬上搬來,可以的話,就下個週末,或甚至更早。另一位還要等三個星期才會離開她原本的住處。」
「就去找仲介,是,知道了。」
「那妳丈夫……?」
「卡爾德?」我的心跳立刻加快。「我記得他不是說太小嗎?」
我不禁笑了。「那是在委婉告訴我應該要惜福嗎?」
他從其中一座高塔裡抽出一本破舊磨損的精裝書給我。「隨便猜猜看。」
「那我不耽誤你了。我只是想說,如果有什麼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