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想,既然是妳來找我,我們可以把這件事完全攤開來說。」她期待地看著我,顯然是等待我同意繼續。
她點點頭。「我顯然必須等到他起床才行。新加坡現在是半夜。」
但她似乎沒聽見我的話,逕自繼續說下去。「我對他來說也太老了,而且我還二十幾歲而已。瘋子!」她帶著深邃、同情的眼神傾身靠向我。「其實戴維斯喜歡年紀小的女人,過去一直是如此,以後也不會變。」
我們收到了通知,被告已同意您有關婚姻財產分配的唯一要求,會立即辦理手續,將那間度假別墅的房契移轉到您的名下。
「凱特?妳還好嗎?要不要再進來?」卡蜜拉擔心地端詳我的臉,我才發覺自己的嘴在顫抖。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得以把抽搐控制下來。
她目瞪口呆看著我。「妳是說,他從沒告訴妳他自己的房子在哪裡?」
「不好意思,妳還好嗎?」我抬頭看見一個女人的臉,她關心地歪著頭看我。她跟我差不多年紀,不過外表較出色。一隻優雅、皮革包覆的手緊握著屬於另一隻手的手套,彷彿她早已準備好脫下那手套,對我伸出裸|露的手指,就像在對待一隻落難的動物。
「我丈夫」:我的話似乎就懸在我們之間的半空中。我需要停止把他當作是我丈夫,而且愈快愈好。我把湧上喉頭的一陣哽咽吞回去後,看見卡蜜拉還是很吃驚地注視著我,彷彿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要是她能找出來就好了。
「妳是卡蜜拉……?」我才發覺我並不知道她原來的姓氏,也不知道她是否在離婚後有恢復那姓氏。「是卡爾德的前妻嗎?」
她嘆口氣,明顯是感到放心。「這就是我看見時感到驚訝的原因。我是說,妳顯然並不老……」
「年紀小的女人?什麼意思?」我眨眼的同時,腎上腺素湧進我的血液裡。她言下之意絕不可能是說以前曾發生過類似的事吧?絕不可能是說我正在處理的災難,事實上是無法避免的?
「啊,」我說,並了解了。「我丈夫不受妳家人歡迎,對吧?」
她點點頭。「正是如此。」
「不,」她斷然說。「他絕不會賣。那是他痴迷的地方。」
我痛苦地吸著涼爽無風的空氣,不知是怎麼跌跌撞撞走完那一小段路程,來到艾伯特橋路,在那裡,我忽視路人的眼光彎下腰,彷彿要在人行道上嘔吐。對街是巴特希公園的一個入口——我可以看見有張空著的長椅就在進門處——我心不在焉踏進車陣之中,走向那張板凳。立刻響起的刺耳喇叭聲,把我嚇得猛力跳離地面,然後在落地之處定住不動。那輛車的駕駛生氣地做出手勢,要我別擋路。
在迷你倉庫待了那幾個小時之後,我就沒再注意時間,而現在發現已經快四點了。我既餓又渴。我又看一眼行李箱,心想她不知要去哪裡。她看起來正像是那種會消失到摩洛哥馬拉喀什或法國聖托佩茲等度假勝地的人,在那裡連續待上好幾個月。也許那就是她對我感到驚訝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我看起來太沒有魅力,沒有世故到能吸引戴維斯的目光。「呃,好,謝謝。咖啡就好了。」
她悲傷地笑了。「我有把他趕出去,我想,這算是開始反擊。但他比我聰明。我的婚外情比較容易證實,他握有我通姦對象的身分,但我沒有。但就算我有她們的名字與地址,我無論如何也不打算對一個年輕女孩窮追猛打,毀掉她的人生。」
她帶我到門口。「我們最後有說過一段話。他試著以他自己那種可悲的方式,解釋他是什麼感覺。」
「當然,」我同意。「我想攤開來說。」
「我這裡有紙巾,可以給妳。」她把紙巾遞給我,然後躊躇了片刻,面對著有危險的兩難困境,不知是否要留下來聽完一個陌生人的傷心故事。接著,她不情願地走開。
「啊!」在最後一刻我想起來了。「還有另外一件事。我想問妳葛拉漢的聯絡方式。」
她嗤之以鼻。「就我所知,她們只有在他結束關係的時候,才會有所不滿。我記得那些打來的電話,全部都是打錯電話,他是多麼渴望搶在我們其他人之前去申辦手機。當然,他總是想辦法掩飾,聲稱她們是為了考試結果而跟他過不去。那本身早該是個線索——他總是能讓她們拿到想要的成績,總是能讓她們進入任何一間她們父母極為渴望女兒去念的大學。」
「我的心理治療師曾經跟我解釋過,」她輕聲說。「她說他一定有過一段特定的戀情,對象就是那樣的年紀,最後因某種創傷而告終,很可能他自己當m.hetubook.com.com時也是那個年紀。十七或十八歲。類似發育受阻之類的。」她停頓下來,從盤子裡拿了塊餅乾,一口都沒吃就又放回去。「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那種說法。那聽起來太像是藉口。我個人認為,那比較像是操縱欲之類的。年齡的差距愈大,他的控制權就愈大。他會漸漸變老,但那些女孩永遠不會。」
「可以這麼說。」
「我很抱歉這樣打擾妳,尤其還是在週末,不過我是戴維斯的太太。他的第二任妻子。」我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因為她以令人不安的銳利眼神盯著我瞧。「我叫凱特。不知道我是否能跟妳談一下有關他的事。」
「這樣啊,那如果妳不介意的話,能不能還是給我他的電話?只要給我妳有的最新電話好嗎?目前我不想放過任何線索。」
「妳說的『一走了之』是什麼意思?」我想到我大約一個小時前還拿在手裡的那些律師信件。「我以為是戴維斯申請離婚的?他告訴我,是妳跟別人有婚外情。他沒跟任何人有牽連……」
來應門的女孩顯然正在主持某種星期天午餐聚會,她笑嘻嘻告訴我,卡蜜拉沒住在那公寓已超過三年。不過,我不是第一個找錯地方的人,所以她有準備好要給我新住址,顯然是願意告知所有上門來的人,甚至還指引方向。「就在過了艾伯特橋路後,在角落的一棟藍色房子,妳一定找得到。」那裡比那間公寓更靠近公園,而且是漆彩亮麗的四層樓,矗立在有黃楊樹籬與馬賽克瓷磚的清新前花園之中,從這看來,卡蜜拉的住家環境也大為升級。來開門的是個管家或幫傭之類的,那人快步去找房子的女主人過來。走廊上有幾個行李箱,是昂貴的名牌設計款,像小孩子玩的積木般依體積大小堆放,我覺得自己轉運了。我及時找到第一任卡爾德太太。
「幸虧股票不見的不是我,」他說,同時打開門,使眼前出現從地板到天花板全都擺滿的各尺寸箱子。大部分箱子外層的側面都有用黑筆潦草寫下的「書」字。他注意到我受傷的手,費力幫我把上層的箱子搬到走道上,好讓我能輕易翻找每個箱子,還拿來一張板凳,讓我能坐著找。我決心要仔細找——畢竟我是在他那堆書裡找到藏起來的那些零散文字。書是戴維斯的保險箱。我一本接一本,挖出每一本書,把書抱在我的腿上,用我完好的那隻手翻閱書頁,尋找有無藏起來的小片紙張或在書頁空白處草草寫下的電話號碼,尋找有無遺留下任何可能讓我找到葛拉漢或其他人的線索。
那抹微笑此刻完全消失,聲音變得嚴肅。「是的。妳是?」
我當時欣然同意。
她緩緩靠回自己的座位。有短暫片刻,她看起來相當心煩意亂,彷彿她那所謂的一走了之就發生在幾個小時前,而不是幾年前,但她說的話實在令我太困惑了,使我無法應付她突如其來的沮喪。
「老實說,我不知道。但沒有人持續那麼久。他之前絕對沒有跟她們任何人一起逃走,都沒有像這次這樣。」
這個問題在她眼中點燃一道怒火。「妳是指那些父母嗎?我認為他們都不知道。他又不是會笨到搞大任何人的肚子。我只能假設他大多時候都堅決要求絕對保密。畢竟他已結婚了。」
「那本來是我奶奶的房子。小時候,我們家每年八月都會去那裡。她去世之後把那裡留給我。戴維斯跟我們每個人一樣喜愛那個地方。我們在那裡度了蜜月。我本來絕不會同意放手給別人,但他就是別的都不想要,即使能得到更多也不要。而我只想要這一切結束……」她停下來,調整一下姿勢,連續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控制呼吸的節奏,猶如在冥想一樣。「但結果就是這樣。我犯了個錯,而且沒辦法補救。」
在我們取得上述房契與其他文件之後,會再與您聯繫……
「謝謝妳,我真的很感激。」
「很抱歉,我不太懂那有什麼關係。」
我突然為之一驚。「新加坡?」
「他說當他找到她的時候,他就會知道。他是這麼說的:『當我找到她時,我就會知道是她,而其他一切都無所謂了。』那不是一個妻子想聽的話,後來,呃,我想妳知道了。」我們難過地看著彼此。「好了,如果有其他任何我能告訴妳的事,都儘管問我。」
我很幸運。她的住址出現在靠近最上面的印刷文件上,那好像是一間公寓的管理報告,那間公寓離這裡不遠,靠近巴特希公園。(那裡很可m.hetubook.com.com能是他們婚後的住處,使戴維斯因鄰近之便選了這裡的儲藏設備。)瀏覽過其他信件的內容後,我發現他們離婚的過程迅速又平和。正如他告訴過我,是由他訴請離婚,理由是妻子與人通姦,而且無需進行法庭程序便在財產分配上達到共識。雖然我只有他們其中一方的相關文件——而且還不完整——但顯然戴維斯直到最後達成協議時,都拒絕了卡蜜拉陣營所提供的一筆金錢:
我感到一陣反胃。「學生們?妳是說不只一個?到底是有幾個?」
「我?」我對她的話感到困惑。「我三十九歲。」
她一臉困惑看著我,有點像一個小時左右之前,我們彼此在門口剛碰面那樣。「是的,我有,但我認為沒有必要把他扯進來。他跟戴維斯有好幾年都沒交談過了,從我們離婚之前就開始了。」我想,那麼這兩個男人一定是另外有聯絡,大概是顧慮到卡蜜拉的感受才這麼做。真是辛苦。
「再見,凱特。祝妳好運。」
「那那些女孩呢?她們沒有告發他嗎?」
她搖頭。「他從不在家裡上課,至少不會在我晚上在家的時候。但其中有一個的確在公寓裡出現過一次,那時是高級教育程度考試結束後的夏天,我只看得出事情有些不尋常。首先,她的家教課在那時已結束了,她只是在等考試結果出爐。而且她在大白天裡盛裝打扮,像是要去參加盛大宴會似的。但實際上不只是那樣而已,還有……她看著我的模樣實在充滿挑釁意味,幾乎是輕蔑的感覺,彷彿我不算什麼。那令人害怕,真的。」
「我犯了個錯,」卡蜜拉先前說:「而且沒辦法補救。」但她的情況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因為她當時還年輕,跟現在的蘿西一樣不夠明智。但我已將近四十,早該明白是這麼回事。我完全被自己的錯誤決定造成的嚴重後果所擊潰——被戴維斯的殘忍所擊潰——我終於忍不住開始啜泣,早在我那天早上醒過來發現自己又能有所感覺的那一刻起,這種傷感就一直在威脅著我。這場挫敗是如此慘烈,如此徹底,敗得我原本很可能會滑倒在地,身體捲成一團。在巴特希公園的那時候,我本來可能願意就這麼死去。
「好。」我試著把這點弄清楚。葛拉漢不住在約克,他住在遠東地區。那戴維斯在九月的那個週末去了哪裡?顯然不是去新加坡。他在約克有另一個朋友嗎?或許是透過葛拉漢認識的?在我的腦袋提供答案之前,我的雙腿剎那間突然發軟,我伸手抓門,讓自己站穩:噢,我的天啊,這是多麼明顯到荒謬啊!戴維斯原本應該在約克的那個週末,當時再過幾星期——幾天——他就要跟我結婚了,蘿西那個星期六也出門,她去瑪莉安家。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麥特到魯本家參加通宵派對,是到最後一刻才邀他的,而我則在家享受屬於自己一人的夜晚,想著自己該如何趁還有機會的時候享受孤獨。他們一定是在一起。那會不會是……會不會是,他們的第一次?
當她終於在餐桌旁面對我坐下來時,我的臉一定洩露出我聽見她對她父親說謊,因為她立刻就說:「我覺得最好不要介紹妳的身分。我不想讓妳因為有關聯而遭受某種……該怎麼說比較好……」她尋找適切的用詞,找到的時候嚴肅地笑了,「……攻擊。」
她微笑。「別這樣,沒關係的。這不是妳的錯。我跟妳完全一樣都受騙上當。我只希望妳是對的,他們真的在法國。讓我把地址寫下來給妳。」她伸手拿紙筆。「聖馬丁德黑鎮盧瓦街十五號。他已切斷原本的電話線,這點我確定,但我在這裡留下我的電話,以防妳找那棟房子時碰上什麼問題。」
我的回答似乎將她喚醒,她往旁邊讓開,要我進去。「我真的很抱歉,那話聽起來一定很糟。請進——妳說妳叫凱特,對吧?妳想要喝杯咖啡或其他什麼嗎?」
卡爾德先生:
「哦,他怎麼說?」
戴維斯結束第一次婚姻後,在巴特希區租了迷你倉庫,幸好那家出租公司不是那種有監視系統及需要驗證碼的高科技公司,而是小本經營的事業,有個帶著一串鑰匙的男人,還有一長排在鐵路橋下的儲藏空間。無論如何,至少那裡星期天有營業,因為我不認為自己忍得了一天的延遲。
她的眼裡浮現一抹痛苦,我感覺這可能使我們這段對話就到此為止了。「我想,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知道。到那裡去。」
「不,不是在巴黎。hetubook•com•com是在海邊。在黑島。」
這次我不需要艾比的催促就展開探險,並說服她相信,儘管一隻手還綁著繃帶的我,也能獨自進行這項任務,這段期間,她則在「富蘭康花園」陪著麥特。雖然我沒有任何文件或正式書函,但那裡的倉儲服務處理過程,簡單到沒有任何疑問就接受我提供的結婚證書,然後,戴維斯的迷你倉庫就立刻能打開讓我檢視。我告訴那位值班的人說,我在找一張遺失的股票憑證,我丈夫想到他可能把它夾在書裡了。
「真是對不起,」我說:「我很抱歉提起這一切。」
「那麼,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在我能再進一步詢問之前,卡蜜拉問。
我點點頭,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麼了解她說的話。我心裡一點懷疑也沒有,她正在告訴我的是實話。我又想起我看到的那些離婚文件。「可是,我不明白。如果有發生這一切,為何妳沒有早點跟他離婚?為何要等他開始行動?」
她離開這房間,片刻過後,她的聲音沿著走廊傳進來。「噢,只是個安妮的老朋友,她順道過來拜訪,閒聊一下,你不認識她啦。」然後是道別的親吻聲與前門的關門聲,接著是卡蜜拉急忙走回廚房的腳步聲。
我做了個鬼臉。「問題是我其實不知道『那裡』是在哪裡。」
「是的,」我和善地說。「妳好像很驚訝。」
「對了,咖啡,我去叫瑪格達泡咖啡。」
「我確定。再見。再次謝謝妳所做的一切。」
回到家中,甚至在我拿出地圖查看之前,我就想起黑島是拉荷歇爾沿岸附近的島嶼之一。在我們到達那裡要降落時,我在飛機上有注意到那座島,那是一塊狹長、平坦的土地,沙灘包圍著那裡的農田與森林。那星期的最後幾天,當戴維斯建議來趟短程旅行時,我有再度提到那裡,但他毫不考慮——他說,那裡只是個充滿海灘的地方,在一年裡的這個時候沒什麼好玩的。他反而已訂了前往另一座島的船票,是艾克斯島,也就是拿破崙向英國投降之前,在法國的最後幾天所待的地方。
卡蜜拉皺起眉頭。「凱特,我想並非如此。葛拉漢在三月離開英國,就我所知,他從那之後都還沒回來過。而且他不可能會想要參加戴維斯的婚宴,妳要相信我。」
「是的,他今年春天搬到那裡去了。」
「他最後占盡優勢,」她悲哀地說。「而且他知道,如果由他開始進行離婚手續的話,總是可以比較容易從我這裡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我沒事,」我抽著鼻子說。「我剛剛得知了個壞消息。」
我眨眼消去突然有我和亞歷士德出現的畫面,我們像一對政府官員在討論蘿西的教育,密謀要讓她去實習,把未來強加在她身上。「所以當她們來家裡上課時,妳從沒有見過她們。」
我們彼此凝視。在她因我所喚起的痛苦與我自己逐漸增加的恐懼之間,我不確定是誰該安慰誰,也不確定我們兩人此刻是否還有辦法安慰人。
她點點頭,使自己鎮靜下來。「在我們離婚之前,我的確有開始一段新的戀情,這是真的。但在那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他就一直跟學生們亂來了。」
「葛拉漢?」
我無法再多忍受一秒他們兩人在一起的畫面浮現在腦海,我的想像自動轉換成瑪莉安的影像。她正在對我微笑,是她那種狡猾而精明的成熟微笑,我的胸膛因新生的怒火上下起伏,猶如她真的正站在我面前。如果她是被利用來製造不在場證明,那她絕對一定知道自己在掩護什麼,這是最差勁的一種欺騙,最卑鄙的背叛。我要她招供,要她承認是自願與他們勾結串通,承認她跟戴維斯一樣不道德。我想像自己撲向她、攻擊她的同時,我的雙臂猛力亂渾,而且我又聽見自己再度大喊,這次有清楚的聲音,對著空氣大喊,對著他們所有人大喊。然後我閉上眼睛,將手臂放回身側,專注調整呼吸。我失去了理智。這事不應怪罪瑪莉安。她還沒有成年。這是戴維斯的所作所為,戴維斯與我的所作所為。
她眼裡的光采不見了。「真糟糕。我感到很難過。她幾歲?」
拿起紙巾要擦臉時,我看見我的雙手握成憤怒的拳頭,把陣陣痛楚往上傳到我受傷的手臂。我必須轉移這股劇痛,我必須繼續行動,繼續尋找。我是在做什麼?讓自己再度崩潰嗎?我剛剛差點又要被車子撞上——然後呢?蘿西就沒人能依靠,麥特也沒有。
我點點頭。「我記得他說過,他跟妳的家人一起到過巴黎,我在想,是不是可能在那裡?」
我暫時忘了要找
和_圖_書出葛拉漢的地址,一時心血來潮,決定乾脆說出事實。我盡可能用最簡單的措辭說明,戴維斯和我女兒一起消失了。「自從他們星期四離開之後,就都沒有他們的消息。」
「不知道這能不能給妳安慰,這些女孩其實不認為自己是受害者。她們當自己是性感尤物,好像跟老師發|生|關|系是她們計畫表上想完成的事情之一,跟趁著上大學前的空檔去旅行沒什麼兩樣。當然,我不認識妳女兒,但我猜想,她大概對這齣戲碼樂在其中,認為這事情有點刺|激,彷彿她是置身於電影情節裡之類的。」
「啊,很好。」她對瑪格達露出微笑,剛剛就是這女孩來開門,她為我們端來兩杯咖啡,還在擦亮的橡木餐桌中央放了一盤餅乾。那就像是我們之間的一條正式界線。我伸手拿了塊餅乾,為自己多拖延少許片刻,並環顧四周。覆在卡蜜拉身後牆壁上的是一幅巨大的帆布畫,畫裡是插有玫瑰花的一只花瓶,這裡大約有二十幅畫與裱框相片用來裝飾這房間。我記得戴維斯以瞧不起的口吻批評過她的藝術品味,但這裡顯而易見只有美麗的作品。事實上,這是我所見過最美的房間之一,有帶弧線設計的桌面和放滿相片與好幾瓶花的古董餐具櫥,還有一對堆放著編花靠枕的扶手椅,對著放的兩張椅子之間,隔著一條色彩艷麗的土耳其手織地毯。這正是女性擺脫了情感創傷後會打造出的庇護所。這想法令人不愉快:不完全是那樣,對吧?
「對不起,對不起!」我再次向公園入口衝過去,衝到那張空著的座椅。我一屁股往那椅子重重坐下,大聲喊出這些話:「你怎麼可以這麼做,戴維斯,你怎麼可以這樣?她是我女兒啊!」但我的喉嚨乾澀,這些話幾乎聽不見聲音。
「黑島?」這地名常聽見,但我不太清楚在哪裡。卡蜜拉的視線飄向我身後的一幅畫,於是我轉過頭去看。那是色彩明亮的粉臘筆畫,畫的是停泊在港口的一些船隻,最上方有潦草寫下的法文。
這是個令人沮喪的附帶條件,更別提這其中的風險——要是戴維斯與蘿西果真跟他在一起,他們剛好聽到她打的電話怎麼辦?或是葛拉漢立刻告訴他們,有人在打聽他們的下落怎麼辦?——但考慮到她這麼慷慨相助,考慮到我這麼幸運得到這個在法國的新線索,我就不得不同意了。「好吧,但或許妳可以今天就打嗎?我知道這樣要求有些過分,但這樣真的會幫我很大的忙。」
「我知道。」我感到有信心,我對眼前這女人並沒有產生錯誤的第一印象。她肯定是有錢有勢,也許是個受爸爸寵愛的女兒,但她顯然有顆善良的心。她無法幫得上忙,但她會無條件給予同情。我對自己這樣的判斷是如此確定,以致於對她接下來說的話大為震驚。
「就是住在約克的那位朋友。我想他也許會知道跟這一切有關的事,戴維斯甚至可能到他那裡去了。我想妳該不會還有他目前的電話號碼吧,有嗎?」
「沒問題,如果妳確定的話。」
我的腦袋以驚人的速度整理畫面,是上個月一些事情的二十秒摘要回顧。他從葛拉漢那裡回來後變得不一樣了,變得比較放鬆,有更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面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也比較開心。至於蘿西,她從瑪莉安家回來後的模樣,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是如此深陷在留意戴維斯返家時的情況,深陷在我這段奇妙的新戀情裡,深陷在我自己的世界裡。那週末他帶她到哪去了?去那棟在法國的祕密別墅,或是離家裡不遠的什麼地方嗎?那是他們第一次一起過夜嗎?那是她第一次跟情人過夜嗎?還是我的推測仍與事實相差十萬八千里?
我的脈搏跳動加快。我一直注視眼前的印刷文字,直到這些字在我腦海裡不再有意義。沒有任何附加文件,在很快讀完剩下的信件後,也完全沒找到這封的後續。戴維斯一定持有這之後的一切——包括房契。我回過頭再看一次最初的那封信,還是不太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度假別墅」:在我們這段關係的過程中,戴維斯一丁點也沒透露過有這棟房子存在。
看到機會來了的我,試圖讓自己振作,想起我來到這裡想得到的特定資訊。而且,不管我因為毀了她的一天而感到多麼難過,我都必須得到。「事實上,那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他在離婚過程裡贏得妳那棟度假別墅。我開始懷疑那裡可能就是他們目前所在之處。」
「我沒事,謝謝妳。葛拉漢就算了,妳不需要打電話給他。如果他在新加坡,他們顯然就不是跟他在一起。」
她帶我沿著一條紅色hetubook•com.com長地毯走進一間眺望花園的早餐室。透過走廊左方一道敞開的門,我看見一位穿著體面的六十幾歲男子,他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儀容,拍打西裝外套上的口袋,顯然是準備要離開。我才了解到我打擾到的離去行程不是卡蜜拉的,而是一位客人的,於是我開始道歉。「我是不是該另外找時間再來?」
我想到瑪莉安,也不情願地想到蘿西,想到她們那次對艾比的態度,還有其他無數次,我也包括在內。她們兩人都能符合卡蜜拉的描述。
「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凱特。葛拉漢這個人有點不好應付。」她的肩膀垂下來,似乎突然被我搞得精疲力竭。「這樣好了,留妳的電話給我。讓我先打給他,看他是否願意跟妳談。如果他願意,我再把妳的聯絡方式給他。」
她沒有做出邀請我進屋的動作,只是繼續注視著我。「戴維斯娶了妳?」然而,她的語氣裡不帶任何嘲諷,只有很大的困惑。
我不斷告訴自己要向前看,當委託人因遭逢人生不平之事而上門求助時,我總是那樣告訴他們。做有助益的事、呼吸、行動、前進!那是對付創傷、對付悲痛的唯一辦法。
「他有沒有遇過麻煩?」我的聲音簡直比耳語還要小聲。「我是說,有沒有人跟教育當局申訴過他的事?」
「妳好,有什麼事嗎?」是帶有氣音的貴族嗓音,但當我抬頭看時,我看見她的微笑帶著防備。她看起來三十出頭,身高跟我差不多,不過比較瘦小,有著一張容光煥發的美麗臉孔,跟她身上很時髦的鑲珠上衣與直挺的深色牛仔褲有點不搭調。她的黃褐色頭髮在耳下寬鬆夾成兩條馬尾,那其中還包含花了幾百英鎊挑染的金髮。
「我可以感同身受,」她繼續說:「我確實可以。妳真的完全陷進去了。我是說,如果不是因為妳女兒,妳大可一走了之,試圖忘記妳曾認識他。就像我一樣。」
「十七歲。」
「可是……」我吞了口水。「我以為他還在約克。戴維斯大約在一個月前見到他,我想是在九月的最後一個週末。他到約克去拜訪他,告訴他婚宴的事。」
我快要乾嘔,但我必須將這個反射動作吞回去,必須痛苦地出聲阻止我自己。當我看著卡蜜拉與她周圍亮麗的色彩,我能想到的只是那幾次,而且是那麼多次,我想博取戴維斯內心深處的些許慾望,強迫他對我告白,想像他渴望我,相信那些慾望跟我有關!
「不,不,沒關係。」她安排我坐在一張餐桌椅上,又說:「請原諒我離開一下好嗎?我必須跟爸爸說聲再見。」
「沒有。」當時我突然有個想法,那想法或許能解釋戴維斯從未向我提過那棟房產的原因。「噢,但他也許已經把那裡賣掉了,不是嗎?」我甚至在她搖頭之前,就厭惡自己幫他找藉口。
「十七歲,」她複述。「我的天啊,連成年都還沒有。」
幾個小時過去了。這是緩慢又反覆的工作,直到我翻到一個標著「雜物」的箱子時,我的頸部、背部與手臂都已疼痛不已。這箱比之前的都輕——終於有語言字典以外的東西了!——我帶著突然湧出的新希望打開蓋子。裡頭是一堆雜亂的物品、一座沾滿灰塵的檯燈、一個裝筆與迴紋針的罐子、一台老舊的電話機、一些卡式錄音帶與光碟、一個放有空白紙卡的旋轉式名片架。然而,塞在最底下的比較有希望:一本裝訂有滿滿文件的紙板文件夾,滿到紙板沒法蓋好。我把所有東西放到一旁,深呼吸一口氣,然後開始閱讀。有份十五年前在基尤租公寓的契約文件(從日期來判斷,這是戴維斯結婚後搬去跟卡蜜拉一起住之前所住的地方):一疊大學時代的文件,包括他拿到最高成績的通知:一九八〇年代剛開始教職工作所準備的推薦信(我仔細看這些信,感到格外懊悔,因為他開始幫蘿西上課時,我自己從未要求看推薦信,反而選擇讚揚他是精通多國語言的新救星)。接著,就在我到這裡將近四個小時的時候,我發現了可能的線索:一捆律師事務所寄給戴維斯的信件,那家事務所幫他處理了與卡蜜拉離婚的事宜。如果我能找到卡蜜拉現在的聯絡資料,那我就能問她葛拉漢在約克的電話號碼,也許還能發現有沒有我可能不知道的其他知心老友。
我點點頭,對她既感到欽佩,也感到同情。要不是我自己的女兒也直接跟這場惡夢有牽扯,我想我絲毫都不會想原諒那些跟戴維斯在一起的青少女。我會認為她們都應受同等的譴責。但卡蜜拉想起那個年紀的自己,因為當戴維斯選擇她的時候,她比蘿西還大不了幾歲,她知道她不應該受同等的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