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的心跳速度增至平常的三倍。「信裡說了什麼?」
亞歷士德就是亞歷士德,一點也沒變。「那我們就希望他們也有同感。」
「或許在她那個年紀是這樣,」我厲聲說。「妳在那年紀時愛上妳那位羅素。但那跟愛上一個四十四歲的成年人有很大的差異。」
「沒什麼,只是說她很好。真的是一行而已,我把它念出來:『親愛的媽媽和爸爸:只是想讓你們知道我很好。請別擔心,愛你們的蘿西。』請別擔心!我們會銘記在心的,是不是啊?」雖然他輕聲笑了,但我能清楚想像出他嚴肅的表情。「總之,想必是瑪莉安告知她妳那次的短暫拜訪,所以有這樣的結果。」
「我認為就是今天了,」塔蒔在星期五說,這是我們全天在島上的第三天,她的話聽起來像流行標語。
「不,別傻了,不是那種戲碼啦!不過他總是有人可以當備胎,也就是新的仰慕者。」
「但我已經有四天晚上不在了。他一定以為我把他拋棄了!」
「是啊,當然會。我想寫說妳人在約克之類的,妳覺得如何?只是以防瑪莉安沒說得夠清楚。我們想要真正誘使他們陷入虛假的安全感,不是嗎?」
我氣喘吁吁地打斷她說話。「妳倒不如回來。他們在聖馬丁這裡。我想我剛剛看見他們了。」
我仔細考慮。「不,亞歷士德,我不會這麼做,他們會知道那是在唬人。別忘了他們領先我們一步,而不是反過來。」
我把眼裡的淚水眨乾。「媽有發現嗎?」我問。
「我記得沒看到有攝影機。」
想起家裡從前的一個老習慣令人欣慰。「那妳呢?」我問,很好奇這段對話會如何發展下去。塔蒔的青少年時期與我自己身為年輕母親的那幾年重疊,所以關於她成長過程遭遇的危機,我當時可能只是隨便聽聽而已。
「沒有,但我就是知道是他們,他們有種非常令人熟悉的感覺。妳知道有時候就是會有一股很強烈的直覺產生吧?塔蒔,他們在這裡,而且不知道我們也在!」
我點點頭,也想起那座露台上的落葉被清除得乾乾淨淨。「妳說得對。我認為他們在這裡,或至少打算不久後來這裡。不管他們在哪,都會保持低調,不想引人注意。像是不接電話或不理門鈴。」
「不會吧!他們有看到妳嗎?」
她頓了一下。「妳確實有看見他們的臉吧,有嗎?」
我勉強擠出微笑。「十七歲的時候嗎?我是有交男朋友,但我從沒想過跟他們任何一人私奔。那是討厭自己父母的人才會做的事。」我頓了一下,不想繼續去想那句話。「而且還出國?我想我就連自己的護照放哪都不知道。媽媽把大家的護照都集中放在某個安全的地方。」
那一刻,太陽偷偷躲進較薄的雲層後方,以各種不同的色調照亮那場景。我閉上雙眼,抬起臉朝向天空,祈求另一種不同的光芒。現在,我的心只聽見這些聲音:海水聲、乘風帆衝浪者的呼喊、因為興奮高興或感到冰冷所發出的尖叫聲、開罐裝飲料的噴氣聲、砰地汽車關門聲響。我睜開雙眼。我第一次注意到沙灘上有一片片黑色的海藻。那個剛學會走路的幼童正在撿海藻,留下綿延的足跡,然後把海藻放進她父母建造出的城堡的護城河裡。每次當他又加進一把時,都會帶著新生的滿足叫喊。我想到麥特,想到他現在可能在做什麼,他坐在教室裡,作業本打開放在面前,他的視線在白板上,或也許是飄到窗外,看著他喜歡的運動場。
塔蒔的臉上第一次閃現恐懼的神情。「當然沒有。為了避免被發現,我甚至會謀殺他,還把他的屍體藏起來。」
「而且,如果在學校的那個婆娘正如妳所想的那樣,」她繼續說,想起了瑪莉安,「她就會把妳說要去約克的事告訴他們,那他們會以為妳在那裡找人。就算這有帶來什麼影響的話,只會令人認為他們或許會鬆懈一點。」
「他結婚了嗎?」
「是的,媽媽。」
「沒有字條的話,警方也許會比較有興趣。」我頓了一下。「不,他們必須離開才能在一起。他們認為,他們註定是一對不幸的戀人。」
她倒吸一口氣。「什麼?在哪裡?」
聖馬丁當地就有海灘,是一小片沙灘,在城堡區的另一邊,越過沙灘有另一個社區出現。這是個宜人的新城鎮,有景觀道路與紅色屋頂的避暑別墅,大多的別墅現在都因為快到冬天而大門緊閉。塔蒔與我在第一天有開車逛過這些街道,沒發現有什麼值得我們注意而需要再度造訪的地方。
「那為何要費心留下字條?」
毫無疑問,他在想的是工作,但他說的話激起我的情
https://m.hetubook.com.com感,那情感因為完全不同的理由強烈到無法控制:他與孩子分開的那些晚上——我的四個晚上跟他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他好幾年下來都只有星期六跟孩子在一起——而其中有幾個晚上我曾感到不滿?我從沒有給過他片刻的同情,只認為那是他活該,因為他選擇離開。「你是自作自受,」有一次他抱怨接小孩的安排對他不方便時,我這樣對他說,而且從那之後,我在心裡重複那句話無數次。
「他們一定回聖馬丁了,」她說,那時我們離開一家因為冬季即將到來而關閉的海灘咖啡館,決定往回走。「如果他在那裡有房子,而且還空著,又不用花錢,那為何要捨棄那裡到甚至更遠的地方?到連一瓶牛奶都買不到的地方?」
「抱歉,我必須靠邊停下來,今天這裡的路上挺繁忙的。不過至今沒什麼發現。」
大型室內市場位於碼頭區,吸引好幾百個來自這城鎮與更遠地方的人,比我原本想像在旅遊淡季會實際住在這裡的人數要多。我們一進到裡面,就覺得那是整座島最顯眼的地方,是我們早該要一整天駐守的地方,因為我覺得,在他們毫無防備悄悄走在龍蝦攤、鹹派攤和水果罐頭攤的走道間,付錢買麵包、牛奶和其他必需品時,我們肯定會逮到他們,或至少他們其中一個。但這時候,在剩下幾個小時的營業時間裡,一個都沒有。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除了他們以外的所有人都在:戴維斯那個有啄木鳥敲門器的鄰居、我們的民宿女主人,還有好幾位我們就剛在那天早上給他們看過蘿西照片的當地人,而他們把照片交還給我們,給的答案一樣都是肯定的「沒有」,他們也許已經與戴維斯熟稔,轉告他有兩個陌生人在鎮上找一個失蹤女孩的消息……我們實在好天真,竟認定知道我們來這裡的人,僅限於安然遠在倫敦的那幾個!
「唔,他們可能有看見我們,原因可能就這麼簡單。我們毫無顧忌地一直在房子附近晃來晃去。而且說不定門口可能有監視攝影機之類的設備。」
我必須做出決定:要走公路或小徑。我選了小徑,但立刻被與我反向的長長一列自行車隊伍阻礙,有些是並排騎乘,逼得我往旁邊靠,先讓他們通過。這情況似乎無法停止:車鈴的叮鈴聲響、禮貌的日安問候、看見海灘時此起彼落的叫喊。終於等到路上空了能通行時,我突然慢步跑了起來,當我到了公園的時候,在孩子玩的鞦韆旁停下來,我的側腹疼痛,不得不彎下腰來大口吸氣。我抓起手機打給塔蒔。電話被切斷轉為語音信箱,但幾秒鐘之後,她回了電話。
我們之前已達成共識,如果我們一開始的開車突襲策略不成功,下一步就要分頭進行,塔蒔租自行車來搜索自行車專用道,我則就我所能,用走的做些其他什麼都行。但我不得不同意她的說法,在這種天氣裡,大部分的人肯定會選擇待在室內,而不會冒險被雨淋得濕漉漉——尤其是那些因自身的理由而限制行動自由的人。
回聖馬丁的路上很順暢,所以塔蒔換檔加快車速。「妳在她這個年紀時有做過這樣的事嗎?我是說,我不記得有發生過任何大事,但我想我那時還太小,不太清楚妳在做什麼。」
「說得也是。那就表示沒有進展囉?」
「記住,如果妳有看見什麼,就算妳不確定,都要打電話給我,我會跳進計程車趕過去。但如果妳正忙著跟蹤他們就不用,畢竟不想跟丟了。妳的手機有開機嗎?妳有記得充電嗎?」
還以為他們會降低防備,結果我們錯了——或是我們其他有關這點的看法都錯了——因為那天接下來與之後兩天的搜尋都毫無所獲。儘管塔蒔與我每次都監視盧瓦街好幾個小時,但那棟房子仍舊是毫無動靜,百葉護窗從沒打開過,按門鈴也都沒人回應。我們重複做了好幾次那個搖搖欲墜的平衡動作,我眼睛越過圍牆仔細看,並喊出蘿西的名字,我喊了一次又一次,就像有人在找一隻不見蹤影的貓。但她從未出現。
「我們每個人不都經歷過那樣的年紀?」
我瞥了我妹妹一眼,她的雙眼現在眨也不眨地對準超市大門。約在中午的時候,在這座島北方尖端狂風大作的某處,她解下頭巾,改戴上一頂溫暖的羊毛帽。「事實上,我不知道,」我簡短說。「她對我非常有幫助。但如果你想過來取代她,就請儘管說一聲。」
雖然沒響起鈴聲,但我伸手指去摸我牛仔褲口袋裡的手機。「我真希望能跟她聯絡上。我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就算是語音留和-圖-書言也好,我想聽她說她一切平安就好。」我每隔半小時就檢查一次手機,只是以防我因為車子引擎聲而沒聽見鈴聲,或是在我們徒勞無功地詢問當地人時錯過電話,但至今為止,無論是蘿西的名字,還是不明電話號碼,都未曾顯示在螢幕上。儘管我們在一間民宿旁的網路咖啡店檢查過信箱兩次,但也都沒有來信。
「好。」
要是大人能全心接納他們就好了。現在即使是聽到「大人」這兩個字,都無法不立刻想到蘿西,還有那個在這一切發生期間尚未解決的問題。她是個有權為自己做決定的大人嗎?我不這麼認為,亞歷士德也是,但我漸漸開始相信,或許只有我們這麼想。
「噢,他沒教過妳。是我們其中一個歷史老師,哈德森老師。全名是羅素.哈德森,但我很喜歡叫他哈德森老師,或開玩笑叫他『老師大人』。」
她小聲發出一聲勝利歡呼。「那麼,妳是對的,凱特。現在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我們兩人都陷入沉默,思考她剛剛說的話。「那就是這事情很怪異的地方,」她終於開口說。「蘿西逃走了,並留下一張字條給妳。這像是她想要把事情公開,她想要妳知道。不管實際上她的字條裡寫了什麼,也許她正希望妳已經來找她。」
「嘿,別這樣,」他同情地說,自從這場危機開始以來,他對我說話都像這樣帶著同情。「實際上沒感覺的那樣遭。他真的很好。這裡有一堆事情發生,伊莉莎白很容易就能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聽到她接著吐了一口氣,不是她那種誇張的喘息與呻|吟,而是真正、衷心的鬆了口氣的聲音。不管她之前如何展開這場冒險,她都在此刻與這場冒險產生連結,與我產生連結。我感覺自己的雙頰綻放微笑,直到那時,臉頰還是因為寒冷而僵硬(或完全是因為痛苦,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原因):我找到蘿西了,我再也不孤單了。
我很快站起來,開始衝下斜坡到浸濕的沙灘,前往那個我最後看見他們散步的地點。我突然這樣快步追逐,引起其他人轉頭看我,那隻還在水裡的狗,整顆頭抬在水面上吠叫。這座海灘被阻擋潮水的一些岩石一分為二,我到達後半部的盡頭時,沒看見另一邊有小路存在,只看到長長一塊岩石遍布的地面,那走不了幾步就沒路了。除非他們是爬上岩石,進入那排濱海別墅其中一間的庭院,不然就只能像我現在這樣:依原路往回走,沿著堤道上去經過咖啡館,然後進入停車場。我站在平地上,身體轉來轉去:什麼都沒有。這怎麼可能?他們看到我而逃走了嗎?這似乎不大可能,因為他們那時是背向我走遠,是悠閒漫步,不是逃跑。無論如何,我剛剛有段時間坐在那裡空想——可能持續了好幾分鐘——他們有充裕時間可以閒適從容地離開,不管是開車、騎單車或走路都一樣。我瞇眼望向那條通往內陸的公路,但是並沒有行人或自行車的跡象。那條通往防波堤的路徑也是空無一人,但那條小徑很快就在一道灌木叢圍牆後方轉了彎,無法判定過了那裡的路上有沒有人。
來到這裡的另一個日常習慣,就是在晚上與我的兒子交談,就很多方面來說,那是一整天之中最困難的任務。每一次我聽到他的聲音,會因為感到興高采烈、內疚不安,以及——多半是這種感覺——自我憐憫,使我對蘿西這情況的所有感受變得更加錯綜複雜。我可憐的小男孩,他在這事情裡什麼都沒做錯,但不知為何似乎吃虧了,這全都是我的錯!
塔蒔點點頭。「在有鎖的書桌抽屜裡,裡面有所有銀行存摺和鈔票之類的東西。我以前經常必須在每星期六早上向爸爸報告那裡面的內容,好賺取我的零用錢。」
「她寄了另一封電子郵件。是寄給我們兩個的。」
「是啊,但她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對吧?」塔蒔單純地把情況分成黑白兩邊,使我既感到安慰,又感到惱怒。戴維斯完全是邪惡的一方,我毋庸置疑是善良的一方——由我延伸出去的亞歷士德也一樣——而她當然是典型的復仇天使。麻煩的是蘿西。她要歸在哪邊呢?
最近一、兩天揮手送走塔蒔之後,我不知不覺就會走到海邊。(真是奇怪,這麼快的時間就大概形成了一種規律,形成了我們每天的生活模式:早餐一吃完就先去那扇大門報到:與亞歷士德的晨間磋商:匆匆看一下碼頭區的咖啡館與市場:定時收電子郵件與遠距確認家裡那支電話的留言:最後,在晚上跟亞歷士德報告最新情況——當我們還是夫妻時,我都沒跟他交談得如此頻繁!)和_圖_書
「妳一定很想念他,」亞歷士德說,在麥特說了再見之後,他不尋常地急著再繼續我們的對話。我放下防備,比原本打算的還要更加盡情把話說出來。「我當然想念他!我覺得我最近都完全沒在一旁守候他,而且我的確沒有,不是嗎?我的意思是,他跟你一起在南非待了好久,然後我忙著準備婚禮,還有到法國旅行,」——我再也受不了把那趟稱作蜜月旅行——「而我現在又離開了。而且我們還沒告訴他,為什麼他姊姊突然不見蹤影……」
「沒錯,聽起來是如此。我想她沒有回答你那個問題,告訴你她在哪裡,有嗎?」
「有誰會這麼做?知道我們在這裡的人只有亞歷士德、維多莉亞和艾比。」
雖然我們以樂觀的心情展開這一天,但過了中午不久,當塔蒔了解到,這根本不如原以為那樣簡單時,我便能感覺到車內出現憂鬱的氣氛。儘管我們搜尋得很徹底,但只是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甚至對向駛來的車輛似乎都傾斜變形,難以捉摸,好像在隱藏著什麼,保護著什麼人。
我突然記起蘿西有時稱呼戴維斯為卡爾德老師,用瑪莉安那種戲弄的語氣叫他,而他則喜歡叫她蘿珊娜,她的全名。那一切一定是在他們之間發生任何身體接觸前。而後來進入那段神祕的冷卻期,一定是那時開始小心謹慎起來,一定是那時可能在進行什麼詭計,一定是那時真正的關係已經開始。
「是的,媽媽。」他那種遷就、拖長的語氣,是第一次聽見嗎?還是我的錯覺?
塔蒔朝我瞥了一眼,無法理解。「他們怎麼可能知道?」
「親愛的,我愛你。」
我們拒絕屈服於驚慌或失望情緒之中,一直等到市場關門,然後改到一家咖啡館坐下來,那裡能清楚看見鎮上超市的入口。塔蒔提醒我說,我們也需要填肚子,而正當我們在點咖啡和三明治時,我的手機終於響了。是亞歷士德打來的。
「要是我也會這麼做,」塔蒔贊同。「至少一開始的幾天會這樣。」
「我會盡快回去,一定會在這個週末結束之前回去。」
我右邊有一排海邊小屋,全都漆成白色,我用老套的精準算法數著,一、二、三……十四、十五、十六。前方沙灘上有一塊被沖上岸的老舊木製甲板,木頭扭曲變形且表皮剝落,那是蘿西小時候會占領起來的地方,作為公主座船或魔法木筏。我一次又一次複述她電子郵件裡的那行字:「我很好……別擔心……」那很重要,不是嗎?有些父母的孩子真的失蹤了,不是像我們這個只是曠課,而是被人一把抱走或迷了路,或是更糟,更糟糕得多。那些父母會毫不考慮就與我交換處境。
「戲碼」,她選用的字眼,跟卡蜜拉一模一樣。「妳女兒大概對這齣戲碼樂在其中,認為這事情有點刺|激。」那只是她們計畫表上想完成的事情之一,就像獲得愛丁堡公爵獎,或趁著上大學前的空檔去旅行一樣。也許我之前早該跟塔蒔談談,畢竟,也許她那段享受戲劇般生活的青春期,正是我現在需要知道的。
這裡有供行人走的另一條路,一條距離短、風大的路徑,穿過城鎮的公園,並沿著防波堤延伸下去,而我今天走的就是這條路。這座城鎮比平時稍微繁忙,週末旅客已提早到達這裡休假,但即使如此,在這條小路上,我身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前面有一群自行車騎士。能聽見的只有風聲與海鷗的叫聲。我們剛到這裡時,塔蒔說的那句是什麼?像蘿西那樣的人,在這裡肯定會覺得無聊得要死吧?但我開始了解到,事情沒那麼簡單。畢竟,如果蘿西不是喜愛大海的女孩,那她是什麼樣的人?這裡的大海保護她,並立刻讓她得到解放,從不斷持續的讀書計畫中解放出來,從父母狂熱的期待裡解放出來,還有,最重要的是,解開她與她自以為深愛的男人之間的隔閡。沒錯,我認為她能在這樣的地方感到快樂。
「我不知道,但事實就是他們不在那房子裡。」那天早上,我們在開車離開之前又重複按了對講機好幾次,跟先前一樣,裡面沒有住人的跡象。
「在海灘上。」
現在輪到我發出冷淡的笑聲。「如果可能的話,我會想要避免槍戰。」
「還沒有,但我抱有希望。那房子看起來空無一人,但我們才到這裡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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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不可能就這樣確定。也許寄電子郵件過去會使他們卸下一點防備。總之,塔蒔和我明天會分頭進行,搜尋更多地方。」亞歷士德空洞的輕笑聲再次充滿我的耳朵。「我真不敢相信妳帶她跟妳一起去那裡。雖然不完全是盲人帶瞎子走路,但妳知道我的意思,對吧?」「有啦,媽,別這樣大驚小怪!」塔蒔來不及阻止自己將以前那種裝模作樣的口吻脫口而出,她給了我一個懊悔的表情。我假裝沒注意到,只是繼續給她一些叮嚀,即使她都已經騎走了,我也還在說,但是,隨著她滑行的身影變得愈來愈小,到最後完全消失不見時,我感到自己所有的脆弱再度浮現。事實上,她的話打開了一個開關:我醒著的每一刻都想著蘿西,然而又有這麼多時間都與塔蒔在一起,我已經開始會有片刻將兩人搞混了,會有片刻覺得我是塔蒔的母親,覺得我們被困在某個超現實、扭曲的世界,塔蒔在那裡不知為何取代了蘿西。那是個蘿西再也不存在的地方。
「那就好。因為我可以肯定地說,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噢,才二十出頭,不像那個年紀大的……」她突然住口,沒必要地往左肩方向查看有沒有自行車騎士,而實際上根本沒有,接著她又說:「事實上,他才剛完成師資培訓不久。我不確定他是否能自行決定任教的學校。」
「什麼?」我笑出來,難以置信。「妳是說真的嗎?跟誰?」
「嘿,他們會出現的,」他自信說。「逃亡的人總是如此。妳看看鴛鴦大盜邦妮與克萊德。」
「完全沒有。妳也知道小孩子有多忠誠。要是大人能全心接納他們就好了。」
塔蒔的臉在她那杯咖啡上對我揚起眉毛,眼裡抱著希望。我搖搖頭。「你會回信嗎?」我問亞歷士德。
我照例查看四周出現的人:一對情侶在草地上野餐,他們的自行車平放在身後——從擺在他們周圍的配備便看得出,他們是專業的自行車騎士;有一家四口在堆沙堡,裸|露的手臂和雙腿顯現出他們的野心,還有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幼兒穿著涼鞋跌跌撞撞走向海水——依我判斷,他們是英國人,他們下定決心,不管天氣如何,都要在海邊度假:一對情侶在水邊一同散步,兩人剛好一樣高,以完美一致的節奏拖著腳步走過浸濕的沙灘,完美到他們可能是綁在一起參加兩人三腳競賽(他們至少有把身體包得暖暖的,知道這個季節結束了,他們一定是法國人);三、四個帶著釣具的男人,他們很可能是當地人:一個年輕男子和兩名女子身上的衣服都濕了,他們剛乘風帆衝浪回來,臉上又紅又腫:最後是幾個穿著糖果色仿羊毛外套的青少女,她們年紀還太小,不可能是蘿西,而且,無論如何,她們滔滔不絕用道地的法語聊天就知道不是。我不經意好奇她們為什麼沒上學,她們的母親對她們的校長說了什麼。
「還有卡蜜拉,」我點出來。
「沒有,我很確定他們沒看到。他們只是很平常地走在一起。但我跟丟了,直到他們不見蹤影,我才發覺是他們。」
她對我露出一抹淺淺的調皮微笑。「有啊。我是說,我不是離家出走,但我高中時跟一個老師戀愛。」
我們錯過了之前樂觀訂在星期四的回程班機。塔蒔沒有需要通知的雇主,但我寄了封簡短的電子郵件給伊森,以那場意外所受的傷尚未康復為藉口,來作為請假的理由。我就知道他會相信我沒騙他,但如果我說出全部實情,他的回應也不會對我的行動造成任何影響:我現在在這裡,而且會一直待下去,直到我確信蘿西不在這裡。
「是的,當然。對不起。」她用與我同心一致的認真表情看著我。我們已經到了聖馬丁,直到她在停車場把車停下來之前,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停好車之後,我們瞥了一眼天空——空中烏雲密佈,充滿威脅。「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我不太確定我會想在這種天氣裡騎自行車,而且我也無法相信別人會想騎。」
雖然我已經努力嘗試了,但我無法停止恐懼的淚水湧進眼裡,我想像蘿西與瑪莉安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討論蘿西的狀況,討論我的事。那我女兒有把我當成是情敵嗎?她是否捏造出另一個我?是否讓她自己對我的感受麻木?或是所有青少年時期的女兒,將不管母親的感受視為理所當然,認為我們已經太老,不會有「真正的」情感?或許她自己的情感被戴維斯控制得太深,使她相信自己是首先遭到背叛的人?她那時的情緒崩潰,那個哭得悲痛欲絕的週末,其www.hetubook.com.com實是對我訂下婚約的回應,但背後的理由跟我原本想像的完全不一樣。要是我在還來得及之前有強迫她說出來就好。結果反而是什麼?我讓戴維斯去跟她談,創造他著名的奇蹟……
「那麼一切都沒問題嗎?」我昨晚問。「你完全確定嗎?」昨天早上發生了某種誤會,是跟伊莉莎白的新保姆和弄錯書包有關,有件作業現在被記錄遲交。這事雖然不要緊,但因為距離而使事態擴大,變得非常重要。
「他們為什麼不在那裡?」她生氣大喊。
「這不合理,」塔蒔說,她眼睛看路,但心裡跟我一樣想著那扇無法進入的白色大門以及光滑的石牆。在她身後,我可以看見一對喜鵲彼此追逐,越過田野,我想像自己指著牠們給麥特看。
「沒有。不過,他有個女朋友。她也是個老師,但沒在市區裡教書。他們感覺好像彼此沒那麼常見面。我記得我們以前一直在聊她的事。我們為她著迷。我們以前還幻想要暗中監視她。」
我也沒看到。「或者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
「很遺憾並沒有。但我想我們都知道,那只是姑且一試罷了。」
真希望我能同意這說法。「塔蒔,這其實是出於更強烈的衝動。他們認為他們別無選擇。他們知道我已發現那本記事本,然後一切會因此結束。如果我沒發現,天知道他們會暗中繼續多久。」但我無法繼續說出另一個「如果」:如果我沒有透露,如果我沒笨到打電話給戴維斯,留下那段歇斯底里的訊息,如果我有等到找亞歷士德與維多莉亞加入陣營,或其他任何人,結果可能就大不相同。「他們大概認為我會申請對他的禁制令之類的。」
在靠海灘這邊的草地斜坡上,我在一張木製長椅上坐下來喝我水壺裡的水。雖然天氣乾燥,但這天狂風大作,海水在海岸線起了褐色的泡沫,唯一在游泳的是一隻容易興奮的狗。二十公尺外的海水浴池隨著波浪上下晃動。空中有非常多黃白色的雲朵,這就像是身在一碗打發蛋液的底層。
「他同時跟妳們所有人交往嗎?」我吃驚地說。
她不帶任何感情概述他們戀情的始末,彷彿逐一講述化學實驗的步驟。「他總是在夜店跟我們混在一起,比較像個朋友,不像老師。我也不是唯一的一個。露西也跟他睡過,而他肯定喜歡辛妮。」
「好啦,妳冷靜點,我只是在開玩笑。」
我們隔天肯定去了十個不同的村落找過,每個村落都跟上一個大同小異,狹窄街道的兩旁是漁夫住的平房與度假別墅,大廣場上設有木製自行車架和旋轉木馬,街角的幾家小餐館彼此競爭地在黑板菜單上寫著「淡菜佐薯條」。那些地方也有許多度假飯店與度假營地,我們每到一個新的社區,都會在社區邊緣停下車來觀察幾分鐘之後,再緩慢來回行駛在各條街道,而塔蒔的腳一直放在煞車板上。然後我們再度離開,越過平坦的田野,往下一個教堂尖頂駛去,前往下一個荒涼的村落。當我們努力在島上前進時,空氣裡的溼度似乎愈來愈高,此時眼前出現牡蠣養殖場和鹽田,還有海藻遍布的海灘,是一片因為沒有陽光而失去光澤的銀色景致。
「妳說的這位哈德森老師當時幾歲?」我問塔蒔。
我突然嚇了一跳,就像睡著後突然驚醒那樣,然後我凝視眼前沙灘上的景象:有什麼不見了。不是那一家人,不是那些風帆衝浪者——是穿著連帽外套的那對情侶!我的脈搏加速,我等了一、兩秒,在腦袋裡想清楚狀況。那男人本來在岸邊,他穿著靴子踩在水裡濺起水花,那時他是走在比同伴低了幾吋的地方,但在平坦地面上,他會比較高,高好幾吋,而且他穿了一件防水外套,不是我熟悉的那件芥末黃外套,但誰說他不能在這裡有另一件,不能有全系列的防水外套?
過去這二十四小時之中,我沒怎麼考慮其他可能。「也許他們的確在那裡,到昨天之前都在那裡,但因為知道我們來了而離開。」
「我們目前就先待在這裡,」我果斷說。「走吧,我們去市場看看。如果他們在這裡,他們就得填肚子。」
「我當然希望如此!」我決定要配合她,也表現出同樣的積極想法。不這樣的話,我們的遠征行動在幾分鐘之內就會宣告失敗。我幫她調整租用單車的坐墊,並繫緊她背包的帶子,為下午的搜索做好準備。她的路線是沿著最繁忙的自行車道騎乘,去程是從聖馬丁前往拉夫洛特村,回程從盧瓦村回來,跟前一天走的路徑大半一樣。就蘿西對課外活動的喜好來說,她並不喜歡運動,如果要她騎自行車的話,我覺得她不可能會願意騎超過這個範圍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