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想最好是這樣。」我把想說的話吞回去,呼吸急促。
我轉向塔蒔。「我要在關上前進去。」
我等到視線交會後才回答。「一定要我詳細說明給妳聽嗎?我不懂怎麼會有女兒能跟母親的未婚夫,跟她的新任丈夫談起戀愛。好可怕,好可恥,令人難以置信!」最後那句響起回音,是亞歷士德聽到我說自己跟戴維斯相戀的反應,「令人難以置信,」他當時說。「妳真的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所以他們真的在那裡,」塔蒔小聲說。「我不明白。我們肯定在那門口試了上百次了,怎麼會都錯過了呢?他們是今天早上才來的嗎?」
當我低頭往下看時,她把頭抬得更高了。「看吧,就是這樣。」
「什麼?」
她下巴僵硬地向前伸。「『我們』?那爸爸也在這裡嗎?」她明顯對她父親感到恐懼,令我大吃一驚。
我搖搖頭。「不是,沒人告訴我。」
蘿西又站了起來,站在自行車架的另一邊,肩膀轉過去背對大門,面向房子。當我在她後面溜進去時,門已經開始關閉,感應到我的動作後,它停下來,然後又開始緩緩開啟。她一開始沒注意到,過於忙著在提袋裡找東西,大概是鑰匙吧,有一刻我反常地注意到自己還能改變主意,我能飛奔不見,躲在暗處,在他們兩人甚至都不知道我在這裡的情況下,了解這是怎麼回事。或許這反應很正常,在經過好幾天徒勞無功的尋找之後,那種詭計應該是我第一個直覺想法。
她再次點頭。她低垂著頭,依舊一語不發,她打開前門,眼前出現鋪著石質地板的寬敞玄關,那裡擺放著橡木矮櫃與傘架。一進去的右手邊是間廚房,左手邊看起來像起居室。然而,蘿西兩邊都沒有進入,而是一直走,穿過另一道門,再一次出去到戶外。我對這路線感到困惑,但還來不及開口問,我們就經過另一棟附屬建築,那像是一間重新裝修過的穀倉,我們在那建築後方一處隱密的露台停下來。這裡有另一對帆布摺椅,椅子之間有一張木製矮桌。
「是將近五天。一直都沒人應門。我還以為這房子因為冬天即將來臨而關閉不用。」
「等一下,」塔蒔說。「我們等她過橋來這頭後再走。」
我悲傷地注視著她。「因為會對別人造成衝擊。」
「備感羞辱?」我嘴巴大張,她竟如此厚顏無恥。「那現在這樣就不是羞辱嗎?拜託,蘿西,這樣更是糟糕到不行。妳一定能了解吧?」但根本不值得為此爭論。我知道不管她說什麼,戴維斯的行為跟那什麼顧慮我尊嚴的扭曲心態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是害怕遭驅逐,就是這麼簡單。就跟他最初從我們的關係裡撤出時一樣,違背婚約會從我這裡得到同樣的回應。我愛他,而且我已經告訴他,除非他跟我有相同的感受,不然我無法忍受他就在附近。「那當我跟妳說的那時侯呢,蘿西,是妳,不是他。我們訂下婚約之後,我告訴妳,除非有妳的祝福,我才會進行接下來的婚禮。妳當時怎麼都不說?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妳對此感到不滿?妳甚至不需要解釋原因。」
她這時打斷我,她一開口,我就了解到她的顫抖不是因為脆弱,而是因為憤怒。「媽,那只不過是個數字!天哪,妳不懂嗎?不管我是十七歲、十八歲或三十五歲都無所謂,我清楚自己的感覺。我的感覺一點都沒有『扭曲』。感覺強烈是因為本來就如此。我愛他,而他也愛我,就只是這樣而已!」
此刻她看我的表情是怨怒與鄙視參半,瑪莉安那時為自己辯解,對抗她母親的激烈指責,也是露出這樣的表情。我顯然不會得到那些問題的答案,不過沒關係,因為我差不多都猜得出來。蘿西https://m.hetubook•com•com並不擔心自己的未來,因為戴維斯對她的愛是真心的,不是虛偽的,不是對我的虛情假意。至於她看到我開心的時候,只不過是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笨蛋決心要讓自己出糗,她無法認真看待這個笨蛋的感情。或者也可能是,她就像戴維斯,知道我的感情是出於真心,但卻認為我短暫的痛苦,是為了能讓他們在一起的小小代價,認為無論什麼,都比他們無法在一起要好,無論什麼都一樣。
她搖搖頭。「他覺得不能這樣做。妳那時已開始告知其他人,開始準備婚禮。那會讓妳備感羞辱,要妳不得不取消……」
「很好。」我強烈感到放心。就如同我一天之中會提醒自己上百次,我來這裡最主要的目的是將蘿西從戴維斯的手中脫離出來,我體內的每一條神經都告訴我,接下來他不在場會比較好。他對蘿西的莫大影響力已不再需要爭辯,而他對我是否還有任何影響力,這點我無法接受考驗——直到我贏回女兒才有辦法接受。
我們兩人都聽得見我吸氣的聲音。「妳是說,在妳去度假之前就已經跟他睡過了?」這種事是我不敢去相信的,戴維斯竟然在跟我發|生|關|系之前就已誘騙她上床。
停留在盧瓦街角落的我們,看著她從自行車上下來,拿出某種磁性感應器指向那扇白色大門。大門開始緩慢轉動開啟,非常緩慢,她必須等了一會才能推車越過門檻。在此同時,塔蒔與我悄悄移動到那扇門的對街,我們能清楚看見蘿西熟練地把車停進自行車架,她把前輪卡進去之後,在沙石地蹲下來上鎖。顯然那扇門是用動作感應器操控,因為只要她在感應範圍內移動,門就會保持開啟,令人著急地想進去。
她立刻就聽懂我話裡說的是單獨一人。「我就待在這裡,對吧?」
她示意要我坐下來。「我去泡點茶來。」她的聲音非常冷漠,剛剛她緩慢行駛在街道上時,我們所發現的那份青春洋溢的生活喜悅,現在完全看不到,我傷心透了,因為是我的出現才導致喜悅消失。
「什麼?」但她的眼神突然有點猶疑不定。她的視線再度越過我的肩膀,彷彿在祈禱能得到解救。
接著她陷入沉默,視線越過我看著花園,我趁這機會更仔細端詳她的外貌。此時我看出有什麼不同:她剪了瀏海,那瀏海直率而自然地垂到眼睛裡,這改變使她看起來成熟許多。那就像是她已擺脫身為青少女的自覺,逐漸成為她自己。彷彿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她。
她太忙著化妝,太忙著跟他一起躺在床上,聽那些他從來就不想與我分享的祕密,但一定對她不停傾訴。她太忙著陶醉在剛開始體驗的迷人性|愛裡。
她咬了下唇,搖搖頭。
她給我一個輕蔑的表情。「我當然需要。如果我只是說我不喜歡你們結婚,妳絕對不會改變主意。妳一定會要求我給妳一個解釋。然後妳會不管我喜不喜歡就進行下去。」
塔蒔把手抵在額頭上遮陽,瞇起眼睛看。「噢,我的天啊,真的是。她看起來好不一樣,我不知道我是否會認得出——」
「蘿西,那其實不重要,不是嗎?」那時我看著她,簡直不敢想像從我雙眼傾注到她眼中的強烈感情,也不敢想像她是否會讓自己去接受。也許她現在對我視而不見,就像她長久以來似乎都不願聽我說話一樣。「重要的是我們找到妳了。」
是亞歷士德,她的父親。那時我才十八歲,比她現在大一歲,但在很多方面都比她年輕,是不同時代的青少女。「不,我沒有。」
她說的是傷人的事實,我感到自制力隨著我的疑問一湧而出而消失。「但妳怎麼可以眼睜睜看著和圖書我為自己誤會的事情那樣開心?那對妳來說無所謂嗎?而在妳看到這男人是如何對待妳自己的母親之後,妳怎麼還能相信他?妳不覺得他會對妳做出一樣的事嗎?」
「為什麼說太遲了?」我冷靜問。「如果妳說的事實,那他本來大可解除我們的婚約。他本來該坦承說他改變主意了。」
「蘿西,妳怎麼可以這樣?」在我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之前,便大喊出口。「妳怎麼可以?我實在搞不懂。」
她那些冷酷無情的用語使我頭昏眼花。「一時失誤」、「太遲了」、「脫身」,還有那接二連三自信說出的「我們」!我之所以還抱著希望,是因為她都還沒清楚說出戴維斯的名字,一次都沒有,這肯定是表示她承認自己做了壞事吧?但是,看見她那雙警戒的眼神,我才知道比較有可能的原因是,她怕他的名字會引發我更強烈的怒火,因為有一點變得明確了,就是我的懷疑無誤:她相信是我偷走了她愛的男人,而不是反過來的情況。她從自己的立場用盡一切想像力得出這個結論,但我非得嘗試不可,因為她才十七歲,她不可能從我的立場去得出結論。
「我知道。」我打斷她,很快站起來。我的雙眼一直盯著對面島上那個身影,我舉起手臂準備揮手。
「我有叫妳的名字,蘿西,我是用喊的,真的很大聲。任何人都可能有聽到。」
雖然我在清晨就已完成那座海灘與那棟房子的監視工作,而且兩邊都沒有成果,但我還是因為昨天的突破性發展感到鼓舞。看見妹妹在最為閃耀的秋日陽光裡給予溫暖的支持,使我確信她的話是對的,除那之外,我還確信另一件事——沒有她在就不會有這樣的發展,她是幸運符,是活力的泉源,是她讓奇蹟發生。「塔時?」
當塔蒔與我在咖啡館靠近市場大門的固定位子坐下來時,她脫下外套,大聲對著天空表達感謝。「太陽啊!這才對嘛!就是今天了,妳不覺得嗎?我們就在這裡花一個小時,然後去那座海灘。我就是知道他們會再到那裡去,尤其現在天氣變好了。我們找服務生來點餐吧!」
「妳確定嗎?」
「我只是想說,我真的非常——」但我突然住口,然後在位子上定住不動,塔蒔因此拋下原來的任務,轉身去看我視線停留的地方。我的心跳忽然像鼓聲那樣猛烈,我將一隻手壓在胸口,試圖想制止。是她。是蘿西。而且這次完全不用懷疑。她站在正對面的一座港內小島上,雙手放在一台自行車的把手上。她穿著我沒見過的牛仔褲和外套——是軍裝風格的卡其布外套,有條腰帶緊繫在腰間——還戴著太陽眼鏡,那副眼鏡也未曾見過。她的頭髮散落披在背上,在微風中輕輕飄蕩。她看起來很像法國人,就連展現出的那股活力都很像,她牽著自行車越過一些鵝卵石,接著停下來把手提包塞進車籃,並調整一下太陽眼鏡。她像是從楚浮的老電影裡走出來的年輕女星。
發現她平安無事,我當然鬆了口氣,她是自願待在這裡,而不是因為以愛為名的誘拐,但發現她如此神采奕奕,卻是出乎我意料的事。不只是那頭新髮型,而是她在發光,幾乎跟她身後的那朵紫花一樣耀眼而生氣勃勃。她那樣健康快樂的感覺,就像……就像什麼?像新嫁娘嗎?那麼,這就是嗎?是那個轉變,是那個我一直認為自己有辦法一眼察覺的破處跡象。
她點頭。
於是,幾分鐘後,我離開了,走回到鵝卵石小徑上,女兒沒有同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再來這裡。
「太好了,謝謝妳。」顫抖的我繼續站著,看著她走回主屋(其實他是在裡面嗎?她是去找他過來嗎?還是去警告他別出來?),但https://m.hetubook.com.com看見她在廚房窗口拿水壺在水龍頭下裝水,真的是要泡茶,我就轉身冒險往花園裡再走幾步。這裡比我們「富蘭康花園」的圍牆花園要大,布局正規,有修剪整齊的樹籬和靠近地面生長的矮蘋果樹。有種紫色的花朵閃閃發光,猶如在春季裡盡情盛開。
我指向主屋。「妳這一整個星期都不在這裡。」但當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鄰近那間穀倉的一組落地窗,可以通到我們現在正坐在上頭的露台。垂至地板的深色窗簾遮住那穀倉的內部,但從簾幕間的縫隙可以瞧見一道燈光。此外,窗子右側的百葉護窗往後鉤在石牆上,使住在裡面的人能欣賞花園的景致,但從露台的位置卻看不見他們。那是完美的藏身之處。蘿西可能有到主屋去使用廚房,但她和戴維斯並沒有住在那裡,他們住在這裡。他們一直都在這處房宅內,在這裡進進出出,我們單純只是運氣不好,每次都剛好錯過了。
「那就是我們要弄清楚的。」
「他有點困惑,就如妳能想像的那樣。他很盼望再見到妳。」
「對不起。」我跌坐回自己的座位,絕望而驚恐。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或自己能做什麼,不知道這場面還可能從我這裡奪走什麼。隨著沉默持續下去,我感覺到自己剩下來的唯一選擇是懇求。
「別那麼做,」塔蒔抓住我的手臂說。
「不,他在倫敦,跟妳弟弟在一起。我們不能兩個人都拋棄一切追著妳到世界各地。」我告訴過自己要避免這樣的指控,但我已無法抑制想讓她認罪的衝動。
她的雙手在她身前僵住不動,唯一有反應的是她臉上泛起紅暈。「噢,天啊,妳……?」接著她開始往後退,走上石頭小徑,使我的渴望落空,我渴望將她拉進我懷裡,在她還無法做出抵抗反應之前將她帶走。
「為什麼?」
我的茶冷了。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妳為什麼回來?」我問。
她怒目回看著我,與我原本的預期不同,我在她眼裡不是看見她信任我們現在是以平等立場爭論,情況反而變得更糟,我看見的是傲慢,是那傲慢使她當初丟下我不管,是那傲慢使她認為,沒什麼是她現在還沒自己學會而需要我告訴她的。就我而言,有個最終的看法能解釋她這些行為,而且這看法不但最為可能,也最為可怕:她完全沒考慮過我的感受。或至少是沒認真考慮過。而那就是差異所在,不是嗎?是女孩與女人之間的差異,是孩子與成人之間的差異。一個是能了解其他人的感受與她自己一樣強烈,了解每個人的經驗,至少與她自己的相較起來,都同樣重要,同樣關鍵:但另一個是還沒跳脫自身去了解。
我動了一下雙腳,意外發出大聲的碎裂聲響,她抬頭看的那一刻,我正好張開嘴巴說出:「蘿西!」
「好吧。」當然,她是對的——我女兒為了躲避我而越過了英吉利海峽,而現在她跟戴維斯還甚至不願冒險待在他自己的房子裡。她肯定不會給我一個親吻問候,然後開始討論起天氣。真正的問題是,我們有辦法跟上她騎車的速度嗎?她是否知道我們在跟蹤她?要是她是從比聖馬丁更遠的地方來的怎麼辦?如果真是如此,只要她一出了城鎮,在自行車專用道上加速騎行,我們就會跟丟了。但也沒時間回旅館去騎塔蒔的自行車過來,所以目前只好用走的。「走吧,我們必須快點。」
她把膝蓋彎起來靠在胸前,並用手臂環抱住,彷彿感覺到真的要開始吵架了。「媽,那不重要。他不想見妳。」
「不是。」她的聲音已顯得有些不耐煩。「我當然還沒有。是後來他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就是他一時失誤向妳求婚……就是那時我和*圖*書們告訴彼此自己真正的感受。不過當時已經太遲了,他無法脫身了。」
她凝視了好幾秒。我以為她又要採取沉默的態度來應對,但當她開口時,卻是以冷靜、理智的語氣說話,彷彿她早已預料到會被要求解釋自己的行為,而如今這一刻到了,她絕對要讓自己能充分勝任這項工作。「我就知道妳會那樣想,但事情並不是那樣。在你們訂下婚約之前,甚至早在我去南非之前,我們就知道我們對彼此的感覺。」
我說這段話時,她從頭到尾都一直冷靜從容地搖著頭——如果我沒看到她嘴唇顫抖,可能會以為她的舉動帶有嘲弄意味。她極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就像我一樣。她很脆弱。我急忙又說:「親愛的,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妳正在捨棄一些不可能再挽回的機會。我知道妳這個年紀的感受,一切都扭曲了是因為妳還在成長,正在經歷一些第一次,一些在這時感覺很強烈的事——」
她凝視著我,在腦海裡整理一下訊息。她非常冷靜,比我要鎮定得多。「噢,是啊,是關起來了,只有廚房除外。維護這裡的花費太高,我們到春天必須再把這裡租出去。在這麼裡面的地方聽不到門鈴。我想我們需要修理對講機才能聽到。」她聲音裡帶有的權威,使我既憤怒又害怕。她對我說話的態度,猶如她與戴維斯是公認的一對,共享家務的決定權,一起修理門鈴——她是不是忘了,與她親密相伴的男人是我丈夫?而且聽她如此肯定說到未來的事,彷彿已討論到長遠的計畫,並且已開始進行,實在是太可怕了。
她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幾分鐘過去了。就在我開始擔心她終究還是逃跑了的時候,她回來這裡,用托盤端來茶具。她已經把茶倒入底下有茶托的小瓷杯中,茶具本來也許是卡蜜拉那家人的所有物,因為我覺得那並不符合戴維斯的品味(不過,我當然已無法再聲稱自己知道他可能的喜好)。我想他一定贏得了這房子的全部。蘿西遞給我一杯,她的手明顯較我的平穩,因為只有當我接過那杯茶時,才開始發出杯子與茶托碰撞的聲響,茶水也因此從杯緣溢出來。我簡直無法相信正在發生的事,到現在才察覺我的內心直到這一刻都一直保有懷疑——或是希望,這兩者無法區分——懷疑她跟戴維斯其實是一起在這裡。
既然現在有突破性進展了,我的視覺因此變得敏銳,突然之間,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她,一定能從她前一天才悄悄穿過的同一群人裡認出她來。我告訴自己,那是出於母性直覺,是在這之前因感到震驚而無法正常運作的第六感。
當蘿西快速平穩地騎離我們時,她明顯一副無憂無慮的開心模樣,使我感到內心突然揪緊。如果狀況不同,我喉間的一陣哽咽會完全是因為喜悅。不過,那陣哽咽帶有的劇烈情感,卻不含一絲喜悅:帶有放心、希望、憤怒,以及其中最強烈的恐懼,純粹的恐懼。
此時完全無法保持平衡了,我任由自己的憤怒凌駕於恐懼之上。「他在哪裡?我親愛、忠實的丈夫。他什麼時候回來?」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上下起伏的速度幾乎與我的完全一致。我緊閉雙唇,阻止自己再繼續反駁她,阻止自己用身為父母的那套陳腔濫調來配合她青少女的陳腐說法——妳不愛他,妳不知道什麼是愛,妳會回顧此事,納悶自己當時怎麼會那樣認真看待一切——而且會比妳想像中還要快發生!但終究還是太遲了……我多吸一口氣,然後說:「好吧,我相信那就是妳的感覺。但即使如此,蘿西,有時妳必須離開妳愛的人。」
「放開我!天啊,妳真的以為用暴力就能讓我改變心意嗎?」
「什麼事?」她的視線越過我,企圖和*圖*書想跟服務生的眼睛對上。
彷彿是為了令人確信這份領悟似的,隔天早上,太陽出來了,真的出來了。耀眼的藍色撕裂陰暗的灰色,我們在察覺之前就已沉浸在熾烈的光芒之中。正因如此,聖馬丁的門扉與百葉護窗打開了,人聲鼎沸,人群比平常更加擁擠地聚集在港口附近。他們坐在整齊排列的咖啡館桌子旁,帶著相同的愉快表情面向海面,就像欣賞帆船比賽的觀眾那樣。
「我們可以進去聊聊嗎?拜託。」
「回家吧,蘿西,求求妳回家。妳回來,我們好好談談。回學校完成妳的高級程度教育課程。妳到二月就會滿十八歲了,那時候再決定。只剩下幾個月而已,很快就會過去的,然後妳就可以隨心所欲做妳想做的事。」
「等一下!」我趕緊跟在她後面,在屋門前追上她,我小心保持冷靜的語氣。「拜託妳不要逃。」
「當然。」她抓住我的手,在她的手裡握緊,彷彿在把她的力量傳遞給我。「祝妳好運。」
「妳是說,妳一整個星期都在這裡?」蘿西問:「在聖馬丁?」
她冷靜果斷地抬起下巴。「那麼,妳有離開妳第一個愛上的男人嗎?」
「最好跟在她後面,看她要去哪裡,妳不覺得這樣比較好嗎?就像我們之前說好那樣做的啊?要找到她住在哪裡。如果我們現在走到她面前,她可能會逃走,而我們就又回到起點。」
「她在那裡,」我低聲說。「妳看!那個穿綠色外套的。」
她停在原地,從她那件外套的起伏可以看出她呼吸急促。
這是我們今天碰面以來,她第一次稱呼我,那個字解開了盤繞在我心中的最後一圈束縛。令她——和我自己——感到震驚的是,我越過桌子撲向她,用我的右手抓住她的肩膀,將她前後搖晃,以致於她的下巴猛力撞擊到膝蓋,也造成我受傷的左手被我的身體擠壓到。當她奮力伸直身體站起來時,痛楚從我的手腕湧上肩膀。
蘿西此時騎著自行車,幾秒鐘後過了橋,接著向左轉,離我們遠去。我忍受令人痛苦的十秒鐘經過,然後趕緊追著她,塔蒔就跟在我身後。我們在巴紅德香緹街陡峭斜坡的角落停下來。那對不習慣騎單車的人來說,是艱難的爬坡路程,她正以較我們預期還要緩慢的速度騎上去,她屁股離開坐墊,更用力地踩踏板。她到了坡頂後向右轉,再度回到平坦的路面,我們必須盡全力衝刺上去,好及時趕到交叉路口看到她又轉彎——轉進盧瓦街。
我們坐在帆布摺椅上,儘管是那樣的坐姿,我們兩人可是一點都無法放輕鬆。「是瑪莉安告訴妳我在這裡的嗎?」她終於開口問。她捨棄茶托不用,從底端捧著茶杯,就像在拿馬克杯那樣。這令人熟悉的習憤舉動,使我的胃猛抽了一下。
她噘起下唇,聳起一邊的肩膀。「我沒聽見。」
「那妳怎麼——?」
她注意到我的視線,大力眨了眼睛,彷彿是被自己的睫毛重壓下來——她的眼尾畫了上揚眼線,眉毛用眉筆描粗,又是造型上的改變——令我驚訝的是,我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暴怒。我不需要照鏡子就知道我看起來糟糕透頂,一臉枯槁,又有皺紋,因為憂慮而臉色蒼白。戴維斯帶給我的轉變,是從青春戀愛少女變成中年憔悴婦女。而過去每當我因極度痛苦而瀕臨崩潰的時候,每當我睜開眼就是不停尋找、不停擔心的時候,她都悠閒坐著,打造出符合逃家女主角的完美形象,畫著適合的眼妝。我想像他們兩人一起欣賞老電影,戴維斯發表著專業影評,蘿西則在心裡想著,她比較想成為自然率真的珍.西寶,還是性感野豔的碧姬.芭杜。
「只不過是到法國而已,」她反駁說,接著更加猶豫地說:「麥特好嗎?」
「戴維斯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