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鄉下人
「這個嘛,我很遺憾妳會這麼認為。」這是句說起來非常奧特的話,表面上行禮如儀、彬彬有禮,然而實際上是相敬如冰、漠不關心。不過我確實對克萊若產生了一絲的同情。要是,比如說,蒂德突然奪走了我在瑪莎生活中的角色,我會怎麼反應?並不是說我正在對杏君做這樣的事啦,只是眼前發生的這件事多多少少有這個味道。
我沒有跟克萊若道別,當我離開的時候,克萊若也沒有跟我說再見。
事實上雖然我們過去同住一個房間,我和杏君從來沒有對彼此坦誠自己的秘密。但是當你們住在一起,你沒有辦法不認識一個人:杏君早上醒來時,她的黑髮會在背上毛毛躁躁地翹起來,她的臉色蒼白,她得要好一些時間(十五分鐘)才能開口對話,她最喜歡的點心是那些裝在銀箔包裡、嚼起來會嘎吱嘎吱響的辣乾豆,還有任何有焦糖的東西她都愛。她最怕蛇,即使是圖片也怕。她最愛的人是小她四歲的妹妹恩智,她還跟她們的父母一起住在首爾。但我想,也許這些都只是資訊,不算真正的認識。
當他的眼神回到我身上,他說(他聽起來冷嘲熱諷的,是我唯一一次聽到他這樣酸溜溜的):「好吧,我瞭了,不是故意打擾各位的。改天見了,啊,黎?」
「小事一樁。我就知道妳會拿回來給我的。最近怎麼樣?」
「嗨。」我猶豫了一下,不確定我們應不應該握個手。在我還在猶豫的當兒,她轉了過去,繼續往前走。
「克萊若心情真的很糟,對吧?」我說,然後很快加了一句:「我們全都很關心妳,杏君。」我覺得自己聽起來好像是在大聲地讀慰問卡,但是我看到杏君眼泛淚光。她眨了眨眼睛,淚水滑了下來。
差不多整整一分鐘,我們兩人都沒說話。然後金先生說:「妳會告訴老師或校長?」
「很好。」
「沒事吧?」他問道。「妳是不是……」他的聲音愈說愈小,目光從全桌的每個人身上掃過。
我實在是迫不及待想要立刻離開醫院,所以回到一樓後,儘管還有得等的,我走了出去,站在停車車廊下,雙手疊在胸前,仔細盯著停車場前後。學校大約離這裡五哩遠,但要不是現在外頭已經一片漆黑,我早就開始走回去了。
或者也許是我完全弄錯了,小戴和克羅斯並沒有那麼有關,他也不是象徵了通往克羅斯的道路。也許小戴就只是他自己,而且本來一切的結果應該都會不同的,要是他姊姊那個星期天沒有要用車,要是我們照著原訂計畫出去約會的話,也許一切會完全改觀。我一直在心中預想設想各種各樣我們的晚餐可能會出錯的方式,但是會不會在我想像存在的可怕約會上方,也存在著我們的美好約會呢?我們在學生餐廳後方見面,他穿了件羊毛衣,他很放鬆,我們自在地聊天。他有些體貼的舉動,像是進餐廳時為我拉住門,而且他沒有做半件會把我嚇跑的事:沒有擦太多的古龍水、沒有在停車場的冰面滑倒、也沒有用他自己的叉子餵我吃甜點。而且即使餐廳並不豪華,桌上卻擺了蠟燭。燭火搖曳,食物很美味,我們兩人都沒有太多話或是太安靜,也許有幾次我們甚至還笑了出來,是真的發笑。那一整個晚上我都會在想,最重要的事是我們有沒有在約會結來的時候接吻。
「妳猜怎麼著?」最後他終於開口,「那些馬鈴薯泥才不好呢,妳在晚餐吃的那些——都是垃圾馬鈴薯泥而已。」
即便她這麼大剌剌地提到死字——我認為超級不適當的——也沒有引起杏君的任何反應。
「為什麼?杏君要回家了嗎?」她的聲音抖得很厲害,我可以想像她立刻大哭出來的樣子。
「她吃了藥。」莫里諾太太說。但我還是沒聽懂——我想這比較是因為我對杏君有特定的想法,而不是因為我平時的無知,雖然也許兩個原因都有一點——然後瑪莎(她看得出來我沒有聽懂)說:「她是故意的,黎。」
然後再一次,我又想,可是為什麼?她不是有個好得不得了的人生嗎?她不很受歡迎,但是她有朋友——毫無疑問的,很難想像出會有任何人不喜歡她。除此之外,她在學校表現也很好。她的英文還是差得讓人訝異,不過顯然她已經能聽懂別人的意思。而且她的爸媽(我在九年級時見過他們)似乎也都很不錯,而且就算他們不好,她現在也是天高皇帝遠。難道是這個原因嗎?離家太遠?或者她想念她的妹妹?但這似乎也並不完全合理,你不會因為想家就吃藥自殺的。
「你最喜歡哪一個季節?」我問。
「哇,我很遺憾。還是其實——妳高興嗎?」
「沒關係。」我說,「非常謝謝你。」我老早就準備好了,手已經握到了門把上。
接著,也許只是為了要結束這段沉默,我說:「我得,嗯……」我比了一下我剛剛坐的地方——一張空盪盪的椅子,被其他空盪盪的椅子包圍——好像那裡有什麼事需要我注意似的。
「明天拿到就可以了。黎,我現在肚子好大,妳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是要說她人不好,」我說,「只是我敢說她有點難相處吧。」
「她的圓桶包在哪兒?」我問道。
之前我和他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我和杏君九年級時的家長參觀日,第二次則是在同一年稍晚,當時金先生去波士頓出公差,順便來學校一趟。兩次見面我都和金家的人出去吃晚飯,而兩次見面金先生都鼓勵我點牛排,因為想不到任何理由為什麼不點,我也都照辦了。金先生大概比我矮個一、兩时,瘦瘦的,穿著灰色的西裝,白襯衫,沒有打領帶,外頭則套了件看起來不太能保暖的米白色防水風衣。他的皮膚是棕色的,頭髮正日漸稀疏,尤其是前面的部分,那裡只剩幾撮了,看起來和聞起來都好像用髮油往後梳的樣子。
「這邊。」他把他的兩隻手搭到了我的兩個肩膀上,把我往後一推——不是很用力,而且只有用手——讓我靠到了另一輛車上。接著他從中間的縫隙蹭了過去,等他成功滑過,他停下腳步,凹頭一瞥。「可以吧?」
「還好。」
「最近杏君的生活有什麼改變嗎?」莫里諾太太問道,「不論是她的家裡或是這裡?」
「應該是吧。」我的手還舉在外頭,就在他看起來好像要伸手摸我,或是我的毛衣的前一、兩秒,我才意識到我的手還沒收回來,而發現了這件事讓我感覺好像心裡有太陽升起似的。
我沒帶錢包,半毛錢也沒有。要是我帶了錢的話,我會去買瓶麥根沙士,我心想。接著我想到,要是杏君並不想死的話,那麼她是不是想把自己搞到進醫院呢?吃藥一定是個一時衝動的決定、否定當下的決定:除了這一刻之外,什麼都好。
她用掌心根部擦去眼角的淚。
「她生病了嗎?」我瞄了一下演講廳的雙門裡。克羅斯已經消失在演講廳裡,幾乎所有人都坐好了,燈光慢慢暗了下來。我回頭看莫里諾太太,很訝異她居然讓我們聽演講遲到。那時候我還不明白,我不會去聽演講了。
杏君眼神銳利地看我,在我的臉上尋找些什麼。
「星期天可以。」我說。「我到這裡來找你。」
「我看起來像幾歲?」
「妳曾經開車橫跨東西岸嗎?」
到了停車場,小戴把小女孩放到安全座椅上,這個時候,小女孩醒了,眼睛還沒睜開,嘴裡就唧唧咕咕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嘿,凱莉。」小戴輕輕地哄她。「沒事的,凱莉姑娘。一切都很好。」
「這樣洗髮精會灑在她衣服上的。」克萊若說,「這種東西一定要放在塑膠袋裡才行。」
「有什麼事讓她煩心嗎?」
但這些藉口都無法合理化我的所做所為。是我錯了,我把事情搞砸了——我還能說些什麼?可是我從小戴的身上學到了很多。之後,在我和克羅斯.舒格曼之間發生了風風雨雨之後,我甚至覺得小戴是個練習對象,他讓我做好準備,日後才得以面對克羅斯。他讓我準備就緒,就像康琦塔讓我準備好和瑪莎建立友誼一樣。
「她是我室友,」否君說,「這樣很方便呀。」
我什麼也沒說。
「妳沒讀上面的說明嗎?」戴文說。「上面寫著:『多吃幾口,少活幾年吧』。」
「哦,原來。」並不是我對社區大學不熟,我表哥就是念社區大學的,只是我並不習慣在奧特的情境中聽到這個詞。
毫無疑問,這個感覺很好,所以很難解釋為什麼我會猛地把手抽走。
「我們會在門禁點名前把妳們送回宿舍。」莫里諾太太說。「還有杏君,我們希望妳能好起來,妳能為我們好起來嗎?」
「妳喜歡開車旅行嗎?」我問她。「妳跟爸爸一起去加州嗎?」
「我應該動起來了嗎?」我問。
「但為什麼是克萊若?」我問。
「他怎麼會約我出去呢?」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它們很難吃耶。」
回醫護室?那誰要來看著她,確定她不會再試一次?我心想。護士嗎?
「明天怎麼樣?明天是星期六,對不對?」
「我有個不好的消息。」她說。
「這是防水的。」他說。在我不顧一切想要改變話題的迫切渴望之下,我突然脫口而出:「你覺得去上寄宿學校是不是很奇怪?」
「如果妳需要搭便車的話,沒問題呀。」他說。「嘿,琳。」
「有幾次我也曾經覺得憂鬱。」
未來的十年間,那天晚上的講者,那個編舞家,得到了愈來愈多全國的關注,她們的舞團非常投注在政治、尤其是種族的議題,我常常會在雜誌裡看到關於她的文章。每次看到她的名字,我都會稍微有點不舒服,就像我知道杏君吃了藥的那種感覺一樣:那種當你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可是還不清楚所有細節時,獨特的、茫茫然的憂心忡忡。
他沉默不語,最後終於說:「杏君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們帶她去一個派對。我們朋友的家有很多窗戶。吃晚飯時,我朋友的太太對我說:『你看。』杏君站在窗戶的前面。因為是晚上,外頭很黑,杏君可以在玻璃上看到她的倒影。但是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影子,她以為那是另一個小女孩。她揮手的時候,小女孩也揮手,她微笑的時候,小女孩也跟著笑。她開始跳舞,那個小女孩也手舞足蹈了起來。當時杏君好快樂。」金先生的語調聽起來既不開心也不憂傷,僅僅只是困惑。「那時候她心中,」他說,「塞了滿滿的喜悅。」
「妳應該口渴了吧。」我說,然後衝出房間。等到我找到塑膠杯——走廊底端護理站的人給我的——在飲水機那兒把杯子裝滿,克萊若已經回到房間了。我把杯子放在杏君床邊的桌上,結果看到那裡已經放了一杯了,半滿的,而且有一支吸管斜斜地伸了出來。
「琳明天要用車,」他說,「所以我們可以延期嗎?」
「沒有,不是啦,我就是隻狗。」
「杏君。」我說。
「對不起。」我朝一個正在擺了剖半梨子的銀盤上鋪玻璃紙的年輕女人說。「戴維.巴多不在這裡,是嗎?」
「克萊若不會比較知道她想要什麼嗎?」
「杏君,妳想要我們留下來嗎?」我問。
我只好回頭,往等候區走去。還沒走到椅子那裡時,我看到了戴維.巴多——小戴——和他的姪女,還有一個女人,我想應該是他的姊姊。她很瘦,有著一頭長長的棕髮,穿了條牛仔褲還有和小戴很像的法蘭絨襯衫。看起來小女孩好像在小戴的懷中睡著了,她的頭已經歪向一邊,垂了下來。
金先生沒有回答,之前的沉默又再度降臨。
「什麼事?」
「她有提過要傷害自己的事嗎?」
有人走近飲料販賣機,我馬上就開始等待他離開。他轉了過來,說道:「嘿,妳好。」我點了點頭,沒有微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說:「你知道嗎?今天晚上的馬鈴薯泥真的很棒耶。」
想到這裡,我又分心,念頭飄到自己正活生生坐在莫里諾太太的旁邊。她在哪裡長大呢?我心想。還有她嫁給莫里諾先生的時候幾歲?從她的外表還有小孩的年紀看來,我猜她大概快四十歲了。我一面計算的當兒,心思又突然被拉回到杏君身上。她曾經說過或做過些什麼,暗示自殺的傾向嗎?她只是想要人家注意嗎?她似乎並不會這樣,尤其是以前。
「不像。」我接下來說的話費了我好一番力氣才說出口,因為說出這種話就是承認某些我承認之後會很不自在的事(我一直在看你,我已經注意你很久了,你對我來說也是個很特別的人),這讓我也變成了共犯。「你看起來不像十五歲。」我輕輕地說。
我嚥了口口水。「沒問題。」
有一部分的我覺得如釋重負,明天晚上不用和小戴出去了,或者永遠不用了。但另一部分的我很氣他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明目張膽地朝我走過來,害我表現得很過分。(所以從頭到尾,我都只把這件事定位成我們兩人串通好,晚上在屋子後頭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嗎?對他來說,約我出去只是偶然,而不是謹慎的決定——是這樣的嗎?)當然,有一部分的我也覺得很內疚。可是儘管內疚是我最大、最真實的情緒,它卻得到我最少的注意力。它會是我心裡一個疙瘩,而且會永遠跟著我。
最後,我終於說了:「妳的裙子很漂亮,我喜歡那些小點點。」
「什麼事也沒有。」
「奧特的生活很緊繃。」我說,「有好多壓力。」這是其他同學會有的抱怨,但是我拿來當藉口,實在是蠢到極點了。在奧特的三年以來我從來不曾想過:我壓力好大。一次也沒有。
我想像我們在巧喜餐廳,自己坐在小戴對面的畫面,接著當我伸手去拿麵包時,我碰倒了水杯。最糟的部分會是他安慰我沒關係的那個時候,而且要是是他把杯子撞倒了,情況也不會好到哪兒去。要是他(或者任何男生)帶著只為我散發的微笑,輕聲地說(事實上,帶著只為我散發的微笑、輕聲地說話,會是最致命的部分):「妳知道嗎,我也很緊張。」或是「我也不知道自已在做些什麼。」這樣半點兒也沒辦法安慰到我。他應該只要神色自若地見招拆招,然後閉上嘴巴,這樣就會非常理想。
我臉色一變。這樣的可能性沒有讓我心花怒放,反而讓我覺得很恐怖。我是有一些能讓男生注意到的特質——善良、忠心,也許有趣——要是他這麼想的話,那還不算完全弄錯。我並不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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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擁有這些特質,但在某些情況下,這還有點說服力。但是被人家為漂亮則是徹頭徹尾、完全搞錯的大誤解。首先,我並不漂亮,除此之外,我並不像漂亮女生那樣會好好地打理自己,我甚至也不能算是那些透過努力和聯想,從不漂亮變得漂亮的女生的其中一員。要是有男生相信我的價值在於我的外貌,這就代表要不是他被誤導了,終究要落得個美夢泡湯、大失所望的下場,不然就是他的標準非常非常低。「真的嗎?」我說。「妳什麼時候——」我轉了過去看琳,看到她和凱莉一樣,都睡著了。小戴也回頭瞄了一下。「她累壞了。」他說,「她帶著凱莉很不容易。不過,沒錯,是琳幫我得到這份工作的。她幫我說了點好話。我大概還會在這邊工作一、兩年,至少到我畢業為止。」
「我們班上有些男生現在還是不會幫自己穿衣服。」我說,當小戴笑的時候——他笑得很用力——我想起了我的同學,他們大部分的人穿的衣服都還可以,大部分的人衣櫥有些什麼我都知道。事實上,我會記得這點只是因為我時時刻刻都能見到他們所有的人。在奧特時,我總是覺得我並不怎麼認識班上的男生,但是在戴維.巴多的車裡回想他們,他們就像我的親弟弟一般地熟悉。
小戴的姊姊站在離車子幾呎遠的地方,當我看她時,我很驚訝地發現,她正在抽菸。我們的目光交會。她深深吸了一口,把香菸彈到人行道上,然後用腳把菸踩熄。接著她走向車子,打開了另一頭的後座車門。
但是引起注目的人不是她——而是克萊若,剛才我聽到那陣哭號的源頭。克萊若嘴張得大大、毫無顧忌地像個嬰兒一樣哇哇大哭,她的臉脹得通紅,眼淚嘩啦啦地流,鼻子滴著鼻水,嘴巴大開,上下唇之間有一絲口水相牽連。從她的嘴裡發出了一聲無言的慘叫,有時似斷未斷,有時一吸一頓、抽抽噎噎的,既難看但又教人目不轉睛。她坐在杏君病床右邊的椅子上,兩手向前抵住床墊的邊邊,因為床墊比椅子至少高了一呎,克萊若的姿勢讓她看起來像在哀求什麼似的。杏君似乎完全沒理她。
「雷尼這個週末要來修,但是照你現在這樣胡搞下去,你只會把它弄得更糟。」
「妳確定嗎?看起來很像是耶。」
「她有很多小孩,也許家裡有事耽擱了。」
「等等,」克萊若說,「把這個給她。」她朝我這裡,扔了一隻填充的白色小兔子過來。我沒有接到,只好從地上撿起來。「還有叫她不要吃太多水蜜桃代基里酒。她會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的。」奇怪的是,這一刻我比從前任何時刻都還要認同克萊若。她的臉脹得紅紅的,看起來很擔心,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一點兒也沒有她平常有的樣子——對周遭渾然不覺地滿足。
「妳去過巧喜餐廳嗎?」他問道。
「知道。」
「這樣是代表大學生嗎?」
當我循著原路要走出廚房時,她說:「那裡就有樓梯。」她指了一扇我從來沒有注意到的淺粉色的門。門的頂端有一扇圓形的窗戶,玻璃上有許多細細的線交錯成一格一格的。我一打開門,就發現自己置身在砌了閃亮亮棕色磚頭的樓梯間裡。這個樓梯間很有體育館的風格,連裡頭的味道也和體育館沒多大差別。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不像在奧特,學校裡沒有任何地方(包括真的體育館)和這裡像。
「是呀,沒錯。」
「再見,黎。」她最後終於說了。
「或是明天。」我加了一句。(我真的很呆——她要是這麼想完全合情合理。)
「我想大概要看情況吧。」他說。「那麼小就離開家——我剛上高中時,幾乎都還不會幫自己穿衣服呢。」
「很辛苦吧。」戴維.巴多閉著雙唇微微笑,是個悲傷的微笑,他的眼角起了皺紋。「醫院很討厭,對不對?嘿,妳需要搭便車回學校還是什麼的嗎?」
克萊若和杏君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我說的話。「我不會扔下妳一個人的。」克萊若這麼說著。我看得出來,水閘門再度開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克萊若跪坐起來,把她的臉從杏君的脖子移到胸部,然後到了她的肚臍。這時候她掀起杏君的上衣,露出她光光的肌膚。杏君把頭撇到旁邊,張開眼睛,和我的目光對上,接著放聲大叫。克萊若坐直身子。她們兩人都盯著我看,杏君看起來像是嚇壞和氣炸了,克萊若則是一副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的樣子。
「沒有我應該要擔心的那麼擔心。」
「我只是覺得妳表現得很假。」
「和老師或其他同學有相處上的問題嗎?」
「我大概會告訴我的室友吧。」承認這一點,不知怎麼著,感覺像是背叛了杏君。
但是廚房員工的情況有點不同。大部分的學生似乎都不認識他們,或者至少我不認識。每次在學生餐廳時,我的心思都被要挑什麼食物、要坐在什麼地方給占據,以至於我對於自己以外的事都沒有在注意。當我站在戴維.巴多面前,試著回想其他在廚房工作的人,我只想得出很粗略的人口屬性:二十幾歲的女人、五十幾歲的女人。(在我的心裡,這兩個族群裡的所有女人都有著藍眼睛和淺色的頭髮,她們都戴了白帽子或是用髮網包起了頭髮,還有她們所有人都體重過重,有著白白肥肥的上手臂。)在廚房隔壁潮濕的房間裡,有一些十幾歲的男生會在用餐結束後洗碗盤。他們常常把重金屬音樂放得震天價響。每次我把我的髒碗盤放到位在這個房間前面的碗盤旋轉帶上,我都會很訝異他們居然可以放音樂,而且可以放這麼大聲。
「我來這裡看生病的朋友。」
在房車裡,座椅是淺色的皮革,而車裡已經很溫暖了。我總是忘記價值不菲的東西能好到什麼程度。在我們駛離校園的路上,有好幾分鐘的時間,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我的心中浮現一些句子——您的旅途怎麼樣?您是什麼時候到的?問這些問題似乎是在閃躲真正的主題,可是真正的話題當然不該由我來先提起。
「聽起來很好吃。」我說。我突然發現我一直好想念杏君,即使是現在,我還是很想念她。
車窗外,樹木都光禿禿、瘦瘦小小的,沿著路旁,還有上星期殘留下來的髒雪。其實我滿喜歡冬天這種孤寂荒涼的感覺的,這是個好像可以不開心的季節。但要是我有一天要自殺的話,我心想,我會選在夏天。
「妳知道妳之前心情不太好嗎?妳還覺得不太好嗎?還是覺得好一點了?」是因為她完全都不搭理我,我才能這麼問。如果我的世界裡一次只有一個人情緒化,那我就可以應付得來。要是她一直在掉眼淚和說心事,我就會冷冷地傾聽,淡淡地安慰她。
「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我希望自己去過,我希望我可以滿足我想像這個傢伙對奧特學生的想像:其中的一樣就是要去過很多地方。
「我們還不知道她會不會留在奧特。」莫里諾太太說,「拜登先生、她的爸媽,還有我都還在跟她談。不過在這段期間,如果妳能去她寢室一趟,幫她收個包裹,帶點東西讓她用,那就太好了。」
女人又把頭低了下去,寫她的東西。雖然我完全沒有頭緒接下來要怎麼辦,奇怪的是,她不合作的態度竟然讓我覺得滿足。當情況完全脫離我的控制、當我對用盡所有可能的辦法,還沒有結果時,那就不是我的錯了。
「莫里諾先生要接我們回去門禁點名。」我說。
「那麼,妳喜歡上這間學校嗎?」
她轉了過來。
「看吧,」小戴說,「很暖和,對不對?」
我們經過許多房間,大部分的門都是開啟的,我可以聽到電視裡嘈雜的人聲和罐頭笑聲。突然之間,我想起來了:上個星期五。那是我最後一次跟杏君說話。我們在化學課後,一起走路去吃午飯,我們聊起三月要放的春假,她說她要去住在聖地牙哥的阿姨家。我們的對話中沒有任何事特別惹人注意,連個眼神或語調的變化都沒有。我在想不知道她是不是那個時候就在計畫吃藥了,還是這只是一時衝動的決定?
我想訴十六歲的我,不管回答「我會努力的」或是「我不會做你不會去做的事」都不是在給他任何承諾!但那時候我回答的是:「現在你拿回手套啦。」
「我想載妳去醫院。」莫里諾太太說。「她還有點昏昏的,但讓她再看到熟悉的面孔應該會對她有幫助。」
「莫里諾小姐說妳可以留下來嗎?」我問克萊若。
之後她有時候真的會問我——通常是她聽到,但不知道該怎麼拼,因此沒辦法自己在她的韓英字典裡查詢的字,像是:蜈蚣或是耽擱。但更常的情況是,我常常被她真的知道一些字的意思給嚇到,像是:鳳梨、挖苦和蜜月。我在想,奧特對杏君而言,是不是比對我來說要困難得多呢?因為這裡是一個真正的異地,不只是不熟悉而已。或者因為這裡通用的語言不屬於她,所以反而比較容易呢?或許這讓她得以保持一定的距離,冷眼旁觀這裡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甚至可以置之不聞。
他從來沒有在看我,我突然想到,也許過去幾個月來可以那麼輕易地忽視他不是沒有原因的。到我十二年級時,他已經不在奧特工作了,不過他的姊姊琳倒是又回來了。好幾次我都想走過去問她,他去了什麼地方——也許他真的如願去了加州,然後太喜歡那裡了,決定待下來——但是我很害怕讓她想起我是誰。
「我覺得妳爸希望我們待在室內。」
我坐回床上,膽子大了一些,說道:「妳的衣服很漂亮。」事實上我之前就注意到了,杏君有一條Levi's牛仔褲,我在猜究竟她是在首爾時就擁有這條褲子了,還是為了到奧特註冊讀書才特別買的。
「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妳要表現得一副好像跟杏君很親的樣子。」
「因為裡面裝滿了焦糖,我吃了一整袋。」
「非常肯定。謝謝嘍。」我下了車。「拜,謝謝。」
「那又怎樣?」她指著我,用唱歌的語調說道:「妳要跟戴維.巴多約會嘍,妳要跟戴維.巴多約會嘍。」
她不怎麼友善地瞪了我一眼。「我需要空氣。」
「我是來幫她拿點衣服的。」我說。「可以進去嗎?」
「她要去醫護室。莫里諾太太沒有跟妳說嗎?」
其實我去過,在我十年級的時候。那裡(就我印象所及)沒什麼特別的——比一般的小餐廳好一點啦,但並不怎麼豪華。可是我說:「應該沒去過。」
「我大概會去念——」我打住沒有說下去。當瑪莎或我覺得我們考試會考得很爛時,我們都會說:我最好馬上直接去申請狗屁大學好了。但是提出狗屁大學作為我最後的出路,顯然是個很糟的主意。「——狗狗學校之類的地方。」我燦爛地說。
「這就是重點所在。妳去赴約吃晚餐,妳就可以慢慢認識他。」
克萊若也會對自己唱歌、哼歌,唱到別人都聽見還渾然不覺,完全不在意有沒有人在看她,上床睡覺前,當你在浴室裡她附近的水槽洗臉時,你會聽見她的聲音。我一直都無法擺脫一種感覺,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她是在試著引起某些回應——也許是對她的歌聲的讚美,或是詢問她在哼的究竟是什麼歌。或者也許她想讓你覺得她無憂無慮又古靈精怪的。但是同一時間,和我認為她唱歌的行徑還滿強勢的感覺同時並存的是,我也認為她應該是真的毫不自覺。不難相信她正在唱歌,只是因為她想要唱歌,因為她是無憂無慮又古靈精怪的。而這種可能性正是最讓我討厭她的原因。
「我猜應該有吧。」
好像沒什麼話好說了,看樣子我們並沒有要寒暄幾句,而且顯然我回答不了她的問題。一路上,我的心思都在意識到自己坐在莫里諾太太車上的奇異感受,和對杏君的推測之間跳來跳去,尤其是關於莫里諾太太一口咬定杏君是故意吃太多阿斯匹靈的部分(顯然她吃的是阿斯匹靈)。就我的判斷,莫里諾太太已經認定沒有別的可能性了。
但真正的問題是:我怎麼會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我為什麼會假定小戴知道大家都在看我們?
「妳非讓我留下來不可,我不走了。」
杏君說,她從頭到尾都一直相信克萊若是異性戀,但她也知道克萊若很容易受人影響。她們一起的時間愈久(她們是從剛過了耶誕節之後開始的),杏君就覺得愈內疚。然而當她試著結束這段感情時,克萊若就抓狂了。「她說她愛我愛到不可自拔,」杏君說,「但我覺得她只是喜歡做|愛。」
「星期天怎麼樣?」他說。「星期天我休假。」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
「是你的手套。」我說。「上次你從醫院載我回來時,被我不小心帶回去了。」
「要是我穿那件衣服咪|咪會看起來跟妳一樣大的話,我早就偷過來了。」瑪莎挑逗似地挑了一下眉毛。我覺得喜歡一個男生和相信自己想要知道人家的秘密一模一樣,當妳被拒絕、還能被好奇或孤單折磨的時候,一切都比較好,但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情況就變得危機四伏。妳必須要時時擔心到底妳的臉有沒有在脫皮、或是聽了很難笑的笑話可是卻必須笑出來,這實在是太累人了。我心想,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是——懶懶散散地癱在宿舍裡,和瑪莎鬼混,一起浪費時間。
「不過你們大部分的人都還不壞啦。」小戴繼續說著,「琳以前也在這間學校工作。」
「妳不是一定要的,對不對?如果跟妳爸媽說妳不想待在這裡,他們不會逼妳留下來的。」
我只需要說「可以」或者「是」就好了,但我什麼也沒說。我訝異得說不出話。我想要那個片刻再存在一次,我想要重溫剛剛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們站得很靠近彼此的那一刻。我想要只有我們兩個,沒有他的姊姊或姪女,然後也許當我們站在那兒的時候,他會靠了過來,把頭輕輕地一歪,靠上我的腦袋,或直接把他整個身體貼在我身上。他的身體感覺起來會很厚實、溫暖、強壯,而當我抓住他的上臂,我的手指會看起來又瘦又小,就像個有男友的女孩的手指一樣。
她在信尾簽上了:永遠的朋友,杏君,然後在她的名字旁邊畫了一個笑臉。當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次年的九月再度碰面時,神奇的是,我們的友誼居然還能繼續,就跟在她吃下阿斯匹靈之前差不多,也就是我們都關心彼此,但卻從來不提及任何具體的話題。但是之後——杏君是少數我離開奧特後還有聯絡的同學——在她已經出櫃,除了她爸媽之外,人人都知道她是女同志的時候(她留著短短刺刺的頭髮,一隻耳朵上掛了好幾個銀色的大圈圈),我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要離開醫院了,妳高不高興?」我問道。
醫院裡,白色的燈光非常明亮,從白色的油地毯上反射回來。我們在一樓的一張桌上簽名,然後搭電梯到了三樓,穿過一扇雙門,經過了一個護理站。剛剛打開那兩扇門,就能聽到一陣呻|吟,有點像是發狂了的嚎啕大哭,讓我不禁納悶我們是不是到了精神病病房。接著我想:所以莫里諾太太說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杏君企圖要自殺,而且現在她人在醫院。我並不是懷疑莫里諾太太說謊,只是似乎真的很難相信發生了什麼事,或是有什麼事正在發生。對我來說,生命中發生的重大或是嚴重事件,我幾乎總是沒辦法認出來,因為感覺起來,它們從來都不是重大或嚴重。在那一刻,也許你想上廁所、或是手臂很癢、或是別人說了些話,讓你覺得太像演戲或是太多愁善感,讓你很難不偷笑。你知道這類的情況應該是怎麼樣的——至少應該耗盡你所有的力氣——但眼下這個情況並非如此。但過了一段時間你回頭看看,而這就是那個重大事件。事情確實發生了。
很難判斷他是在詢問還是在評論。
顯然,那個時候,戴維.巴多也在那兒。他大概二十多歲,個子不太高——大約五呎九吋——但他滿壯的,有著堅實的胸膛和寬厚的肩膀。深色的頭髮修得很短,有著紅紅的臉,和黑色的鬍碴,看起來像是會在戶外結凍的池塘上,打冰上曲棍球的人,或是有輛自己的卡車,而且壞掉時還知道怎麼修理的人。
說話的時候,我們吐出的空氣變成了陣陣白煙。
「至少跟我們說他的名字吧。」雅絲貝說。我覺得臉上發燙,頭暈目眩,巴不得這一刻趕快過去。
「對,」他說,「季節是一樣的。」
「妳男朋友叫什麼名字?」雅絲貝問。
「非常精美。」她說。「我也喜歡。」
我點點頭,好像我真的曾經聽過一樣。
莫里諾太太開了輛深藍色的旅行車。儀表板上黏了一些刮一刮會有香味的貼紙,座位上都是狗毛。莫里諾太太在學校教的是幾何學,莫里諾先生教的是美國歷史——他也從來沒當過我的老師——他們有三個小孩,不過我不知道小孩的名字,最大的一個看起來大約六歲,有時候可以在學生餐廳看到這些小孩,或是哭鬧、或是抓了滿把的小圈圈早餐麥片、或是在地上滿地爬。莫里諾太太車裡的收音機轉到了一個古典音樂電台,但是音量很小,只有在我們不說話時才聽得見。因為外頭一片黑,我不怎麼看得見外頭急駛而過的田野和森林,而比較是感覺到的。
天色剛暗,一輛救護車把杏君送進了急診室,就在學院晚餐開始後沒多久。事實上,當提葛.歐特曼和戴芬妮.庫克發現她時——提葛和戴芬妮是住在杏君宿舍的十年級生——她們正在去學生餐廳的路上。她們打開了寢室的房門,正好及時看到杏君癱倒在她們對面門口的地上,嘴裡含糊不清地咕噥,一手抱著腹部,好像她是捲起了襯衫、抱著一堆小石子或玉米粒,努力試著不讓它們撒出來似的。
「好多了,現在又生龍活虎的。我一直叫她要放輕鬆點,但妳知道的,單親媽媽生活真的不是很容易。」
「當然。」我說,但聽起來好像是在說謊似的。我的憂鬱,如果算得上是憂鬱的話,總是非常不持久。要擺脫我的憂鬱,很可能只要出去和瑪莎晃晃、聽聽做禮拜時的講道,甚至是——這一定代表了我的憂鬱並不嚴重——看看電視,就好了。「有些事情會讓我心情不好。」我說。
我笑了,以掩飾我對他把沒發音成每的不自在。也許他是故意的吧,但我看不太出來。
「我看起來像十五歲嗎,啊?」
她說話的同時,一陣氣流從前面的風口冒了出來。「哈!」小戴大叫。「真是奇蹟!」
她張開了嘴,但沒有馬上說話,在這一刻,我同時感覺到哄她說出那些話、和要她忍住不說那些話的衝動。我一直都以為我想知道人家的秘密,或是我希望事情會展開、攤在我的面前——我希望我的人生開展開來——但是在那些真的好像要開始改變的少數片刻,我又會被驚惶失措一箭射穿。
是她去追克萊若的。那時候我們坐在西雅圖的一個陽台上,在杏君和她女朋友茱莉同住的公寓外面。當時杏君是個神經生物學家,在市區外的一間研究室裡上班。我們之所以能對彼此坦誠以告,絕對不是因為我們的關係有了重大的突破,得以開誠佈公對對方說出心裡話,倒比較是因為上了大學和畢業之後,我們都各自長大了,一些話題變得很平常,不再是禁忌。
她聳了聳肩。
等我回到教學大樓(是莫里諾太太叫我去那裡找金先生的),有一輛奶油色的房車在那裡等我。金先生從車子裡冒了出來,結束在行動電話上的通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行動電話——然後嚴肅地和我握了握手。
「今天晚上先緩一緩吧。」莫里諾太太說,「別一下子給杏君那麼多驚喜。妳明白的,是吧,瑪莎?妳可以進去了。」莫里諾太太歪著頭,比了一下演講廳。「黎,往這邊走。我的車就在前面。」她開始走向走廊的盡頭,我跟在後面。我一面走遠,一面回頭瞄了瞄身後。瑪莎還站在演講廳的外面,她的五官扭曲著,一臉困惑。當我們眼神交會,她舉起了手和我道別,然後我覺得自己好像她鏡中的影子,我也揮了回去,一樣一臉困惑。
廚房裡頭大部分的男生都瘦乾乾的,皮膚很糟,剪了平頭。有一個男生很胖,他臉頰頂端的肉往上擠,把他擠成了瞇瞇眼。主廚——你知道他是主廚,因為他戴了頂那種高高蓬蓬的帽子——看起來大概四十多歲,留了金色的鬍子。有時候他會站在自助餐台的尾端,在剛剛過了冒著蒸氣的主菜的玻璃隔板後方,說話的內容像是高級餐廳裡盡責的服務生會給的建議,但語調總是帶著一抹敵視的痕跡:「你應該嚐嚐今晚的比目魚。」或是「要是你沒吃到茄子饀餅,就真的是錯失良機了。」(想當然耳,沒有人想吃比目魚或茄子饀餅——我們想要的是熱狗和烤乳酪。)
「對不起,」我說,「對不起,我只是來——」
這一刻我想說的是,人人都有偷窺慾,但也許我應該說的,顯然我才是偷窺狂。我無法移開我的視線。
「妳還好嗎?」他說。他是個年輕人,手上抱了個小女孩。
在車裡,他一面開車,一面胡亂地弄著暖氣,他的姊姊從後座說:「我就跟你說壞掉了。」
「好。」
雖然我之前沒有想過,但是會有父母的介入其實是很合理的。事實上,莫里諾太太會讓我們獨自待在一起、沒有大人在場,讓我有點訝異,即使時間這麼短。要是有事的話,只有我們,怎麼會知道要怎麼反應?
你得到什麼、沒得到什麼,幾乎沒有差別。那在那裡的到底是什麼?熟悉到令人噁心的寢室、你自己可怕的臉龐和身軀、別人的嚴詞指責。如果你試著解釋的話,他們還會毫不在乎,你看起來還會非常古怪、無聊,甚至沒有創意。為什麼他們的人生能過得那麼容易?為什麼是你必須說服他們、他們需要被你說服,而不是顛倒過來?當然,並不是說你去試著說服他們就真的會成功。
這話並不特別讓我訝異。九年級時,當時克萊若也住在波薩德宿舍,我從一開始就一直盡可能地躲開她。並不是因為她是那種顯然永遠不會受歡迎的人,至少不只是因為這樣,也因為我覺得她很煩人。她皮膚蒼白,有著深金色到下巴長度的中分頭髮,劉海厚重。她滿胖的,尤其是胸部和大腿,她喜歡刷白、收褲腳的牛仔褲和縐巴巴的長裙。她的舉止中透露了某些狀況外和一臉無辜的氣質,她對所有事都溫溫吞吞的,永遠不會不滿,而就是這些特質讓我覺得很煩人。但是我想很少人會同意我的看法,她是那種大部分人會說:她是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傷害的人。
他笑了。「有個女孩,」他說,我感覺到我的心揪了一下。他要告訴我他的愛慕對象了。「她有一頭金髮,有點鬈鬈的。她實在是——」他搖了搖頭。「沒人受得了她,她就站在那邊,說食物有多麼噁心難吃。拜託,哈囉,我們聽得見妳說話,我們又每耳聾。」
「等等,你是高中生還是大學生?」
「妳要去哪裡念書?」他說。「哈佛?」
「克萊若,是莫里諾太太叫我來這裡的。我應該要拒絕她嗎?」
「黎,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迴蟲。也許他只是覺得你很漂亮。」
「我想沒有吧。」
「哦,」她說,「小點點。」
我們穿過了小鎮,現在正在校園前的小丘下坡。透過擋風玻璃,我可以看到小禮拜堂鐘塔黑色的輪廓。感覺上我們似乎應該要討論從哪個入口進去、還有他要在哪裡放我下車,但我很不願意提起這個話題,就像我之前不願提起戴著他的手套一樣,這樣會引起太多注意力到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上。
「我想要主修商科,這樣我的選擇就很廣。然後接下來可能會去費爾菲爾德大學,這是我目前的計畫。」
我不知道蒂德上哪兒去了——也許在沖澡吧——房間很安靜,只有窗戶上的電扇和紗窗外頭傳來的聲音。那時候我甚至沒有在播我的錄音帶,因為我害怕自己對音樂的品味可能會透露某些丟人現眼的事。我決定要跟杏君說:我喜歡妳的裙子。
「我不知道。」克萊若說,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顫抖,而且長得好像沒有結尾。
那天下午,我和克萊若在她和杏君的寢室外頭,面對面碰上了。她手裡拿了一杯茶。
門禁點名時,如果你坐在她的旁邊,她會突然開始喋喋不休地跟你說話,好像你剛剛跟她聊了很久然後被打斷,又或者像是你剛剛問了她什麼問題一樣。她對所有的人都會這麼做——我、雅絲貝、艾咪.丹納克,甚至是波薩德夫人。克萊若說故事的特色就是她不會提供你事情的來龍去脈,會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但你也不會開口問,因為害怕會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睡衣在哪裡?」
「妳確定嗎?」
「妳肚子才不大呢。」
她搖搖頭。
「妳們女生真的都對她滿好的。」護士說,「有這麼多訪客,她一定不會覺得無聊。」
「在大城市裡都一樣,鄉村裡的醫院就沒有那麼現代化。」
小戴關上凱莉那一邊的車門——他的車是淺棕色的雪佛蘭新星,有著深棕色的車頂和被鐵鏽侵蝕的後輪艙——一接著他打開了前面副駕駛座的車門。因為停在旁邊的車和我們很靠近,他又站在我前面,所以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我進去。我們站在那裡看著彼此。
「我幾乎對他毫無認識。」我說。
莫里諾太太嘆了口氣。「我想妳不知道克萊若和杏君處得不是很好。」
「妳想嚐嚐真正的馬鈴薯泥嗎?」
「所以還好你又拿回了你的手套,」我說,「免得你會需要去剷車道上的雪。」我想跟他說對不起,但是很難用言語修正一個沒有點明的錯誤,幾乎在所有的情況下,這麼做都只會把事愈弄愈糟。「我應該讓你進去了。」我說。但我們倆都沒有移動腳步。
「我不——我不知道。」我聽得出來,我的聲音既壓抑,又不帶感情。
在那個片刻,他只說了:「妳就是狗,是嗎?」
在醫護室,我和同一個護士登記來訪,她也是三天前金先生把杏君在這裡放下時、值班的那個護士。
「看起來好像有事讓妳煩心。」
她們兩個人都在床上,扭動、拉扯、喘息——她們倆都衣著完整,要是不是的話,我真的覺得我可能會昏倒——克萊若在上面。因為克萊若的體形大得多,而且因為我自己從來不曾和任何人擺成這個姿勢,所以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她這樣不會把杏君壓扁嗎?
「我想睡覺。」杏君說,她看了克萊若一眼。「回去學校吧。」
「我把它修好了,不是嗎?」他從後照鏡裡看她,感覺上他似乎不是在為自己辯解,而是歡欣鼓舞的。「妳的老師放妳鴿子呀,啊?這可不好。」
「現在那裡也是冬天,對不對?那裡的季節和這裡一樣?」
「妳今天晚上想不想打牌,玩金蘭姆?」
事實上,杏君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好。要離開醫院時,她爸爸把他的大衣給她——我沒想到要幫她從寢室帶一件——杏君暴跳如雷,用韓文大吵大鬧(這是自從她吃了阿斯匹靈後,我看到她最活躍的一次)。她不肯穿上大衣,甚至連拿也不願意拿,所以金先生就把衣服掛在她肩膀上。他朝我轉了過來,用英文說:「妳跟杏君待在這裡,我去開車過來。」等他走過停車門廊後,杏君也走了出去。我在後頭跟著。
「好噁唷。」我說。
他的左手還擺在方向盤上,把身子靠了過來。等他的手放到我這邊角落的風口前面時,他的手臂橫越了我的大腿,他的頭和我的頭只有幾吋的距離而已。我可以輕易地碰到他的頭髮。
很難知道該怎麼對待她。我當下的反應是像對待身體有病的人一樣對待她——某種程度而言,我很訝異居然會看到她穿得好好的,在護理站旁邊等我們來接她。接著她直接站起來,走了出去,而不是被人用輪椅推著,這又讓我著實地吃了一驚——但是另一部分的我覺得她一點兒病也沒有。我想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叫她不要再擺爛下去了。她的漠不關心感覺起來荒謬得可笑,就像是個情緖起伏不定的陰鬱青少年的拙劣翻版。
「我只是在試試。」
我差點笑了出來。這個時候克萊若已經結婚了(她是我們班上最和_圖_書早結婚的一批),而且還有了個兒子。她和她先生是在維吉尼亞大學相遇的,顯然他是從西維吉尼亞州來的。他們在婚禮後就搬回了那裡去,這樣他可以照顧他家族的煤礦事業。他們在《奧特季刊》登出的照片中,波濤洶湧的克萊若穿著長裙、戴著面紗,站在一個穿著燕尾服、淺色頭髮、肥肥圓圓的男人旁邊。
女生至少會假裝擔心——「她還好嗎?」或是「真可怕!」男生的評論則比較事不關己:「爛斃了。」「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她一向神經有問題嗎?」但事實上,不論男孩女孩,沒有人不對她另眼相看。
好幾秒鐘後我才回過神來,明白這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我有小點點的襪子。」我說,我從我梳妝台最上層的抽屜拿了出來,把它們舉高。「懂了吧?」
他舉起一隻手掌。「不熱嗎?」
但有時候要開口實在好困難!感覺上就像原地站定,然後馬上要瞬間衝刺。我不斷在腦海中演練這一句話,檢查有沒有什麼毛病。
「我知道,」我說,「但是我沒帶錢。我保證我不會說太久的。」
「我們應該去一趟。」
他隱隱約約帶著一絲覺得很有趣的神情打量著我,我感到剛剛我們第一次對話時,同樣的高度自覺又回來了,那種不太舒服(他有特別在看什麼嗎?是我臉頰上被筆畫到?還是有人站在我身後扮鬼臉?)又受寵若驚的綜合體。我會覺得受寵若驚是因為他正在注意我。我分辨得出來,在他面前,我是個獨特的人,不是一般的女孩。
球賽之後,我又去了杏君的房間,很高興發現這一次克萊若不在那裡。我在杏君說她放護照的地方找到了護照,然後朝醫護室走去。淋浴後濕濕的頭髮在冷風中再次結凍。我試著不去想我和小戴的對話,試著做一個只是在世界上移動的軀殼,在午後漸暗的天色之下,穿越樹木和屋舍,往前後動的軀殼。我心想,從現在起,我要掠過表面、不留痕跡,不把自己攪進去。在我到過一個地方之後,我不會留下證據。
「妳絕對應該去,且妳應該穿妳的套頭毛衣,因為那件衣服會讓妳的咪|咪變大。」
「她會擔心她的成績。」我對莫里諾太太說,「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他轉進醫院的停車場,把車停好後,我開朗地說:「韓國的醫院和這裡有什麼不同嗎?」
我站在床尾的地方,幾乎還不算完全進到房間裡,當克萊若靠近我,我讓了一步。她一面東倒西歪、嘴裡一面絮絮叨叨地碎念逼近,我並不想和她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只不過當我們站在醫院的停車場,我發現顯然杏君相當嚴肅地看待她的奧特生活,她不是把它視為她的美國生活,或是她的學校生活,而是她真正的人生。
我只需要冷靜下來就好了。我只需要想出接下來要說的話,只需要專心一意、集中精神,把注意力放在眼前急迫的任務上就好了,不要屈服在這一刻好像是朵律動不已的怪物大花朵(就像在萬花筒裡可能會看到的那種紫色、綠色幾何花)的感覺之下。
不過鬆了口氣才是我當下最立即的反應。那個時候,在我的人生裡,沒有任何結束是不好的結束。某件事結束了,你就不用再奢望或是擔心。你可以思考你犯的錯,你可能為它們感到尷尬不已,但盒子已經封了起來,門已經帶上,你不再身陷令人迷惘、茫茫看不著邊際的中央。
要是我假裝我是直到在校園裡走了大半天、直到折返都太遲了,才發現手裡還戴著他的手套,這樣未免有點虛偽吧。
「不是,不是。」戴維.巴多說。「凱莉不是我女兒。妳不是我女兒,對不對,凱莉姑娘?」他低下頭看她,用大拇指撫摸過她的臉頰,接著轉回來看我。「她是我姪女。她媽媽有氣喘的毛病。」
「妳不用說什麼。」我說。「我——至少讓我先幫妳拿杯水。」
「這裡的人很酷。」
他姊姊轉了過來,她走得滿慢的,所以大約只超前我們十呎左右。
沒有人說話。
他說:「該死。」然後又坐直身子。(他靠過來的時候,我沒有擔心車子會偏離原本的方向,他看起來完全能勝任,一點兒也不像會神經緊張到發生車禍的樣子。或者要是真的發生車禍了,他會非常冷靜,既不會大發雷霆,也不會驚慌失措。)他一面扭轉旋鈕,一面說道:「至少我知道妳是幫誰的。妳在掩護我不被琳發現,是吧?」
「有些人啦。」我說。
杏君伸出手來,捏了我的手一下。金先生已經把車停在我們的前方,從前座裡鑽出來。「我們不說這個。」杏君說。
我看了看錶。時間是八點三十分,而門禁是在十點鐘。莫里諾家的人大概至少還要一個小時才會過來。「我得下樓去了。」我說。「我不想讓他們等太久。」
那天稍晚,比賽結束之後,在更衣室裡,蒂德朝我走了過來。她說:「妳在跟那傢伙約會嗎?」我否認之後,她說:「我想他應該還可以。但妳是奧特的學生,妳的生活是在這裡,不是在雷蒙市的保齡球館,或是其他任何妳跟他在一起應該會去的地方。妳可以表現出一副好像我是看不起人的勢利眼的樣子,但我只是在說實話。我不認為妳會想和我們剩下的人劃清界線。」
我猶豫了一下。「二十?」
我嚥了口口水。「那瑪莎也要去嗎?」
「印第安那州。」
有時候我們用了錯誤的方法對待一些人,而在他們之後,我們才準備就緒,可以用正確的方式對待另外一些人。也許這樣聽起來有點太自私了,但我很感謝那些讓我練習的感情,我把它想成一切都會扯平——當然我也曾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別人的練習對象。
「訓練服從的那種學校。」我說。
「哦,天哪,真是太羞辱人了,真夠狠的。」
我搖搖頭。
「我很難找嗎?」他微微笑。他笑得一派輕鬆,像是有點預期到我的來訪——他的笑容讓我記起了熟悉的感覺。
恐懼瞬間湧上,吞噬了我。她還沒說是什麼,我已經在心裡倒轉、搜尋最近有沒有做什麼壞事,所以我鬆了一口氣(很快地,我就會發現這個如釋重負非常丟臉和冷血),當莫里諾太太說:「杏君在醫院裡,她吃了點藥,醫生得幫她洗胃。她現在穩定了。我剛剛看完她過來,但她還是非常虛弱。」
「妳有養狗?」
我的問題就是,要和另外一個人自在地相處真的好困難。而且有誰可以保證,這樣的大費周章會是值得呢?
我點點頭。
克萊若指了一下床底,但是讓我跪下去,自己拿出包包。所以沒人幫忙嘍,我心想。起身後,我拉開了一個梳妝台最上面的抽屜,我知道這個梳妝台是杏君的,因為我認得排在頂端的那些化妝品——瓶子上印了個睡覺小嬰兒圖片的韓國護手乳,還有我老是覺得聞起來像葡萄柚的香水。
點名一結束,莫里諾太太就朝我走了過來,說:「昨天的事很抱歉。」我已經從艾文太太(我們舍監)那裡得知,他們沒有把我忘了——莫里諾太太從克萊若的口中得到印象,以為我也要留下來過夜,所以她直到十一點鐘之後才回到了醫院。
「我很好。」她說。
他的手短暫地在我的手臂剛剛的位置懸了一下,我覺得我的臉燙到幾乎要燒起來。我沒辦法看他。等到最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再和他的目光相會,他滿臉好奇地盯著我看。
在杏君和她爸爸一起離開之前,我們沒有再見面。那時候我想,也許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但我錯了,她在隔年的秋天回來上我們的十二年級。在我們十一年級和十二年級之間的那個暑假,我收到了一封她的來信,是個淺藍色的國際郵件信封,上頭寫著我爸媽在印第安那州的地址的,是她小心翼翼的書寫體。我媽建議我可以把信封留起來,貼在我的剪貼簿裡。我想她忘了我根本就沒有繼續剪貼了。
「我有。」小女孩突然說。戴維.巴多和我都笑了。小女孩好像差不多兩歲,有著一頭毛毛的金髮,戴著心形耳環。
「哎呀!」杏君大叫。「哪啊!出去!出去!」
我嚥了口口水。「是,」我說,「可以。」
「看起來很軟。」
「也許回家會比較好吧。我要請妳幫我拿護照,在我書桌中間的抽屜。可以嗎?」
我試著回想上一次看到她是什麼時候,結果像吃飯睡覺的記憶一樣模糊,就像在回想我昨天穿什麼衣服、或是晚飯吃了什麼一樣。到了醫院,我們走進明亮的停車門廊下的自動玻璃大門。這是間小醫院,只有三層樓而已,這似乎讓人覺得安心了一點——要是杏君非常危險的話,他們一定會用直升機飛快把她送到波士頓的。
在我拿出杏君的內褲和背心(我都忘了她是不|穿胸罩的),把它們拋進圓桶包的同時,我可以感覺到克萊若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當我閤上最上層的抽屜,她說:「妳忘了她的睡衣了。」
「我不確定這是什麼材質。」我說。
電梯到了三樓,停了一下,然後往下沉了一點。我能感覺到,電梯門馬上就要開了。我們兩人都面朝前,直視前方。成年男人(別人的爸爸)好奇怪,通常我無法完全瞭解他們白天做的工作究寛是什麼,而當然我也不瞭解他們的心裡到底被什麼東西所占據。他們可能會開你玩笑,或是問你問題,在小學時,他們甚至可能是你的足球教練,但他們的注意力永遠是短暫的,沒多久他們的心思又會轉回最近手中真正的大事上。而你也希望他們的注意力是短暫的,那些不是的人反而感覺怪怪的,讓人毛骨悚然。
「等等,」他說,「我們有另一位乘客了。這位是黎。黎,這是我姊姊琳。」
「門禁點名?」克萊若瞪了我一眼。「今晚杏君差點就要死掉了,而妳只關心門禁點名?」
他停下了腳步,我也是,但他的姊姊還繼續往前走。
關於小戴,我想知道的是:他是在醫院相會之前,就注意到我了嗎?還是我在那次的聊天之中,引發了他的興趣?但是為什麼他之前會注意到我?或者為什麼我那時候會引發他的興趣?難道我是他可以挑到的對象中最好的人了嗎?
我試著回想有沒有看過她哭,然後我想到了一次,為了英文考試的成績。我站在她的書桌邊,拍拍她的背,然後看到了她的成績,用藍筆寫在考卷的第一頁上方——她得到的是B減,比我大部分英文或別科的成績都來得好。我一直都知道(我很確定不是杏君自己告訴我的)在她來奧特念書的前一年,她在韓國得了全國的數學和科學競賽冠軍,而且她是第一個女生贏得這個獎的。
「瞭了。七點鐘怎麼樣,七點可以嗎?」
「這件毛衣真不錯,」他說,「是喀什米爾嗎?」他把喀什米爾的發音念對了,但是他念得有點好笑,好像他以前從來沒用過這個字似的。事實上,這件毛衣是人造羊毛,不過他認定我很有錢(之前我就感覺到了,但是現在我很肯定),他以為我是那些真正的奧特學生中的一位。也許這能解釋為什麼他會注意到我。
他轉進南門,然後右轉到了學生餐廳的停車場。他甚至都把車停到停車格裡了,才說:「哦,等等。妳的宿舍在哪兒?我送妳回宿舍。」
我不明白,其實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已經進入了這個世界,我提早很多(當然,這只是在我的想像世界,不是真實人生中)瞭解了約會是怎麼一回事——瞭解了約會未必是人生裡最了不得的大事。不是一定要狂熱的迷戀或什麼都沒有,不是愛慕或完全不感興趣。事情沒有那麼絕對,還有中間地帶。尤其在冬天的晚上,有時候稍微打扮一下和另一個人出去走走也還不壞。
樓梯的底部有另一道門。我把門推開;就到了外頭冬天的夜色當中。我站在一組比較短的水泥石階頂端,小戴站在石階的底部,穿著一件T恤和圍裙。我可以看到他上臂彎曲的肌肉曲線,還有他前臂上的細毛——是深棕色的,就像成年男人的一樣,但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噁心。「嗨。」我說。
「什麼東西?」小戴轉過頭來看我。
「但是我有毛衣。」我伸出一隻手,手指掐住袖口,好像要證明給他看似的。
「等等。」我說,「我來坐後面,妳可以坐前面。」
「沒關係的。」她說,然後鑽了進去。
「沒關係。」我說,「杏君怎麼樣?」
等她走了之後,房間頓時變得非常平靜。和杏君單獨在一起,我感到又是如釋重負,又是害怕。我坐到克萊若的位子上——等她回來我會起來的——然後杏君和我完全沒有交談。最後我開口了:「杏君,妳會希望自己沒有來奧特念書嗎?」
到了十點二十分,也就是過了門禁點名的二十分鐘後,莫里諾家的人還是沒有出現。我開始去找公共電話,但是當我站到了電話前,我突然想到我身上沒有帶錢,而且也沒有電話卡——我在宿舍打電話回家時,要不是打對方付費的電話,就是在說話的同時不斷塞進好多零錢——我也絕對不要上樓,回去跟克萊若或杏君借零錢。我走向訪客登記的服務台,問問我能不能借用那裡的電話,一個有著結霜般金髮、綁著法國辮的女人說公共電話就在走廊盡頭。
「是呀,我馬上就認出妳了。」他說。「有點像是『我認識她,她在學校上課。』妳有多大,十年級嗎?」
她站在我前面一點的地方,仔細盯著停車場看,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也許吧。」
她聳聳肩。
「聽說可能會下雪。」我大聲地說。「你聽說了嗎?他們說是今天晚上晚一點的時候。」他繼續盯著我不放。
「還滿遠的。但學校裡有些小孩是加州來的,對吧?」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要是小戴知道我是靠拿獎學金才能來奧特念書的,情況也許會好一點,他或許未必會同意,但至少能瞭解我為什麼會這樣對他。(也許這很諷刺,但雅絲貝.蒙哥馬利可能可以和他出去約會,然後安然脫身,而我卻不行,我爸媽開的車比他的雪佛蘭新星好不到那兒去。)當然,那個時候我並不認為我會和任何男生發展出真正的感情,我覺得因為我是我,所以我沒有資格。
等我走到他的另外一邊,他轉了過來,拍拍我的肩https://www.hetubook.com.com膀說道:「妳要乖乖的,黎。」
雖然我對這個話題沒有什麼特別的話好說的,我試著表現得似乎很愉快、很感興趣。
「黎,」他說,「我跟妳說。」
「杏君,我希望妳覺得好一點了。」我說。「好嗎?那麼,我要——」我往前一步,彎下身子,抱了她一下。她一點也沒有回抱我,在我的懷裡,感覺她非常脆弱,而且沒有重量。「再見了。」我說。「好嗎?再見。」
杏君沒有看她,也沒有看我。
她微微笑,她微笑中的空白讓我幾乎可以肯定,她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妳知道小點點是什麼嗎?」我問道。「就是那些圓點。」
「現在嗎?」
克萊若再次打開那個抽屜,拉出一件灰色的圓領背心和一條平口四角褲,把它們塞給我。接著她又走了回去,兩手叉在胸前。
那天是星期三,學院晚餐後有個全校的演講——講者是個舞團的黑人女性編舞家——瑪莎和我正要進演講廳,這時杏君宿舍的舍監莫里諾太太叫住了我們。當我回想這整起事件,甚至是那一年剩餘的冬天——當時二月已經快要過完了——我記起的是這一刻:我和瑪莎一面開心地東聊西扯,我一面留意著克羅斯.舒格曼的行蹤(他在我們前面幾呎),準備要看他和他朋友坐在哪兒,這樣我跟瑪莎就可以坐在他們附近,而且又不會太近,免得讓他想到我們的靠近可能是蓄意的。接著莫里諾太太朝我們坐來,我本來以為也許她是在揮手打招呼——為什麼我們才相隔幾呎,她卻會跟我們揮手打招呼?瑪莎和我都從來沒被她教過,她也不曾是我們的教練,因此我們幾乎不認識她——當她停在我們的面前,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我幾乎要嚇壞了。
「克萊若不是應該會比我還清楚嗎?」(我是在暗示自己是個爛朋友嗎?我是爛朋友嗎?)
「我想沒有。」
杏君把頭轉了過去,對著克萊若說了我到醫院以來、聽到她說的第一句話:「妳沒有要待在醫院。」
我回頭瞄了杏君一下。當我們四目交會,我幾乎要開口了。她看我的樣子是那麼地無助、那麼筋疲力竭,甚至讓我覺得有點不屑一顧。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有點跡象:也許我低估了她。也許過去我並不相信她也有自己的想法意見,或是也經歷了不滿——我並不相信她也和我很像。當然並沒有什麼我能為她做的事。我仍然不相信她真的要去死,但沒錯,她是故意吃了藥;畢竟,她確實擁有自殺的決心。
當然,我不會真的抓著她肩膀不放,但是我沒有這麼做的原因並不完全是因為這樣不適當,更是因為在她的新化身下,我覺得杏君讓人望而生畏。我能夠想像杏君開始看不起我的樣子。畢竟她大膽做出了戲劇性的舉動,做出了全校上上下下都在談論的事件。學校的心理輔導師遍訪各個宿舍,先從女生宿舍開始,在門禁點名時和大家聊聊——是杏君讓這些會面動了起來,平時安靜而隨和的杏君——其他知道我曾經和她同寢的同學開始追問事情發生的細節。
「我想我會有一些學校的東西要弄。」八字都還沒有一撇,我已經開始胡思亂想、防患未然了。我在想的是星期六出去比星期五有壓力——星期六我們也有課,所以星期五晚上還算是個上課日的夜晚,但星期六就是純粹的週末假期了。如果我在星期六的晚上和小戴出去,我很確定,這樣就算是出去約會了。
「醫院沒有那麼遠啦。」我目光掃過房間,心想杏君還可能想要什麼,然後突然想到我應該要買一個禮物給她的。「我想大概就這樣吧。」我說,「除非妳還想到別的什麼。」
「嘿。」
而且當然,在我們不再是室友的兩年之間,我們生活重疊的部分愈來愈少。十年級時,杏君開始和克萊若.歐哈拉罕同住一個房間,我則和瑪莎同住,然後從那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住在同一間宿舍了。
她搖了搖頭。「這裡不能對外撥號。」
可是天已經黑了,而且還很冷。我在外頭待了大概一分鐘,就又走了進去,坐在等候區的飲料販賣機旁邊。我非常非常希望自己是在宿舍裡,穿著我的睡袍,窩在我乾淨的被單和毛毯之下。
「還好。」
我咬下一口洋芋片,這時候有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背。我轉了過去——我冷靜地轉了過去,我無意識地暗暗假定會是瑪莎、或是其他不重要的人——但當我看到站在眼前的是戴維.巴多,突然襲來的強烈恐懼讓我全身僵硬。他圍裙上的臉脹得通紅,滿頭大汗,汗水化成了涓涓細流,滑過他的額頭。
莫里諾太太壓過超大的哭號聲,喊道:「看看,我把誰帶來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露出大大的微笑。
當我告訴瑪莎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她放聲大叫:「妳有約會了!」然後從她的椅子上跳起來擁抱我。
杏君搖搖頭。
「不是啦,說真的,回答我的問題。妳到底是在怕什麼?」
「我倒不介意去加州逛逛。我有個現在住在聖塔克魯茲的兄弟,他說他永遠不回來了。妳去過那裡嗎?」
當然,確認了這件事並沒有讓我比較不侷促不安。「給你。」我從口袋中拿出手套遞給他。
對寄宿學校不怎麼熟悉的人八成會以為情況相反,以為這裡的學生不可一世地輕視學校裡的工友或秘書,但是這和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在過去五年內,畢業班有兩次將當年的畢業紀念冊獻給威爾.昆伯。他是園藝組的頭頭,有一群滿狂熱的追隨者。威爾是個六十多歲的黑人男性,最早是從阿拉巴馬州來的,據說他大部分時間都嗑了藥、恍恍惚惚的,這也促成了他的大受歡迎。男生尤其喜歡他——你會看到白天時,他們一起在室外,站在花圃護根層外圍一點的地方,威爾蹲在地上剷土,那些男生會說:「你的老小姐怎麼樣呀,威爾?」或是「你時時刻刻都得擔心那些聯邦調查員,是吧?」事實上,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對話讓我很緊張——他們詼諧打趣的話聽起來好危險,學生似乎很容易會隨口說出什麼唐突冒犯的話,然後威爾會很容易大肆反擊,或是不知道如何回應——但我也相信威爾和奧特的男生是真心喜歡彼此的。對他們的關係想太多的人是我,不是他們。每次我經過威爾身旁,尤其當我是自己一個人時,他都會用第三人稱說出短短一、兩句評語,像是「她走得匆匆忙忙的。」或是「她今天穿的裙子很不錯。」然後我就會垂下頭,微微笑,想要表達他不只和那些會運動的男生及漂亮的女生說話,也和我說話的感謝。
他微微笑。「妳很有禮貌。」
「嗨!」我大叫。
「你摸這裡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說。
「現在我不行,我在上班。」
不過現在情況好像倒過來,感覺上好像是金先生想要我給他什麼似的。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有什麼可以給的?別人的爸爸可以幫你烤漢堡,幫你的腳踏車輪胎打氣,幫你把行李搬上車,但是你能為他做點什麼?主動提供安慰——也就是假定他恨無力和脆弱,不會太冒昧嗎?電梯門開啟的那一刻,我說:「我真的覺得她會沒事的。」
「杏君?」
「好的意思是,哪一天晚上?」
所以杏君也想過死——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覺得。並不是說要是我知道的話,結果就會有所不同。畢竟,這並不是你會和任何人討論的話題。要怎麼跟別人說,想死是什麼感覺?你可以編造出一空你想要的事情,但在某些特定的時刻,燈光轉換,時間變慢——尤其在星期天,時間會慢了下來。有時候也會在星期六下午,如果你沒有比賽的話——然後你發現真的什麼也沒有,就是沒有盡頭的倦怠感而已。
「我沒有啊。」
「成績,」杏君說,「是妳擔心的事嗎?」
「他剛出去倒垃圾了。妳知道垃圾箱在哪裡嗎?」
「我不用跟爸媽說什麼,莫里諾太太已經打電話給他們了,我爸明天要過來。」
說真的,我該怎麼辦——整個晚上待在醫院嗎?也許這不是我的錯,但是這並不能減緩睡在等候區裡的悲慘命運。「你之前不是說能讓我搭個便車嗎?」我說,「這個嘛,如果可以的話,我是說,如果不會太麻煩你的話——」
接著晚餐時刻到了,我們聊了些什麼?老師、電影,或是春假。都只是你做了些什麼事。你和別人來往,你作出反應。而你說的話、從小禮拜堂到教學大樓的這段路、你的背包、考試,這些都是橫越在你真正感覺滾滾洪流之上的一座橋樑。目標是:學習不去看橋下的東東。要是你遇到別人情況也和你一樣,那很好,但你得明白,別人為你做的任何一件事,都無法稍稍減輕你想死的感覺。
接下來,因為我知道我犯了個錯,我希望我們盡快從我犯錯的事故現場離開,我說:「如果你姊姊沒睡著,我是不會說的,不過從風口出來的好像不是熱風。」
「莫里諾家的人——有老師要過來接我。不過謝謝你了。」我仔細凝視著窗戶外頭,除了明亮的出口外,就看不到什麼了。這個時候,我感覺到戴維.巴多正在盯著我看。我回看他,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們倆都沒說話。
等我們走近彼此,小戴微笑說道:「還在這裡?」
「你會聽別人的話才是奇蹟。」
「抱歉。」我說,「你看起來很眼熟,但我就是沒有——」我的聲音愈說愈小。
「我要待在這裡過夜。」克萊若宣布,「誰也阻止不了我。」
「嗯,是呀。」戴文說。他是在回應雅絲貝的話,不是我的話。但情況已經變得讓我難以承受。我的心思疾馳而過:其他人會發現這件事嗎?克羅斯.舒格曼(戴文的室友)會發現嗎?那他們會怎麼解讀?他們會用哪些字眼來臆測黎.費歐若和廚房小子的關聯?
「十一年級。」
「廚房員工。」
「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對吧?」我說。
「哈哈,」蒂德說,「真好笑。」
「她已經改變了,跟妳們還是室友的時候不一樣了。我敢說關於她有很多事妳都不知道。」
我們把杏君的東西放到醫護室後,金先生說他要帶我們去紅榖倉餐館吃晚飯。那時候才下午四點半。在開往餐廳的途中,他點了一支雪茄。在奧特,你是絕對不會看到任何成年人抽菸的。等我們到了餐廳,我們點了牛排,三個人都是。金先生吃了半客,杏君幾乎沒碰幾口,我則是全部吃光,每一口都沒放過,直到盤子裡只剩下骨頭和肥肉為止。
「如果妳不喜歡奧特這間學校,」金先生開口了(所以他多多少少也在和我想一樣的事),「妳會跟妳爸媽說吧?」
「對不起。」我又說了一次。我把護照丟在地上,跑到走廊,衝出了醫護室。我心裡納悶,奇怪了,當九年級我滿腦子都被蓋姿.梅考斯基占據的那個時候,我居然完全不知道我的室友不但想過和女生接吻,還真的有付諸行動。那天稍晚,杏君和克萊若的畫面再次浮現在我腦海中時(之後它也一直不斷出現),我的感覺就像是在電影裡看到親熱畫面時一樣,我覺得這種熱情的場面(不然還能怎麼稱呼它呢?)是絕對不會在奧特的任何一個角落上演的。
「妳可以問我別的字,如果妳想的話。」我補充。
杏君猛地扭過頭來看我。「妳會憂鬱?」
「如果妳不想說的話,不一定要說。」他補了一句。
「妳今晚為什麼會在醫院?」他說。「如果我可以問的話。」
但是我被戴著他的手套那種奇怪的親密感給束縛住了,愈收愈緊。我幾乎無法說話,我當然也無法說起我正在戴他手套的這件事,我甚至沒辦法叫自己去戴上另外一隻。
「二十一。不過,對,我在東岩州立大學讀書,在河濱鎮那裡。」
「很高興看到妳。」我大叫。杏君沒有提高音量,但我可以清楚聽見她說什麼,不過我無法忍住自己大喊的衝動。
「沒事的,她很好。」他說。「他們剛剛給她做了呼吸治療,現在正在休息。對不對,凱莉?媽媽在休息嗎?這種事每年都會發生兩、三次。」
因為從星期六早上的課程結束後,到下午的運動比賽開始前,這段期間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學生餐廳甚至沒有準備真正的一餐,而只是簡單地在一張長桌上擺出了三明治的配料、水果、和餅乾。你可以留在餐廳裡吃東西,或是把食物裝在咖啡色的袋子裡,帶到巴士上吃。下午我是主場比賽,所以我可以不用東趕西趕。我做了一個火雞三明治,然後坐在蒂德那一桌(她和我同一個籃球隊)。同桌的還有雅絲貝(她打壁球)和另外幾個男生。坐在那兒,我可以感受到週末的解脫感和放鬆感突然湧現。我甚至對我們的比賽感到放心——我們要對上的是高登隊,而十二月我們和他們對壘時,被痛宰了二十分以上。
但是讓我有所反應的不是氣喘的消息,而是這個小女孩並不是他的小孩,我突然懷疑這傢伙比我原本想的還要更接近我的年齡。我在想不知道我剛剛表現得是不是像在跟他調情,然後一陣緊張的情緒突然將我淹沒。這段對話必須結束。
我應該回答什麼?
走下階梯時,本來我是可以輕輕地擦過他的身體的,但那時候有好多的技巧我還不知道,好多肢體動作我誤以為代表了承諾,會把你定下來。我側過身子去,所以我們完全沒碰到彼此。
「我問妳,」莫里諾太太說,「當妳們是室友時,杏君曾經憂鬱過嗎?」
「妳知道我和克萊若有曖昧關係,但這結束了。」信上這麼寫著。「我明年不會跟克萊若住同一個房間,希望妳不要告訴別人妳看到了什麼。」
感覺上好像我應該去擁抱她,或者也許不用。我往前一步,把手搭在她腳邊的床墊上,然後她終於抬起頭看了。「嗨,黎。」她聽起來很疲累,但沒什麼情緒——聽起來並不尷尬、不後悔,也沒有什麼歉意。
當我們走進房間,杏君在床上,床墊已經升起,讓她可以半躺半坐的。她兩眼空空地盯著前方,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穿了件淺藍色的病人袍,嘴巴附近的皮膚,就像莫里諾太太之前警告我的一樣,被醫生用來洗胃的hetubook•com•com碳粉弄得髒髒黑黑的。
我什麼也沒說。
「為什麼不行?」克萊若似乎比之前稍稍平復了一點。至少她的臉不再主動大量漏水,而杏君也沒有再哭了。
我坐在蒂德和戴文.畢凌格之間。要看著小戴,我得扭過脖子,向左往回看。蒂德也轉向了左邊,同樣仰起頭來,盯著他看。也許全桌的人都在看他——都在看我們——但我不打算確認。
「你姊姊好點了嗎?」
我感到一陣緊張。星期五不是我家人會打電話來的時候。所以要是是小戴,只是想打電話來聊天的話怎麼辦?(他能拿到艾爾汶宿舍的電話嗎?感覺上不太可能。)或者情況更糟,要是是莫里諾太太或者護士從醫護室打電話來說杏君的事怎麼辦?他們讓她回學校來就是個錯誤的決定,而現在她找到了一把小刀,或是把床單綁在接近天花板的水管上了。但當我接起電話,話筒的另一端是杏君她本人。
這也許是我能夠想到最複雜的問題了,我覺得我好像要解釋完我一生的境遇,才回答得清楚。「當然嘍。」我說。
杏君吃藥的事情讓她這個人變得有趣。這件事開始慢慢變成——我能感覺到它在發生——一種現象,另一個故事。它不再是絕望的行為,至少不是邋邋遢遢、一團混亂的絕望。而因為現在杏君被奧特的大多數人重新評估(當然,即使她還沒回到學校,她也能感覺到這種重新評分,當然,當你很酷的時候,你總是多多少少會稍稍注意到一下自己很酷),我有點怕她。也許她會覺得我很呆。
「可以呀,沒問題。妳今晚就要嗎?」
「妳到底是在怕什麼啦?」瑪莎問。
他瞇起眼睛,歪著頭看我。學生餐廳的屋頂角落有盞聚光燈,我剛剛出來的門上還有另外一盞,但這裡的昏暗仍然讓深色的物品難以辨視。
我想克萊若真正讓我感到很挫折的地方,就是她似乎應該覺得自己矮人一截的,可是她卻沒有。
「沒有。」
「在停車場見?」
「我得告訴妳一件事。是克萊若要我傳的話。她說不要吃太多水蜜桃代基里酒。」
「妳想要——」他猶豫了大約半秒鐘,然後點點頭,比了一下我們之間的座位。「妳可以戴我放在那邊的手套。」
「我不是故意要騷擾妳的。」男人很快地說。接著他說:「妳沒認出我,對吧?抱歉,我應該先——妳看。」他的白色V領T恤外,套了件長袖法蘭絨有領釦襯衫。他從兩件衣服間抽出一條吊繩,上頭掛了個塑膠識別證,吊繩還掛在他的脖子上,他把識別證湊過來給我看。他的另一隻手抱著面無表情看著我們的小女孩,另外還拿了瓶還沒打開的百事可樂。
「我很好。」他說。「妳也沒穿外套呀。」
那天的午餐事件之後,我整個十一年級剩下的時間裡,都再也沒有和戴維.巴多說過話。我完全迴避他,甚至會避開和他眼神交會,而且這並不那麼困難。到了春季學期快結束時,我心中突然湧出了一股強烈的歉疚感,或者也許是我一直以來都有的歉疚感突然擴張了,我開始會瞄瞄櫃台後的身影。六月初的時候,他的手臂曬成了古銅色——他一定出去玩了一趟——而且他好像常常在跟其他的員工開玩笑。
「沒錯,當然。」他的確看起來很眼熟,是那種模糊的眼熟,就像以前你從來沒有注意過的某人一樣。我在想不知道自己剛才表現得多冷淡,我覺得超級尷尬的。因為沒錯,我是那種會對陌生人很沒禮貌的人,尤其是在公開場合靠近我的男性陌生人,但我是絕對不會對在奧特工作的人那麼無禮的。
我希望她停下來。並不是因為我害怕要是我們把太多的事情想得十拿九穩,反而可能會招來惡運、事與願違,單單只是因為這真的聽起來好怪,聽起來難以置信。
第二天晚上,等學生餐廳裡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我又再次走進廚房。戴維.巴多的手套在我牛仔褲右前方的口袋裡擠成鼓鼓一團。
「我不想多管閒事,但是妳跟克萊若是怎麼回事?」
我敲了敲杏君的房門,轉動門把,然後我就這樣呆站原地,兩眼直視前方。
「一切都還好嗎?」他問道。
「哦——」一如往常,我的衝動是禮貌地回絕他,但是他拿起了一隻手套給我。手套很大,膨膨的,是尼龍材質,暴風雪時用來砍柴的那種。我戴上他給我的那隻。
「理論上,是的。」莫里諾太太說。「但是克萊若滿心煩意亂的。她坐救護車過去了,現在跟杏君在一起。」
「哦,對,當然。」
我害怕小戴之所以選上巧喜餐廳是因為他覺得這家餐廳很不錯,但它其實並沒有那麼不錯。我怕他會開一些玩笑,表面上是對女服務生說,其實是說給我聽的。我會從頭到尾都在擔心他說的笑話會不會真的很好笑,還有要是不好笑的話,我能不能適時地擠出笑容?為了彌補它的難笑,還有不想錯過他的笑點,我會從一半的地方就開始嘻嘻嘻地笑個不停。我害怕即使我在離開宿舍前才剛剛擦上了乳液,我還是會覺得我嘴唇附近的皮膚正在剝離,而這種懷疑會變成潛伏我們兩人對話底下的對話,變成當我們坐在那裡時,一直綿綿不斷、揮之不去,音量還逐漸增加的叨叨絮語。它會奪走我愈來愈多的注意力,接著是我大部分的注意力,然後是絕大部分。就在我離席去洗手間檢查、以策安全之前(好像這麼做的話,我就不會從洗手間出來不到三十秒,又開始把嘴唇脫皮的事從頭煩惱一遍似的),我會歪著腦袋,下巴動來動去的,不讓他從正面把我看個清清楚楚。
「不一定耶。我會不想讓我爸媽擔心,因為他們能做的也不多。」
「但是是在星期天。」
「妳們在這房間裡待多久了?」我問道。
「往這兒走?」
「永遠離開嗎?」
「我想沒有。」克萊若的暴躁比哀號來得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哎喲,」我說,「對不起。」
「我的宿舍有點難找,」我說,「而且要讓男生進來有很多奇怪的規定。」
「念研究所嗎?」
我點點頭。
「我在找你。」我說。
「有電話。」她說,然後把頭縮了回去,讓門帶上。
「我知道,我表現得很怪。」
他笑了。「謝謝嘍。」
舉例來說,她可能會談起上課時發生的一些事情:「我甚至不知道考試是在今天耶。我跟雪莉說:『他有跟我們說要考試嗎?』然後她說沒有。而且今年一開始那時候,我明明記得聽到他說:『我不會考隨堂測驗……』」她繼續說著的同時,我會想:雪莉?誰是雪莉?在奧特有叫雪莉的人嗎?
她兩眼空空地看著我,不知道她是沒聽出來我在開玩笑,還是她只是覺得這個玩笑並不好笑。突然之間,我想起了我們在奧特的第一週,我們還一起住在波薩德宿舍的時候。一天晚上,我們倆都比應該要準備好去學院晚餐的時間提早很多準備就緒——當你剛到一個地方,時間總是會多到填不滿——所以我們就坐在床上,這樣空等著。那個時候,我甚至在杏君的旁邊都會害羞,那時我還沒決定大家的階級地位,不知道她會被排在沒有威脅性的那一層。
瑪莎去了圖書館,我則坐在我的書桌前,和代數奮戰——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是盯著我面前的課本但實際上沒有吸收進任何東西——這時候十二年級的亞黛兒.雪帕把頭探進了房間。
誰會想到,即使其中的一方是克萊若,性|愛還是相當性感?
「他不是我男朋友。」
「所以我應該去嘍?」
「拿我的學士學位。我在東岩拿副學士學位,接下來我就轉移學分。」
「妳會跟我們漸行漸遠的,」蒂德繼續說著,「如果妳跟那個鄉下人出去約會的話,大家絕對會議論紛紛的。」這是那天稍晚、蒂德在更衣室裡和我說的話。但是在學生餐廳裡,也是她先轉移話題的。我知道那天裡的兩次對話——有時候我會假裝不是這樣,但蒂德心腸真的不壞——她都是在試著要幫忙。而且即使她說的是錯的、即使她說的話只有部分正確,她說的也都是我自己早已這麼相信的事情。
凱莉的下唇本來在微微動著,後來就停了下來,又閉上了眼睛,把大拇指放進了嘴巴裡。小戴越過肩膀回過頭來(他正站在敞開的後門邊,而我站在他的身旁),等我們目光相會,他眨了一下眼睛,豎起他的大拇指。「比棒棒糖還棒。」他又轉了過去,幫凱莉的安全座椅繫上安全帶。他背對著我,我感覺到自己有點要偷笑出來。但是在醫院黑暗的停車場裡,我是想偷笑給誰看?我是想對什麼觀眾表達我明白,不論事情的來龍去脈為何,眨眼睛總是很俗氣?
「我想是吧。」
我想到了杏君,在我們頭頂兩層樓上,穿著她的藍色睡袍,斜靠在床墊上。
克萊若沒有回答,不過她在我面前走進了房間,推開了房門。我跟著她進去。她們的床和我和瑪莎的不一樣,不是上下舖,而是兩張單人床,中間隔了張小桌子。克萊若的床包上有大朵的紅色、桃色、橘色玫瑰花,杏君的則和我們九年級時她用的一樣,深藍色滾綠邊。我突然想到她上一次在這個房間的時候,就是她吃了藥的那一晚。
「妳那裡大概真的滿冷的。妳會冷嗎?」
我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地翻下去,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我把幾瓶私人用品放進了圓桶包。
他又看了我一眼,這是我一直沒有忘記的神情,即使那一夜過後很久、即使在我離開奧特之後,我仍然記憶猶新。他很困惑,正在把一條新的資訊儲存到腦袋中建檔,就是:我是那個即使故作輕鬆開玩笑時,也會說我就是隻狗這種句子的女孩。這讓我好好學到了教訓,沒多久我就停止這樣隨便地羞辱自己了,雖然我從來不曾完全停止,不過這仍然是很好的教訓。
等他走開,我轉了回去。我誰也沒看,用著顫抖的手,拿起另一片洋芋片。
是你嗎?我想帶點調侃的語氣問他,但我沒辦法,因為我的焦慮正在爆發,那朵大花開始無止盡地朝外旋轉。「我得去念書了。」我說。
我臉上一定閃過了一絲奇怪的表情。
「下週的哪一天晚上都可以。我星期二和星期四不用上班,但如果這兩天都不行的話,珊蒂還欠我一次代班,所以我算是都可以。」
「所以?」
男子離我有六、七呎遠,我得站起來靠過去才看得清楚識別證。我很快地考慮了一下不要站起來,但我最後終究還是起身了,主要是因為好奇,而不是禮貌。接著我很高興自己這麼做了。識別證的上方寫著:奧特高中。奧特的校徽疊在整張識別證的最上面,證件的一角有著這個男人的大頭照,照片裡的他笑得很燦爛,揚起下巴,好像在和攝影師開玩笑一樣。照片的底下寫著:戴維.巴多,廚房員工。
顯然莫里諾太太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我要回校園一趟。」她大聲說著,一面撫摸克萊若的背。「我得叫小孩上床睡覺。但是黎跟克萊若,等莫里諾先生載我回來這裡過夜,他會帶妳們兩個回去。好嗎?聽起來還可以吧?」
「不要!不要。我不回去。我馬上去打電話給莫里諾家的人,跟他們說我要留下來。我要去弄一張便床,跟莫里諾太太一樣。我要留下來,妳們聽懂了嗎?」她站了起來,緩緩地沿著牆走向門口,但小心翼翼得好像是怕杏君可能會從床上跳起來把她撲倒似的。
「沒問題。」他說。「對了,很高興見到妳。不過我們還沒有正式介紹過,對吧?我是小戴。」他伸出了一隻手。
莫里諾太太離開後,克萊若還真的不哭了,只剩一點喘吁吁的,好像一口氣緩不過來的樣子。我覺得自己像在一個尖叫多時、卻突然安靜下來的嬰兒周圍那般鬆了一口氣,以及同樣的不愉快預感:她的爆發還沒完,這只是一個暫時的休止而已。
「好多了,恢復了不少。其實我希望妳今天下午可以過去,幫她爸爸一起帶她回學校的醫護室。」
在我旁邊的蒂德說:「今天的鮪魚肥死了。」
這時候我真的笑了出來——我忍不住了——杏君也開始哈哈大笑。但是我不得不有點佩服克萊若。我不覺得她只是笨笨的或是情慾高漲,我想也許她也有一點勇敢。
「我敢說妳一定很聰明,全都拿A。」
「原來,因為我在這裡的期間妳絕對一直都在,而我是去年一月才開始上班的。妳從哪兒來的?」
「第一次約會本來就應該要手忙腳亂的。」瑪莎說。「等你們出去約會差不多六個月之後,妳就會覺得當你們還不怎麼認識彼此時,一切都好好笑。」
「我在想也許今年夏天的時候過去,也許七月或八月。開車過去,一面開一面旅行,在那邊待個幾週。」
杏君故意吃了藥?她試著要自殺?這個想法不是讓我震驚,而是讓我覺得根本不可能。杏君甚至沒有不快樂耶,她絕對沒有自殺的傾向的。
她說:「黎,我要請妳幫我一件事。星期天我要和我爸一起離開了。」
克萊若一臉猜忌地看著我。「妳這一整年來可沒有進過我們的房間半次。」
進了醫院,我們在訪客登記的地方簽了名,搭上了電梯。
克萊若正在舔杏君的脖子,杏君則緊緊地抓著她的背。她們兩人彼此磨蹭,床搖晃得很厲害。過了一會兒,我又想到的另一件事是:性|愛總是非常地狂亂。要是我事前真的有好好想過的話,我會以為看見兩個女孩和看見一男一女大不相同,但事實上,真的沒什麼差別。
奇怪的是,自殺的念頭對我來說似乎很幼稚。(我剛上高中時不會這麼想,但兩年後的現在,我是這麼覺得的。)嘗試自殺沒有完成任何事,所創造的戲劇效果也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到了最後,你永遠都得回去面對你規律的生活,而且這件事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代勞。
「那會是妳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馬鈴薯泥,甚至還有人寫詩來歌頌它們呢。」
十一年級.冬
「我朋友也好多了。」我說。「結果我昨天回醫院,幫她爸爸帶了——算了,說真的,我不知道。有點說來話長啦。你沒穿外套不會冷嗎?」
我想問她:妳哭多久了?心情不好到這麼誇張的地步似乎非常耗費體力,而克萊若滿胖的——她當然沒辦法無止盡地維持這麼費力的行為。
「我是來這裡收個包裹的。」我說。
「只是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