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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貴族學校的日子

作者:克蒂絲.希坦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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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春季大掃除

七、春季大掃除

剛剛對話中輕鬆歡快的感覺已經不見了,靠著假設而生的無限可能已經不見了。我能感覺到自己正在下沉,而且瑪莎沒有反駁我。
我站了起來,手裡捏著考卷。等我走到門邊,伸手要去拉門把時,我忍不住回頭一看。「瑪莎——」
「我把這些拿回宿舍再算。」我說。「謝謝你嘍。」我轉回面向課本,大聲地讀出下一題題目:請寫下部分分式分解的……也許這樣的話,也許奧伯立聽到了我的聲音,感覺上會好像我真的有在認真思考似的。而這一招的確奏效。我可以感覺到他讓步了。我們每一堂的複習課程都是像這樣——暖身、說服,然後奧伯立投降,直接幫我做功課,在他說過他是不會幫我做的之後。但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進展得好慢。他會宣布他的進度、問我問題、等我回答隨便亂猜的答案,有些甚至還不是正確的類別——奧伯立想找的是不可約的二次方程式因數,我給的答案卻是7。
「妳上學期的成績是D,這讓妳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空間。如果妳這學期被當掉的話,那妳整年的平均成績就會被當。而妳現在就是在往那個方向走。妳目前的成績是四十九分。」我知道我表現得很糟,但四十九分比我的理解還要糟很多。
「然後康琦塔附議提名。」瑪莎補了一句。
奧伯立——一板一眼、耐心無限的可憐奧伯立——繼續當我的伴讀小老師,教我微積分。而在我十二年級的期間,我的數學成績從來不曾掉到C以下。另外,在這一年之中,奧伯立也沒有長高。他後來是長高了,在我上了大學之後。那時我大二,他還在奧特的十二年級,我收到了一本校友季刊,裡頭有一張他和其他曲棍球隊隊友的合照,看起來他至少有六呎了。照片裡的他很英俊,不過五官已經沒有之前秀氣的痕跡,感覺就像是有個男人從他的男孩自我中迸了出來,再加點鬍碴就大功告成了。
「妳沒看見這個嗎?」瑪莎折起一隻手臂——她穿了件紅色、領口有扇形裝飾的棉質背心——她的二頭肌鼓了起來。她比我矮個一吋,也比我瘦,但她的確比我強壯。
「這麼做她會被踢出去的啦。」瑪莎說,「不值得冒這個險。」
我忍不住微笑。「妳剛剛自己也說了。那些不是妳的票,是瑪莎的。」
我留在靠近門邊的地方,聽著宣布事項——少數族群學生聯盟星期天晚上要在活動中心舉行年終餐會,另外莫里諾太太希望我們一起恭喜亞黛兒.雪帕,她剛剛獲得雷蒙市長期看護中心頒發的好市民獎章,因為她從十年級起,就每週到這個單位擔任義工。當拜登先生往前一站——點名的時候他就站在領袖生的後面,如果他有事要宣布的話,他通常都是最後宣布的——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他是要說誰當選了,我敢肯定。去年他是在學院晚餐時宣布的,但是我想之前的選舉一定是比較早舉行,因為今年的學院晚餐都結束了。
「妳投票給誰?」我問。
但是我記得第二面鏡子破掉的那一天,我們在球隊練習後在體育館巧遇,然後一起走回宿舍。我們打開房門,同時看到了摔在地上的鏡子。
她們兩人的被提名都是可以預期的,雅絲貝是我們班上的皇后,而吉莉恩.海瑟威則是真正經過投票選出的領袖,她曾擔任十年級和十一年級時的領袖生。
「我不能?」
有好一段時間,我聚精會神地盯著題目看。我真的有在看。但接著我發現自己還對吉莉恩念念不忘,還想著到底她和她的男友有沒有對彼此說我愛你。究竟怎麼樣才會知道真愛降臨了呢?是一種預感嗎?像是你無法明確說出到底是什麼的好味道?或是當時候到了,就會自然而然有證據浮現?是不是像走進一間屋子,當你跨進了某一扇門,愛就在那裡,而你永遠不會再回頭?或者也許你會走進其他的房間,你大吵大鬧,甚至鬧到分手,但你永遠會被擋在真愛的門外,苦舌追求,卻無法到它面前?
我一直都很喜歡電影演的,某個計畫、或是某個人的一生被濃縮在短短的片刻裡播出的部分:一幕幕的畫面閃過,開始播放動人心弦的音樂。你會看到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堅毅的小孩,不在乎他們的差異,為老人家修理房子、裝上遮陽板、粉刷外牆、修剪草地、為花床播種。或者是二十多歲的女人上起了有氧舞蹈課,一面踩著健身腳踏車,一面抹去她眉毛上的汗珠,脖子上還掛了條白色毛巾,然後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減重成功。最後她會乾乾淨淨地從浴室裡出來,扭扭捏捏地,但非常美麗(當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美)。而她最好的朋友會擁抱她,再目送她去赴心愛的人的約會,或是即將宣告她的勝利的派對。我想要當那個人,而我希望我自我改進的這段過渡期間,能夠像電影裡演的那樣輕鬆滑過,並且配上歡樂的原聲帶。
「她聽到我剛剛說的話了嗎?」我問。
「整體而言嗎?」我問道。
她的語調讓我不太確定她是真的不相信,還是只是想表示她有多氣我。
不論是哪一種,另外一個人的反應是我唯一在意的一件事——數字尖尖刺刺又冷冰冰的,但人是有血有肉、會呼吸奶,而且是有可能被你說服、站過來你這邊的。我常常搞砸和別人的關係,這是真的,但很少是因為我對他們的解讀有誤。我會搞砸是因為我會緊張,或是因為我看得太清楚我並不是他們想要的。而事實上,正是因為我達不到標準,所以我能以退為進。也許我並不是那個人想找的樣子,但正因為我不是,我會源源本本、全盤接納他們的意見,做出他們想要的樣子——我可能會姿態很低或是爭強好辯,我可能會憂傷、認真,或是完全沉默。
我們看著彼此。我很難不再次跟她道謝,或是道歉。
這題應該不怎麼難的,我知道。他自己都說這些很基本。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讓怎麼做,而承認我的無知就會洩了我的底,暴露我到底落後得有多誇張。
因為擔任畢業班領袖生,甚至只是被提名,都不是件小事。每一年級有兩位領袖生,一男一女。(學校規定一定要選兩名的——這是我上奧特前的那個春天開始實行的規定——因為要是每一年級只有一位領袖生的話,那一定永遠都會是男生。)除了早上主持點名之外,畢業班領袖生還要主持紀律委員會,而且在畢業之後,他們名字會被刻在掛在學生餐廳裡的白色大理石板上,字母漆成金色。對我來說,能在大理石板上留名是最棒的部分了,它們碰巧也是去年我帶我爸媽來奧特的學生餐廳時,讓他們著迷不已的地方。
「誰喜歡她呀?」雅絲貝說。「吉莉恩無聊死了。」我們一路對話下來的過程中,雅絲貝從來沒有降低她的音量,而現在當然也沒有,雖然有不少同學還在演講廳的前面遊走。因為她完全無懼地表現出一副賤女人的樣子,我突然對她感到一陣佩服。「唯一一個比吉莉恩還無聊的人就是路加,」雅絲貝繼續說著,「而吉莉恩八成會在路加跟她調情的時候睡著。」
瑪莎和我已經到了學生餐廳,入口的地方人潮洶湧。我可能會被大掃除掉——我有任何一絲一毫和阿飛.霍茲、梅西.維雷弗和卡拉.強森相同的可能性(即使是被大掃除掉)——這個想法感覺非常陌生。我覺得這是個我不可能在這裡、在這麼多人之中吸收完整的概念。我得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好好想想。
我一直以為她覺得我很有魅力,但實際上我只是個占用她休閒時間、大肆發表對她同事的不當言論的壞學生。
「我不是想嚇妳。」瑪莎說。「但是妳應該要知道,富雷屈就是這個意思。」
我站了起來。「真的,瑪莎,我可以換掉的。」神奇的是,雖然我老是在穿她的衣服,這種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本來我也可以借她一些我的東西的,但是她沒有穿過我的衣服,而這是個我們不會討論的話題。
如果要我猜的話,我會猜想克羅斯知道我暗戀他,而藉著不和他說話,或是只有偶然才會與他目光相對、多凝視個一拍後才把眼神移開,我表現得完全就是他想像一個喜歡他,但他不會回應愛意的女孩應該表現的樣子。
「我幫妳開了個條件。」她說。「如果有其他學生需要的話,我也會給他們相同的選項,只不過——」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是她用不著說完,我知道她要說的是——我是為了妳才這麼做的。她開的條件是我得做份額外的報告來加分,所以我就做了那個女數學家的年代表。
我有點對他刮目相看。在十年級開學回來、發現阿飛和梅西不見了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有這回事。
總是得過個好幾分鐘後,我才想到有好事降臨的人是瑪莎,不是我。另外每次瑪莎得到好成績時,我也總是很高興,她很用功,她是有資格得到這一切的。
有時候天氣或是一些歌曲可以讓我遺忘,但我還是永遠只是我。
「當然是雅絲貝嘍,她是個天生的領導者。」
「瑪莎,我被當掉不是奧伯立的錯啦。」
他看著瑪莎,於是她說:「我先走了,讓你們講一下話。待會兒直接到裡面見吧,黎。」
「妳好像沒有很興奮。」我說。
「說不定是妳和克羅斯選上了,然後你們有很多深夜會議要開,而且時時刻刻都在一起鬼混呢?」
「嘿,妳的室友挺酷的嘛,哈?」
瑪莎是我有過最親近的朋友,那時候,我一如往常,心思完全被當下的那一刻占據。(我正在想要跟她借黃色的一片裙,穿去學院晚餐。)而且那時候我太年輕了,不知道簡簡單單的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就能把人分開。這些是為什麼,當我看著我們在破碎鏡子中的倒影,我當時本來應該不會想到我接下來想著的事情的——究竟有沒有什麼東西,即使是噩運也好,能夠強到把我們彼此綁在一起、共度那些即將到來的年年月月?
「妳想去哪裡?」她說。「隨便妳說。」
「他說:『妳知道妳是奧特大家庭裡很重要的一部分。』之類的廢話,然後他的意思好像是:『但是我們非常憂心。如果妳沒辦法提高妳的成績的話,也許該是時候重新想想,奧特是不是最適合妳的地方了。』」我說的時候聲音啞啞的。
每本畢業紀念冊裡,都會有一頁上頭的標題寫著:「遺失但沒有遺忘」,裡面放的是本來應該在那年畢業、但最後卻沒有畢業的學生的照片。
「怎麼樣?」瑪莎問。
「這個嘛,被提名是很不錯,但我不會贏的。」
我之前曾經想過蒂德可能會把我的話轉述給雅絲貝聽,但這樣未免也太容易預測了吧——完全就是我所認識的幼稚又冷血無情的蒂德會做的事——所以我判斷她應該不會。但人們的所作所為很少和你的期待一模一樣。
「這個嘛,當然,她是『很負責』啦。」蒂德在空中做了個引號的手勢,她想暗示我什麼——事實上瑪莎並不負責嗎?還是負責任壓根兒就算不上參選的資格?「但是她看起來機會渺茫。」蒂德繼續說著。
阿飛的照片(我是在大一的時候看到的。我在那天秋天,從信箱裡拿到了奧特的畢業紀念冊。)是他十四歲的樣子,就是他離開奧特的那個年紀。感覺上好像是他和我們其餘的人不同,他永遠停在那個年紀了,沒有長大。卡拉的照片有點糊糊的,是她轉身的樣子,所以只能看到她四分之三的臉龐——她細細的杏仁眼、尖尖的狐狸下巴,還有沒有在微笑的嘴。
「但是妳寫了第一題啦。」
「哈哈,」我說,「其實我想問的是男生,妳投票給誰啦?」
當瑪莎自己在幾個小時前、說出幾乎一模一樣的話時,這話聽起來像是令人感傷的事實;但是從蒂德的口中聽到,這項預測就變得很像惡意中傷。
奇怪的是,到了這一天的這個時候,我是發自內心說的。早上我從點名中逃離的事,感覺好像已經是好幾個月以前了,到了下午,瑪莎是畢業班領袖生的念頭已經變得很平常。
「別傻了。」她把頭伸出粉紅色上衣,拉好下襬,然後抬起一隻手臂,聞聞腋下。「像山間的空氣一樣清新。」她從衣櫥裡拿起一件還掛在衣架上、有綠色、暗粉紅色漩渦的白裙子,拎到她正面的腰間。「這件很配,對吧?我希望妳跟我說完富雷屈學務長——哦,哇,黎,這太美了!」
「我一直都覺得艾爾汶宿舍的房間聞起來有貓尿味,但我猜這點大概不是太困擾妳跟瑪莎吧?」
「妳到底想幹嘛,雅絲貝?」我問。「妳為什麼要在意我跟蒂德說了什麼?」
我嚥了口口水。我們正走過小禮拜堂旁,離學生餐廳大約還有四十哩。沙拉吧,我心想,餐巾、冰塊。我又吞了口口水,我知道我不會哭。
瑪莎看著我的書桌,桌上的考卷打開到第二頁,然後目光又跳回來看我。「妳在幹嘛?」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也許這是多此一舉——要是我不會再回到奧特的話,當然就沒有填寫寢室申請表的必要了。但我怎麼可能會不再回到奧特呢?要是我不是奧特的學生的話,我會在想些什麼?在馬文湯普森高中,自助餐廳的地板是沾了黑色、灰色汙點的淺綠色油地毯,學校裡的校隊叫作「維京人」和「女維京」,校內持續不斷的辯論主題是,究竟在懷孕的女生肚子開始大起來之後,該不該讓她們到學校上課。
他搖搖頭。「沒什麼啦。」
「我可以脫下來。」我說。
這一次輪到普瑟克女士不作聲了。
「好多了。」
她瞪著我看。「那妳知道妳怎麼樣嗎?」我看得出來,她正在絞盡腦汁,要搜尋出一針見血、特別惡毒的羞辱字樣。「妳跟我們九年級的時候完全一模一樣。」
「好呀。」
我想告訴妳,我非常喜歡妳。但我不期望我們會有什麼發展,妳也不必回信給我,我只是想告訴妳一聲。祝福妳的人生順利。妳真的非常非常有魅力。https://m.hetubook.com.com
「去就是了。」她望著我書桌前的牆壁,說道:「交上去吧。」
說得容易,我心想。對普瑟克女士產生憎惡的感覺讓我心裡很不愉快。從秋天開始一直到三月,每個星期天的下午我都會到她家,在她先生離家、去哥倫比亞特區工作之後。(不過有一次我去的時候,他還在家,幫我開了門。雖然我們從來沒有面對面見過,他跟我說了:「嗨,黎。」這讓我興奮到想要逃跑。)
「是,當然。」
「好吧,首先,」我說。我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暖身,準備好好高談闊論一番。這樣的對話是我維繫感情的主食,它讓克羅斯存在我的生命之中,即使我們平時從來沒說話。「首先,為什麼妳覺得他很自我中心?其次,如果妳說以後我會覺得我這樣做是在浪費時間,這是代表他永遠都不會愛上我嗎?」
但是他們的談話透露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一開始他們整整聊了二十分鐘的拉不拉多對上黃金獵犬——不是聊某條特定的狗,像是他們童年鍾愛的寵物,他們聊的是狗狗的品種:哪一種狗比較聰明,還有為什麼這兩種狗狗都容易得到髖關節發育不全症。(我完全不知道髖關節發育不全症是什麼,而且也沒有問他們。)接著話題跳到了滑雪,你能不能分辨真正的雪和人造雪的不同,接下來話題又跳到了,儘管路加的哥哥吉普車的雪地輪胎、胎面磨耗程度不同,他從來都不去管那麼多。
「我。」
其實我爸說的是:「這種成績,應該不用去上課就有了吧。」
有兩件事讓我深深地佩服普瑟克女士,而這兩件事又互相補強,讓彼此相得益彰。第一件事就是,普瑟克女士似乎很開明——在我還不完全瞭解女性主義這幾個字代表的意義那時候,她已經是個女性主義者了。而且她在表達她的觀點時,既不兇悍也不歉疚。有一次她還載了一休旅車的學生去波士頓,參加贊成墮胎的大集會。(當時我沒有去,因為才九年級,我想也許我並不應該去。)另外,她也不化妝。星期天時,她會綁一條藍色的印花大頭巾,把她鬈鬈的頭髮往後推。
「雅絲貝。」他說。「還有吉莉恩。」
「好啦好啦,那孟買怎麼樣?」我試著裝出一點印度腔。
這就真的不怎麼怪了——從九年級之後,康琦塔和我就非常少說話了,但她和瑪莎仍然保持著友好的關係。
「妳會拿到C或C減。我不可能全部做完的,而且反正我有加進一些錯誤。」
「那偉大的祖國俄國呢?」我裝出同樣沒什麼說服力的俄國腔,瑪莎笑了。「到我聖彼得堡的鄉間宅邸!」我大叫,然後用膝蓋頂了一下瑪莎身體的側邊。「衝呀!」
「到精緻而頹廢的世紀末巴黎!」我改了法國腔大喊。瑪莎氣喘吁吁地說:「我覺得妳剛剛把口水吐到我頭上了。」
做完早禮拜後,大家一起走向教學大樓點名。這時候奧伯立突然在我和瑪莎的身邊冒了出來,說道:「我有東西給妳。」
她終於注意到了——我用她的電腦用紙、她的膠帶、和我自己的麥克筆做了一頂紙皇冠。我用紫色、綠色、紅色畫了大大的寶石,並在底座和三角形尖端用黃線描邊,然後用黑色的麥克筆寫著:瑪莎.波特,畢業班領袖生和世界女王。
「黎?」奧伯立叫我。
一直到這一刻之前,要支持她都很容易,因為她是我的室友,因為即使沒有其他人認可,瑪莎還是很棒。因為我們都是人家瞧不起的失敗者,我們兩人都是。只不過現在很顯然的,並不是我們都是。
全場一陣歡聲雷動,我周圍所有的人都在大叫和擊掌——我心裡很納悶,為什麼一旦結果定案,表現出你很在意的樣子就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在事前洩露你的在意就是錯的呢?我也在拍手,但我沒有覺得欣喜若狂。事實上,我甚至不覺得高興。我覺得自己呆掉了。瑪莎贏了?瑪莎?
有些事我不喜歡由別人告知,尤其不喜歡由男生來告訴我。我的聲音也許升高了半個八度,我想跟他說,但是還不用找掩護啦——我不會從椅子上跳起來抱你好不好,我甚至不會開心地尖叫。不過要是我要開心地尖叫的話,那就會是在這一刻。
擔任畢業班領袖生的另一項額外的好處就是他們總是可以進哈佛。所以當珍思可.霍布金斯的提前申請被往後延遲,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不過後來她還是在正常申請時被錄取了。
瑪莎轉了過來。
「不妨先複習一下最基本的圖形方程式。我可以出幾道題目給妳。」奧伯立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好幾串數字,然後把本子推給我。第一題是:
我又再一次對雅絲貝純粹的目中無人、還有她完全缺乏說好話或是賄賂我的興趣刮目相看。瑪莎必須退出比賽,單單只是因為雅絲貝是雅絲貝;而因為相同的理由,雅絲貝應該當選。「也許妳應該自己去跟瑪莎說。」我說。
到了樓下整排的數學教室,我走進一間空教室裡(不是普瑟克女士的教室,是她對面的那間),沒有開燈。我開始把課本一頁頁地翻過去。現在已經太遲太遲了,不過有在做點什麼讓我感覺好過一點。
她把皇冠戴在頭上。「跟我配嗎?」
她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為什麼妳會覺得妳不是這間學校的資產,妳和這裡所有人的優點都一樣多。除此之外,我希望妳明白,沒有人要處罰妳。只不過,黎,妳的數學已經落後大部分的同學整整一年。學校有它的要求,妳要是想在一年之後拿到文憑的話,妳就得滿足它的要求。如果讓妳通過的話,我們怎麼能保證在學微積分時,同樣的情況不會再度發生呢?某方面看來,我認為讓妳繼續跟不上進度,對妳來說並不公平。」
「把嘴巴擦乾淨。」她說。我照辦了,屑屑從我的手邊掉了下來。
拜登先生逐一念過低年級的當選人時,我環顧房間,尋找瑪莎的身影,然後發現她斜靠在離我最遠的牆上。我試著要和她的目光對上,但是她正在看著拜登先生。我四下看看,尋找其他的被提名人,結果看到達登站在附近。他臉上帶著溫和、愉快的笑容,和完全隨緣的表情,這時我就知道他知道自己不會當選。我為他還必須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表現出一副很有運動家風度的樣子,感到一陣難受。
「這是考試的答案嗎?」我問。
但問題是,普瑟克女士的課並不是我考得超爛的科目,也不是她把我當掉會造成我被開除的課。她也是我的導師,而且直到沒多久之前,即使是在我的數學成績開始大幅滑落的頭幾個月,我們的關係都還非常友好。我是在九年級時認識普瑟克女士的,因為她是三個籃球教練中其中的一位。當我們輸掉比賽時,不像一些其他的教練,她並不特別生氣。有一次我們不知道怎麼弄得讓她答應了,要是我們贏了比賽的話,她就要直接在球場上,連續做三個後手翻(她大學的時候是體操選手)。然後她真的做了,是在奧弗菲隊和跟我們對打的那一天。之後她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頭髮亂糟糟的,奧弗菲的人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們時,她說:「我今天絕對應該穿另一件胸罩的。」當我們和其他學校比賽時,我們坐的不是巴士,而是普瑟克女士開的休旅車,而在我們回學校路上,她會帶我們去麥當勞。
坐在桌子對面的約翰.布德利抬起了頭。「沙非,我是絕對不會投給你的。」
我聳聳肩。
「還可以。」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偷偷地瞄了她一眼。
但瑪莎並沒有提到她被提名的事。事實上,我是從尼克.沙非的口中聽到的。他在午飯時說:「妳覺得妳室友怎麼樣?」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個好——」我開口。她說:「不要跟我說話。只剩不到半小時了。」
「說些什麼嘛。」
點名結束了,我可以聽到有人走進數學教室走廊的聲音。可怕的是,我突然想到,也許被大掃除掉比看著瑪莎成為畢業班領袖生還來得容易接受。
結果果然奏效了,瑪莎微微笑,我也微笑,我們的心情好像又回到了原本的樣子。但我想我並沒有瞞過她,而且有可能被大掃除掉的效應已經開始發酵了。我覺得眼前的場景愈退愈遠,或者也許是我自己愈縮愈小。前方的一切變得既龐大又遙遠,像是在遠方發生的某件盛事一樣——一群模模糊糊、穿著體面的學生,魚貫地走向鋪了白色桌布、擺滿附有銀蓋的銀色餐盤的長桌。
「瑪莎?」
普瑟克女士讓我佩服的第二件事是,她有個超級帥氣的先生,叫作湯姆.威廉生,在哥倫比亞特區工作,是一個民主黨黨員的演講撰稿人。除了週末之外,他不常在家,但有時候他也會穿著大衣、繫著領帶,突然出現在學院晚餐上。或是他們夫妻倆會一起跑步,然後女孩們會用手肘頂著彼此說:普瑟克女士可愛的先生跑過去了耶。普瑟克女士她自己很有吸引力,但並不美麗,甚至也稱不上大部分人認為的漂亮,這讓我覺得滿心驚奇,她並不美麗,但是他愛她,她又聰明又有自己的主見,但他還是愛她。從你看到他們說話,或是他們休閒、不特別浪漫的碰觸彼此的方式看來(他的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只稍稍摸著她的肩膀,或是在用完晚餐後,他的頭斜斜地靠在她的頭上,她的嘴裡一面說著什麼,他們倆一面穿過人群,走下學生餐廳外擁擠的階梯),他甚至可能非常愛她,而她也真的以同樣的愛意回報。
「我猜差不多就這樣了吧,嗯?」
當普瑟克女士看到我把她也列在表中的時候,她也真的笑了出來,但是我們之間,已經有些不同了。在她的公寓裡,她跟我說我四十九分的那個下午,她並沒有像平時我要離開時會做的那樣,和我確認我們下個週末要不要碰面。我本來可以在那一週的課堂上問她的,但我也沒問——我不想加重她心裡的負擔——而因為我沒有問她,那個星期天我也沒去她家。接下來星期一的課堂上,我在坐下的時候目光和她對上了。她抿著嘴唇,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沒有開口,畢竟,還有其他的同學在旁邊。當然,我還是幾乎每天都會看到她,但是除了上課之外,我們就只有在行進間,或是和一大群人在一起的時候相遇——像是四月天氣開始變暖時,她邀請所有的導生到她家去野炊。
「哦,我投給達登。妳投給妳心愛的克羅斯了嗎?」
我的第二個念頭是:我得告訴瑪莎——跟她說的相反,顯然老師們也會用「大掃除」這個字眼。
「然後把這個接過來。」
「妳又不知道誰會贏。」我說。
「妳為什麼不喜歡吉莉恩?」吉莉恩和雅絲貝的朋友圈差不多,我從來沒聽說她們之間有什麼不合。
十一年級.春
「妳是這麼認為的嗎?」
我對情侶的興趣感覺有點像是在研究人類學——即使我喜歡克羅斯,即使我希望從瑪莎的口中聽到她說,她可以想像我和他出去約會,但我自己是無法想像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我無法想像每天出現在對方的生命之中,兩個人一起聊天、親熱,然後在小禮拜堂裡,坐在彼此的身邊。當我想到杏君和克萊若(我常常想到她們),我最難想像就是她們住在同一個房間裡,怎麼還能變成情侶?她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要親熱,什麼時候要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寫作業?時時刻刻都和你想要取悅的人在一起,這樣不會太強烈、太疲倦,或是太熟悉嗎?也許在這麼靠近的情況下,你會放棄能取悅對方的想法,直接坐在那兒掏起耳屎,也不在意自己看起來可不可愛。但是這樣不是也會失掉一些什麼嗎?如果這就是人家所說的親密,那麼這個親密對我來說沒多大吸引力——感覺上你們最後好像會必須和對方互毆、互搶氧氣似的。
這一頁還有另外四個人:小小.華盛頓、喬治.瑞馬思,還有杰克.莫瑞。喬治和杰克分別在我們十年級的四月、十二年級的十一月因為被逮到喝酒兩次,而先後離開。(關於酒精、香菸、大麻和濫用藥物及違反參訪時間之類的犯行——也就是所謂的小違規——可以有兩次的機會。至於屬於重大違規的嚴重毒品、作弊和說謊,則只有一次的機會。)另外還有亞德勒.斯岱爾,他在我們十一年級的寒假之後就沒有回來。
「妳當然不是壞坯子。」

奧伯立把筆從嘴裡拿了出來,坐直身子。「黎。」他說,然後點了一下頭。無論何時何地,奧伯立的舉手投足總是表現出絕對的一派嚴肅。也許是因為從小別人就這樣教他吧,或者是一種補償心理,補償他在十四歲時只有五呎高、但卻有九十磅重的事實。他有著一頭蓬蓬的棕髮,高聳的鼻子,鼻子和兩頰上撒了一些小小的雀斑點點。他的手也很小,無名指留了尖尖的指甲。每次看著奧伯立寫下數學習題時,我就在想,當男生開始長個子的時候,他們一直都會依比例成長嗎?還是有可能身體有個部分(比如說手)沒有接到長大的指令,一直維持著原本的樣子,結果就成了比較小的自己曾經存在的一絲痕跡?
「也許可以有些分數呀?」
划船練習後,瑪莎做了點舉重。等她在下午快結束時回到宿舍,差不多也該是去學院晚餐的時間了。我坐在摺疊沙發上看東西,瑪莎則背對著我,在她的衣櫥裡翻箱倒櫃地找衣服換。「我把我的短袖罩衫送去洗了嗎?」她問道。
「沒關係的。」她已經轉了回去,面向衣櫥,拉出了一件脖子和袖子邊邊有粉紅蝴蝶結的粉紅色T恤。
接著一天下午,就在春假剛剛過完沒多久,她的熱情好像消退了。在我們離題的時候,她會https://m•hetubook.com•com一直把話題拉回數學上。剛到她家時,她說她的頭很痛,所以我本來還想是這個原因。但是大約過了半小時,我正興高采烈地說著為什麼我覺得柯寧先生愛上了我以前的舍監波薩德夫人,說到一半時……
「沒錯,正是如此。」
「追上去吧,她在等妳。」瑪莎輕輕推了我一把。「不會有事的啦。」我走了幾步後,她又加了一句:「深呼吸。」
我在他旁邊的位子上坐定後,一面拿出筆記本、數學課本、計算機,一面說道:「最近怎麼樣?」
奧伯立遞給我一個棕色的馬尼拉紙信箱,上頭用大寫字母寫著我的名字。
奧伯立嚴肅地點點頭,說道:「黎,我會想念和妳相處的時光。」然後給了我一個封起來的信封,補了一句:「晚點再看。」因為我對信裡寫了些什麼並不好奇,還有因為我的心思都被別的事情所占據,我一直到好幾天後才打開來讀。信封裡裝了張卡片——另外一張——封面上畫了畢業生會穿戴的黑色方帽和黑長袍,上頭寫道:恭喜畢業!卡片內頁的底下,奧伯立寫著:
「配呆了啦,妳應該戴著去吃晚飯的。」事實上,要是她真的戴著去吃晚飯的話,一定會把我給嚇壞的。這會恰恰符合別人對我們的期待:兩個土包子女孩對瑪莎被提名而歡天喜地的證據。
瑪莎鼾聲大作。
至於瑪莎——我一直不明白我在奧特的期間,她為什麼會像我喜歡她一樣那麼喜歡我。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能確定。她給了我那麼多,我連她的一半都回報不了,而這件事本來應該會動搖到我們友誼之間的平衡,但是卻沒有,而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
「這不是你的錯啦。」
我想沒有人真的很在意卡拉被大掃除掉了,她幾乎沒有什麼女性的朋友,而且雖然她在男生面前時,男生會追求她,但她並不像那種缺席之後、他們還會常常想到的人。
第二年秋天,我申請了一位叫作提梭先生的物理老師做我的導師。
「眼下把精神放在數學上就是了。我希望妳把指數和對數函數弄得很熟,好嗎?其他的問題等到了眼前我們再想辦法。」
「除非是晚飯時有人在果汁裡給我攙了酒。上來吧。」
此外,我並不確定我是不是還尊敬她。感覺上好像她本來可以更強勢地為我說話,或是更直接地告訴我情況的,但是她都沒有。她選擇了表現得很奧特——完全地迴避,要我照規矩來。也許我不應該訝異,畢竟,在她公寓裡的那些午後,滔滔不絕、坦誠以對的人是我,不是普瑟克女士。
「奇怪的是,富雷屈——」我停了下來。
我什麼也沒說——我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當我對沉默的自覺壓過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的困惑時,我說:「很好。」
「謝了。」瑪莎似乎累到不行了。剛剛她不在的那幾個小時,我一直在想像她慶祝勝選的畫面。也許她還和克羅斯一起慶祝呢——開心得大翻筋斗,全身撒滿了彩紙。現在看來,這些可能性幾乎微乎其微。
課程結束後,我每天晚上都和奧伯立碰面,連星期六也不例外。我發現自己其實還滿期待我們的會面。不用上課之後,日子似乎被延展到不知道該怎麼過,就像條彈性疲乏的老舊橡皮筋一樣,有幾個小時有秩序的感覺倒還不錯。
「爬上妳的嗎?」我不確定地問。
我想吉莉恩之所以能那麼自在,是因為她並不對這個世界特別感興趣,因為她沒有去質疑她在這個世界之中的位置。這種可能性讓我稍微有點不喜歡她,而我的感覺在幾天後的晚餐更強烈了。那時有人聊起了最近麻薩諸塞州州長雇用非法移民當保姆的弊案,我聽到吉莉恩笑笑地說:「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人覺得自由派的人不是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嗎?」她完全不自覺,也許並非在場的人都和她擁有一樣的觀點。而且我心想:妳才十六歲耶,怎麼會已經變成共和黨的了?也許我已經是民主黨的唯一原因是,在我的早期記憶之中,我爸曾經不斷地激烈詰問電視上雷根的就職演說。不論如何我還是不喜歡吉莉恩.海瑟威。而且現在,因為她是瑪莎角逐領袖生的對手,也許我甚至可以算是有點討厭她了。
第二個鈴聲響了。這代表:你現在應該坐在座位上,打開課本,拿出筆,準備就緒。瑪莎臉色一變。「我想跟妳多聊聊這件事。」她說。「不過別太煩惱了。」
我什麼也沒說。
午餐後,瑪莎和我正要離開學生餐廳,這時我看到普瑟克女士在我們前方三十碼左右,自己一個人走著。我抓住瑪莎的手肘,停下腳步。「等一等,」我說。「讓她走得更遠一點我們再走。」
「我知道大掃除是什麼意思。」他說。
2x+y=5
他沉默了好幾秒鐘,最後終於開口:「如果妳願意非常努力的話。」
「我猜吉莉恩會選上。」她說。「太多人不喜歡雅絲貝了。」
「今天事情有點多。」
我完全說不出話。除了因為這些話題我沒有什麼好貢獻之外,還因為我完全處於震驚狀態。他們一直都那麼無聊嗎?怎麼能和一個已經和你出去約會一年的人這樣說話?難道他們不想聊聊其他的人、他們擔心的事,或是自從他們上次見面以來,中間發生的日常小事嗎?
我全身發直,她把手拿了開來。我們已經到了教學大樓的入口。我們雙雙停下腳步,好像已經事先協議好,不要把這段對話帶進去似的。
「學微積分的時候,不會發生這種事的。」我說。
一直看手錶的人也是她。直到距離中午不到五分鐘時,她說:「妳得全部接手了。」她已經算到了第六頁的上面。
「像這樣——這樣聽得懂嗎?」
她搖了搖頭。
「妳說什麼?」蒂德說。「是我意識不清了嗎?」
「拜託唷,」瑪莎咧著嘴笑。「我們得去晚餐了。」她摘下皇冠,放在她的書桌上。「有一天妳遇到一個非常非常愛妳的人,那時候妳會想,我高中的時候,為什麼要浪費所有的時間、朝思暮想那個自我中心的蠢蛋呢?」
「吉莉恩.海瑟威唷。」我說。「不是吉莉恩.卡森。」
「讓我想想。」尼克用右手手指數數兒。「匹塔德、科地、小舒、史密斯,還有迪弗克斯。」
當我抬起頭,雅絲貝.蒙哥馬利就坐在我的右手邊。事實上,她坐得非常靠近,以至於我平常只有和男生在一起時才會有的身體自覺又跑了出來——她會覺得我的毛孔很大嗎?我心想。還有因為我把護唇膏忘在宿舍裡了,而且我又一直舔嘴唇,所以我嘴巴邊邊的皮膚是不是一直在脫皮?當我和雅絲貝的目光對上,因為一陣緊張,我又舔了一下嘴唇。
瑪莎看著我的眼睛。
「達登。」他沒聽到我叫他,我又叫了一次:「達登。」
他看起來嚇到說不出話。
「妳今晚該要跟奧伯立碰面,對不對?」奧伯立是我的數學伴讀小老師——讓人難堪的是,雖然我已經十一年級——他才九年級。
接著她就走了。她洗髮精的味道還懸浮在空氣之中,久久不散。事實上,我知道雅絲貝用的是哪一種洗髮精.因為蒂德用的也是那一種,不過那種香味並沒有留在蒂德的頭髮上。當我在奧特的時候,那個牌子的洗髮精代表的是受歡迎的味道,而我畢業之後,它就變成了代表奧特的味道。在我二十多歲時,有一天下午下了班,我在一家便利商店裡,拿了一瓶洗髮精給我朋友說:「我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好聞的洗髮精了。」她給了我一個疑惑的表情,然後說:「那就買吧。」那個時候,我本來以為我已經長大、已經過了我的奧特自我的時期了,但我的提議還是透露了事實並非如此。在收銀台結帳時,我的感覺就像是二十一歲後第一次去買酒喝一樣,有著一種延續的心虛。
我挪挪位子,只坐了椅面的一半,好讓她坐在另一半上。她拿起一張我放在字典上頭的活頁紙,看到一面有寫字,翻到了背面。(那上面寫的是西班牙文的字彙表,是我打算念書的時候用的,但我不敢跟她抗議。)
我把筆記本滑給他——我在上面用鉛筆寫著四〇八頁,本章複習,全部不會。
我點點頭。

然後她問:「富雷屈怎麼說?」
但是被選為領袖生——這似乎就有點偶然了吧。在克羅斯提名她之前,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這件事,而且就我的判斷,她甚至連想都沒想過。然後事情突然就這樣成了,她也沒有真的去認真爭取。最後,要是被提名為畢業班領袖生的人是我,結果會怎麼樣呢?要是我那天去了會議,而不是去學務長的辦公室,然後我在場讓某個人(甚至可能是克羅斯)想到:不如提名黎?要是其實可以代表任何牌的王牌是我,而不是瑪莎,會怎麼樣?也許大家也偷偷喜歡我、尊敬我,或是把我視為可以將吉莉恩和雅絲貝取而代之的人選。這並非不可能。因為說真的,這個大逆轉的結果不就是她們兩人的挫敗和瑪莎的勝利嗎?要是我選上了,我就會是克羅斯的夥伴,我們會每天互相說話,然後在全校師生的面前,肩並著肩,一起站在講台上的桌邊。有了別人信任我的證據,我就會煥然一新,我會變得有自信,最後得以放鬆、自在起來。而且我當然就不會被大掃除掉了——奧特怎麼能大掃除掉他們的畢業班領袖生?
「沒有。」我回答。
我安靜了下來。「好吧,那麼,」我說,「嗯,妳能當選畢業班領袖生真的很棒,我很驕傲能有這麼優秀的室友。」
「我知道我的運動細胞不是很發達,或者我也不能算是,嗯,奧特的資產。但我沒有違反校規呀,我只是覺得你們似乎應該相信我是好人。我就是不懂為什麼我是否能留在學校,必須由這場考試來決定。」
像亞德勒這種自己選擇離開的人都讓我覺得非常神秘,甚至有點崇拜。不論我在這裡有多不快樂,奧特是我永遠無法背過身、說出以後不要再有牽扯的地方。
我拉開書桌的抽屜——因為我們坐的方式的關係,我們兩人都必須往後靠——拿出一本線圈筆記本。我把本子拿給她,說道:「但要是答對太多的話,看起來不是很可疑嗎?」
我睜大了眼睛,希望看起來像是接納意見似的看著她。我的全身僵硬不是我自己自願的。
「老天爺!黎,妳這是怎麼了?難道妳不明白事態緊急嗎?首先,給我坐好。」
他還是沒有移動。因為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所以我伸出了我的手。點名正要開始了。我們握了一下手。
「如果我可以從頭來過的話,事情就會有所不同。」我說。「我知道的。」
「不太可能吧。」
我是還記得,但我點醒我媽,那已經是小學四年級的事了。
「最後,」拜登先生說,「即將升上畢業班的這一班——」他還沒說下去,我身邊有幾個人發出了叫聲。拜登先生勉強擠出笑容。「即將升上畢業班的這一班,」他重複,「請恭喜你們的新任畢業班領袖生——克羅斯.舒格曼和瑪莎.波特。」
我眨了眨眼。
「哦,不是啦。」我說。「富雷屈沒有提起大掃除的事。」
卡拉的漂亮是那種骨感、甚至野性的美。她皮膚很白,全身瘦得皮包骨,身上有香菸的味道,總是畫著黑色眼線、穿著黑色牛仔褲晃來晃去。雖然在教學大樓裡是禁止穿任何顏色的牛仔褲的。(有一次我聽到一個老師叫她去宿舍換掉褲子,她說她沒辦法,因為她是通勤學生。老師說叫她打電話給爸媽,請他們其中一位幫她帶不同的褲子過來,她說那也不行,因為她的爸媽都在上班。)
我突然想起了在我進奧特以來,所有被大掃除掉的人。我九年級時是阿飛.霍茲,他是個總是邋邋遢遢的新鮮人——紙張會從他的背包裡亂七八糟地冒出頭來,他的上衣掉到褲子的外面,鼻水滴滴答答地直流,而且不論到哪裡,他總是遲到。早上當大家都吃完早餐要往小禮拜堂移動了,他會獨排眾議,頂著洶湧的人潮逆流而上,朝著學生餐廳走去。也許他根本就不應該來奧特的——他根本就不應該脫離他的爸媽自己住——但是他是他們家裡第四代念奧特的人,單單因為這個理由,雖然他其他的問題數不清,他被大掃除掉時我還是非常驚訝。
我大聲地說:「你覺得吉莉恩漂亮嗎?」
這些衝動都很合理,因為除了你的室友外,你還能在誰的面前展現你洋洋得意和雀躍不已的一面?但是我不覺得我能夠忍受這些。我走出了房間,沒有四處張望,所以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我。
我乖乖聽話坐了起來。
要是我是個好的朋友、是個好人的話,我就應該排除萬難,穿越我同學組成的一道道人牆,去給瑪莎一個大大的擁抱。這樣的話,恭喜她的那一刻本來是可以很容易應付的。我害怕的是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令她昏頭的難以置信,會不加掩飾地暴露在眾人的面前。此外,我可能得不斷地說服她,說她值得獲勝,好讓她冷靜下來。更糟的是——她可能沒有那些情緒,她可能就是開心而已。也許她只想好好沉浸在這一刻裡,猜想誰投票給她、誰沒有投,滿心期待領袖生的角色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這個嘛。在波薩德宿舍的時候,妳不是也跟烏賊關在房間裡同住了好幾天?在妳把小小踢出去之前。我想妳一定很習慣噁心的味道啦。」
「沒有花我多少時間啦。」他臉都紅了。「最後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不是啦,我是說——我看不出來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因為一些別的事情,在我要從奧特畢業的那天發生的事情,他的好看對我來說似乎有點諷刺。在畢業典禮之後,所有的教職人員以及緊接在他們之後的所有畢業生,全都要在圓形草地上排成一排。接著其他的年級會在他們的對面再另外和_圖_書排一排,就像兩個球隊在比賽結束後要握手似的,只不過我們的人數有球隊的二十倍之多。如此一來,每位畢業生都有機會和每位非畢業生道別,不論你們彼此有多熟或多不熟。
「我又沒叫你做。」
卡拉和我上同一堂的西班牙文,她從來都沒有事先準備,從來沒有寫翻譯或是做閱讀,但有時候又會突然發奮努力起來,證明她不是永遠都成績很爛。(相反的,我每次都有做作業,連數學也有,只是我就是照常表現得很差。)有好幾次,我在快要門禁點名前在圖書館外看到了卡拉,她應該是在等她爸媽來接她。有個十一還是十二年級的男生在她身邊和她說話。然後你知道,從他們的站姿就看得出來,那個男生比卡拉在意他們的對話很多。
「她還不錯。如果我是妳的話,我會開始求這一題的X。題目上有哪些關於X的資訊?」但是奧伯立臉紅了,一片滾燙的粉紅色調出現在他的臉上,一路往下蔓延到他的脖子。
「妳自己看,瑪莎。那不是初級微積分,那是代數。」
「我從來沒注意到有這種事。」我說。
一陣沉默被打開了,繼續無限延展。
我們跨進學生餐廳,是我們該分開去找指定餐桌的時候。瑪莎望著我。
「嗨。」我說。「恭喜妳當選領袖生。」我本來不是計畫這麼說的。我本來是打算要刻意地誇張來彌補我剛剛沒有馬上去找她,並且大叫出:「我在到處找妳呢!」但是就是這樣,我說了我說的話。
「很好,謝謝妳。我想看看妳明天要交的作業。」
而且一旦被提名了,在奧特是沒有發表演說或是張貼海報這種事的。事實上在這裡,造勢這個字眼可是一種指控,就跟拍馬屁差不多。對於自己不顧一切地渴求某樣東西,甚至更糟、自己不顧一切地強力追求,一向都讓我很深惡痛絕,這種感覺在我從奧特畢業多年之後還一直跟著我。我大學畢業後,有天爸跟我說,他對於我去面試工作時表現得不夠積極感到很擔心。而他的這番話真的讓我嚇了一大跳。積極是你應該要表現出來的事情嗎?但是這樣不會有點噁心,感覺好像和貪心還有慾求不滿一樣嗎?我心想。你當然想要那份工作,而幫你面試的人也應該知道這件事,不然你出現在他辦公室幹嘛?
我之所以會幫我媽一起為牠洗澡,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不想讓我媽獨自體驗這種悲傷。
她又拿起了考卷。「過來這裡。」她說。等我站到了她面前,她指了指書桌邊的椅子。等我坐好,她把考卷放到了我面前,打開第二頁。「這些妳知道一點,對吧?這裡,它要妳寫下方程式——妳知道怎麼寫吧,不是嗎?」
「好吧。」我說。「準備好嘍。」我往前一步,把手臂垂在她肩上。她站了起來,手往後摸來抓我的腳,然後我的小腿窩卡進了她的手肘窩裡。她左搖右擺了一會兒,我不由自主地嗚嗚叫了出來。接著她穩住了身子。
「沒有必要再多寫了啦。」
「我知道妳昨天和富雷屈學務長聊過了,如果妳在納悶的是這件事的話。」她說。「我很好奇妳有什麼感覺。」
離開了奧特之後,我重新創造了自己,不是一夕之間,而是一點一滴地改變。奧特教給了我吸引和疏離別人所必須知道的一切,還精確地知道什麼時候該自信、自我貶抑、幽默、揭露秘密、好打聽,甚至最後還有積極。另外,奧特也是我曾經遇過最難纏的觀眾,以至於後來有些時候,我都會發現,贏得別人的支持居然容易到讓我有點失望。要是瑪莎是在我們,比如說二十二歲的時候,遇到我好了,我不會很難相信她喜歡我。但是她是在我變得討人喜歡前就喜歡我了,這是讓我百思不解的部分。
「給我妳的計算機。」她說。
瑪莎一路看下去,快到結尾時,她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在困惑與絕望之間搖擺。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也這麼認為。先在這裡打住吧,但我希望妳明白,我們的考量是關於學業、不是針對妳個人的。」她瞇起眼睛看太陽,因此當她說「我真的不覺得他們會把妳大掃除掉啦」時,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就是他們會把你踢出學校,但是會等到——」
「對。」
我希望她會反駁我,說富雷屈學務長沒有要拿這件事威脅我的意思。但是她卻說:「妳是在說,要是我們早點告訴妳可能的結果的話,妳就不會把事情弄到這個局面嗎?」
瑪莎在我們十一年級的五月底,一次晨休時舉行的班級會議上,被提名為畢業班領袖生。但是當時我並不在場,因為我被叫到富雷屈學務長的辦公室,去跟他聊聊我數學被當的事。其實我在表示晨休結束的第一個鈴聲剛剛響過時,碰巧遇上了瑪莎,我們在三樓的走廊,她要去上藝術史,我要去上西班牙文。
「妳這是在做什麼?」我說。「拉票嗎?」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我看到她的五官正在重組,力圖恢復之前的表情。我第一次想到,拉票正是雅絲貝此時此刻在做的事。
他清了清喉嚨。「各位都知道,各年級的領袖生選舉是在昨天舉行。我很高興來和各位分享選舉的結果。」
「這一題圓錐曲線的焦點在原點,對嗎?而它必須滿足這個條件。」奧伯立指著課本上的拋物線,準線y=2。「所以我們要怎麼做?」
「今天富雷屈叫我去他辦公室。」
「老兄,」他說,「冷靜下來啦。」
「真的漂亮還是普通漂亮?」我說。
「妳是喝醉了還是怎麼樣?」
「坐過去點。」她說。我從來沒聽到她那麼生氣過。
「瑪莎這樣不是很瘋狂嗎?我完全被她嚇到了。」她的語調很開心,而且友善得近乎完美。
她笑了開來。「好吧,這也算,我得走了。」然後她匆匆走向走廊那端去上藝術史。當我推開西班牙文課的大門,大門的沉重和我的害怕感覺起來好像是同一回事。
當瑪莎被拜登先生選入紀律委員會時,我是很為她高興的。其實這真的算不了什麼,某方面來說,這只是個屬於乖乖牌的榮耀而已。但這畢竟還是個榮耀,而且我是發自內心地恭喜她。還有一次——在我們十一年級的那個夏天,瑪莎開始跟她哥哥的朋友柯比出去約會。他們之間你來我往的互相吸引深深地令我著迷。有好幾個星期,晚上我都會和瑪莎通電話,解讀柯比的行為,給她建議,好像我對男生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很清楚。在她告訴我他們接吻了之後,我突然有一陣喜悅襲來。
我很確定奧伯立比我聰明,不只是在數學,還有在所有的事,而且終有一天他會變成比如說證券經紀商之類的人,然後賺進大把大把的鈔票。
「說真的,」她說,「我知道妳過得了的。」
事實上,界定大掃除(又叫作春季大掃除)、並且區隔它和普普通通的開除並不相同的要素是它發生的時間。和名字暗示的不同,春季大掃除並不是在春天發生,而是在夏天,學期結束之後。而且被大掃除掉也未必是因為某一個重大的理由——他們從來沒有真的抓到梅西用鼻子嗑藥——倒比較是因為許多小事的積累。
「妳沒聽到重點。妳想讓吉莉恩當畢業班領袖生嗎?」
奧伯立正在我們平時見面的自習室等我。透過窗戶,我可以看到他頭斜靠著牆壁,正在嚼一支塑膠筆。他在做的事情一點兒也不怪異,但從他的動作看得出來,顯然他以為他是自己一個人。這讓我感到尷尬不已。我敲了敲窗戶,才開門進去。
「不是。」我可以聽出我聲音裡有著保護自己的濃濃敵意。
「可以。」我點點頭。「非常懂。」
「叫他再跟妳解釋一次極方程。他應該要說得更清楚一點。」
我又看了達登一眼,他還在滿心歡喜地拍手,還在微笑,雖然在他耳朵下面一點點的地方,有一條下巴的肌肉正在抽動。
「要是是我的話,關於申請貓尿宿舍的事,我會再三思一下。」她轉了過來看我,我們的臉靠得好近,這樣我怎麼能沒有親她的念頭呢?她的手指輕輕地敲了幾下,若有所思地微微笑,然後說:「只是給點友善的忠告而已。」
「開玩笑的啦。」我拿出一張手工製的卡片,正面是長長細細的男生字體,用大寫字母寫著:祝好運!卡片裡寫著:希望妳考試考得很棒,黎!奧伯立上。他沒有像女生做卡片時會做的一樣,加上星星、花朵或氣球來裝飾頁面。
那時候是八點四十五分。我們要在九點鐘時去普瑟克女士的教室領考卷,拿到自習室或是我們的寢室寫,然後在中午前交回。再過三個小時多一點,一切就結束了,我的命運就此決定了。之後我會再為瑪莎做些什麼,為她做張卡片,或是去城裡買束花給她。而到了那個時候,她也會變得比較冷靜。她自己待會兒也要考歷史,歷史考卷絕對可以沖淡這一切。而且也許考完試後,她會先跟別人大談一番關於她選舉的事,也許是和她一起走回宿舍的人。到了我們再次會面的時候,她就能夠把她的反應裝在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包裹中給我:像是一塊裝在密封特百惠容器裡的千層麵,而不是直接擺在番茄醬灑滿流理台的髒兮兮廚房。在她清理打包的時候,我並不需要在場。
「我不是開玩笑的。」我說。「妳是瘋子。」
「也許克羅斯喜歡妳。」我用一種希望不會洩露我有多麼害怕這種可能性的語調說著。
「我正在穿。」
「會有十四年的噩運。」我說。十四年似乎是一段深不可測的玄奧時光——不只是因為它很長(雖然看起來似乎真的很長),重點是因為我們的生命在這段期間會有多大的改變。十四年後,我們都三十一歲了,我們會有工作,也許會結婚,或是有小孩,我們可能住在任何地方。不論是從哪方面來看,我們都會是成年女人了。
「我不相信。」
在那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說話了。房間裡只有我們鉛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一次瑪莎不知道把什麼東西搞錯了,她說了聲「去你媽的」.然後開始擦掉算式。
她好像是個生活很複雜的人,常常宿醉、跟男生吵架,或是說謊,而主要是因為她很性感,這些情況都因此帶了一些亮眼的魅力。但是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她自己一個人在圖書館外面等人。天氣很冷,雖然沒有下雨,她瑟縮成一團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們家的小狗——國王。在國王還沒被車撞到之前——,我和我媽會一起幫牠洗澡。我想起了牠的毛會服服帖帖地貼在皮膚上,這時候的國王看起來只有平時的一半大,牠會抖個不停,而這個模樣,讓人覺得悲傷得難以承受。
「我不覺得他很驕傲呀。」我說。「我真的不覺得。」
她拿起我的考卷,一頁頁地翻了過去。我已經在第一頁的奧特誓詞下簽了我的名字,誓詞一直是每份考卷上都出現的同樣那份:謹以簽名,我在此證明在本次考試上,我並未授與或接受任何協助……下一頁裡,我完成了第一個問題,這一題顯然是普瑟克女士故意放在開頭,好讓我們放鬆心情的。下一題裡我寫下了幾個數字,然後又寫下了和這題要求的東西完全無關的二次方程式,只是以防萬一,免得待會兒要用。之後從第二頁到第七頁,我什麼也沒寫。
「沒那麼誇張吧。」我說。「瑪莎會是個很好的領袖生的。」
「算有吧。只是我不懂,如果離考試只剩下一週了,為什麼富雷屈學務長要等到昨天才威脅我要把我大掃除掉?」
相反地,她說:「還是告訴我妳和富雷屈的會面結果如何吧。還有,這一次不要轉移話題。」
這絕對是我在奧特時、在公開場合最狂野的表現。天色還沒有完全暗,有幾個人站在圖書館外的階梯上,圍成一圈丟橄欖球。令我驚訝的是,他們之中似乎沒有人在注意我們。瑪莎站直了身子,我問她:「我快把妳勒死了嗎?」
「嘿,約翰。」尼克叫他。「我是不是被提名為畢業班領袖生?」
瑪莎轉了過來,盯著我看。感覺到她專注的凝視,我也轉了過去看她。「妳自己想想,」她說,「他就是這個意思,雖然他沒有用這個字眼。」
這是我收過最棒的卡片,而我一直沒有回覆他。有一段時間我是想回信的,只不過我完全不知道被人家不求回報地單戀的女生,回給那個男生的信中應該寫些什麼。不過我有把卡片留下來,到今天還一直保留著。
等我回到宿舍,瑪莎已經去吃午飯了。接下來她整個下午一直避開房間,躲得遠遠的,直到晚飯後才回來。等她終於回來,進房間時,我站了起來說道:「瑪莎,真的很謝謝妳。」
此外,那時候的天氣也好棒,這一直讓我感覺快抓狂,我會聽到其他學生去河裡游泳、一起去慢跑、騎自行車去城裡吃冰淇淋的事,能夠參與這些活動感覺就好像是在炫耀什麼似的。我沒有去參加,因為即使我沒有真的在讀書,等到我被當掉之後回頭想想,待在宿舍裡看起來好像還是感覺好一些。
這比他直接說不行還糟糕。因為這樣的話,我就得投入很多時間,坐在椅子上,把數學課本攤開,擺在面前。但是要想真的有效——我唯一的選擇就是從課本的第一頁開始讀起。
這是個溫暖的春天傍晚,至少還可以再持續一下下,這種不知道最後會有什麼結果的感覺,幾乎可以說是美好的。
接著瑪莎的臉皺成了一團,然後開始掉眼淚。她把一隻手遮在眉毛上,好像在擋太陽似的,只不過她的頭垂得低低的,看著地上。
我瞄了一下題目。「大概吧。」
我點點頭。
我們剛剛進了自習室。因為奧伯立九年級,所以點名時他必須坐在指定的座位。我的同學和十二年級的人都站在後面,或是坐在沿著最遠的那面牆排開、擱在暖氣上頭的木箱子上。
站在教學大樓前,我說:「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嗯,我不是壞胚子吧,對嗎?」
「說真的,」普瑟克女士說,「我很擔心妳。妳和奧伯立有讀書計畫嗎?」
會議結束後,瑪莎離開演講廳去收她的信,我則開始填寫我們兩人的申請表。我們已經決定我們要繼續住在艾爾汶宿舍了,也就是我們這一年來住的地方。我把紙張壓在大腿上,先寫下瑪莎的名字,接著寫下我的。
「瑪莎必須退出這場選舉。」雅絲貝說。「她沒有什麼好損失的。要是她有贏面的話,那又是另一回事,但我相信我們己經達成了共識,她是贏不了的。」
在我們走上艾爾汶的樓梯的那一刻,不論是選舉還是數學考試,誰知道結果是什麼?最有可能的結果並不如我們的意。我們現在是在事情拍板定案前的那個窄窄的空間裡飄搖,是翻牌的結果很可能不會、但仍然有一點點希望如我們所願的時候。通常我都會希望能直接知道結果,但是在這一刻,這種懸而不決的狀態一點兒也不令我困擾。
「抱歉,我是說紫猴子啦。這樣吧,為了補償妳一下,上來。」她已經站到我面前,背對著我半蹲著。「爬上來吧。」她回過頭說。
「不如妳來試試下一題。」
「黎,拜託專心一點。」奧伯立說。
這一次,我沒有感到眼淚來襲前的全身顫抖。我感到胸口一陣休克。
然後我犯了個錯誤,我繼續看著她的眼睛,沒有轉開,結果她舉起一根手指,無聲地說:「等我一下。」她把雜誌放在桌上,推開了門,走了出來。
「我敢說妳一定覺得雅絲貝十拿九穩了吧。」我說。「但是說真的,要是她贏了的話,那我才意外呢。」不要用賤女人這個字眼,我心想——這樣會太過頭了。「她只不過是個——」我停頓了一下。「基本上,她是個賤女人。」
「不會嗎?」
我上十年級之後,有兩個人被大掃除掉:一個是九年級的蕾諾拉.艾可,她是從夏威夷來的。據說她會白天整天睡覺、晚上熬一整晚的夜講公共電話(如果有人想用的話,她就會跳到電話亭前面,堅持說她正在等電話),不然就是半夜不睡覺,一面收看電視購物頻道,一面用交誼廳裡的小烤箱做牛排。
普瑟克女士從來沒有表示過她的意見,當我批評別人時,她常常會搖頭,但是臉上還帶著微笑。我可以感覺到她覺得我很有趣。也許我會喜歡上她,倒不是因為她可愛的丈夫、她的政治立場,或是她很擅長運動——也許只是因為她覺得我很有趣,還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已很有趣(這種感覺甚至比和瑪莎在一起時還強烈)。
瑪莎笑了。「愛上克羅斯的人又不是我。但妳知道嗎?是他提名我的耶。很怪吧,啊?」
我就站在瑪莎的身後,我們兩人的影子在殘餘的玻璃碎片中不斷不斷反射。對我來說,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就像我自己的一樣熟悉。
星期三的傍晚,也就是我數學考試的前一晚,我們在學生餐廳外的露天陽台上舉行了畢業班領袖生的投票。沒有學校的行政人員在場,只有吉莉恩和達登,他們把票發了下去,之後也是由他們來計票。
就在這一刻,普瑟克女士越過肩膀,回頭一看,看到了我們。她做了個手勢叫我過去。
「可能會呀。」也許我應該表現得更熱烈一點。但說真的,她很可能不會得到這個位子,而我不喜歡跟瑪莎惺惺作態。只要你還保持對一個人真誠相待,那跟其他所有人都假惺惺的就沒關係。
另一個女孩是個通勤學生,我的同學卡拉.強森,不過我幾乎不怎麼認識她。
「我不會做。」我的聲音有點平平的,但沒有顫抖,也絕對不是快哭了。
提到了數學,我扎扎實實摔到了地面。我們在去吃晚飯的路上,雖然這是個溫暖的五月傍晚,雖然運動場的天際外,夕陽已經把天空染成粉紅色和橘色,等我們到了學生餐廳後,晚飯上還是會有肝臟,我還是會被指派到一桌坐滿十年級男生的位子,聽著他們毫不遮掩、大剌剌地爭論雅絲貝.蒙哥馬利到底有沒有穿胸罩。瑪莎還是不會被選為畢業班領袖生,克羅斯還是永遠不會想要我當他的女朋友。
「好。」我說。
她開始算第二題,用鉛筆在活頁紙上寫下公式。一時之間,我覺得她不可能是在做眼下她看起來正在做的事,但她確實在做。事情很快就明朗了起來——她絕對是。
「怎麼回事?」她說。
「波士頓?」
「富雷屈說普瑟克女士告訴他,我目前的分數是五十八分。」我說。「然後他問我我爸媽在學期中收到通知後,有沒有跟我聊聊。我說他們叫我用功一點。」
「誰跟妳說的?」奧伯立問道。
「太可怕了。」
這些被提名的人就像雅絲貝和吉莉恩一樣,一點兒也不讓人感到意外。除了達登.匹塔德之外,他們全都是銀行男孩。不過達登是我們十一年級的領袖生,也就是吉莉恩的男性|伙|伴。他和克羅斯——或叫小舒——是最可能獲勝的。我的票當然會投給他們倆之中的一人,要不是給達登(因為我真的很尊敬他),就是給克羅斯(因為我對他深深的愛戀)。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是不會投給尼克.沙非的。
「有一點,但是還好。」
「謝了,黎。妳真是太會讚美人了。」
「歡迎搭乘瑪莎號列車。」
我抬起頭看她。
「可惡。」我說。
也許再過幾個月、等我在南彎的馬文湯普森高中註冊後,有一天我坐在床上寫著功課,而這就是我會想起的畫面。也就是到了那一刻,我才會第一次明白我已經失去了我在奧特的位置。
「其他被提名的人還有誰?」我問尼克。
他轉了過來。
在我在奧特的頭幾年,吉莉恩的這些特質都讓我好佩服。但是最近,就在一個月前,有一次我和她還有她的男友路加.布朗一起吃飯,我的印象就有所改觀。那時候是第七堂課,吃午飯已經算晚了,而且我直到兩點才到了學生餐廳。他們是在場僅有的十一年級生,這讓我擔心這是他們安排好的兩人世界,要是我加入的話會變成這場浪漫約會中的電燈泡。
蒂德皮笑肉不笑似地、露出了小小的假笑。我覺得好想賞她一巴掌。我們彼此仇視的敵意之中總是還帶了點姊妹淘的親密情誼。有一次,九年級的時候,我們面對面地大吵,結果蒂德伸出手來,真的扯了我的頭髮。這個動作純粹的幼稚讓我大笑了出來。她幾乎有點害羞地問:「怎樣?怎樣?」但她也開始大笑,然後我們就吵不下去了。有時候我會覺得蒂德和我是彼此的反面,因此有時候,我們也讓人難受地相似——她假裝熱情洋溢,我假裝漠不關心;她賣力地仿效著雅絲貝.蒙哥馬利和克羅斯.舒格曼這類的人,我則是一學期接著一學期,故意不和他們說話。
「你是認真的嗎?」
但這些都是骯髒齷齪的想法,光是在腦袋裡打轉就讓我夠難為情的了。現在我知道,只有在我並不想要別人追求的東西,或我並不相信那個人能夠真的得到時,我自己才會不吝惜對別人慷慨鼓勵。在事實揭曉的那一剎那,我才發現這和我熱切渴求的目標完全相反——我希望自己對朋友忠實、坦白、可靠、謙虛、值得信任;但事實上我既貪心又嫉妒。
「妳當然不想啦。吉莉恩是個他媽的討厭鬼,但我們班上的那些笨蛋都會投票給她,只因為她是十年級和十一年級時的領袖生。他們只是一群現狀的盲從者。」
她試著要小跑步,可是她笑得太厲害了。她停下腳步,笑彎了腰,我還在她的背上,她就這樣站著,肩膀抖個不停。感覺到她的笑顫動的波幅,讓我也笑了出來。
「那不如妳自己先開始做,遇到困難時我再幫妳。」
「我知道。」他回答得如此肯定,讓我想要撤回我對他的平反。「妳打算怎麼辦?」他問。
奧伯立猶豫了一下。
「我想妳並不明白整個情況。」我說。「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些問題。我可以亂寫一些東東,但那些都是連我自己都看不懂的外星話。」
「我不相信妳。」我說。但她接著說:「不過我是對的。」
我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他們?也許事情演變至今,她已經救不了我了。但如果表現得一副好像她沒有辦法阻止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的樣子,那不是很假嗎?當然,如果她想的話,她大可以直接給我個D。她是可以避開這個話題,不用跟任何人討論的,甚至不用跟我說。
「好。」她扭過手腕,看看手錶,把考卷放回桌上。「妳不能這樣交卷。」
我轉過頭去看珍妮和莎莉,等她們越過我們。「嗨。」我說。她們兩人都微微笑。「我覺得我太重了啦。」我對瑪莎說。
「我覺得準不準備好像沒多大差別。」我說。「我是說,面對現實吧。」這話聽起來還滿像某種告解的。「你覺得我能考過嗎?」我問他。
在圖書館裡,就在我要去找奧伯立的路上,我透過期刊室的玻璃門看到了蒂德,她正低著頭在看一本雜誌。我本來沒打算停下來的,這時候她抬起頭來,看到了我。「嘿。」她做了個嘴形,我揮揮手。
「我沒有說我覺得她是賤女人。」我說。「算了,還是不要扯到語意學那麼遠啦。」在奧特時,我覺得有意見不合的時候就訴諸語意學聽起來非常聰明。「蒂德,我不想沒有禮貌,但是妳對雅絲貝的崇拜愈來愈讓人覺得有點尷尬。」
「所以雅絲貝、吉莉恩,還有瑪莎。」我說。「女生就這樣了?只有三個?」
雖然有時候我會故意惹他生氣,或是表現得很懶散,我很早就想出怎麼樣能讓奧伯立喜歡我,就是努力嘗試,但是沒有一題算對,或者是沒有一題弄對,但努力嘗試。
在我們十二年級的第一個月裡(我們申請到了艾爾汶宿舍裡最大、最好的房間,裡頭有三面窗戶面向圓形草地),瑪莎和我在一週之內就打破了兩面全身鏡。窗戶的下面擺了一台暖氣機。我們把第一面鏡子放在暖氣機上、兩扇窗戶之間。一陣風穿進紗窗,把鏡子吹到了地上,所以我們就進城買了第二面鏡子,然後在這面鏡子也掉下來,摔成碎片時,勉強擠出驚訝的樣子。瑪莎把第三面鏡子釘在門的後面,在我們從奧特畢業的時候,我們把鏡子留在那裡。
「這個嘛,至少他絕對沒有缺乏自信。另一個問題是什麼?哦,對了,我覺不覺得妳跟紫猴子有一天會愛上彼此?」紫猴子是我們在寢室以外的地方討論克羅斯時,稱呼他的代號。「讓我來看看水晶球,」瑪莎把手放在胸前,假裝握了什麼圓形的東西似,「黎,你們兩個都沒說話。如果妳希望有事情發生的話,妳應該試著去跟他說話。」
等十一年級從畢業生身邊走過後,就換教職人員來道別了。整個過程要花上好幾小時,而且中間有很多的擁抱和哭泣。當奧伯立走到我面前,我用手臂環抱住他(當時我的體形還是比他大得多),然後不停地熱情感謝他,居然能夠畢業的古怪讓我興奮起來了。
在天井,就在艾爾汶宿舍的入口外,我滑了下來。「謝謝妳讓我搭便車。」我說。「對了,妳還真是怪呀。」
「如果我打算非常努力的話,」我問道,「我應該從哪裡開始?」
「實在是太刺|激了。」我說。
「你是認真的嗎?」
「他們沒理由把妳大掃除掉。」瑪莎說。
「實在太奇怪了。」
「要說什麼?」
只不過,要真的學好初級微積分的過程是相當辛苦和悲慘的,而且就算我非常努力,可能還是不會成功。我目前的學期平均之所以能有五十八分,是因為在三月時,普瑟克女士讓我做了一份特別報告來加分,一份各個時代女性數學家的年代表:亞歷山大城的海巴夏,生於公元前三七〇年,發明了測量天體高度的星盤,死於基督教暴徒的破碎陶片攻擊。沙特萊侯爵夫人,生於公元一七〇六年,法國建築師,著有《物理學教程》一書,曾經和伏爾泰約會。在我的表上,我寫上的最後一個女人是普瑟克女士。我從校刊裡弄來一張她的照片,貼在海報紙板上,旁邊寫著:弗樂莉.普瑟克,生於公元一九六一年,初級微積分老師和世界各地青年數學家的啟蒙者。普瑟克女士把這張年代表掛在她教室裡黑板的上頭,而且她給了我A加。
「黎。」普瑟克女士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等她做到了第三題,她說:「開始抄吧。還有多給我一點紙。」
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希望雅絲貝會問我覺得吉莉恩怎麼樣,這樣我就能表達我的贊同。但是她沒有問。
等我跟他解釋我一整年下來一天假都沒請過,他說:「那是怎樣?妳在上課前先嗑了藥嗎?」
我繼續點頭。
「分頭行動,個個擊破。」我說,因為在學院晚餐分開坐之前,我們倆總是會有人說這句話。
雅絲貝好像在重新評估我。她把手從椅背拿開,坐直身子,一腿收了進來,疊在另一條腿上。「瑪莎真的覺得她會選上嗎?」她問道。她聲音中慵懶、調侃的味道已經不復存在。
所有的課在星期五的時候結束。在這一週內,我們的進度不怎麼多:拉丁文課上,普法夫太太帶了她十歲小女兒做的米蛋糕。西班牙文課上,我們看了墨西哥連續劇。宿舍裡,有些人已經開始打包。
「事實上,還不只這樣,」我說,「如果我沒考過考試的話,我會被大掃除掉。」
尼克盯著我看,好像我剛剛說了什麼超級怪異的話,但我自己當然不這麼認為。「不是啦,」他說,「關於被提名的事。」
在我九年級時,步上和阿飛相同命運的還有十一年級的梅西.維雷弗。她有一半芬蘭、一半寮國的血統,據傳她爸媽都是間諜。聽說從七歲起她就開始上寄宿學校,一間換過一間。另外,她會說六國語言。有一次和-圖-書,她從產品型錄上訂了一台一千美元的足底按摩機,只用了兩次之後,就把機器扔在交誼廳裡,完全忘了它的存在,直到沒倒掉的水裡浮出渣渣,然後她才再把整台機器丟到垃圾堆。但並不是她被大掃除掉的理由。據說真正的原因是學校知道她在吸古柯鹼,不過他們就是從來沒有逮到她。然而她的舍監莫里諾太太時不時就會突然造訪梅西的寢室,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莫里諾家的貓咪,或是想要確定梅西知不知道星期天是做晚禱,而不是早禮拜。
他轉過來看我。「我不會幫妳做作業的。」
「提名什麼?不會是瑪莎被提名為畢業班領袖生了吧?」
「哪一件?」
「哦,黎。」瑪莎說。
接著我媽逼他把電話交了過去。她說:「但是黎,妳記得嗎?羅米瑞茲太太說妳是她教過最有數學天分的學生了。」
這個問題感覺問得滿廣泛的。「我在吃點心。」我最後終於擠出一句,然後伸出手,作勢要遞給她那包玉米片。「要來一點嗎?」
「謝謝你的幫忙,奧伯立。」
他沒有要馬上走開的意思。
也許我會被大掃除掉吧,但是在我離開的時候,應該所有的人都會站在我這邊——奧伯立、瑪莎、普瑟克女士,甚至是富雷屈學務長,所有的人都會寄予我無限的憂傷和同情。
普瑟克女士會和我複習教材,煮點熱湯或是弄素食豆湯,然後給我一碗。當我們談著數學時,基於尊敬,我會努力集中精神,十之八九我還是會分心,就像奧伯立幫我上課時一樣。然而要是話題轉到了最近別人在小禮拜堂的對話,或是《奧特之聲》上的文章,或是對其他同學老師的臆測,那我可就是完全地全神貫注。

「瑪莎。」我噓了她一下。珍妮.卡特和莎莉.畢夏普就走在我們的後面。
「我是不在現場,」瑪莎說,「但我跟妳保證,沒有老師會說:『我們正在考慮把妳大掃除掉。』那是學生才會用的話。」

瑪莎被提名為畢業班領袖生並不意外——她又聰明又可靠,對每個人都好,而且十一年級一開始,她就擔任了班上參加紀律委員會的代表——但事實上,這讓我大為震驚。因為瑪莎並不酷。她完全就是會被奧特視而不見、得不到獎勵的那種女孩,而擔任畢業班領袖生卻是奧特最大的獎勵,是能夠讓你下半輩子吃喝不盡的認同圖章(你的名字會永遠留在學生餐廳上耶,而且漆成金字)。畢業班領袖生的職務之所以會那麼受歡迎,一部分也是因為就像其他年級的領袖生職務一樣,你不能自己去主動追求。你不能自己去參加選舉,你必須被提名。但是要是讓你親近的朋友提名你,這樣看起來就會太廉價、太明顯了。所以基本上,你必須等著提名自動從天上掉下來,然後再等著被別人附議。
我也不確定,除了對瑪莎之外,我對奧特這間學校或是任何特定的人(包括普瑟克女士,還有絕對包括富雷屈學務長)絲毫沒有任何罪惡感代表了什麼。
「就是妳看,準線y=2——?」
「蒂德跟妳說的話,八成有點斷章取義。」我說。
「很遺憾你沒有選上。」我說。我這麼做是不是太虛偽啦?因為我的票是投給克羅斯。
我斜眼瞄了他一下。我本來就很確定他對我沒有多少敬意,但這個問題還真是爛透了。「這個嘛,我爸媽家附近有間學校叫作馬文湯普森高中。」
「我想妳會是個真的很好的領袖生的。」我說。「妳會很公平。」
「但是他們不能把妳當成壞坯子一樣地對妳。」她說,「因為妳根本就不是。」
「那天的會議有點趕。」尼克說。「妳想知道男生有誰嗎?」
「如果妳不掌握這些概念的話,妳是沒辦法考過期末考的。」
瑪莎說:「我們真的很笨耶。」她撿起鏡子,讓它靠著暖氣機,但不是放在暖氣機的上面。鏡面上有好多地方都裂開了,而且有幾塊地方已經整個脫落鏡框,掉了下來,維持鏡面朝地的姿勢躺在小地毯上,參差不齊的尖銳碎片就像田納西州或北卡羅來納州的形狀。
普瑟克女士說:「黎,我想跟妳說件事。我得給妳的爸媽寄一封信。上學期我還可以勉強不寄,因為妳的期中考還勉強有C,而且那時候情況似乎有好轉。但是現在妳讓我非常擔心。」我想跟她說我爸媽不是那種會被這類的信嚇到的人,好讓她安心,但我不大確定這是不是事情的重點。不過那時候,我的成績仍然沒有讓我真的慌了手腳。真正讓我感到丟臉的是,我居然那麼一派輕鬆地在她的面前說別人壞話,我居然在她的餐桌上那麼自在。
第二天在去小禮拜堂的路上,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過身去,普瑟克女士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悄悄地說:「七十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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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選舉的結果,瑪莎是壓倒性地大獲全勝。男生提名人之間的票數很接近,但女生的票數可就是天差地遠。我並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代表瑪莎到底還是很酷的嗎?還是酷不酷並沒有我之前想像得那麼重要?在我們畢業後,她的名字也會被刻在學生餐廳的大理石石板上,然後漆上金漆。
她舉起一隻手,搖搖頭。「我現在沒辦法聊這個,黎。對不起,但我就是不行。」
「藍色的那件。」
「但我不覺得他想跟我說話耶。」我說。「我不覺得少了我,他會覺得很空虛,像是生命中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妳要處理變數的時候,記得一次處理一個就好。如果妳想同時解出兩個變數,那只會把妳自己搞混。」
不像克羅斯和我,克羅斯和瑪莎有幾堂課一起上,有時候瑪莎會跟我說一些他的事:今天戴文在化學課時撞翻了克羅斯的本生燈,結果桌子著火了。或是克羅斯要去緬因州的鮑登學院找他哥哥過長週末。但我沒有印象他們有任何直接的接觸。
「是,我不大確定。我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我抬起頭來,看著我們前方的窗戶。外頭已經天黑了,所以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要是天還是亮的話,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醫護室的入口。有一個冬天星期日的下午,我看到雅絲貝.蒙哥馬利走向醫護室,在門外躊躇了半天,接著又轉身離開,沒有進去。那一天在我和奧伯立課程的剩餘時間裡,我的心思都在她的回心轉意上頭打轉。
奧伯立打開我的課本,默讀了一下,對自己點點頭,然後轉過來看我。「妳知道第一題是要求什麼嗎?」
我走了過去,把手掌放到她背上。我能說什麼?我還能做什麼?我們只能等待,等待從瑪莎為我的考卷寫下答案的那一刻之後,更多時間的流逝。因為我看得出來,這一天對她來說的意義——不是她被選為畢業班領袖生的那一天,而是她考試作弊的那一天。我甚至沒有想到她會哭是因為她可能失去的東西有那麼多。雖然她確實有想到:要是我們被抓到的話,她當然就不會是畢業班領袖生了,不過那是因為她會被退學,我們兩個都會。由於瑪莎也是紀律委員會的成員,不知道到時候看起來會有多令人震驚,但是我非常確定,害怕這些後果並不是她正在哭泣的原因。
其他的學生也在走向餐廳。他們頭髮濕濕的,女孩穿著粉色上衣、花裙、草編涼鞋,男生則穿著白色或淺藍色襯衫、外套,還有卡其短褲。在奧特,傍晚是最好的時光。
我繼續看著第四〇八頁,或者,至少是繼續面對著四〇八頁的方向。我的數學不好不是什麼秘密——從我進奧特的那個時候起,我就已經落後我同學整整一年了。大部分的新鮮人都在修幾何學,我和另外四個學生則選了補救的代數。在今年的初級微積分裡,我是整班的十年級中、唯一一個十一年級的。但是似乎仍然沒有人(包括奧伯立)瞭解我對數學的掌握有多麼薄弱。而且初級微積分是到目前為止最糟的一年了——如果說從我們九月底開始上課以來,我幾乎完全都不懂,那是一點兒也不誇張。在上課的頭一、兩週裡,我已經開始放空、任憑靈魂出竅,而且我之後再也沒有恢復過來。
「黎,每個人都是瘋子,我跟妳保證。」
「妳在說些什麼?」
「有那麼糟嗎?」
「我完全可以想像吉莉恩灌爆票箱的畫面。」回宿舍的路上,我對瑪莎這麼說。
「妳否認不了的。」雅絲貝說。「天哪,黎,妳還真是不要臉。」她往後一靠,左手掛在座位的椅背上。她看起來不像是生氣,倒比較像是覺得有趣。因為她在晨休結束之前沒什麼別的事好做,所以她就過來惹一下我。
「瑪莎不會贏的。」她說。「事情會這樣發展:全班會有差不多一半的人投票給吉莉恩,也許稍微少一點。然後比一半稍稍多一些的人會投票給我,不過可能有大約十分之一的人會投給瑪莎。妳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她會搶到我的票,這樣的話,吉莉恩會獲勝。」
片刻的沉默後,雅絲貝說:「我聽說妳覺得我不會是個好的畢業班領袖生。」
住房安排會議(我本來以為會是在我們班提名畢業班領袖生時順便開的)在第二天舉行。晨休時,所有的十一年級生都被集合在演講廳頭幾排,富雷屈學務長則坐在舞台的邊邊,晃著他的腳。他又說著我們過去幾年來不斷重複聽到的那一套——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能如願等等等等,然後他補充,升上十二年級後,我們應該在宿舍裡建立起這一種調調。
他們倆都笑了,然後尼克說:「我不需要你的那一票,因為黎會投給我。而且她說她也想當我的競選總幹事。對不對,黎?」他很明顯地用手肘推了我一下,好讓約翰看到(當然,在奧特是沒有競選總幹事這回事的)。要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話,尼克是絕對不會用手肘推我的,他根本就不會碰我。有時候這種調侃讓我覺得很開心,受寵若驚——畢竟這是一種注意的形式——但有時候我又很討厭男生把我當成他們彼此對話之中的道具:就像是必須爬進箱子、被切成兩半,還得對觀眾燦爛微笑的魔術師助手。而在她的上方,魔術師則盡情地大肆開玩笑和比手勢。「其他被提名的男生還有誰?」我問道。
「我正在想能不能遇上妳呢。」我走到她身邊時,普瑟克女士說。「最近好嗎?」
「要求出y是什麼,對吧?」奧伯立說。
我搖搖頭。「晚點再告訴妳。」
「我知道。這得怪我爸媽。」
「不是啦。」他說。「黎。」他伸出一隻小手,靠近我的手臂,但就只是懸在空中而已。我想他是不敢碰我。他把手縮了回去,說道:「我是說考試的事妳打算怎麼辦?妳想怎麼準備?」
「所以妳就要這樣放棄了?妳要全部空白直接交上去?」
吉莉恩的各個方面都有種自然不唐突的特質:她很擅長運動,尤其是草地曲棍球和冰上曲棍球,她有種淡淡的漂亮,也夠聰明。最重要的是,不論是上課、吃飯,或是比賽,她看起來似乎從來都不會緊張或是不自在。
我很討厭打包——我覺得光禿禿的牆面和清得一乾二淨的桌面像是在不友善地提醒著我,這一切過得有多快,還有認為眼前有任何東西屬於我們的想法,是多麼虛幻。
「為什麼?我剛剛跟妳說過啦。」雅絲貝打開她疊在一起的雙腿——她有著全班女生中最修長的腿,迷人得不得了。此時她穿了條在膝蓋以上六吋的卡其裙——然後站了起來。顯然,她跟我之間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她好像要走開,但又朝我走了一步,彎腰靠了過來,有著蜂蜜味道的金髮落在我的面前。她把一根手指抵住還在我大腿上的住房申請表,隔著那張紙,我的大腿清楚地感覺到了她的指尖。
沒錯,會有天這個局面大部分都是我自己的錯,但問題是,這是日積月累的結果,這個學期開始兩週後,一切就都已經太遲了。課本裡的每一頁都像是一幅俄國地圖,上面用古斯拉夫語寫滿了所有小鎮和城市的名字。並不是我不相信它們有意義,只是我個人對它們究竟代表了什麼完全沒有頭緒。
我試著微笑。「真是太瘋狂了啦。」達登和我僵在原地站了幾秒,兩人都帶著假笑,然後我們同時轉向房間的後面。找到克羅斯在哪裡很容易,因為他個子很高,但是太多人簇擁著瑪莎了,我甚至連她人在哪裡都看不見。在講台上,拜登先已經再度開始說話了,但我不認為有任何的準十二年級生在專心聽。
「他就是一副很驕傲的樣子。」瑪莎說。「他知道他長得很好看,他知道他很會運動,他知道很多女生都喜歡他。但那又怎麼樣?沒什麼了不起吧。」
我只點點頭,裝出既不驚訝也不愉快的樣子。我能感覺得到,在這一刻她已經原諒我了,因為我通過了考試,我們之間的感覺又可以回到之前的樣子了。只是在我們搖搖欲墜的關係已經被攤在檯面上後,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呢?一個並不真正瞭解的人和我疏遠那是一回事,但是先瞭解我,然後再慢慢地退開,那又是另一回事。
瑪莎回到宿舍的時候是十一點三十分。當時我正趴在摺疊沙發上,吃著不太新鮮的墨西哥玉米片。我把我的頭垂到沙發的外面,這樣的話屑屑就會直接撒到地上,而這個姿勢讓血液都衝上了我的腦門。此外,因為我大約開始考試十五分鐘後就完全放棄了,之後花了一個多小時啜泣,我覺得白己有點脫水,聲音也啞啞的。
「說真的,」我說,「我在想——不好意思剛剛讓你寫了這些問題,但我還是專心在明天要交的作業上,也許會比較好,因為那就要花我很多時間了,你不覺得嗎?」
「大概沒有吧。但是謝謝啦——很謝謝你的卡片,奧伯立。」我真的很感謝他的禮物,但同時我也有一點迷惘。這類卡片是我會花一整個晚上、不去寫數學作業、而去為別人做的東西,但是從來沒有人為我做過這樣的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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