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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棄清單

作者:吉兒.史摩林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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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一屋子裝訂精美的書籍不能讓你飽讀詩書,除非你真的讀了它們。
心軟了。我真沒用。
「妳雇用我,不就是要我這麼做?妳不是要找專家來幫妳清理房子嗎?」
兩天後,我想起艾胥的照片仍釘在瑪爾娃那間小屋的牆壁上。我手上只有那張他的照片,其他的全埋在倉儲櫃,裝在一個貼有「相薄和相框」標籤的箱子裡。根據我的儲物清單,這個箱子應該在最底下。左手邊的角落。
紙張沙沙聲。沉浸在思緒裡的我,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顫抖的手抓著信紙所發出來的,但隨後發現是電話另一頭的保羅醫生。他清清喉嚨,說:「露西,我知道妳很難過,可是我要請妳再給艾胥一點時間。到目前為止,才過了……嗯,五個禮拜,不是嗎?他來這裡之後,表現很好,可是眼前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瑪爾娃大聲把尼克叫過來。沒事可做的他正斜倚在貨車車斗上曬太陽。「你過來,把這些搬進去。」
「不需要問,反正她這人是瘋子,有資格領證書的神經病,所以才會買那種東西。」
唉,又來了,兩個禮拜了,我還拿不出像樣的工作成果——威爾再次出現時,肯定看一眼就會這麼說。
週一早晨晴朗溫煦,我成功說服瑪爾娃到前露臺抽菸,這樣我就可以趁著她抽菸時,把一箱箱東西搬到她面前,讓她決定去留。這種作法不算有效率,不過我不希望我的工作因為她抽菸休息而中斷。如果這代表要讓她像女王,高高在上對我下指令,而我得在她面前卑躬屈膝,那我也認了。
「什麼?瑪爾娃?」
「我知道我正在斷捨離,可是有時女人就是想滿足一下購物慾嘛。」尼克將找到的剪刀遞向我,她指指我,「拜託,日行一善,幫我傳一下。」
然而,在我眼前,就有一個人急需幫助,而且,我的專長正好可以幫助她。我很擅長丟東西,當然,受過訓練的猴子也會,可是上次離開前我確認過了,這裡就是沒有那種猴子。我轉身對尼克說:「祝我好運。」然後沿著小徑走向主屋,穿越後門。
「他不是懶得讀,而且,他不恨妳。」
威爾咯咯笑,顯然覺得我這樣被人無禮對待很有趣,雖然他一直在看信件,連頭都沒抬。
「嗨!」我喊道,對她揮揮手。「我叫露西!很高興見到妳!我是來幫忙整理屋子的,所以,我在想,我們兩個得找時間聊一聊,商量一下屋子清空後該怎麼打掃。」
「對,最好是。」
箱子在地上放妥後,我追問瑪爾娃:「裡頭到底是什麼?」
靠。忘了皮包。
「瑪爾娃,我沒丟掉妳的分枝燭臺。應該都在屋子裡,要不,就是實際數量沒妳以為的那麼多。」
「對,我是兒童新娘。」我說得很心虛,因為我懷艾胥時才二十歲,跟多數當媽的女人相比,我確實很年輕,而且步入禮堂走紅地毯時,已經懷有五個月身孕。雖然艾胥的到來不在計畫之內!這個婚也結得挺勉強,但當醫生把我剛生出來的男娃舉得高高——當時他全身紫溜溜,眼睛睜得斗大,一副氣呼呼的模樣——我立刻散發出強烈的母愛。
這時,我聽見廚房外有哼唱聲,從洗衣間傳來的。威爾和我前往查看,發現洗衣間裡有個女人,正準備把衣服塞進洗衣機裡,而這代表她起碼得先花十分鐘把一箱箱東西搬開,才能站在洗衣機前。「清潔婦終於來了!」我告訴威爾:「我還沒機會遇到她呢。」雖然她每天都會幫瑪爾娃送餐,但每次她都在我上班前就送來食物,並拿著前一天的餐具離開。
週二早晨我抵達時,威爾剛好把車停在我的車子後面。「我來給妳薪水支票,順便看看進度。」我們走進大門時,他說。
「妳找到另一個工作了?」
喂,拜託,耳機是黏在頭上嗎?一秒鐘都拿不下來啊?一看就知道我正在跟她說話吧!真是夠了,我兒子把我當空氣就算了——到現在和_圖_書仍一通電話、一封信都沒有——這會兒,連清潔婦都不屑對我表現出基本的禮貌?
「真重。」我把一個箱子拖到她面前,打開箱蓋。
當下,我知道自己正面臨的挑戰,於是趕緊把這些原本可以一本賣一美元的書收好——雖然每本都是作者簽過名的第一版。其中有一本討論芭比娃娃史的藝術類書籍,零售標價五百美元(沒想到連我也淪陷,坐下來翻閱這本書,真遜)。此外,裡頭還有一個胸針、一隻耳環,以及一張五十美元的紙鈔。
一想到我得親自碰觸瑪爾娃屋裡的每一件東西才能決定它們的去留——包括打開每一個可能藏有單隻耳環的箱子、抽屜和櫃子——我就開始恐慌。非得整理得這麼徹底不可,因為我除了在乾草堆裡找針,還得把乾草加以分類整理。
「他沒讀?」我癱在沙發上,那感覺就像有人把我體內的空氣全吸走,讓我喪氣到只剩微薄的力氣,把手機貼近耳朵。
對他來說,這些過往點滴似乎比不上毒品的誘惑,但對我來說卻無比重要。就是這些點點滴滴,讓艾胥變成……對,我的艾胥。對這個世界來說,或者,對發現癌症療法而言,這些點滴可有可無,因為就算沒有這些過往,他終究會長大,但對我來說不能沒有這些往事。就是因為有了這些往事,他才是我的兒子。
「我來。」尼克舉起一個直徑至少六十公分的玻璃巨碗——雖然它仍被泡泡袋層層裹住,讓人無法一眼看出。他把巨碗放在地上。
我正把球塞進汽車後座時,尼克踱步過來,幫我把副駕駛座的椅背往前扳,讓球順利滾入車裡,這時,正在使力的我,重心不穩,踉蹌撲倒在球上。
我把照片塞進皮夾裡說:「我只是來拿照片,現在要走了。」
打下一通電話之前,我得先做幾個深呼吸,咕嚕灌下一杯水,上洗手間,補口紅,梳梳頭髮,最後整理皮夾,然後以迅雷的速度按下儲存在手機的那個電話號碼,免得又開始找其他事來拖延。
「妳說得對,妳不需要我。祝好運。」說完後,我腳跟一轉,往外走出去。
不料,她的眼神讓我整個人畏縮起來。
「妳買了一個碗?」我問。
我怕自己無法臨機應變做出最適當的反應,所以不理會他,繼續看著信,把細節唸完,讓他知道現在這房子已經做了履約保證,我很快就得搬到別處,而我的新家沒有足夠的空間給他住,所以,如果他想有地方住,就只能去柳樹園。
「我沒歇斯底里!」這時我注意到尼克小心翼翼往後退一步,想遠離瘋婆子,但我不管了。這一次,我一定要為自己挺身而出。「還有,提醒一下,一對是指兩個,妳的碗是三個,有三個,好幾個,而且是超級巨大的碗。另外,重點是,妳不應該——」
我受夠了她的惡毒,她那高高在上的態度……還有她那變態的囤積癖。這女人沒救了,她根本不是真的想清理屋子。簡直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他這樣說?他不想面對我?」
是我自己身體發熱,或者是屋子變暖和了?走出小屋時,我慌亂到忘了避人耳目,畢竟瑪爾娃正坐在對面的後玄關抽菸。雖然我的視線得穿越橡樹、窗戶和紗窗才能看見她,但我看得出來她發現我了。我們兩個都沒意思跟對方打招呼。
「戒毒的過程會誘發很多種情緒,所以,在情況改善之前,經常會反而更惡化,妳得給他一些時間讓他慢慢整理沉澱。」
終於,這句話引起他的注意。他第一次轉頭看我。「妳之前說,妳放上『售屋』的牌子,只是想了解一下現在的房價。」
夠了,我受夠了。
我不能把瑪爾娃丟在豬窩裡。
跟海瑟一家子度完週末,我好高興又到週一上班日。累死了。艾胥小時候喜歡的是樂高玩具,可是艾碧嘉兒這小女娃滿腦子都是幻想遊戲,容我補充一句——全是那種她差遣人的遊戲(不行,露西阿m.hetubook.com.com姨,妳必須穿粉紅色,粉紅色!我說粉紅色!)。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盡全力伺候小公主,而且堅持當保母,好讓海瑟和老公漢克可以趁著週六晚上出去甜蜜一下。畢竟人家好心讓我住他們家,說什麼我都得盡量幫忙。
「拜託,她本來就不正常,別理她。」我爬上駕駛座,發動引擎,就在準備開走時,我想到尼克是無辜的,我不能因為瑪爾娃無禮,就跟她一樣。「很高興認識你。」我告訴尼克,這句話是肺腑之言:尼克是這裡值得懷念的少數人事物之一。說完這句話,我搖起車窗,揚長而去。
他一躍而起,小跑步過來。「裡頭好像沒地方放了。」他往客廳瞥了一眼,說:「我把它們放在後玄關吧?」
就在我準備開門離去時,他說:「她一直沒打開快遞送來的其他箱子。」
「什麼?」他一臉茫然,顯然真的認為我有本錢交個未成年的小帥哥。
儘管我有骨氣,很想一走了之,但我就是辦不到。
走進去時,我發現尼克就在那兒,躺在沙發上睡覺,一隻肌肉緊實的漂亮手臂掛在額頭上,嘴唇微張。扯的是,我忽然有股衝動,想伸手撫過他的唇,彷彿我是白馬公主,想看看是否能喚醒沉睡的猛|男帥哥。但我沒這麼做,只把門關上。
掛上電話後,我把皮夾裡那張艾胥的照片拿出來,然後找出包包裡的迷你針線盒,拿出一根大頭針,將照片釘在牆上。
我的心一沉。我乾淨美麗的後玄關啊。
「還有,如果你繼續吸毒,我就會採取下列措施。」我說,開始唸起信裡的最後一段,但心裡暗想著,這一段根本是通篇謊言,因為我不可能真的做到。「我不會再給你錢。你也不能跟我住在這裡,如果你繼續吸毒的話。我是說任何的毒品,藥丸或大麻,任何一種。」
她狐疑地覷了我一眼,彷彿她一轉身,我就會一把抽出藏在胸罩裡的兩個分枝燭臺。「我知道它們就在廚房裡。」我又煩又氣,不止是因為瑪爾娃的粗魯無禮,更因為她高興時才願意配合我的工作。我從早上九點待到晚上十點,如果中間能真正上工個幾小時,就算走運。我真的受夠了枯燥等待,也被不如預期的進度壓力折磨得難受。我實在不知道這個女人成天忙些什麼,可是我知道這位據說才華洋溢的藝術家,肯定沒在創作任何作品,因為我到現在連一管顏料都沒看見。
「其實妳的效率已經比我們其他人好多了,起碼妳成功讓她丟掉一些東西,而且……」他靠近我,順手把滑掉的包包背帶拉回我的手臂上。「我工作時比較想看到妳,不想看到我那些其貌不揚的表兄弟。」
「不需要出動你整班人馬。」我告訴尼克:「除了你,再找一個就夠了,還要一輛貨車,小貨車。」
「真的嗎?哇,妳一定五歲就生下他。」
她搖搖頭,指著耳機,表示她聽不見我說話。
「晚點我再跟她討論。」我說,讓語氣顯得具權威感。「現在先別打擾她工作。」
這張照片會激勵我,讓我現在所做的每件事情都變得有意義,讓我有勇氣一步一步踏出去,讓我不受瑪爾娃影響,不管她做什麼或說什麼。
但接下來那部分——讓艾胥知道他對我有多重要——我卡了好久都寫不出來。或許,是因為當初寫的時候,我剛好坐在椅子上,親眼見到他在沙發上昏了過去。那種哀傷的感覺深蝕至骨,讓我覺得自己提筆寫的是他的悼詞。回想跟他有關的點點滴滴時,感覺竟像被艾胥過往的幽魂纏上,整個人深陷在一幕幕的往事裡……他是如何花了數小時。蹲在後院的沙坑打造出複雜的水道……他第一次駕輕就熟騎上兩輪單車時的欣喜模樣……他要做出完美的烤起司三明治的那股決心……還有當他八年級,有一天外出過夜前,在朋友面前不自覺地抱www.hetubook.com.com著我道別。
「我不能透露我和艾胥的會談內容,不過……」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嘆氣是好跡象,代表他準備違反戒毒師的保密守則——或者他們曾宣誓遵守的什麼公約——洩漏不該說的事。我重新坐挺。「他是怕妳生氣。我告訴他,妳寫信給他是出於善意,而且如果信中內容讓他不舒服,我就在這裡幫他,但他還是說,他不想花心力去面對這封信。」
——《重點是人,不是東西》
她沒回答,而是蹲下來,開始用一把料理刀鋸斷封箱膠帶,然後用力扯開箱蓋,填充箱子的保麗龍球漫天飛舞。
一想到那些石沉大海的求職e-mail和昨天的電話,我整個人就退縮起來,「還沒,不過我相信很快就有機會。」
看來整間屋子都是這樣:珍貴物品和垃圾混在一起。所以,我不能把箱子裡的東西直接倒入垃圾桶,除非我想不小心扔掉畢卡索的真跡。
「我注意到那張照片了。妳男朋友?」
「一樣的意思。」我垂頭喪氣地說。
他這樣說,我完全懂了。這就是戒毒版的「清除混亂之前得先製造混亂」這男人終於用我的語言跟我說話,我真想鑽到電話另一頭擁抱他。
「這種分枝燭臺我明明有十二個,現在怎麼只剩十個?」瑪爾娃靠在廚房裡的檯子上,氣急敗壞地說:「應該都在這裡的。妳把它們丟了,是不是?」
我開車亂繞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內,車內音樂不曾停歇,可以說我把自己變成一個移動的大手提音響。此刻,什麼都比不上衝擊樂園(Clash)和臉部特寫樂團(Talking Heads)更能讓我消氣。因為需要體會速度感。我將車子開上高速公路。不料卻陷入尖峰車陣中,這下子,真的是動彈不得,一小時前進不到五哩路。
接下來幾天,瑪爾娃和我建立了一種工作模式,她可以隨心所欲在屋裡走動,做她要做的事,而我,就像個被棄之如敝屬的情人,跟在她的身後,乞求她的青睞。我僅存的微薄尊嚴就這麼被蠶食殆盡,但也別無他法了,起碼這樣似乎行得通。忙到週四下午。我終於覺得整理出來的東西多到足以叫尼克上場。
她把雙手往抹布抹了一下,急忙走過來。「對,簽收。」那一刻,她像變了個人似的。我知道,這是因為她很開心。
「好主意。反正妳自己的工作就夠妳擔心的了。」
總機接起裙話,我說要找保羅醫生。「請等一下,我幫妳轉接。」等候時電話另一頭沒出現安撫情緒的音樂,只有間歇的嗶嗶嗶讓我知道我仍在線上。
「丟掉任何東西了嗎?」他說,掃瞄屋子一圈。「好像變得更糟欸?妳們兩個是不是一整個禮拜都在逛街買東西?」
「拜託,如果只是要人把東西丟進垃圾桶,幹嘛需要專家,連一隻受過訓練的猴子都辦得到。」她站起來,順手拂掉衣服上的保麗龍球。「起碼猴子還比人有趣多了。」
我辦不到。
「星期二她會來打掃。」威爾說,翻動檯子上的一疊郵件。「她叫美華,在我家做了好幾十年。」美華抬起頭,往我們的方向點個頭。她身高不到一百四十公分,年紀應該比我大,不過我也只能看出她介於五十到九十歲之間。她頭上那個七〇年代的大耳機和大眼鏡,讓她看起來不像瘦小的老太太,反而更像一隻巨大的昆蟲。
「妳氣沖沖掉頭離開後,她要我把那個大碗放回箱子,也沒再碰其他的碗。」我承認,她這種舉動讓我難以置信,不過這不代表什麼。「說不定她訂了更多碗,正在等其他的送來,到時再一起開箱。」
「只有一頁,他恨我到連一頁都懶得讀?」眼前浮現艾胥瞥了一眼信封,看見我的字跡後,露出一抹冷笑。他痛恨我用那種奶油色的信紙,痛恨我彎來勾去的筆跡,還有我把信紙摺三摺。總之,他恨我。
「拜託,不www.hetubook.com.com過是一對碗,何必這麼歇斯底里。」
無所謂。
他猛然驚醒。「喔,嗨。」他坐起身,雙手搓搓臉。「妳回來了。」
尼克去廚房,在抽屜裡翻找。
瑪爾娃點點頭,尼克從貨車拿了一臺手推車,把三個箱子推進後玄關,瑪爾娃跟在後面不停叨唸,要他小心一點。
「跟她談?有什麼好談?我說的話她根本不聽。」
納爾森見到我,對我笑笑,說:「看看誰來了。」
艾胥連縮都沒縮一下,繼續繃著臉看牆壁。我在想,說不定他跟我一樣,懷疑我的決心。不過,我還沒朝他丟出炸彈呢。貨真價實的炸彈。
「拜託,瑪爾娃這個人根本沒血沒淚。」
「說真的,妳沒資格告訴我,我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古怪難搞的老太婆。我絕不會爬回她身邊。
「或許不會這樣了,不過話說回來,也可能會。妳有沒有問過她為什麼要買那些碗?」
而我,只能站在那裡,驚愕,怔楞。我的頭顱飄離了肩膀……在屋內四處飄浮……爆裂成千萬個碎片。她買東西?我拚死拚活想清理她的房子,她卻給我買東西進屋?「我……我……我實在不敢相信。」我氣得口齒不清了。
「是我兒子,多謝你喔,變態。」
我在盤算該以什麼姿態走出去——對她視而不見?或是昂首闊步地離開?還是友善地跟她揮揮手,裝作沒事。——這時,我看見護理師納爾森從廚房走進後玄關,帶輪子的點滴架拖在他的身後,彎腰靠向瑪爾娃,一邊捲起她的毛衣袖子,一邊說個不停。
「妳何不跟她談一談?我敢說如果妳……」
對,買完東西我們還去做指甲,到麗池飯店吃午餐。我發誓,這傢伙就是這麼渾帳。「後玄關完全清理好了。」我說,努力讓語氣聽起來沒那麼不爽,但顯然不太成功。
我克制自己,才沒出聲哀叫。不過是一本又一本的書嘛。
我根據戒毒師e-mail給我的指示草擬那封信,花了好幾天才真正寫出來(我猜,如果我寫書時也像寫這封信那麼認真,來來回回重寫好幾遍,或許就能成為暢銷作家)。這封信的第一部分還算簡單,就是讓艾胥知道他的吸毒惡習不只影響他自己,也影響到我。徹底攤牌的感覺真是淋漓暢快,我振筆疾書寫下他吸毒所造成的傷害是如何一步步惡化——從一開始,害他自社區大學輟學,到最近我甚至不敢邁出家門,就怕他一個人在家發生問題,需要我在身邊隨時看顧。
我彎下腰,直視瑪爾娃的眼睛,對她說:「妳和我,我們得談一談。」
王八蛋。
「妳該不是要辭職吧?」
接著,使力從箱子裡拿出一個大物品,嘴裡發出用力時的呻|吟。
最後,我寫到那次開車去威斯康辛的途中,車輛打滑衝下公路,卡在泥地,車身還嚴重抖了一下。那晚,我們母子從行李箱拿出衣服,裹著取暖,就著手電筒玩牌,吃著我準備帶著當禮物的爆米花。隔天車子被吊起來後,艾胥興高采烈地說,這是我們度過最棒的假期。然而,當我看著眼前的艾胥——現在的他比當年多了九歲——大聲唸出這段往事(邊唸還邊抹淚,否則就看不清楚紙上的字),他似乎沒像我那樣感慨萬千。到目前為止,他都表現得無動於衷,我不禁開始擔心,就算戒了毒也沒用。太遲了。
見他沒繼續說下去——可能正低頭寫些什麼吧,電視上的治療師經常這樣——我決定發問來敦促他回答:「那他怎麼說?」
就讓她在自己的豬窩裡發霉算了,我才不鳥她咧。
我想。從某方面來說,我不能怪艾胥選擇逃避我。上次我寫信給他,是在正式對他提出戒毒要求時。老實說,那封信的內容讀來並不愉快——不過,那本來就不該是一封讓人愉快的信。
我打開門,是UPS的快遞員,旁邊有三個大箱子。「快遞,請簽收。」他朝我遞出簽名板,這時我發現他在偷瞄雜亂的屋內,趕緊用身子擋住。
「還沒m•hetubook.com•com讀……對,沒讀。」
我緊張地等著他看到客廳的反應。一個禮拜過去了,我得承認進度實在不怎麼樣。

我等到下午,平常瑪爾娃睡午覺的時間。我很聰明地把車子停在她家外頭,這樣其他人就不會發現我回來了。尼克的貨車停在車道上,我四下張望尋找他。沒有,沒半個人影。我飛快地躲到他的貨車後面,然後躡手躡腳地沿著車道,走向小屋。
「還有,我把房子賣了。」
我站在那兒看著瑪爾娃時,想起了艾胥,也想到現在有多少人正在做那些我該為他做的事——起初只有戒毒師,現在還有千哩外的一群老師和心理治療師。而身為母親的我,只能抱著希望等待,什麼都做不了。
他搖搖頭,「我想,她很難過。」
「我是保羅醫生。」他的聲音如同往常略顯粗啞。我沒親眼見過他,但看過他在柳樹園戒毒所官方網站上的個人介紹。很年輕,不過我在跟他講電話時,腦海浮現的仍是心理學大師佛洛伊德的相貌。
「是那封信。他不想面對那封信。是信,不是妳。」
「三個。」瑪爾娃說:「是玻璃雕塑大師戴爾.奇胡利(Dale Chihuly)的作品欸,我老早就想擁有他的創作。他很了不起,改變人們對玻璃製品的看法。」她對著尼克彈了一下手指。「剪刀,我要剪刀。」
「喔,信,對。」他遲疑了一下,我想像他正若有所思地撫摸著鬍鬚。「上次會談時,我把信給他了。」
「裡頭是什麼啊?」快遞員離去後,我問瑪爾娃。
所以,只好回瑪爾娃家去拿。
「他決定不讀妳的信。不過別擔心,這不表示——」
門鈴響起。「我去開門。」我說,真高興有個藉口離開瑪爾娃幾分鐘。
「嗨,我是露西.布倫,艾胥的母親。是這樣的,我想了解一下艾胥的狀況,還有,他有沒有收到我的信?他一直沒回信,所以我在想,他會不會沒收到?」
「事實上我就是要辭職走人。」
「我不是回來,我只是來拿我忘在這裡的東西。」我把艾胥的照片從牆上拿下來。
「我就知道妳行的。」他替我開心,我讓自己感受這一絲驕傲感,還有,嗯,若有似無的情愫悸動。有男人認為我做的都對,真令人精神百倍。
咳。
「瑪爾娃,妳是不是在等包裹?我可以簽收嗎?」我問。
「太棒了!」我回小屋打電話給他時,他歡呼。工作到一段落,我休息一下,趁機打幾個電話,吃我帶來當午餐的三明治和一包玉米片。原本我一直期待用餐的這一刻,但見到瑪爾娃替自己加熱的那塊肉餡派,忽然覺得我的午餐乏善可陳。
「妳……」我說:「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妳這是購物……」
反正我沒真正的目的地,什麼時候抵達都可以。
嗯,全是書。我翻動一下,多半是跟茶几有關的書。「辦跳蚤市場時賣掉?」我滿懷希望地問道,並做出手勢,假裝要把一整個箱子搬到旁邊。
「謝謝。」我說,起來後把裙子撫順。
我抓起剪刀,扔到地上,扔到離瑪爾娃很遠的地方。「那我來這裡有什麼意義?妳幹嘛找我來,如果妳打算……打算……破壞我做的一切!」
「既然這樣,他為什麼寫信給某個女孩,卻連自己母親的信都不願意打開來讀?你把信給他時,他怎麼說?」
瑪爾娃的手指摳著膠帶:「我知道,可是這幾個碗實在太讓人讚歎,碗中有碗欸,太有創意了,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它溜走。」
「我不懂。他去那裡之前,雖然很糟糕,可是起碼還願意跟我說話。」
我回頭,拿了皮包,再次走出去,真正離開之前,先去小屋拿我跟海瑟借的抗力球——我原本打算利用工作空檔做做腹部運動,不過還沒開始,這工作就要結束了——對了,還有我的釘書機和咖啡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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