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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的世界

作者:亨利.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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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老師和她的學生會討論課程,但其中有許多科目,老師總是延後了一週又一週,結果這些科目根本都沒學到,她只會說:「我們要按照適當的順序來上這門課。」這個順序就像是畫了一個大圓,圈住了一大片她未曾踏足過的遼闊土地,而她絲毫不具冒險精神;梅西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老師害怕多少科目。威克斯太太尋求庇護的避風港就是小說這塊踏實之地,而確實有一條藍色的真實之河蜿蜒其中。她知道一大堆故事,大部分都是她讀過的小說,她能夠憑著記憶,一字不差地敘述出來,加上許多豐富的細節,讓梅西聽得津津有味。這些故事說的都是愛情和美女、伯爵夫人與邪惡壞事。和威克斯太太交談,基本上就是聽她滔滔不絕說個沒完,彷彿進入一座羅曼史交織而成的大花園,有時會突然瞥見一角屬於她的人生故事,從中冒出了樸實的湧泉。這對師生最常駐足留連在這些地方,老師帶領她的學生,一步步走過她人生旅途上曲折的長路,讓學生去思考這些比魔法或怪物更重要的事情。梅西認識了許多生動的人物,用威克斯太太的話來說,這些人都是曾在路上撞倒她的人,有些人撞她的力道之大啊!梅西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了,但獨獨少了她的丈夫威克斯先生,除了知道他已經去世多年,梅西對他幾乎一無所知。顯然他在他妻子的授課課程中完全缺席了,梅西也和*圖*書從來沒有去看過他的墳墓。
梅西一直懷抱著信念,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終究得面對自己的命運。那一天,母親就在馬車旁等著,現在梅西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坐上這輛馬車。事到如今,歐佛莫小姐是不可能跟著她回去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歐佛莫小姐和愛達的那場爭執實在太激烈了。梅西一開始就感覺到了,母親把她帶走的時候,沒有擁抱,也沒有大聲咆哮,只有令人不寒而慄的沉默;即使梅西問起了前幾年的情形,這樣不愉快的問題也沒能讓氣氛熱絡一些,而沉默的本質總是嚴峻的,如此可怕的氣氛在梅西抵達母親家門口時達到最高點,有位年長的婦人正站在門口等著她。「威克斯太太,把她帶進去。」愛達不耐煩地對那位婦人說,還推了梅西一把,梅西想母親這麼做,是希望威克斯太太看到自己有精神的樣子。威克斯太太拉起梅西的手,而梅西到了隔天才發覺,威克斯太太是不會放開她的。
威克斯太太說話的語調讓梅西感覺很奇妙,雖然還是帶著一種無法形容、模仿的諷刺感,不過梅西決定在這次離開媽媽家之前,她都要站在威克斯太太這邊,就像一根與胸同高的欄杆,讓威克斯太太受到打擊、感到消沉時能有所支撐,而她絕對不會動搖。梅西知道自己的老師又窮又怪,她也知道其實這個老師不太「及格」,學識比不上歐佛莫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姐,歐佛莫小姐可以直接背出許多歷史事件的年份時間(讓妳自己拿著書翻查)、明確指出印度馬拉巴的地理位置、不看譜就彈出六首曲子,而且畫素描的時候會加上許多美麗的樹木、房屋,還有很難畫的細節。梅西會彈的曲子比威克斯太太還多,而且威克斯太太看到自己畫出來的房屋和樹木,還會表現出明顯的羞愧,看來她對藝術也不是很在行,只好用食指沾點黑墨,畫出房屋煙囪冒出的黑煙。
跟歐佛莫小姐比起來,一開始梅西覺得威克斯太太很可怕,但是和她聊了一個鐘頭之後,她的聲音似乎有某種力量,碰觸到這個小女孩內心一個從來沒有人碰觸到的地方。梅西後來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是她當然不能拿出來說嘴,和威克斯太太相處幾天之後,她就很清楚新老師的規矩。第一條就是威克斯太太經常提起的事情,她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小女兒,但是卻發生了意外,當場死亡,在這個世界上,她完全一無所有了,痛苦的折磨讓她心碎不已。梅西和威克斯太太兩人都很清楚,威克斯太太的心已經碎了;而梅西對威克斯太太的感覺帶著傾慕和苦惱,因為梅西將她視為母親的形象,這是歐佛莫小姐做不到的,而奇怪又讓她困惑的是,她自己的媽媽又更不像了。
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梅西已經將威克斯太太死去的女兒記在心裡m.hetubook•com•com,小克萊拉.瑪蒂達的身影深深印在她的腦海裡,她知道克萊拉是在穿越哈洛路的時候,遭到一輛世界上最殘忍的雙座馬車撞倒後輾斃,就像她曾經也深深受歐佛莫小姐一家八姐妹的生動故事吸引。「妳就把她當作自己過世的小妹妹。」威克斯太太講述完這段經歷之後說,而梅西整個人因為好奇及同情而激動不已,從那一刻起就全然虔誠接受這個微妙的想法。雖然克萊拉不是真正存在的妹妹,但這只是讓這個形象更加浪漫,威克斯太太還交代梅西絕對不能跟別人提起克萊拉,讓梅西更是著迷。不過她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愛達會不會知道,反正愛達也不在乎,更不會發現這層關係,這只是梅西和威克斯太太之間不能說的小祕密,兩人樂此不疲。梅西知道所有一切關於克萊拉可以讓人知道的事情,知道在她短暫而被迫中止的生命中,所說過或做過的一切大小事:克萊拉究竟有多可愛、她的頭髮是如何鬈曲,以及連衣裙的裙襬是什麼樣子;她的頭髮長到過腰,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亮金色,威克斯太太很久以前也是這樣的髮色,現在的髮色也可以說是非常惹眼,梅西一開始看到時,感覺自己永遠也不會習慣這個顏色。
正是因為這些緣故,愛達才能用這麼低的價錢請到這位家教,可以說一毛錢也沒多花,價錢低廉到甚至成為別人的話柄。有一天威克斯太太帶著梅西到客廳去和_圖_書,然後把梅西留下就離開了,客廳裡還坐著幾位女士,梅西聽到其中一位開口說話。這位女士畫著挑高的眉毛,彎曲得就像跳繩一樣,戴著漂亮的白手套,手套上又粗又黑的縫線,就像畫得筆直的五線譜一樣。她對其他女士說,她知道女家教都很窮,歐佛莫小姐自然是不用說了,而威克斯太太更是眾人皆知的窮光蛋。但是這樣的言論,或是老舊的棕色連衣裙、冠冕、鈕扣,都動搖不了梅西對威克斯太太的感情,這份孺慕之情凌駕於一切之上。威克斯太太散發著一股魅力,儘管她長相醜陋又身無分文,但卻讓人有一種奇異而安心的安全感,她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可靠,比爸爸可靠、比媽媽可靠、比那個挑高眉毛的女士可靠,甚至於,即使她遠遠不比歐佛莫小姐美麗,但還是比較可靠。梅西想起歐佛莫小姐的可人之處,她想自己也隱約感覺到了,讓這麼漂亮的老師哄自己睡覺、親吻道晚安,誰能睡得安穩呢?威克斯太太就和克萊拉.瑪蒂達一樣可靠,克萊拉已經上天堂了,不過尷尬的是,她也安眠於肯索綠地墓園,梅西曾經和威克斯太太兩人一起去看她那座蝸居一角的小墳墓。
威克斯太太的外表帶著哀傷和怪異感,髮色占了很大因素,看起來像是油膩的灰白色,梅西初次看到的就是這個顏色。原本應該是金黃的頭髮,隨著時間流逝,將優雅化為灰燼,變成混濁的灰黃,還帶著不潔的灰白和圖書。頭髮戴了實在非常無謂的裝飾,而這位可憐的太太顯然還不知道這麼做簡直徒勞無功,在頭頂上戴著一條有光澤的髮帶,就像一頂大冠冕;而挽在脖子頸背的頭髮上,則插著一朵髒兮兮的玫瑰花形裝飾,就像顆大鈕扣一樣。她戴著一副眼鏡,不好意思地說自己的眼睛有分岔、斜視的問題,所以戴著矯正鏡片。她身上穿著簡樸的洋裝,顏色就像燭花那樣難看,衣邊還綴著摺成扇貝形的緞帶,閃耀著老古董的光澤。她對梅西說,自己戴著矯正鏡片是為了別人著想,她相信這樣別人就會知道她眼睛的毛病,而不會懷疑她怎麼一直盯著人瞧,不過其他那些可悲的打扮就只能說是她自己的問題了。梅西看著威克斯太太咕嚕咕嚕轉的眼珠子,在在都讓她聯想到擦得發亮的貝殼,或是討厭的甲蟲身上的甲胄。一開始,威克斯太太看起來脾氣暴躁,甚至可以說是殘酷,但是梅西慢慢了解到,她的老師其實在世人眼中就像個笑話,這些不好的印象就消退了。別人談起威克斯太太,就像猜字謎遊戲裡會蹦出的那些滑稽答案,或是在「自然歷史」裡某種原始的動物;為了活絡聊天的氣氛,人們會向朋友形容威克斯太太這個人,還會模仿她的樣子。結果大家都知道她戴著矯正鏡片;大家都知道她頭上的大冠冕和鈕扣,知道扇貝形的緞帶;大家甚至知道克萊拉.瑪蒂達的事,雖然梅西從來沒跟別人談起,大家還是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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