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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尷尬其來有自,因為早熟的個性讓她直覺知道,這件事又是屬於那些,就像她母親常說的,她不能問的事情。所以接下來待在父親家的這段時間,她表現乖巧,家裡女傭都疼愛她,但她_不打算從她們口中探問消息,來釐清自己的疑惑;奇怪的是,這樣的疑惑也未能減損她與歐佛莫小姐重逢時,那股豐沛的愉悅,這位年輕的老師希望學生能夠相信她,但是不管怎麼解釋,梅西對她的信任已經不能再多了,而且無論如何,歐佛莫小姐本身的存在就足以消弭一切疑惑。對梅西來說,再多的隱匿也不一定就會被視為欺騙,她自小長大的環境中充滿了隱匿,而她最多只能知道的就是她不能問起這些事;大人習慣用小問題來轉移話題,不讓她追問更重要的資訊,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除了她的娃娃莉賽特,梅西在媽媽家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會用認真的神情向她解釋任何事:對她來說,只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那就是惹那些來串門子的女士尖聲大叫,如果她能再多一點心機算計,或許就會拿她們來練習怎麼套話。
第二次和歐佛莫小姐分開時已經夠糟的了,但是梅西第一次離開威克斯太太,這次更是痛苦。梅西才剛去看過牙醫,所以就把那次痛得死去活來的經驗拿來跟這次離別比較。兩人分開時都異常沉默,就像她去拔牙時也是一樣,那時威克斯太太抓著梅西的手,兩人緊緊依附著彼此,快要被不尖叫出聲的決定逼瘋了。梅西在牙醫診所裡和-圖-書表現出如英雄般的鎮定,但就在她感到一陣極端的痛楚時,也同時聽見陪同前去的威克斯太太發出一聲痛喊,因為她對梅西的經歷感同身受,再也壓抑不住了。一個月之後,這聲痛喊再次重現,打斷了兩人緊緊相擁的時刻,這次,梅西定期得離開生活環境的安排,就成了牙醫手中可怕的鉗子,而梅西已經深植在威克斯太太的心裡,就像牙齒密密嵌合在牙齦裡一樣,如果要把梅西帶走,可能得用氯仿麻醉威克斯太太才行。幸好兩人只要緊緊擁抱,不必再多說什麼,因為這個可憐的女人此時此刻完全找不到話可說,就如同她想要的一切,最後都石沉大海。
每件事情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人生就像一條很長、很長的走道,兩旁都是關上的門,梅西已經學會,最好放聰明一點,別去敲這些門,似乎是因為知道,徒然敲門只會招來嘲弄。但是她也漸漸愈懂愈多,她有好多問題想問,但卻總是被蒙在暗不見天日的鼓裡,所以她讓莉賽特取代自己的角色,讓莉賽特反問她,就這樣她才豁然開朗了不少。她自己聽到這些問題的時候,不也是會讓這樣的無知嚇得手足無措嗎?在莉賽特面前,梅西經常模仿那些驚聲尖叫的女士,不過即使如此,還是有些事情她實在說不出口,就算對方是個法國娃娃也不行;她只能把自己學到的經驗和教訓傳授給莉賽特,讓這個娃娃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有許多謎團,同時也懷疑自己是否具備像母親的能力,能夠成
https://m•hetubook.com•com功製造出「很多事情妳不能知道」的陰影。在接受過威克斯太太的教導之後,再換上歐佛莫小姐,梅西馬上就知道自己要有所應對,努力趕上老師的課程進度,而老師希望學生信任自己,這樣簡單的期望,梅西也要彌補兩人認知的差異。沒錯,有些事情老師不能跟學生「深入討論」。例如有好幾次,梅西離開房間離開得太久,回房時莉賽特看著她放下手邊的東西,努力想問出她去了哪裡。好吧,莉賽特問出了一點端倪,但卻沒問到全部。有一次,莉賽特問話的口氣實在太過無禮,梅西就回了一句,尤其是有關於她為何要離開:「不會自己想啊!」愛達也曾經這麼回答過梅西的問話,所以梅西學起了母親的尖銳語氣,但是後來又覺得很羞愧,只是她不知道是因為尖銳的語氣,還是因為她學了母親說話。
梅西這時就坐在爸爸大腿上,爸爸聽到他這樣說,馬上傾身放聲大笑,感覺就好像在玩驚嚇遊戲的什麼把戲,不管梅西做好多萬全的心理準備,總還是會嚇得跳起來。歐佛莫小姐還沒回答,爸爸就說:「怎麼啦?妳這小呆驢,妳不在的時候,我除了愛護她還能做什麼呢?」這時候歐佛莫小姐趕緊把梅西抱過來,結果兩人把梅西抱來抱去,搶得不亦樂乎,梅西不經意看見旁邊經過一輛雙座四輪馬車,馬車上的老太太瞪他們一眼。然後美麗的歐佛莫小姐鄭重告訴梅西:「我一定要讓他知道,如果他又對妳說這些討厭的https://m•hetubook•com•com話,我就要直接把妳帶走,我們一起去住在別的地方,兩個好姑娘平靜生活。」梅西不太了解她爸爸的話是哪裡討厭了,他不過就是表達了自己對歐佛莫小姐的愛,她之前不也說這份感情很了不起嗎?為了更了解事情的真相,梅西乾脆直接問爸爸,過去這幾個月,歐佛莫小姐是不是像之前那樣沒有住在他家裡,而是現在才跟著一起回去?「小姑娘,她當然一直都住在我家啊,不然這可憐的小姐還能去哪裡呢?」畢爾聽了直呼,這讓父女倆的同伴更加感到羞愧,於是出聲抗議,除非他馬上「收回」這些討厭又惡意的胡說八道,不然這一次她不只要離開他,還會離開他的孩子、離開他家,離開所有一切擾人的煩惱,他怎麼可以讓她承受這一切不堪?畢爾聽到她的嬌嗔威脅,什麼話也沒收回,看起來甚至還想要多說一些放肆的話;不過歐佛莫小姐已經告誡梅西,要她別聽他那些難笑的笑話,還要她知道,一個淑女若非有十分正當的理由,是不會跟這樣的男士同住的。
「喔,那個淑女最好是個像男孩子的長腿瘦竹竿,沒有比這樣更好的了。」她父親很喜歡父女倆同樣古怪滑稽的言行,又想伸手來抱梅西,可是歐佛莫小姐還是阻止了他,結果兩人又開始公然打鬧。歐佛莫小姐宣稱自己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和好朋友在一起,然後畢爾.法蘭芝接著說:「她是說我的好朋友啦,懂吧?我的超級好朋友,他們一聊起來可真是沒完沒了,我可以幫她https://m.hetubook.com.com掛保證!」梅西有些搞糊塗了,過了一會兒才感覺到這話中含糊不清的指涉,也有一點尷尬,因為這個話題實在太有趣了,她也想知道究竟老師是待在哪裡。她一點也不覺得,大人告訴她這些事情的時候是認真的,後來發生的一切更是讓她感覺不到誠意。
梅西看著兩位和她同車的同伴,一下看她,一下又看他;梅西從來沒有在換地方住的時候,有這麼新鮮有趣的開始,但她有一個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恐懼,恐怕自己不是完全相信他們的話:「那什麼理由才正當呢?」她深思熟慮之後才開口問。
這輛馬車象徵了爸爸求和,代表這次他會改善梅西的生活條件;過去他通常都是搭著雙座馬車而來,後面跟著一輛四輪馬車來載行李。爸爸是真的準備了一輛四輪馬車來裝載行李,但媽媽是唯一一個會搭著四輪馬車出門的人,梅西也只有和媽媽一起坐過,瑪朵總是說那是媽媽的私人座駕。而現在爸爸也有了馬車,等到梅西終於爬上馬車坐定之後,看到裡頭同乘的人,她感覺這輛馬車比媽媽的更私密。馬車趾高氣昂地起動了,梅西和歐佛莫小姐緊緊相擁,老師又是滔滔不絕說個不停,這時梅西開口問了,因為她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延續心裡某種傷感的情緒:「我不在的時候,爸爸還是一樣喜歡妳嗎?」她會這樣問,是因為她很清楚自己在爸爸家的時候,爸爸對老師的喜歡有多明顯,她兀自想著,這樣的喜歡或許和自己的存在一樣只是暫時的,過了時令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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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爸爸的喜歡就取決於她在不在似的。梅西的另外一位家長就站在門廳最外頭,畢爾就喜歡這樣侵門踏戶,盡可能惹前妻不高興,他拿著錶蓋打開的錶站在那裡,咧著嘴笑得更開了。梅西依偎在威克斯太太懷裡,雖然只剩一隻眼睛沒被遮住,眼角餘光還是能看到外頭的篷蓋馬車裡,歐佛莫小姐也在那裡等著她,這位老師比威克斯太太更為活潑有趣,但她想起六個月前自己被迫離開這個老師的情形,和這次又不一樣了。那時候的歐佛莫小姐也像這樣站在門口,但當然是另一個家的門口,從頭到尾跟梅西滔滔不絕說了好多話,聲若洪鐘,她勇敢地抗議把梅西送走的安排,還說某個東西——梅西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是眾人皆知的黑心肝,應該感到羞恥,那時候梅西隱約想起很久以前,瑪朵也曾經脾氣大爆發,不管她要換到哪個地方生活,好像總是跟「羞恥」脫不了關係。現在,威克斯太太攬著梅西的手臂更用力了一些,她頭髮的味道也更濃了,梅西又想起之前爸爸為了安慰歐佛莫小姐,稱呼她是「親愛的好姑娘」,因為這個稱謂很奇怪,所以小小年紀的梅西記得特別清楚,更是在心中為歐佛莫小姐留了一塊位置,專門存放她所知道有關這位老師的一切,現在她在心裡都叫歐佛莫小姐是漂亮的那個老師。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會不會像從前那樣熱愛歐佛莫小姐,無論如何,至少她對歐佛莫小姐的美貌大概不會像過去那樣嚮往了,梅西可以看到那張漂亮臉蛋從馬車窗戶裡探出來,對她燦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