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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課程

作者:安妮.泰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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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4

第二部

4

「要不要吃一點?」艾拉問。奧提斯先生搖搖頭,而瑪姬則伸手進去抓了一把出來。
「我叫丹尼爾.奧提斯。」老人伸手點點帽緣說。
不一會兒,瑪姬突然坐直身體,轉頭看著艾拉。
「瑪姬,那車子的牌子是雪佛蘭。」
聽她講話,好像卡維城就在附近,唾手可及似的。「就在州界附近,快要到馬里蘭州的那個出口,我忘記叫什麼了。」她說:「可是,我在你從加油站拿來的那張地圖上找不到。」
「瑪姬,他們有洋芋片,」艾拉說:「是妳喜歡吃的烤肉口味。」
還好勒蒙看起來並沒有憤怒的神情,就像他從一開始那樣,艾拉放心了不少。於是,他不管他們了,轉而向奧提斯先生說:「您聽見了吧?所以,現在可以上路去把車開回來了。」
「之前是他突然停在我們前面,」瑪姬說:「害得我們不得不衝到路旁,我氣得不得了,所以後來我們跟上去之後,我就跟他說他的輪胎鬆了。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老人,我不知道他這麼無依無助。」
「我不知道,也許是兩個禮拜吧!也可能是一個月,不知道。」
妳當然沒什麼啊!艾拉憤憤不平地想。
「那孩子只有七歲大而已,」瑪姬說:「她可能早就不記得我們了。不能突然就這樣叫她來跟我們住一個禮拜,總應該讓她先熟悉一下才行。」
他們首先超越先前看過的一輛電器行的箱型車,然後駛上坡路,在路的最頂端看見了那輛紅色雪佛蘭,它正快速地向前駛去,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艾拉看了既驚訝、又氣憤。不會開車的笨蛋!誰說那一定是個男人?八成是女人!女人就是這樣沒大腦,弄得世界一片混亂。艾拉再加快油門,「很好!」瑪姬說,一邊搖下車窗。
艾拉轉動鑰匙,等車子發動後,他伸出頭去對瑪姬和奧提斯先生說:「你們仔細看!」
艾拉停在路邊等一長排重型摩托車開過去(摩托車騎士全都是男性,沒戴安全帽,他們排成長長的S形飛馳而過,像鳥兒一樣自由),然後開上公路。「那麼,我們該怎麼走?」他問。
「那又怎樣?」
「你覺得我是那種不會開車的冒失女人,對不對?」她問艾拉。
「是我做了不負責任的事,」瑪姬說:「您的輪胎明明是好的,我卻說它鬆了。」
「我說是我說謊。」瑪姬輕快地說:「我們跟你舅舅說了,可是,我不知道,他不太相信。」
「我不想再開一輛輪胎快要掉下來的車子。」
瑪姬朝亭子走去,她的裙子擺盪著,身後的兩個男人看著她走。
「普斯剛。」瑪姬說。
「奧提斯先生,您聽我說,剛剛我們經過你的車子的時候,我好像有……幻覺,」瑪姬說:「剛開始我以為您的輪胎在搖,可是後來我又跟艾拉說:『沒有,是我的眼睛花了。』對不對?艾拉?不信您可以問他。我還說:『糟糕,我害他停下來了。』」
瑪姬說:「可能是在……」她含糊不清地說著,艾拉沒聽懂。
「勒蒙,我老實跟你說,」奧提斯先生說:「我回想起來,這幾天那個輪胎真的有點不對勁。」
「我想我們必須把您行李箱裡的東西清出來。」艾拉說。
艾拉不得不承認,他心底確實湧上一絲快|感。
「你在笑什麼?」瑪姬問。
「他不只老,」瑪姬說:「還是個黑人!」
「煙囪?」
到了警局之後,艾拉坐在大廳裡的板凳上等候,好不容易終於等到的時候,他看見傑西蜷著身體夾在兩個警員中間。顯然,他一定先是兩隻手被銬在背後,然後企圖把手弄到身體前方,所以伸出腳跨進兩隻手臂圍成的圈圈裡。但是卻在中途作罷,或者被警方阻撓,因此最後弄到變成兩手夾在腿下,彎著身體走路,就像路旁那些變態的人常常做的怪動作。當時,艾拉百感交集,心底湧上前所未有的複雜情緒:他氣自己的兒子,也氣警察們讓傑西這樣出醜:他有股衝動想笑,又極度痛心,更有深深的同情。當時傑西的外套袖子照時下流行那樣捲在手臂上(是艾拉的時代沒見過的流行),使得他看起來更加微弱。而當警察解開他的手銬時,他臉上的表情雖然頑強不肯示弱,也不願看艾拉一眼,但卻顯得更加無助。
「妳是說我們現在用的是備胎?」
「是我的輪胎出了問題。」老人說:「剛剛前面有一位小姐告訴我說我的輪胎鬆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說:「可是我沒辦法啊!艾拉,我真的看見輪胎搖晃,而且還沒氣了。」
當他們的車子來到那輛雪佛蘭旁邊時,瑪姬探出頭去,用食指指著下方。「你的輪胎!」她叫著:「你的輪胎!你的前輪鬆了!」
「不管叫什麼,反正我不去。」艾拉說。
艾拉說:「這些該死的老駕駛……」
「對呀!」
當然,這趟海港之旅最後以災難收場。裘妮說所有東西在電視上看起來比較好;艾拉的父親說他的心臟在胸前怦怦地響;而朵麗不知怎麼被傷了心,開始哭泣,堅持要回家。於是,大家連一個攤位都沒逛到,便踏上了返家之途。艾拉早已記不起朵麗是為了什麼而哭了,但是當時他夾在兩個姊姊中間所感受到的那種震撼之感,直到今天他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那種感覺使得陽光如此炫目的加油站都在頃刻之間黯淡下來。那是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也許是濃霧阻隔了外界的一切,只留下狹小的空間,像室內游泳池那樣蒸氣瀰漫、缺乏氧氣,它重重裹住了他們一家,將他們緊緊鎖在一起,周遭聽不見任何聲息,只有家人那熟悉的、壓迫性的嗓音。而他兩個姊姊拉住他的方式,簡直就像溺水的人死抓活纏著救援人員那樣。艾拉當下心中閃過的念頭是:「天哪!我這一生就要這樣永遠被他們緊緊綁住,再也沒有自由了!」那時候的艾拉也知道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從他繼承父親事業的那一天起,他就是個失敗的人了。
「我們可以這樣,」瑪姬說:「到費娜家去一下,只要一下子就好。連杯茶水都不喝,讓她知道我們的意思,然後就走。」
這次,艾拉開了一段較長的距離,大概是先前的兩倍吧!於是瑪姬和奧提斯先生不得不跟著他向前走。艾拉從旁邊的後視鏡看見瑪姬小跑步著,雙手交叉在胸前。艾拉停下車,走出車外,面對著他們兩人站著。
「那不一樣,」艾拉說:「可能輪胎真的需要打氣,可是它緊得很,一點兒也沒鬆。我敢對天發誓,我可以感覺。我真不敢相信妳會這樣,瑪姬。」
「是啊!就讓瑪姬來試開。」
「要是換做別人可能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讓我繼續開下去了。」奧提斯先生說。
無名小卒。
「我不是早就叫你別再開車的嗎?大家不都這樣勸你嗎?佛蘿蘭不是也求過你嗎?你以為每一次都能那麼幸運嗎?說不定下次會有哪個瘋狂的白人一槍把你打死!」
後來,裘妮堅持要到海港廣場去。她自從在電視上看到海港廣場開幕的消息之後,就認定那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地方之一。現在,既然她對出門的恐懼減少了些,當然不肯放過親臨現場的機會。然而,艾拉不肯帶她去。說得好聽一點,艾拉並不喜歡海港廣場,他認為那是個被吹噓過度的購物中心,一點兒也沒有巴爾的摩的味道。再說,光是找個停車位就夠累死人了。能不能換個地方呢?不行!裘妮不肯。能不能讓瑪姬帶她去呢?不行!她非要艾拉去。艾拉明明知道裘妮需要他,怎麼還能推辭呢?後來,艾拉的父親也說要去,接著是朵麗——她興奮極了,拿出她早已打包好的「皮箱」(買大衣的時候附贈的箱子)。於是,艾拉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強同意。
「還有,」艾拉說:「您突然慢下來可能是因為我們不小心按了喇叭,所以並不是——」
「也許是我看錯了,但是那輪胎好像有一點……我也不知道。」
「噢!那有什麼問題?讓她去上我們附近的小學呀!」她回答:「二年級就是二年級,到處還不都一樣!」
奧提斯先生說:「真的不會太麻煩嗎?」
「她會弄錯是可以理解的,」艾拉說:「不過終究還是弄錯了。不然這樣好了,您順著路肩開一小段路,我來檢查看看。如果輪胎沒鬆,您就可以上路了。如果確實鬆了,那我們就送您到附近的修車廠去。」
「可以是可以。」奧提斯先生猶疑著說。
算了,還是先解決主要的問題要緊。「那工具呢?」
接下來是一陣靜止。
艾拉了解問題所在:透過電視裘妮雖然看見了世界上發生的重要大事,但是卻遺漏了日常生活的瑣碎事物,例如像這種銀色氣球。艾拉太了解了。然而,當時他並不想遷就她。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就不想去。於是,艾拉拉著她們往前走,草草繞過了第一個攤位。裘妮的手像爪子一樣嵌在他的手臂裡:而朵麗自從前一次中風後左腳些微癱瘓,整個人倚靠著艾拉的另一隻手臂,動作怪異地向前跛行,每走一步她的箱子便在臀部打一下。而在他們身後,瑪姬不斷低聲鼓勵著艾拉的父親,他越走越喘、越走越吃力。
「噢!小事情,沒什麼。」瑪姬說,她跳進前座。
「真是位難得的女士!」奧提斯先生說。
勒蒙瞄了艾拉一眼。
奧提斯先生斜過頭來審視瑪姬,他下垂的眼神有幾分傲慢的味道,看起來像是在瞪人,彷彿他終於了解他們所說的話了。然而,奧提斯先生卻說:「不會,不可能的,是吧?現在我想起來,我的車子從早上開始就怪怪的,我雖然發現了,可是又沒有真的發現,你們懂我的意思嗎?我想你們一定也這樣覺得,你們可能從眼睛的餘光看見我的車子怪怪的,可是又不知道哪裡怪。」
「對,是我們亂說的。」瑪姬補充。
艾拉在木材場的地方迴轉車子,開始往回開,並且在普斯剛的出口下交流道,然後左轉。此刻,陽光迎面射來,在擋風玻璃上鋪滿光芒,透出無數的塵埃粒子。瑪姬把太陽眼鏡向上推,艾拉則拉下頭頂的遮陽板。
艾拉真希望瑪姬住嘴,每次聽她描述夢境就讓他覺得煩躁不安。
瑪姬說:「好心!這哪算什麼?」她向前走幾步,繼續說:「我叫瑪姬.莫朗,這是我先生艾拉。」
「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停車、繞道,」艾拉說:「就算中途停下來也是去吃飯,到他們事先打聽過的某個高級古典的餐廳去吃飯,可能還訂了位子。」
「算了,反正沒人受傷。」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經記下來了。」瑪姬說(她是那種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電話號碼的那種人)。
「可以開始了嗎?」艾拉問。
艾拉看見了,小小一塊白色矩形地,緊鄰著馬路邊。加油站的上方飄著氣球,每個油箱各綁著三個:紅色、銀色和藍色,彼此無力地纏繞著。
「舅舅,我是認真的。」
「我的意思是說,難道做這個夢就是我的錯嗎?」瑪姬問:「一個三十初頭的……孩子,我對他根本一點興趣也沒有!又不是我自己要做這樣的夢!」
「勒蒙,我可能需要你的拖車。」奧提斯先生說。
「妳是說妳騙他?」勒蒙問。
「其實那是我編出來的,」瑪姬對勒蒙說:「全是假話。」
經過這麼一下,他們的道奇變得像那輛雪佛蘭一樣熱,鉻鋼製的排檔桿刺燙著他的手指。車子已經發動,艾拉坐在駕駛座裡等著,而瑪姬則攙扶著奧提斯先生坐進後座。她好像透過直覺就知道對方需要協助。奧提斯先生困難地彎起腰,他先坐進車內,再伸手把車外的雙腳抬進來,然後嘆了口氣,摘下帽子。艾拉在照後鏡中看見的是一個削瘦的頭顱,表面像是金屬板似的,耳朵上方各有一團像棉花一樣的白髮。
「我不要道歉!我又沒做錯什麼事!」奧提斯先生說。
「奧提斯先生的太太為了她自己晚上做的一個夢就生奧提斯先生的氣。」瑪姬告訴艾拉。
「沒錯,是普斯剛。」艾拉說,那名字聽起來確實很熟悉。
「噢,不了,我不渴。」奧提斯先生回答。
還捧著里洛的生日禮物回去——他忘了說,一個面帶呆板微笑的巨大娃娃。
「魔術靈。」
「或者不麻煩你們送我了!不要了。」奧提斯先生叫著:「我已經帶給你們夠多的麻煩,我知道。」
瑪姬在皮包裡翻找著,嘴上說「啊?」
「艾拉?」
艾拉把手肘靠在窗台上,開始吹起口哨。
他走向自己的那輛道奇,發現他們的車子突然間變得很新——如果不去看瑪姬撞壞的那一邊的話。艾拉取下鑰匙,打開行李箱,掀開蓋子。
「我看就這樣吧!」艾拉說:「我來——」
「你知道為什麼會奏效嗎?」瑪姬在談論裘妮的時候說:「因為經過打扮之後,出門的她已經不是真正的自己,她真正的自己正安全地留在家裡。」
不知怎麼,艾拉早就料到瑪姬會這麼說。
「就在這附近了,」瑪姬說,她全神貫注起來:「我記得這些穀倉,應該就在前面。他在那裡!」
「可是妳又不是他!」
就這樣,他們之間的話題似乎就用完了。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兩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瑪姬身上,後者正拿著一罐汽水(離身體遠遠的)朝他們走過來。「該死的東西!噴了我一身!」瑪姬愉快地說。「艾拉,要不要喝一口?」
艾拉摟著她說:「好了,親愛的,我向妳保證這件事一定會解決的。」最後事實證明他們只是白忙了一場,徒費精力。原來那些捲菸紙是黛絲拿來修護長笛用的,每當長笛的按鍵卡住不好按的時候,就可以拿來墊在裡面——黛絲懶洋洋地解釋,她甚至連氣都懶得生了。
瑪姬發出嘖嘖的聲音。
難怪她剛剛一路上沒有怎麼幫他找路,原來她忙著找卡維城!
就在這時候,氣球吸引了裘妮的注意。它們像是液態金屬做成似的,銀色調、軟呼呼、周緣起皺有如沙發墊子。裘妮叫著:「噢!」她踏上人行道,嘴巴張得大大的。「那是什麼?」她叫著。
「好像是吧!對,沒錯。」
「有搖晃,真的,我看見了,艾拉。」
勒蒙說:「妳說什麼?」
「噢,六角扳手是不是就是一般的螺旋扳?」
瑪姬用力地點著頭。
「什麼?」
「其實你們會看見我的輪胎搖晃,有很多方法可以解釋。」奧提斯先生說。
除了瑪姬之外——固執的她從來不m.hetubook.com.com放棄。在連續幾年毫無效果的嘗試和努力之後,有一天瑪姬突然想到一個點子,她說:也許經過喬裝之後,裘妮就會願意出門了。於是,她為裘妮買來一頂亮紅色的假髮、一件緊身洋裝,以及一雙細跟亮皮高跟鞋(腳踝處還連著帶子),然後再為她塗上一臉厚厚的濃粧。令大家驚訝的是,這一招竟然奏效了。就這樣,裘妮在瑪姬和艾拉的說服之下,一邊咯咯地笑,一邊不甘不願、心驚膽戰地踏出了家門。第二天,裘妮答應再走遠一點,最後來到了街角。不過,她都堅持一定要艾拉陪同,光是瑪姬不行:畢竟,瑪姬不是血親。事實上,就連艾拉的父親也不直呼瑪姬的名字,他每次提到她都是用「小姐」來稱呼。「艾拉,小姐也會來嗎?」——這樣的稱謂正反應出他從一開始對瑪姬所採取的那種譏諷態度。
「真的很謝謝你們。」奧提斯先生說。
也許是擋風玻璃上的那片朦朧,讓艾拉回想起海港廣場的那一天。頓時之間,他記起了朵麗為什麼哭。
「怎麼會……?」
她說的倒是沒錯,跟艾拉的記憶相符,只不過漏掉了很多沒說就是了。或者應該說,不是漏掉,而是粉飾。比方像他們的兒子,就被她塑造成一個成功的「音樂家」,因為事業繁忙而不得不忽略了「妻子」和「女兒」。艾拉從來都沒把傑西看成「音樂家」,在他眼裡傑西只是個失業的高中肄業生。而費娜在艾拉眼裡與其說是傑西的「太太」,不如說是他學生時代的「死黨」——一頭閃亮的金髮在短短的T恤和緊緊的牛仔褲上,顯得多麼不搭調!至於可憐的里洛,根本就像是他們在遊樂場裡贏來的玩具獎品。
「就在後面那裡一條叫做克洛街的地方,」奧提斯先生回答:「應該說以前住在那裡,最近我搬到莉玲家去住,她是我妹妹。」
「好啦!」瑪姬說,她靠在椅背上,換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
雖然車窗是開的,但是雪佛蘭裡面盪著炎炎的熱氣。座椅的透明塑膠椅套好似都融化了,車內還散發著熟爛的香蕉味。不奇怪,因為駕駛座旁的位子上還放著一袋吃剩的午餐——揉成一堆的袋子、香蕉皮和擰成一團的玻璃紙。
「那就是我們。」艾拉說:「是我太太。但是,我想她弄錯了,在我看來您的輪胎好得很。」
「真的?」
瑪姬說:「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壞心。」
「那奧提斯先生,您呢?」
「知道什麼?」
縱然如此,傑西的話還是深深印入了艾拉的腦海,「老掉牙的歌!」老掉牙的爭執,老掉牙的責罵。老掉牙的笑話,老掉牙的親密口令,是的,還有老掉牙的忠貞,以及老掉牙的支持和安慰——用的是除了彼此之外,無人知曉的方式。然而,同樣的,其中也包含了老掉牙的積怨——那隨著時間越拖越長、無法釋懷的怨恨。比方像:艾拉在得知瑪姬懷孕時臉上沒有喜悅的神情;瑪姬在她母親責怪艾拉的時候沒有站出來替艾拉講話:艾拉拒絕到醫院來看瑪姬:瑪姬聖誕夜忘了邀請艾拉的家人來晚餐。
「應該有啊!」瑪姬說,她皺著眉頭,顯然是在回想。
「我不確定。」瑪姬說。
「那她怎麼上學?」他問。
「是嗎?」艾拉問。
「我之前根本不知道,是一直等到我伸出頭去跟他說話才看出來。」瑪姬說:「他不是故意的,我敢打賭他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他滿臉皺紋,看起來又是那麼正直。他聽我說輪胎鬆了之後,嚇得張大嘴巴,可是還不忘記伸手碰碰帽子的邊緣,跟我道謝。還有,他的灰色帽子看起來就跟我祖父戴的一樣!」
這時候他們來到海港邊的步道上,艾拉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凝望著眼前的景觀。「這就是妳朝思暮想吵著要看的東西啦!」艾拉提醒裘妮。
「有健怡汽水嗎?」
像今天費娜的事就是一例。其實,費娜跟他們分明已經毫無關係可言,她早就不是他們的媳婦了,就艾拉的觀點來看,甚至連熟人都談不上。可是現在,在回家的途中,一號公路上,瑪姬一手吊在車窗外,又提起了這件艾拉希望她早已忘記的事。為了參加麥斯的葬禮,他們已經浪費了好好一個星期六,而偏偏此刻瑪姬又興起另一個念頭。她想繞到賓州的卡維城去,告訴費娜她願意在她去度蜜月的時候替她看孩子。簡直毫無道理可言!因為費娜有自己的母親,不是嗎?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里洛身邊的也是費娜的母親啊!短短的蜜月旅行會有什麼問題呢?艾拉忍不住對瑪姬說:「她們還有她啊!那個叫做什麼的?史塔基太太!不是嗎?」
艾拉說:「我不是要打斷你們的話,只是想問一下,關於輪胎的事已經商量好了嗎?」
「警告什麼?」
「可是今天一整天都是你開。」她說。
「還好我們繫了安全帶。」
「他的姪子出去了,馬上就會回來。」
「我也是啊!真正算數的東西可能就是那些我們丟掉的,那些才是重點,不是嗎?人生不就是那麼一回事?丟吧!盡量丟吧!不丟也不行。光是去看曾經擁有過的就行啦!可能最後我會這麼想,我會對自己說:『嗯,我和她曾經度過多麼美好的時光啊!我們真是一對個性相投的好夫妻。』沒錯,我會這麼說,留到將來一個人在老人院的時候慢慢回想。」
噢!還有,老掉牙的一成不變,天哪!誰能說傑西不對呢?也許這孩子從小開始就觀察著他父母親的婚姻,暗自發誓自己將來絕對不要過同樣單調乏味的生活:每天早晨艾拉固定到店裡去,瑪姬到老人院去。也許過去傑西到店裡來幫忙的那些下午,對他而言等於是一種「實地觀察課程」,在當中他一定產生了強烈的抗拒心態——看著艾拉日復一日永無止境地坐在那張高腳木凳上,隨著收音機的抒情歌曲吹著口哨,一邊測量框墊的大小或鋸著多餘的木條。女客人們帶著她們的十字繡、畫作和結婚照(兩個人側身嚴肅地對望著)來到店裡裱框。有時候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插圖,比方像是一窩小狗或是一隻裝在籃子裡的小鴨。而艾拉會像裁縫師面對需要量身而寬衣的顧客那樣,以「視而不見」的嚴謹態度看待眼前的作品,不做任何的反應或評論。即使是一隻纏在毛線球裡可憐兮兮的小貓亦然。「他應該要配一個粉色系的襯墊,你說是不是?」女客人會這樣問(她們總是以人稱代名詞來稱呼她們帶來裱框的作品,彷彿是有生命似的)。
「是不是?」她問。
「寶貝,我們可不可以換個新毯子了?」從某個角度來說,艾拉對此感到欣喜,特別是在剛開始的時候,當一切看起來只是權宜之計,只是過渡階段。他不再是局外人,而是家庭的重心所在。他在朵麗的衣櫃抽屜裡替她翻找著心愛襪子的另一隻;他幫裘妮修剪她那灰白的頭髮:他把一整個月的收據倒在父親的腿上——他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清楚地知道,他,艾拉,是全家人賴以生存的力量來源。
「沒辦法。」男孩說,他把捲好的管子扛在肩上。
「噢……」
艾拉不明白為什麼瑪姬老是要讓外人介入他們的生活,也許光有一個丈夫對她來說是不夠的吧!艾拉猜測。兩個人的生活無法令她滿足,這些年來她前前後後帶回家的外人艾拉都記得一清二楚:她大嫂和牙醫發生外遇時,她哥哥在他們家的沙發上睡了一整個冬天。麥斯到維吉尼亞州找工作時,賽林娜搬來他們家住。當然,接下來還有費娜和小寶寶,以及堆積如山的嬰兒用品、娃娃車、圍欄和搖搖椅。照艾拉此刻的心情來看,連他們自己的兩個孩子都算是外人。傑西和黛絲不就侵犯了他們兩人的私生活嗎?擠進他們兩人中間。(真難想像竟然有人是用小孩來維繫婚姻的。)事實上,他們的兩個孩子出世都是意外、而非刻意,至少比計畫的時間來得早。在傑西出生之前,艾拉的深造計畫本來還有實現的希望。他們計畫等他償還完他姊姊的醫療費用和他父親的新火爐之後,艾拉就重回學校讀書,而瑪姬繼續做全職工作。然而,就在這時候,瑪姬發現自己懷孕了,必須離職一陣子。而接著,艾拉的姊姊又有了新的症狀——某種痙攣,必須住院治療。然後,有一年聖誕夜,一輛旅行車撞進他們的店裡,帶來嚴重的損失。之後,又是另一個震驚,瑪姬懷了黛絲。(也許把避孕的事交給一個這麼糊塗的人,的確是相當愚昧的作法!)不過,話說回來,懷黛絲是在生下傑西八年之後的事,那時候艾拉多多少少早已放棄他的深造計畫。
「他出去了。」男孩說。
「噢,老天!」艾拉嘆。
艾拉看了看瑪姬,瑪姬無助地回望他。身旁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音讓艾拉聯想到恐怖片裡,間諜們在高速公路旁的荒野地或工業區祕密會面的情節。
也許是因為奧提斯先生臉上猶疑的神情,也或許是因為那件睡褲——癱軟起皺、還垂著一條已經磨損的帶子;無論如何,艾拉突然之間投降了。「好吧!管他的!」他說:「我們走吧!」
只看一眼,他的行李箱裡面好像裝著摺疊成一整塊的被子,彷彿床單、毯子、枕頭全被緊緊裹在裡面,凝成硬梆梆的一塊。「噢,老天!」奧提斯先生說著,一邊掀開棉被的一角,但卻沒有搬動。
「你們比小孩子還糟糕呢!」勒蒙繼續說,就好像他根本沒聽見艾拉在說話似的。「小孩子還有大半輩子的歲月可以慢慢花用,可是你們呢?人生都快走到盡頭了,再不要多久,你們兩個人當中總有一個會先歸西,到時候還活著的那個就會說:『為什麼我當初要那樣?這個人是跟我過了大半輩子的人啊!為什麼我們要這樣嘔氣?』你到時候一定會這樣說的。」
「你在這裡做什麼?」勒蒙問,朝他們走來。
「那我們可以走啦!」他說。
就連他們的女兒也一樣,艾拉想。瑪姬把黛絲看成是她母親的翻版——出色而能幹,她總是圍繞著黛絲團團轉,倒像個女兒似的。黛絲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懂得把自己的房間整理得有條不紊,還把所有的作業本都用顏色分門別類。相形之下,瑪姬倒是笨拙得多。然而,在艾拉眼中,黛絲也有她值得憐憫的地方——雖然她是兩個孩子中和他比較親的一個。
奧提斯先生說:「我根本什麼事也不知道,像平常一樣走到廚房去,我說:『我的早餐呢?』她說:『自己做!』我說:『什麼?』」
夠了,艾拉決定採取行動,他說:「既然這樣,唯一的方法就是試開看看,鑰匙在車裡面吧?」他說完,快步走向車門,坐了進去。
「那你如果覺得累,就要告訴我哦!」瑪姬說完,倒在椅子裡,瞪著窗外的景色看。
他想起有一回一個小偷闖進他們家的廚房裡,光天化日之下趁著瑪姬在整理買回來的菜時,從檯子上搶走了她的皮包。更令人驚訝的是,瑪姬竟然追著他走!她可能就這樣蹺辮子啊!(通常最明智的方法是聳聳肩算了,反正那皮包她也不是頂喜歡,而裡面剩下的一點錢就算丟了也毫無大礙。)當時是二月天,路上濕滑,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跑步。艾拉正巧下班回來,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一個男孩肩上掛著瑪姬的紅色皮包,拖著腳步緩緩朝他走來:而他身後跟著瑪姬,她正咬著舌頭小心翼翼地小跑著步。他們兩人看起來像極了在原地踏步的喜劇演員,簡直可以用滑稽來形容。艾拉想到這裡,不禁牽動嘴角,笑了。
「不過不是故意的。」瑪姬再一次強調。
艾拉換擋,然後猛然倒車,來到他們兩人身旁時,他說:「我再開一次,這次你們要很仔細、很仔細地看。」
當時艾拉覺得可笑至極,又覺得自己好像花費掉了什麼珍貴的東西,就像大筆鈔票似的。
「我就是這樣,怎麼樣?」瑪姬說,不過她的語氣中聽不出一點兒火藥味,彷彿連她自己都不甚關心。說完,她繼續望著窗外的景色。
「那車子輪胎都快掉了,我看不用鎖了。」奧提斯先生說。
勒蒙沒有說話,只是審視著瑪姬,他的嘴角向下彎曲。
「我怎麼可能做出那樣的事呢?那全是她自己做的夢,你舅媽做了一個夢——」
「在車子下面。」
「他被妳騙了。」艾拉說。
「仁慈的天使。」奧提斯先生說。
明明是星期六,不過路上的車輛卻出奇地少。大部分都是些卡車——破舊的小卡車,上面載著木材和廢棄輪胎。他們正行經村莊和農場,每一輛開過的卡車都在路旁乾枯焦黃的草地上掀起一陣塵沙。
「如果我不管,誰管?」她說:「這是關係到我生命安危的事,怎麼能叫做別人的事?再說,明明就是那個瘋子無緣無故突然慢下來的,跟我按喇叭又沒有關係。」
艾拉嘆氣。
老天!
裡面空無一物。
「妳在找什麼?」
原本墊子底下放備胎的凹處,現在什麼東西也沒了。而艾拉用來放工具的那個灰色袋子當然也不見蹤影。
艾拉轉頭看看瑪姬,她兩手緊合,面對著艾拉,嘴巴微微翹起,彷彿殷殷盼著艾拉能說出她所想要的字眼。(就像她以前在教傑西背九九乘法時,等著傑西說出正確的答案時的那種表情。)
艾拉眨眨眼睛,他原以為開車的事已經都講好了。「天哪!瑪姬,」他說:「妳為什麼老是這樣敏感?」
艾拉呻|吟了一聲。
「什麼?」
「她其實可以打針啊!」瑪姬說,硬是要迴避問題的重心,「很多會過敏的小孩在打了針之後,養一屋子的小動物都沒問題。」
老人這下子才抬頭正眼看著艾拉,他的臉有骷髏頭的形狀,刻著深深的皺紋,而他的眼白黃得幾乎可以用棕色來形容。「噢,當然,看起來是好的,」他說:「不開動的時候看起來是很好,沒錯。」
「艾拉,快點!我們要跟丟了。」
「他用完有沒有放回去?」
「妳開窗做什麼?」
還有,他的妻子!他愛她,這是無庸置疑的。然而,他卻受不了她對生命那種輕浮的態度。對她來說,生命好像只是一場演習似的,做不好一切都可以重來。她做事總是莽莽撞撞、漫無目標,就像每次開車的時候總是喜歡突然興起、中途繞道。
「是上帝要警告我。」
傑西.莫朗是不妥協m•hetubook.com.com的,絕不。他毫無商量的餘地,也從不降低自己的眼光。「我絕不相信我死的時候會是個無名小卒!」他曾經這樣對艾拉說過,而當時艾拉沒有像他應該做的那樣置之一笑,反而覺得自己像是被打了一記耳光。
「艾拉,你難道不知道有時候是運氣在作祟嗎?」瑪姬說:「小心前面的車子!」
瑪姬朝他擺了擺手,嘴上在對奧提斯先生說:「我覺得您一點也沒錯。」
「別以為我不知道妳。」艾拉說:「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這整件事怪怪的,妳想趁現在費娜有了新的對象,要她把里洛讓給我們。」
「不需要花錢的。」奧提斯先生說:「不過,還是謝謝了。」他把帽子微微向後推,然後搔搔頭。「我以前養了一條狗,」他說:「好聰明的一條狗!叫做貝西。牠最喜歡追著球跑了,所以我每次都丟給牠追。然後,有時候球會不小心丟掉餐桌椅子上,貝西就隔著椅背的欄杆,把鼻子伸進去地哀哀叫,怎麼也想不到牠只要繞個圈,到椅子前面去就咬到啦!」
「可是,我把千斤頂放到哪兒去了呢?」奧提斯先生說。
「沒錯,瑪姬就是那樣,一點也沒錯。」艾拉說。
艾拉餓了,他想起自己在賽林娜家一點東西也沒吃。
「現在年輕人都是這樣。」奧提斯先生說:「勒蒙也離婚了,還有我妹妹的女兒莎麗。我真不懂他們幹嘛還要結婚!」
「我倒是沒聽過摩斯藍。」奧提斯先生說:「不過,我有聽說過卡維城,只是從那個出口下去,我不知道。妳曉得,這附近有太多地方叫做什麼什麼城的,可是裡面只有一家雜貨店、一個加油站而已,根本稱不上什麼城。」
艾拉說:「不管怎樣——」
「每個人的車子裡面都有螺旋扳,六角扳,」艾拉說:「車子一買來就附在行李箱裡的。」
「什麼,你是說你要帶我去?」
「不行!」奧提斯先生叫著說:「先生,我不能讓你為了我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奧提斯先生看起來畏縮了些,他靜靜地坐著,帽緣遮蓋了臉頰。
「奧提斯先生這幾天都睡在車子裡,一下到這個親戚家、一下到那個親戚家。」瑪姬告訴艾拉。
「唉!」瑪姬隔著車窗看著奧提斯先生說:「真是悲哀!」
「佛蘿蘭——我的姪女,她總是叫我別再開車了,不過我沒想到會——」
「我?你怪我幹嘛?我做了什麼?」
「他用的是我們行李箱的工具嗎?」
「在一號公路上,是這位好心的先生送我來的。」
「我們應該去報警。」她說。
她正轉身盯著車後方看,嘴上叫著:「普斯剛!到費娜家的那個出口就是普斯剛!我們剛剛經過。」
瑪姬說:「可是——」
「謝謝你,艾拉。」瑪姬說,她傾身過去在艾拉的耳朵下方親了一下。
「原來妳想把那孩子接來跟我們一起住。」艾拉說,他感到身體被重重擊了一記,就好像瑪姬親口說了這句話似的。「黛絲要走了,妳就把主意打到里洛身上,想把她接來跟我們住。這就是妳的計畫。」
「又怎麼了?」
「那我很抱歉,」瑪姬固執地說:「可是我總不能睜眼說瞎話啊!我想我們必須送他到加油站去了。」
艾拉的母親長期患病,最後在艾拉十四歲的時候與世長辭。從此之後,艾拉只要一面對疾病都會變得煩躁、恐懼。無論如何,艾拉的母親生前在料理家務上也並不在行。她把主要的心力都投注在宗教上,她聽廣播福音,也讀傳教士留在他們門口的小冊子。她認為最好的餐點就是茶和沙丁魚罐頭,對全家人都是。她從來不會覺得餓,也不知道別人會餓,只是在適當的時候填飽肚子而已。而如果他們想吃點像樣的食物時,就得靠父親了。因為朵麗不會做菜,任何複雜的工作她都無能為力:裘妮罹患某種恐懼症,而且日益嚴重,最後就連出門買個牛奶她都不肯去。因此,每當艾拉的父親收工打烊後,就必須負責購買家中所需的各項食用品。他會拖著沉重的腳步先上樓來拿他們列好的購貨單,然後再拖著沉重的腳步出門,一段時間之後帶著一袋袋的罐頭回來,和兩個女兒在廚房裡轉著。即使在艾拉成長到可以幫忙的時候,家人也不需要他的幫忙。他像個礙事者似的,是黑白照片上突兀的彩色斑點。家人們說話的時候都保持著一段相當的距離,他們常溫和地問他:「功課做完了沒?」即使是在暑假或聖誕假期也不例外。
「他不會那樣想的。」艾拉說:「因為他根本沒辦法查出自己的輪胎是好的,還是壞的。怎麼看?那一定要在車子開動的時候,才看得出來。」
「噢,不。」奧提斯先生搖搖頭說:「你們這麼說只是為了要我別擔心。」
「不是,真的,您的輪胎——」
所以說,他對「浪費」會這樣敏感,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畢竟他連自己這一生中唯一一個最認真的夢想都放棄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浪費的呢?
「我當然知道傑西是我們的兒子,可是什麼復合的機會?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費娜離開傑西,還請了律師寄離婚協議書給他簽名,而傑西也在每個該簽名的地方簽了名,寄回去,難道妳不知道嗎?」
「還是摩斯高?摩斯藍……」
減肥也是,是瑪姬另一種「浪費」的作為。一會兒是喝水減肥法,一會兒是蛋白質減肥法,一會兒又是葡萄柚減肥法,剝奪了自己的三餐。事實上,在艾拉眼裡,瑪姬的身材恰到好處——一對剛好握滿一把的柔滑雙乳,以及一個光滑細膩的翹臀——她連豐腴都談不上,更遑論肥胖了。不過,她現在哪會聽他的!艾拉把硬幣投進自動販賣機,用鑰匙戳開一小包鹹脆餅。
「您的輪胎真的沒鬆,」瑪姬說:「一點搖晃都沒有!」
「那輪胎讓我聯想到陀螺,就像陀螺快要停下來的時候的樣子。」瑪姬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瑪姬叫著:「你不必說個不停!」
他看看照後鏡,果然沒錯,那輛雪佛蘭慢了下來,朝路邊駛去。
瑪姬扭著腰盯著照後鏡看,然後轉向艾拉,她臉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令艾拉費解。「噢!艾拉!」
那個綁馬尾的男孩朝他們走了過來,他腳上穿的是那種有踢踏鞋跟的皮靴,看起來像是有話要對他們說。艾拉立刻站了起來。不過,男孩走過來只是收起地上的打氣管——那打氣管已經在地上嘶啊嘶地漏了好一陣子的氣,但是他們都沒注意到。為了不讓自己顯得躊躇不定,艾拉直接走過去對那男孩說:「那個勒蒙呢?」
「妳別忘了我們前幾次去看她們的情形。」他說:「要我提醒妳嗎?里洛兩歲生日的時候,妳在幾天前打電話去說要去看她們,打電話哦!結果她們根本忘了這件事,自己到赫緒公園去玩,害我們在門口等了一整天,最後只好開車回去。」
就在同時,奧提斯先生開始卸行李箱裡的東西,首先是件棉布睡褲。他撑起褲子,仔細打量著。
「不是。」艾拉說。
「你只要回家去,跟舅媽和好就沒事了。」勒蒙對奧提斯先生說:「不用提這件事了!去跟舅媽道歉,車子拖回來就別再開了。」
「是的。」艾拉會這樣回答。「可能淡藍色不錯,剛好可以跟他的藍色緞帶相配。」
「奧提斯先生,」艾拉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先查看看輪胎到底有沒有鬆。」
艾拉嘆說:「唉!」他其實並沒有表現出來地那樣苦惱。
「住在艾敦的一個白種女士。」奧提斯先生說:「她說她家的煙囪漏水,打電話叫我去看看、估個價。我去之後啊!不小心從她們家屋頂摔下來,其實後來一點兒事情也沒有,可是我當時以為自己要蹺辮子了,趴在地上喘不過氣來。那位女士說一定要送我去醫院,怎麼都要去。後來在開車到醫院的路上,我呼吸正常了,我說:『太太,我們別去醫院了,他們會花掉我所有的積蓄,最後又說我沒病。』就這樣她才說好,可是非要帶我去麥當勞買杯咖啡和薯餅給我不可。那家麥當勞旁邊剛好有一家玩具反斗城,所以她就問我能不能順便到裡面去買個紅色玩具車,因為第二天是她姪子的生日。我說沒問題,結果她買了兩個玩具車,一個送我姪女的兒子亞伯。那家玩具反斗城的旁邊有一個花園——」
瑪姬投給艾拉一個突兀、臆測的眼神。她可能是在想,艾拉也許知道她過去的那些祕密之旅——獨自一人開長途車到卡維城去。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瑪姬真是有心要隱瞞的話,令人不解的是她從卡維城返回家時卻又不偷偷把油箱加滿。「我的意思是說——」
「什麼工具?」
「好了,我不耽誤你們了。」奧提斯先生說,他伸出手和艾拉握握,那手感覺起來輕而弱,就像小鳥的骸骨那樣。「你們小心開車,知道嗎?」他彎身向瑪姬說:「好好保重!」
瑪姬伸手取下眼鏡,然後戴上。她轉頭四處看看,彷彿在測試眼鏡的效果。「你不會覺得刺眼嗎?」最後她問艾拉。
「就在這附近。」奧提斯先生說。
「我是說即使是剛剛在路上跑的時候,在我看來也沒問題。」艾拉說。
「六角扳,六角扳,」奧提斯先生嘴上喃喃唸著。他打開行李箱,說:「我來看看……」
「你也是。」瑪姬說:「希望你和杜拉的事能圓滿解決。」
艾拉嘆了一口氣,在瑪姬身旁坐了下來。他買的鹹脆餅是那種上了膠糖、會黏牙齒的那種,不過艾拉仍然照吃不誤,因為他實在太餓了。
這應該表示她沒事吧!艾拉想。
艾拉看著瑪姬。
「那個可憐的老人現在一定坐在車子裡,盯著前面看,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瑪姬說:「他一定還抓著方向盤,我隨便想都想得到。」
「什麼?」
「好,超過去!」她對艾拉說。
「等什麼?」
然而,這樣的日子從夏天延長到秋天,醫學院先是允許他延緩入學一個學期,接著改成一整年,最後沒有人再去提入學深造的事。
「聽著,瑪姬——」
「誰對誰錯有什麼關係?還是應該道歉。」
「在儀表板上。」
「不在行李箱裡。」
他打算超車。對於這些不會開車的笨蛋,最好還是躲得遠遠的好。於是,艾拉踩下油門,再看看照後鏡,就在這個時候瑪姬伸手過來按喇叭,長長的喇叭巨響讓艾拉嚇了一跳,他一把抓住瑪姬的手,將它放回她腿上。而前面那輛雪佛蘭的駕駛一定也受了驚嚇,他猛然踩煞車,使得兩輛車之間只隔了幾呎的距離。瑪姬抓住儀表板,而艾拉則毫無選擇的餘地,只好即刻將方向盤轉向右方,往路邊衝去。
「Y,2,8——」艾拉唸著。
勒蒙停下腳步,看著奧提斯先生,說:「丹尼舅舅?」
「以前我祖母家的客廳裡有一幅畫,」瑪姬說:「小小的畫,刻在黃黃的象牙上,應該是假象牙吧!內容是一對老夫婦並肩坐在壁爐邊的搖椅上,標題刻在底下的框條上,叫做『家鄉的親人』。老太太織著毛衣,老先生讀著一本厚厚的書,讓人一看就知道是聖經,也可以想像得到他們的孩子已經長大離家。我想那幅畫的主題就是這樣,孩子都各自成家了,只留下一對老夫婦在家。可是,他們看起來好老!他們的臉像是乾枯的蘋果,身體像裝馬鈴薯的袋子,就像平常見到的那些老人,讓人一看就忘的平凡老人。我從來都沒想到自己也會變成跟他們一樣。」
瑪姬把散落腿上的東西放回皮包裡,再把皮包放到腳邊。「到卡維城去的那個出口啊!」她說:「是不是叫胡斯高什麼的?」
「或是預兆。」奧提斯先生說。「預兆?」
「不可能的,」艾拉說:「我們沒辦法替她照顧那孩子那麼久,我們有工作要做。」
「那原本的輪胎呢?」
「我們不必告訴他說我們是故意騙他的,就說我們也不確定好了。」瑪姬說:「我們故意叫他開一段路看看,然後說:『噢,是我們弄錯了。輪胎沒鬆,是我們眼花了。』」
「我的左前輪大概鬆了。」
「不,不行!」
「瑪姬,親愛的,我想還是我來開好了。」
「有沒有可能我們載你去看看奧提斯先生的輪胎?」
有時候,譬如像今天——漫長酷熱的一天,坐在塵埃滿布的車子裡,艾拉會感受到一種蝕人心肺的疲累。他的頭沉重不堪,彷彿屋頂壓了下來似的。不過,大概每個人在某些時候都會這樣吧!他想。
「他可能以為我們是三K黨的,」瑪姬說。她開始咬自己的下嘴唇,就像她每次擔心時所做的那樣。
「不,不會……」艾拉伸手擦擦額頭,「那就把雪佛蘭鎖起來吧!」
「那就是他的盲點。」
「奧提斯先生,」艾拉說:「我想應該是我太太弄錯的可能性比較大。」
「說不定他喝醉了。記不記得公益廣告上面說的,告發酒醉駕駛,人人有責?所以說,開快點!」
「你總不希望見到他造成嚴重的車禍吧?啊?」瑪姬問。
「沒問題,哪裡都行。」艾拉說:「不過,我相信——」
「沒錯,是他。」奧提斯先生說,他稍微挺直身體。
「無依無助?」奧提斯先生問,他臉上的微笑淡了些。
「是呀!是呀!」瑪姬叫著:「像是路面上的熱氣啦,或是其他什麼的——」
然而,她可能會因為過度恐懼而死亡。
「如果您真想這麼做的話,我們可以開始動手。」奧提斯先生說:「不過,我想裡面大概沒有螺旋扳。」
瑪姬也跟了過來,她似乎破天荒地想讓艾拉去處理,一句話也不說。
「既然這樣,」艾拉說:「妳應該就知道啦!」
於是,黛絲退了出去,臉又皺了起來,而瑪姬則把臉埋進雙手中。
「艾拉,你的大腦到底是怎麼運作的?」
「按喇叭!」瑪姬說。
艾拉開始想,說不定這整件事根本就是假的,全都是瑪姬為了她自己的理由而編織出來的謊言。他認為瑪姬很可能會做出這種事。
後來,艾拉大學畢業了,準備進入醫學院繼續深造,一圓他長久以來的夢想,甚至還繳了預付的部分金額。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父親突然「讓位」,在艾拉看來根本就是……「自我內爆」。他宣布自己心臟衰弱,無法繼續工作,然後就坐在那張搖椅上,再也不肯起來。於是,艾拉接管了父親的生意,對他來說那並不容易,因為之前他從來沒有參與過店裡的https://m.hetubook.com.com任何工作。然而,就這樣一夕之間,他變成了全家人的支柱所在。他必須在金錢方面供養他們,替他們跑路辦事,為他們解答疑問,載他們去看醫生,甚至還為他們傳達外界的訊息。
要是他從來沒有結婚,會是什麼樣子呢?要是沒有生孩子呢?然而,那樣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即使在他心情最晦澀的時候也明白這點。那麼,要是他把姊姊朵麗送到某家費用便宜的公立精神病院呢?然後再對他父親說:「我以後不再供養你,你心臟衰弱也好、不衰弱也罷,請你自己去管店,讓我去做我以前就想做的事!」接著再叫他另一個姊姊裘妮出去工作。「妳以為只有妳一個人會害怕嗎?」他要問她:「但是大家還是得出去工作,賺錢來養活自己!為什麼妳就要例外?」
當他還小的時候,夜晚常常躺在床上想像自己是醫生。他把聳起的膝蓋當成桌子,然後隔著桌子和藹地問病人:「布朗太太,妳哪裡不舒服啊?」他曾經想當一名整型外科醫生,因為骨頭矯正是一種非常直接的工作,就像修理家具一樣。他甚至想像把骨頭歸回原位就會發出「卡」的一聲,接著病人的病痛就會立刻消失。
「你可以去加油啊!反正我們也需要加點油了。」
勒蒙瞪眼向上看。
在商店樓上,他父親的搖椅隔著天花板一下子發出吱嘎聲響,一下子靜止不動,就這樣交替不斷。而其中還穿插著艾拉姊姊走過客廳那種躊躇不定的腳步聲。當然,從店裡是聽不見樓上說話的聲音,因此艾拉總認為他家人在白天是互不交談的,直到他出現他們才恢復了動靜。他是他們家的支柱,是他們全然的依賴所在,艾拉深深明白。
「太沒道理了。」瑪姬說。
「車子下面?」
艾拉擔心的不是瑪姬會有危險,而是那輛雪佛蘭。不過,他說:「對,妳和奧提斯先生負責看,由我來開。」
「在行李箱裡。」艾拉頑固地重複。他走進車裡抽出鑰匙,交給奧提斯先生。雖然艾拉表面上刻意保持平靜,但是內心卻覺得極度絕望,就像他每次到瑪姬的老人院去時那樣。他無法想像這位奧提斯先生每天這樣糊里糊塗的,到底是怎麼過日子的。
「勒蒙。」
「奧提斯先生,您呢?」
現在每當艾拉想起傑西,他腦海中浮現的永遠都是那天晚上那個讓人既憤怒又憐憫的影像。不知道瑪姬想到的傑西是什麼樣子?艾拉不禁想。也許是年紀更小的傑西吧!大概五、六歲的時候,那個乖巧、討人喜歡的小男孩,完全沒有一般同齡小孩的惱人問題。無論如何,瑪姬心目中的傑西毫無疑問和艾拉是絕對不相同的。
「如果你好好跟舅媽待在家裡,這些事就根本不會發生了。」勒蒙繼續說:「一個人跑到州際公路上開車!一下睡這裡,一下睡那裡,像個嬉皮似的!」
「我說,可能是在查爾斯街和北大道的交叉口那裡。」瑪姬大叫。
「妳要幹什麼?」艾拉問。
瑪姬轉頭說:「您一定就住這附近囉?」
「知道他們兩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了,瑪姬。」
「不要,謝謝。」
勒蒙和奧提斯先生一齊轉頭看他,「噢!」奧提斯先生說:「你們要走了!」
「噢,我在我工作的老人安養院看的才多呢!」瑪姬說:「真的是痛得要命,我太了解了!」瑪姬有一種習慣,那就是和別人講話時會不知不覺學起對方的語調。如果現在閉起眼睛來,你會以為她也是黑人呢!艾拉想。
顯然,瑪姬是對的。裘妮兩手緊緊抓住艾拉的手臂,來到雜貨店裡問售貨員要一份「電視肥皂劇摘要」。她也來到超市用專橫刺耳的嗓音訂購雞肝,彷彿自己變了一個人似的——變成那種俗豔的女子,甚至還有些放蕩,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不一會兒,她又會咯咯笑了起來,問艾拉她做得好不好。當然,艾拉很高興見到裘妮的進展,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他開始煩了。裘妮開始會自己提出要去這裡或那裡,而每次出門前都是一大工程——包括各項準備工作、服裝、化粧,以及努力的說服和安慰。那些可笑的高跟鞋弄得裘妮行動不便,就像時時刻刻都走在濕滑的地板上一樣。真的,如果她留在家裡,一切反倒簡單得多,艾拉回憶起來不禁這麼想。然而,他又不得不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可恥。
「可是,至少我們沒離婚!」奧提斯先生說:「不像某些人!」
「噢,對。」
「你以為他會怎麼做?瑪姬?還不就是拿六角板把螺絲上緊!再說,這個輪胎根本不需要!」
「不,不……」
「做什麼?」
坐在他旁邊的這個女人曾經為了一個打錯的電話消磨了一整個晚上。「喂?」那天瑪姬接起電話,另一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爾凡,妳好好待在屋裡哪裡也別去,我剛剛跟達尼通過電話,他馬上就過去接妳。」對方說完就掛了,而瑪姬卻對著聽筒叫:「等一下!」對著沒有人的聽筒說話,這就是典型的瑪姬。艾拉告訴瑪姬:不管那些人是誰,發生的任何事都是他們自己的造化。如果那個爾凡最後沒有和達尼碰到面,那也是他們的問題,不是她的。然而,瑪姬卻始終不肯罷休,她說:「他叫我好好待在屋裡,好好待在屋裡,噢!老天!那個可憐的爾凡不知道怎麼了!」於是,她整個晚上就拿著電話,不停撥著任何跟他們家電話相近的號碼,一個也不放過地試著,希望能找到爾凡。最後,她當然沒找到。
「是呀!一點也沒錯。」奧提斯先生說:「我不是更慘?杜拉的夢是她自己做的,又不是我做的!她說我先是站在她縫衣服的椅子上,然後又走下來去踩她織的圍巾和繡的襯裙,兩隻腳上纏著又是花邊、又是緞帶的。她還說:『你就是這樣!』我說:『什麼?我怎樣?我踩髒了什麼?妳拿來給我看啊!』然後她說:『丹尼爾.奧提斯,你這種人就是典型的破壞狂!如果我早知道的話,當初就不會這樣輕易選擇你!』我聽了就說:『好,如果妳是這樣想的話,那我走好了。』她說:『別忘了把你的東西帶走!』所以,我就這樣離家出走了。」
「其實是——」艾拉開口說。
一轉眼,現在黛絲要上大學了,她從好幾個星期前就開始打包,把所有的衣服都裝箱,只留下一些不要的。她每天在家裡鬱鬱寡歡地晃盪著,像個修女似的,身上穿著鬆垮破舊的襯衫和早已褪色的裙子。不過,瑪姬對黛絲倒是非常欣賞。「我像她那個年紀的時候,對自己的未來一點兒主張也沒有。」她曾經道樣說。黛絲立志將來要做一名量子物理學家。「真是了不起!」瑪姬說。後來艾拉問:「瑪姬,妳知道到底什麼是量子物理學家嗎?」艾拉是真的不知道,但是瑪姬卻誤以為他是故意嘲諷她,於是她說:「我承認我一點物理概念也沒有,可以了吧?我從來沒說我懂啊!我只是一個老人看護,可以了嗎?」艾拉說:「我只是——老天!我的意思只是——」接著,黛絲出現在門口,探頭進來說:「拜託你們不要又鬥嘴了,好嗎?我在看書!」
「什麼?車在哪裡?」
「等我們回到巴爾的摩之後,妳可以打電話給她,說要替她看孩子呀!」
「會的,會的。他只是想先訓人一頓而已。」
算了,面對現實吧!這世界上比鋸木條、釘框架還糟糕的工作多得是,再說,他後來也終於有了瑪姬——她就像天上掉下來的大好禮物。後來,也添了兩個四肢健全、心智正常的兒女。也許他的生活並不像自己十八歲的時候所預期的那樣,但是誰又是呢?世事不就是這樣嗎?
勒蒙走到車後方去檢查什麼東西,他踢踢輪胎,然後再朝車前方走去。他的年紀看起來比艾拉想像的還要大,算不上是男孩了,而是一個身材結實、目光炯炯有神的成年男子,有著黝黑的皮膚和穩健的步伐。
艾拉猛然壓下車蓋,回到雪佛蘭旁邊。沒有必要吵架,因為他知道再怎麼吵六角扳也不會出現了。「就是換備胎的工具。」艾拉說。
「我們剛好開車經過。」艾拉告訴勒蒙。
艾拉看著奧提斯先生說:「您車上有沒有六角扳手?」
瑪姬問:「什麼雪佛蘭?」
「我真想把他踩死!」瑪姬說。
「他會幫您嗎?」
「而且,後來他的輪胎看起來真的有點奇怪。」瑪姬說:「所以我們就送他來這裡了。」
「勒蒙。」已經開始直呼其名了,下一步她可能要收他做兒子了。
「噢,不了,謝謝!真的很謝謝您,先生。」奧提斯先生說完轉向瑪姬,繼續說:「然後啊,我就問她:『杜拉,妳怎麼能為了這事就怪我?老太婆?』」
他向瑪姬使了個眼色,然後說:「可是妳覺得沒有,對不對?」
「噢,這樣。」艾拉說。
艾拉扭開收音機,不過只找到了地方新聞——農作物的價格、火災等等,於是他隨即又關上。瑪姬翻找著她的皮包,說:「到底在哪裡呢?」
艾拉嘆了一口氣,說:「隨妳怎麼說。妳還好吧?」
老天!這下子沒完沒了了。艾拉熄火,看著他們兩人穿過水泥地。
他的兒子連一首歌都唱不好,卻在高中還沒唸完之前就輟學去做他的搖滾明星夢。他的女兒是那種為了一點小事就把自己弄得驚恐萬分的人:她的手指頭已經被她弄得長了疣,而每當學校考試之前她就一定會頭痛,連醫生都警告如果她再繼續對成績如此緊張就很可能罹患潰瘍。
「我看先死的那個人一定是我。」奧提斯先生說:「所以,我根本不用擔心。」
「啊?」
艾拉換擋之後,開始在路肩行駛起來。他覺得車子好像承載著什麼大型的東西似的——例如像雙人彈簧床墊,而排氣系統也發出嘎嘎的聲響。
艾拉轉到旁邊的水泥空地上,小心避開上面的電線,踩煞車,然後回頭看著奧提斯先生。然而,奧提斯先生仍定坐在座位上不動,倒是瑪姬先下車。她打開後車門,伸手挽住奧提斯先生的手肘,讓他一步一步做著和上車時相反的動作。「您的姪子在哪裡?」瑪姬問。
「要形容這種病啊!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邪魔病』。」奧提斯先生說:「先生,這就是我剛剛說的酪農場,前面要右轉了。」
「孩子,你還好吧?」
然後,艾拉對黛絲說:「小姐,請妳聽著,如果妳那麼容易就被吵到的話,乾脆到圖書館去唸書!」
瑪姬在兩個男人中間坐了下來,然後仰頭長長地喝了一口,發出頗大的聲響。
艾拉轉身走向自己的車子,他聽見雪佛蘭的後車蓋鏗鏘一聲關上,接著是他們踩在石子路上的腳步聲。不過他沒有等他們,兀自向前走去。
「哈囉!」奧提斯先生說。
「其實他們只是誤會而已。」瑪姬告訴奧提斯先生,她咬了一口鹹脆餅,然後繼續說:「他們真的很相配,就連外表看起來都是——傑西頭髮那麼黑,費娜又那麼金。問題只是傑西是個音樂家,時間不規律,他的生活……該怎麼說呢?不太穩定吧!而費娜又還那麼年輕,比較任性。噢!你不知道我以前為了他們的事有多難過!費娜走了之後,傑西傷透了心,她帶走他們的女兒,住到她媽媽家去了。其實費娜也一樣傷心的,我知道。她當然不會說啦!怎麼會呢?現在他們兩個人完全沒瓜葛了,看起來好像從來沒有結過婚一樣。」
「備胎不是我自己換的,是一個陌生人停下來幫我換的。」
「她從她的車子裡探出頭來跟我說:『你的輪胎!』」奧提斯先生繼續說:「她說:『你的前輪鬆了!』」
「而且,要是他的姪子因為某種原因沒回來呢?」她繼續說:「那奧提斯先生不就要困在這裡了?或是還得另外花錢。我不能讓他自己掏錢出來!」
「我的太陽眼鏡。」
「剛剛在公路上,您開在我們前面好像有點……好像突然慢下來,」瑪姬說:「後來我們不得不衝向路邊。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只是——」
「不放心什麼?他的輪胎根本沒事,妳忘了嗎?」
現在,奧提斯先生滔滔講著的是關節炎如何使得他不得不退休。他說他以前住在北卡羅萊那州的時候是屋頂工人,那時候他手腳輕快地像松鼠一樣爬在橫樑上,而現在連個梯子都不能爬了。
「現在?」
「卡維城就是那樣,沒錯。」瑪姬說:「只有一條大街,上面連一個紅綠燈也沒有。費娜住的是一條很小很小的街,沒有人行道。噢,費娜是我們的媳婦,應該說以前是。她從前是我們兒子傑西的太太,後來離婚了。」
又是一種「浪費」的形態!艾拉不禁這麼想,明明知道皮包裡有哪些東西,卻偏要再去翻找。
「艾拉,開快一點!」
在他們前面的是一輛舊型的紅色雪佛蘭汽車,笨重的大型車身,紅色的烤漆已經褪色,變成像橡皮擦那樣的暗紅色。艾拉早就已經注意到了,他看不慣那輛車不停地左右搖晃和變換速度。
過去這幾個月來,艾拉注意到人類有揮霍的天性。他覺得大家都在浪費生命。比如說,把力氣投注在不必要的嫉妒情緒、虛榮野心或無聊的舊怨上等等。最近不論走到哪裡、做任何事情,他都不免注意到這個現象,彷彿有人在刻意提醒著他什麼似的。不過,他哪需要被提醒?對於他自己所浪費掉的東西,可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當他走到牆邊時,瑪姬和艾拉起身,不過勒蒙並沒有看他們。「你還沒有回到舅媽身邊去啊?」他問奧提斯先生。
事實上,艾拉又何嘗不是?
「那孩子脾氣就是這樣。」奧提斯先生對艾拉說:「我真不知道他是跟誰學來的。」
瑪姬投給艾拉一個心不在焉的茫然眼神,然後說:「你忘記我在減肥了嗎?」
「你會這麼說表示你根本不了解我,我的目的根本不是要把里洛接回來,我只是想順道去看看他們,讓費娜知道我願意幫她帶孩子,也許這樣一來她和傑西會有復合的機會。」
「有沒有什麼?請問。」
「艾拉。」瑪姬叫著。
他們依計畫在星期天前往,那是艾拉一個星期當中唯一的休假日。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早晨迷霧朦朧、不晴不雨,而下午氣象預報則說會下雨。艾拉建議延期,不過沒有人贊同,就連瑪姬也不例外,她在其他人的影響之下跟著興奮起來。因此,艾拉只好載著他們和-圖-書來到市中心區,並且奇蹟似地在街道旁找到了停車位,於是大夥兒下車,開始步行。由於當天霧大,就連幾呎之外的房子都看不見。等他們來到波雷街和萊特街交叉口,面向著對街的海港廣場時,就連攤位的棚子都看不見,只依稀看出灰灰的一塊。當紅綠燈號轉變時,他們只能憑細微的一絲光線來判斷。周遭見不到一個人,只有街角賣氣球的男子在他們走近時像幽靈一樣地迸了出來。
老人一臉懷疑,他抬起腳用腳尖踢踢輪胎。「不管怎麼說,還是很謝謝你們好心停下來看我。」
其實別說瑪姬了,就連艾拉都可以倒背如流。而對於費娜的事如此關心也同樣是種「浪費」,因為很顯然費娜對他們早就沒有感情了,再說她的所作所為也清楚顯示出她想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她好像還曾經親口這麼說過,不是嗎?)「我只想過我自己的生活!」這句話回想起來好熟悉,好像是費娜在搬出去之前發生的那場大吵中說的,又好像是在她和傑西離婚後有一回艾拉和瑪姬去拜訪時費娜說的(當時一旁的里洛腼腆而陌生,而史塔基太太則帶著怪罪的眼神斜睨著客廳的一角),真是可笑又可悲的拜訪啊!想到這裡,艾拉不禁瑟縮起身子。浪費,浪費,不停地浪費,無謂的浪費!開長途車前往,說些無聊的客套話,然後再開長途車回家,簡直毫無意義可言。
小時候,艾拉是他們家的「外圍份子」——後來回想起來是如此,他和兩個姊姊的歲數差了一大截,全家就他一個人最小,而且小得離譜。他稱呼家裡每個人為「寶貝」,因為大家都這麼喚他,久而久之他以為那就是對旁人的一般稱謂。「我的鞋帶鬆了,寶貝。」他會這樣對父親說。縱然如此,艾拉並不像別人家的老么那樣,總是享有特權,而且集全家人注意力於一身。如果真要說有這樣的角色的話,那應該要屬艾拉那心智不全的姊姊朵麗了。然而,就連朵麗其實也常被忽略,她總是一個人坐在靠牆的地方。
艾拉清清喉嚨,說:「關於那個輪胎,我——」
「我沒說是他偷的,我只是在問妳那些工具在哪裡。」
接著,他開始談他的妹妹莉玲,說她在百貨商店工作,關節炎發作時就休息一陣子,好了再繼續上班。之後,當然又講到他自己的關節炎,說疼痛是如何偷偷的、慢慢地爬上他的身體,剛開始他不知道自己得的是關節炎,後來才終於想到要去看醫生,醫生還很驚訝他竟然拖了那麼久。
他們站在海水邊,四周瀰漫著濃濃的霧氣,朵麗在四周景物的感動之下把她的「皮箱」打開來給艾拉看。還是那幾樣東西,就像她以前帶的那樣:兩、三本漫畫書(艾拉記得是如此)。一包零食(可能是壓碎的杯型蛋糕,上面的糖粉散落在玻璃紙內)。當然,還有他們母親留下來的那個水晶帽帶。最後,是她的偶像雜誌,封面是貓王的照片,上面寫著「搖滾之王」。朵麗非常崇拜貓王,平時艾拉都任由她去,甚至還常常替她買回來貓王的海報。可是,那一天,艾拉心情沉重,沒有多餘的耐心。「貓王!」朵麗喜孜孜地說,而艾拉接口說:「老天!朵麗,妳不知道這個人早就死掉、埋到地底下去了嗎?」
「妳只是運氣好,要是他身上有武器呢?或是換了一個身材比較強壯的呢?而且,要是他看見我之後一點也不怕呢?」
「到時候我們被警察開罰單可就好笑了。」艾拉說。
艾拉說:「瑪姬,仔細想想,其實並不完全是他的錯,我們也有責任。」
開了一小段距離之後,艾拉踩煞車,把頭探出車窗。另外兩個人仍站在原地不動,只是把臉朝向他看。
瑪姬說:「艾拉,裡面有沒有賣飲料的自動販賣機?你剛剛有沒有看到?」
他回過神來,回答:「噢,有,應該有。」
「噢……」
奧提斯先生低頭對著自己的鞋子微笑著。
「老天!我拜託妳,好不好?瑪姬!」艾拉說。他試圖在記憶中搜尋這個賽門斯先生的影像,可是怎麼想也想不出有這號人物。
艾拉放慢速度,他們經過一小群乳牛,看著牠們恍惚地吃著草、瞪著眼。然後轉上一條只有兩線道的路,柏油路面鋪得極不平整,路旁的綠草圍堤上斜插著手寫的牌子,上面寫著:「小心牲畜。凡人、獵狗和馬均須慢行。」
他瞄了她一眼。
「您確定嗎?要是他今天沒上班怎麼辦?」
還有,每天把時間花在照顧那些根本記不清楚你是誰的人身上,更是一種浪費。艾拉不只一次這樣告訴瑪姬。不過,這大概也是一種無私的表現吧!他想。艾拉實在不懂瑪姬是怎麼忍受那種事事缺乏長久性的工作。那些年老力衰的老人還常常錯把瑪姬當成他們死去的母親或是合不來的妹妹呢!
「我要把他的車牌號碼抄下來。」瑪姬說,她的一頭亂髮使她看起來有幾分瘋狂的味道。
「會的,應該會吧!」
艾拉此時突然想玩一場單人紙牌遊戲,因為他覺得無聊極了。然而,從氣球飄動的情形看來,他想如果真要玩起牌子,一定會被風吹得到處亂飛的。因此,他只好把兩手插在胳肢窩裡,懶懶地沉坐下來。
「我想起妳追那個偷妳皮包的小偷,真是瘋了!」艾拉說。
「氣球啊!」艾拉回答。當艾拉帶著裘妮向前走時,裘妮卻伸長脖子不住地回頭看著,朵麗也是——她拉著艾拉的另一隻手臂。
他叫:「瑪姬?」
「怎麼樣?」艾拉問。
「史塔基太太!」瑪姬說,彷彿這樣就算答覆了艾拉的問題。她把手縮進車內,搖上車窗。她的臉在陽光下發亮,看起來圓潤、美麗而興致盎然:她的頭髮經過微風的吹拂向後揚起,形成一捲捲的波浪。那風充滿了熱氣,還夾帶著汽油味,艾拉樂見她把窗戶關上。然而,一路上瑪姬一會兒開窗、一會兒關窗,已經讓艾拉覺得頗不耐煩。他覺得她彷彿每隔幾秒鐘就非得要動一下車窗不可,就是不能好好坐著,正視前方。突然間,艾拉的太陽穴湧上一股刺人的怒氣。
「噢,勒蒙,是啊!」艾拉說著,他終於找到了其中的關連所在。
「他是個老人啊!艾拉。」
「胡斯高。」瑪姬說。
「如果你在想是他偷去的話,我敢確定他沒有。那個人很好,我想給他錢他都不肯收,他說他已經結婚了,還說——」
「想想看,」艾拉說:「這條公路上可能也有其他許多夫婦在開車,他們很有目標地從一個地方開到另一個地方,談的是有意義的對話,比方像時事、核武裁減、種族隔離政策等等。」
「當然不想。」
「勒蒙!」瑪姬叫著。
站在雪佛蘭旁邊的瑪姬懶洋洋地轉頭看著他。
對他來說,要知道所有物品的名稱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喜歡用最簡潔、最確切的詞彙來表達一樣東西。
奧提斯點了好幾下頭,但是卻不見他採取任何行動。
「噢,輪胎真的鬆了,沒錯。」奧提斯走過來說。
「我們又不需要離開巴爾的摩,只要把她帶回去就行啦!」
「可是我從來沒看過那種氣球啊!它們跟我以前玩的不一樣!」裘妮說:「是什麼質料做的,叫做什麼?」
「你怎麼能這麼說?他一路上忽快忽慢,還東搖西晃,全憑自己高興,難道你忘了嗎?」
塵土飛揚,像煙霧瀰漫。那輛雪佛蘭加速,開過一個彎,然後消失不見。
「我不知道。」
艾拉說:「瑪姬,妳說呢?」
瑪姬誤會了艾拉的意思,她吸了一口氣準備爭論。不過,艾拉緊接著說:「不會太遠。」
這問題應該是他問她的。
「噢,就直直向前開,過了酪農場之後右轉,」奧提斯先生說:「大概三、四英里的距離而已。」
奧提斯先生替瑪姬關上門,發出柔弱無力的一聲響,顯然沒有關好,因此瑪姬必須自己再打開,然後重新關上。「他啊!遇到一點點小事就離婚,」奧提斯先生告訴艾拉:「從此以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像葡萄乾那樣一天天萎縮,每天晚上只會守在電視機前面,不肯再認識新的女人,就怕別人也會像他的前任老婆那樣對他。」
他如今已年過半百,卻不曾真正成就過什麼大事。以前,他的志向是為某種重大的疾病找出根治的方法,而現在的他所做的卻是替別人家的刺繡裱框。
「要是換做我才不會那樣做呢!」瑪姬說。
「傑西?」
「我們的備胎呢?」他問。
艾拉靜靜地開著車子,路面上一排排長長的虛線在他眼前伸展著。一群小鳥從樹叢中群起飛上天,在藍空中像燃燒的灰燼。艾拉看著看著,直到牠們消失不見。
然而,眼前的景觀不過是一片白茫茫的晦暗水面,以及一艘形狀模糊、行駛在雲中的美國船艦星象號。至於整個海港廣場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寂靜的空幻之物。
「那個男人簡直是個瘋子!」瑪姬說。
「如果不太麻煩的話,能不能請您現在就載我過去。」奧提斯先生說。
她哪來那麼多精力?艾拉實在想不透。他熱得要命,左肩又因為剛剛緊急狀態中安全帶的拉扯而發痛。艾拉挪動身體,變換一下安全帶在胸前的位置。
「寶貝,這件衣服是不是過時了?」
「行李箱裡面應該有,跟千斤頂放在一起。」艾拉說。
常常到店裡買東西的時候,瑪姬會模仿他哥哥以前開玩笑時的凶悍語氣,拿著要買的東西對櫃台的收銀員說:「你想要我付錢啊?」每次艾拉都擔心她的玩笑會開過火,但是接著收銀員會說:「是啊!我的確這樣想過。」或是其他類似的玩笑話。可見,這世界正如瑪姬所想的那樣,而非艾拉所想的。此外,他們兩人之中比較適應這世界的也是瑪姬,而非艾拉。她總是四處收留那些像線頭一樣黏著她的無家可歸之人,又輕而易舉就和街頭的陌生人推心置腹地聊起天來。這個奧提斯先生就是一例,他此刻正充滿興致、雙眼瞇成長長的三角形,嘴上說著:「她讓我想起那位煙囪女士。」他對艾拉說:「我知道有這個人,可是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鬥嘴!」瑪姬叫著說:「我只是在說話——」
「你以為他自己知道嗎?」奧提斯先生說:「他才不知道呢!」他跟著艾拉走到駕駛座旁的門邊,「他以為他過的才是正常的生活哩!」
艾拉發動引擎,喃喃怨著,然後把車開到自助加油島旁,踏出車外。這裡用的還是那種老式的啣筒——沒有發光二極管,只有一格格捲跳的數字,操控仍賴一根簡單的轉軸——在巴爾的摩已經看不到了。艾拉必須花一點時間調適,把記憶帶回到幾年前去,才知道該怎麼弄。等油開始輸入車子時,艾拉抬眼看著瑪姬扶著奧提斯先生坐在一道低矮的白牆上,牆的另一邊是某人家的菜園。奧提斯先生的帽子已經戴在頭上,蜷縮在帽子下的他看起來像極了躲在桌子底下的貓,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咀嚼著滿嘴的空氣——就像許多老人都會做的那樣。他已經很老、很老了;不過真要算起來,可能也沒有比艾拉大多少。這樣一想來,實在令人震驚。油加滿了,鏘的一聲提醒了艾拉,他回到車內,頭頂的氣球互相摩擦著,那聲音讓他聯想到雨衣。
「我怎麼能就這樣走?我會不放心的。」
「對,妳什麼也沒做。只是在我開車的時候按我的喇叭,然後把前面那個本來就已經夠笨的人嚇得要命,妳做了什麼?瑪姬,我拜託妳,妳能不能就這麼一次不要插手管別人的事?行嗎?」
「什麼?」
「你正在想只有笨蛋才會讓我來開車,對不對?」
「不行,這位先生,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奧提斯先生說:「真的很感謝,但是我不能讓你這麼做。太危險了!麻煩你們現在就載我到前面的加油站去,讓我姪子開拖車來拖。」
「他也不會那樣做的。他那麼老,又糊里糊塗的,還一個人,一定呆呆地坐在車子裡,哪裡也不敢去。」
「對,」他說:「反正今天都差不多要過完了,不是嗎?」艾拉閃動方向燈,等著路旁出現空曠的地方。
「你們不用擔心我。」奧提斯先生說:「走,我送你們過去。」他走在瑪姬和艾拉中間,勒蒙留在原地,看起來一臉氣憤。
「噢,天哪!請接受我誠摯的哀悼之意。」奧提斯先生說。
「這很難講。」
「既然這樣,打電話就行啦!」艾拉說。
艾拉覺得黛絲似乎剝奪了自己的年輕歲月,她連一個男朋友也沒有——至少就他所知是如此。小時候,每當艾拉做錯事的時候,黛絲便皺著臉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然而,艾拉倒真希望她能和傑西一起搗蛋。本來就應該那樣的,不是嗎?別人的家庭不都是那樣吵吵鬧鬧、歡歡喜喜的嗎?艾拉小時候就常帶著羡慕的眼光巴巴望著。
他回到矮牆邊,而男孩則朝加油站走去。「我想應該是摩斯藍。」瑪姬對奧提斯先生說:「對不對?通往卡維城的出口。」
「不過,我最後還是把皮包拿回來啦!」她說。
「巴福德州汽油加油站。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我的姪子在那裡附設的修車廠上班。」
「是的,沒有問題。」
「不會的,這是我們的責任。」艾拉說:「說您輪胎鬆了其實不是弄錯了,是我們……誇大其辭。」
他們的車停了下來,不過艾拉根本不記得自己踩過煞車。原來,引擎熄火了,艾拉的手仍然緊緊握住方向盤,而車鑰匙則叮叮噹噹響著。
艾拉說:「怎麼樣?可以開始了嗎?」
「告訴我說我車子的左前輪要掉了。」
「那就付現金啊!我敢打賭等你油一加好,勒蒙就回來了。」
他們行經一個大型農場時,艾拉放慢速度。路旁有一條綠草小徑通往農舍,艾拉沒打方向燈就把車開上小徑,只為了凸顯氣憤的情緒和行動的突然。瑪姬的太陽眼鏡橫掃過儀表板。艾拉倒車,然後停下來等一長排車輛開過,然後再度駛上一號公路——只不過這次是朝北開去。
「什麼『我們』?」艾拉說:「我可什麼都沒說。」
「我去看看。」瑪姬說:「吃了那些鹹脆餅,我口好渴。奧提斯先生,要不要喝點什麼?」
「其實並沒有很遠。」
「瑪姬,妳怎麼知道她的蜜月旅行是一個禮拜?」
艾拉說:「我自己倒想吃點零食。」他朝加油站那頭走去,雙手插在褲袋裡,有一種受到冷落的感覺。
「妳就是非www•hetubook•com•com要插手不可,是不是?瑪姬?」艾拉質問。
艾拉說:「噢……」
「謝謝你,艾拉。」瑪姬嬌滴滴地說。
「我們沒有這家加油站的優惠信用卡。」艾拉說。
「不是,不是。」艾拉急急否認:「我是說他可能已經上路了,只是開得很慢,要確定輪胎沒事。」
艾拉說:「噢,這樣。」
「所以說,我的輪胎到底鬆或沒鬆,對我來說是很要緊的。」奧提斯先生說。
「我從來沒看過。」
「噢,會的,會的,早晚會解決的。」奧提斯先生咯咯地笑了起來,等艾拉發動引擎之後他向後退了一步。然後,他像個主人送客那樣注視著他們離去,直到艾拉的照後鏡再也照不到他為止。
突然之間,艾拉懷疑這一切都是奧提斯先生耍出來的詭計,目的是為了要報復他們。
「聽著,瑪姬——」
「什麼?」
「沒關係,好意心領了,親愛的。」
「噢!艾拉,」瑪姬開口說:「我們可不可以就送他到前面的加油站去?讓他的姪子來好好看看。」
「噢。」勒蒙語氣不甚友善地說。然後再轉向他舅舅說:「你是說你的車子現在還在公路上?」
他們沒有回答。奇怪的是兩個相貌有如天壤之別的人,卻有著非常類似的表情——小心而警戒,彷彿期待著最糟的情況。
「對。」
在其中一個加油島上有個綁著稀疏馬尾的棕髮男孩,他聽了瑪姬和奧提斯先生的問話之後,搖了搖頭,然後說了幾句話,伸手指指東邊的方向。艾拉苦叫了一聲,整個人癱在椅子上。
「牠就讓我想到勒蒙。」奧提斯先生說。
「他開車開成這樣,我們怎麼能跟在他後面?」
這時候,瑪姬把皮包裡的東西一古腦全都倒在腿上。「噢,老天!」她一邊說,一邊看著自己的皮夾、口紅、梳子和一包面紙。「要是我沒忘記把那張地圖帶來就好了!」
「妳說什麼?」
車子開上一號公路時,艾拉便立刻加速。路上的車輛增多了,不過車行極為順暢。兩旁的農場偶爾穿插著一些商家——有堆積如山的輪胎,有陡峭成崖的杉木材,還有一片空地上堆滿了那種架在卡車上,使其成臥車的密閉有窗車箱。艾拉想不出那種東西叫做什麼,這使他覺得很困擾。
對孩子的事如此小題大作也是一種浪費。(再說,他們已經不是孩子了,就連黛絲也算不上。)幾個月前,瑪姬在清理房子的時候在黛絲的抽屜裡發現了捲菸紙,於是急急忙忙跑來找艾拉,「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她哭著說:「我們的女兒抽大麻了!這捲菸紙就是學校發給我們的手冊上面說的線索!」艾拉被瑪姬弄得整個人也陷入愁苦之中,他常常這樣,只是自己不太願意承認就是了。於是他們兩人徹夜長談,商量著處理的對策。「我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瑪姬哭著問。
他們來到那輛道奇旁邊,奧提斯先生堅持要為瑪姬開門。他花了好一番功夫,先站在適當的位置,然後才有足夠的力量開門,還不如瑪姬自己動手來得快。奧提斯先生一邊對艾拉說:「他還講別人呢!自己都離婚了,還一副專家的樣子教訓人!」
「妳怎麼知道是一個禮拜?」艾拉問。
「你是說他還待在那裡不動?」
「我才沒有這個意思!」瑪姬說——她說得那麼急,更顯得心裡有鬼,艾拉這麼想。
「還有,里洛三歲生日的時候,妳買了一隻小貓給她,我事先警告過妳最好先問問費娜,妳偏不。結果里洛一看到貓,就不停地打噴嚏,費娜不肯讓她養,她哭了一整個下午,記不記得?我們走的時候,她還在哭呢!」
「是這位太太先發現的。」奧提斯先生說,他伸手指指瑪姬,後者正毫不設防地對著勒蒙微笑。她的上唇有薄薄一條汽水泡沫連成的線條,讓艾拉不由然心生護衛之情。
「就是我們的兒子,傑西。」
「對了,」艾拉坐進駕駛座後說:「如果拖車需要任何費用,一定要告訴我,知道嗎?」他關上門,探出頭來繼續說:「我把我們的地址寫給您。」
「不。」他說。
這裡賣的氣球就跟海港廣場賣的一樣,孤獨、冷酷的男人站在街角,手上握著線端,頭頂飄著各式各樣不透明的氣球。艾拉還記得他姊姊裘妮第一次看見那些氣球的時候欣喜若狂的模樣。可憐的裘妮,從某個角度來說她的缺陷比朵麗還大,行動也更加受限。沒有人明白為什麼她會那麼恐懼,因為外在的世界從來沒有真正帶給過她任何可怕的遭遇——至少就他們所知是如此。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還會勸她,說些發揮不了作用的話,例如像「不會怎麼樣的」或是「我陪妳去嘛」等等。後來,漸漸地,大家不說了,最後只有任由她去。
「你們已經結婚五十多年了,」勒蒙說:「這其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吵架,一下是她不跟你說話,一下又是你不理她,不是她搬出去,就是你搬出去。老天!有一次還兩個人都搬出去,整棟房子沒有人住!你知道有多少人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你們還那樣!你開著那輛雪佛蘭在外面亂晃,而舅媽搬到佛蘿蘭家去睡沙發,弄得人家全家都不方便!」
等他回到他們身旁時,聽見瑪姬正在說:「要是我們大家都這樣把夢和現實混為一談的話,那世界不大亂了?拿我來說好了,每年大概有兩、三次吧!我都會夢見自己和一個鄰居在親嘴,那個鄰居叫做賽門斯先生,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看起來像是業務員,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保險業或是房地產吧!平常白天的時候,我根本從來沒有想過他,可是到了晚上,我偏偏就莫名其妙夢見自己和他接吻,還渴望著他來解開我的襯衫釦子呢!結果第二天早上我在公車站看見他的時候,覺得很不好意思,剛開始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可是過了一下子就恢復正常了,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上班族罷了。」
「如果有六角扳手的話,我就可以把輪胎上緊。」
「沒錯,」瑪姬說:「他們已經不像從前了。可是每次傑西想讓步的時候,費娜正好在生氣,不肯跟他說話:等到費娜想和解的時候,傑西又因為傷透心躲了起來,根本不知道費娜想和解。他們就像舞跳壞了那樣,一步錯,步步錯。」
「話是沒錯,但是費娜並不想讓她養啊!費娜根本不喜歡我們插手,其實她連我們去看她們都不是頂歡迎。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我們不應該去的原因了。」
艾拉聽從瑪姬的話,主要是因為他已經累得沒有力氣爭辯了。
「也許應該換我來開車。」
「我不和你握手了,」瑪姬對勒蒙說:「這可樂弄了我一身都是。」
「我的老天!」艾拉叫著說。
他們沉默了一下,奧提斯先生才說:「沒錯,先生,我的確看到輪胎有點搖晃。」
接著,瑪姬滴滴搭搭地踮著鞋跟走了過來,艾拉打起精神:不過瑪姬沒上車,只是探頭進來說:「要稍微等一下。」
「艾拉,我跪下來求你,好嗎?拜託你轉回去,救救那個老人吧!」
這倒是有道理,於是艾拉駛入左線道。
艾拉永遠都不會忘記傑西十六歲的時候,有一回遭到警方逮捕的樣子,原因是那天晚上他和幾個朋友在公共場合酗酒。雖然後來證明他們那次酗酒只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但是艾拉為了要確定以後不再發生,因此決定從嚴懲治,他堅持瑪姬待在家裡,自己到警局去保釋。
他們經過一棟現代化的錯層式房子,前院立著兩座石膏像,是一個荷蘭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面對面相互傾身,幾乎碰觸到對方的嘴唇。接著,他們經過一個拖車式活動房屋停靠場,然後是一些通往教堂、公家機關等等的指標,還有艾爾庭園景觀工作坊。奧提斯先生喘了口氣傾身向前,抓住前座的椅背,「前面就是德州石油了。」他說:「在那裡,有沒有?」
當然,艾拉知道傑西並不這樣想。
「他不會有事的,」勒蒙說:「你們儘管走吧!」
看她說話的樣子好像這整個冗長的事件,只是短短幾秒鐘的一個插曲似的。
開在他們前方的是一輛四〇年代的老車,車身圓滾滾的,有幾分卑微而簡陋的味道。艾拉不得不慢下來。開車的是一位駝背的老太太,她的頭沒有比方向盤高出多少。這一號公路真可謂「老人公路」啊!不過,艾拉隨即才又想起這不是一號公路,他們早已往旁邊開去,甚至還往回開了。突然之間,他有一種飄飄然的迷濛之感,彷彿在夢境裡。那感覺就好像每當氣候變換時,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時那樣。現在是春天嗎?還是秋天?是初夏時節,還是已至夏末?
瑪姬繼續說:「現在他一定知道被我們騙了,他可能以為我們種族歧視,或是為了好玩惡作劇。」
「不是那種直線條的人。」
「老掉牙的歌!」傑西曾經這樣形容過婚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費娜哭著離開的那個早上,當艾拉問他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你知道的啊!還不就是那樣。」傑西回答:「老掉牙的歌!」留下艾拉思忖著那句「你知道的啊」是什麼意思。(他之所以問傑西並不是真的出自好奇,而是為了要訓示他。)難道傑西的意思是說他的婚姻就和艾拉的一樣嗎?如果真是這樣,他可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啊!艾拉的婚姻像棵大樹一樣穩定,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根基已經扎得有多廣、多深了。
「你們兩個像小孩子一樣。」勒蒙說。
「對,太危險了,不能讓女士來開。」奧提斯先生說。
「不會。」
「還有培根皮!」艾拉說:「現在很難得見到的了。」
「說到這裡,我想起來前幾天我還夢到那個男孩呢!」瑪姬說:「他坐在一個廚房裡,好像是我們的廚房,又好像不是。你懂我的意思嗎?」
就這樣,朵麗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她的眼眶頓時盈滿淚水。艾拉的心被深深刺痛了。突然之間,朵麗的一切都讓他覺得如此悲哀:她那稀疏的頭髮、龜裂的嘴唇、消瘦的臉龐——如此平庸,又如此甜美(只要你願意仔細去看的話)。艾拉伸手摟住她,擁著那單薄的身軀,眼光望向在霧中飄搖的那艘星象號。船桅的頂端消失不見,繩索和鏈條模糊難辨,霧中的這艘老船第一次顯露老態。抓著艾拉另一隻手臂的裘妮靠得更緊了,而瑪姬和山姆則定定地看著,等著艾拉宣布下一步要做什麼。就在那一刻,艾拉頓悟了真正的浪費是什麼。沒錯,真正的浪費不是他必須供養身旁的這些人,而是他沒能覺察自己是如此深愛著他們。他愛他們每一個人,包括他那年老落魄的父親,以及那死去的可憐母親——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美麗,因為每當她面對鏡子的時候,嘴角都會斜向一邊地揚起,充滿了害羞之情。
艾拉轉向奧提斯先生,後者正半閉著眼睛看著他,彷彿站著站著就睡著了似的。
艾拉說:「我看還是——」
「怎麼說是不負責任呢?那是非常仁慈的做法啊!」奧提斯先生說:「我害得你們差點出車禍,你們卻還對我那麼好。」
她望著加油區旁一輛閃著旋轉黄燈的拖車看著,而拖車什麼也沒拖。接著,拖車發出尖銳刺耳的一聲,然後驟然熄火。一個身穿牛仔外套的黑人跳下車來。
瑪姬正在跟奧提斯先生說他們今天外出的目的,「我最好、最老的朋友,她丈夫過世了。」她說:「所以我們今天去參加她先生的葬禮,真是悲哀!」
「我們得開回去,把事實告訴他。」
「他不會有事的。」瑪姬說。她對奧提斯先生搖搖手,再一次向他保證。
「老天!」艾拉叫著。
對於瑪姬的話,艾拉心裡有太多理由可以反駁,反倒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樣也好,謝謝。」奧提斯先生說:「如果不會太麻煩的話,就巴福好了。」
「現在已經下午一點半,」艾拉說:「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們三點以前就可以到家,也說不定兩點半。我可以開店,再做幾個小時的生意,雖然不多,總比沒有的好。」
「我一直以為我開得很小心啊!」奧提斯先生說。
「再快一點!」
「要先確定您沒事才走。」瑪姬告訴他。
聽起來好像他自己的婚姻很美滿似的。
「拿到修車廠補了。」
「噢,不了,不用了,謝謝。」
先前到收費亭去付帳時,艾拉看見裡面有個販賣零食的機器。於是,他朝瑪姬和奧提斯先生那裡走去,打算問問他們要不要吃點什麼。此刻,他們兩人正熱烈地交談著。奧提斯先生不停地提到某個叫做杜拉的人。
他重新發動引擎,車子喘動了幾下之後才發動。艾拉看看後方來車,然後把車開上路。他們從路旁的石子路跳上柏油路面,路似乎太滑了點,艾拉覺得。他看見自己握住方向盤的手不停地打顫。
而透過傑西的眼睛,艾拉一定變成了這世界上的另一個商店老闆,那種乏味無趣、奉承顧客、年齡讓人難以猜測的商店老闆。
艾拉雖然這麼說,卻把時速加到六十五,再加到六十八。他們緊跟在那輛雪佛蘭後面,不過由於它的後車窗布滿灰塵,因此艾拉看不清裡面的情形。他只知道司機頭戴帽子,坐得非常低,而車內好像沒有其他乘客。那輛雪佛蘭除了車窗之外,車牌也是塵土滿布。從深藍色和黃色交雜的車牌看得出那是輛賓州的車子,不過那黃顏色夾雜著灰色,看起來像是發霉了。
奧提斯先生的臉上出現一道懷舊的微笑,「沒錯,」他說:「那時候我以為我們完了,她也是。」
「我來開好了。」瑪姬說。
「算了,」艾拉說:「我來拿我的好了。」
艾拉閉上眼睛,揉著疼痛的額頭。
然而,這樣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也許是在下一秒鐘當裘妮央求著要回家的時候),而先前的領悟也迅速被遺忘。但毫無疑問地,艾拉會再度將它忘記,就像那一天在他們回到家之前,朵麗就忘了貓王已不再是搖滾之王一樣。
沒錯,是他。不過,他並不坐在車內,而是站在車外,猶疑地繞著圈子踱步。他佝僂著背,皮膚像捲蓋式書桌那樣深,身上穿的是那種前面看起來比後面長的老式西裝。他正研究著那輛雪佛蘭的輪胎,那是一輛早就該淘汰的車子,看起來有股順從而穩重的味道。艾拉打方向燈,然後迴轉,緊緊停在那輛雪佛蘭後面。他打開車門,下車,然後大聲說:「需要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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