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5
那麼,這表示她還知道自己有個爸爸。
里洛考慮了好久,連瑪姬都不禁為艾拉感到緊張。還好,最後里洛終於說:「好吧!」然後從地上站起來,對費娜說:「別忘了說那個印妳名字的牌子!」她跟著艾拉走出去,紗門關上時發出像口琴一樣的弦音。
「我是說,他真的一字不漏地這樣說嗎?」
「需要,今年夏天我就增加了七磅。」
費娜再次看著瑪姬。「希望我們沒有太打擾。」瑪姬說。
瑪姬選了那張長沙發坐,希望里洛會坐在她身旁。不過,里洛往地毯一坐,像竹竿一樣的兩隻腳伸在瑪姬面前。費娜坐進一張扶手椅,而艾拉則站著。他繞著客廳走,停在一張圖畫前,畫裡面是兩隻小獵犬擠在圓圓的帽盒中。艾拉伸出一隻手指摸著畫框。
「妳在收音機裡說,妳第一次結婚是為了真正的愛情。」瑪姬說。
「還過得去。」艾拉回答。
「開玩笑?」瑪姬問,她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妳不是要結婚了嗎?」
「我真想趕快看到!」瑪姬說。
「他不懂得珍惜妳,才是個呆子呢!」瑪姬說。
掛上電話後,瑪姬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前院傳來艾拉的聲音:「接住!」
「對呀!就是我們。」瑪姬說。
瑪姬不喜歡聽到「可能」兩個字。
里洛想了好一會兒,最後說:「可是,我為什麼要到黑暗的地方丟飛盤?」
「反正很重要就是了。」瑪姬說,她一邊拖時間,一邊在動腦筋想。她必須決定,究竟是要拿黛絲當藉口,還是要講實話。前者倒是不錯,因為黛絲明天就要離家上大學了,再說他們兄妹倆雖然小時候也會吵嘴,但是傑西還是很喜歡黛絲的。上個星期他才問黛絲離家之後會不會把他忘了。至於後者,恐怕就比較麻煩,甚至還可能引起像過去一樣那些無謂的爭吵。
「妳沒說。」瑪姬說。
費娜向瑪姬投來一道銳利的眼光。也難怪,聽起來的確像在罵人。「我是說妳那麼痩,根本不必把頭髮弄蓬。」瑪姬趕忙說,努力忍住不笑。她想起她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向來就是那麼脆弱,費娜總是武裝自己,充滿了稜角。她雙手環抱在胸前,兩隻腳小心翼翼地並攏。
這就是了。
史塔基太太拿下菸,尖端長長的菸灰看著。接著她把菸灰抖進船形的菸灰缸,距離那黃色的海綿似乎太近了些。一股白色的菸向瑪姬襲來。「我和里洛可能只去一個週末。」費娜小聲地說。
「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相信妳是真的不回來了,」瑪姬說:「那幾個月我每天回去都一定打開電視,注意克勞蒂和彼得的發展,準備等妳回來的時候告訴妳。」
費娜豎直背脊,「媽!」她叫,一臉不自在的神情。
「是啊!簡直讓人不敢相信!」瑪姬叫著:「我還是照樣穿我的舊泳裝。」
「這樣真好!」瑪姬說:「到那時候,妳就可以搬出去住,說不定還自己開店了呢!」
「應該是里洛。」艾拉說。
「妳這麼一提,我倒想起來娜塔莎應該沒有成功,因為過了幾年之後,他們生了一個小孩,後來那小孩還被一個精神錯亂的空中小姐綁架了。」
紗門打開了,史塔基太太踏著沉重的腳步進門。她一頭稀疏的灰髮,身上穿著皺巴巴的無袖洋裝,正使勁拖著兩個裝雜貨的黃色塑膠袋進來,龜裂無色的嘴唇上銜著一根菸。噢!瑪姬實在不明白,眼前這個女人怎麼生得出像費娜那樣纖細動人的女兒。史塔基太太把袋子拖到地毯中央,仍然沒有抬眼看她們。「我最痛恨的,」史塔基太太取下嘴上的香菸說:「就是這些新式的塑膠袋,它們可以把人的手指頭切斷!」
「真是個笨蛋!」費娜說:「如果說她連嫁給自己愛的人都不成功的話,那嫁一個不愛的人怎麼可能會有好的結果?」
「沒有,沒有過去!大家總是那麼說,可是過去的並沒有真的過去啊!不完全。」瑪姬說:「費娜,我們現在說的是一個婚姻啊!你們兩個一起度過了那麼多的日子,後來就只因為吵了一架,妳就走了。你們又不是沒吵過架!可是妳就這樣走了,就那麼簡單!聳一聳肩,轉身離開,再也沒回來,怎們可能會這樣呢?」
「等一下?」
「就像妳跟我說她打電話來,我相信了,然後打電話給她,結果——」
里洛說:「我要喝汽水。」
費娜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會意過來。接著她便笑了。「噢,妳真有趣!」費娜說,她拍拍瑪姬的手腕,然後說:「我都快忘記妳那麼有趣了。」
瑪姬打起精神,等著迎接艾拉對她說「看吧!」之類的話。然而,艾拉仍然專注在那台機器上,真是仁慈!
費娜舉起兩隻手,手心朝上,「不知道。」她說。「可以發出多少熱能?」
「要是妳能看到傑西那時候的樣子就好了!」瑪姬說:「我是說妳走了以後,他整個人慘兮兮的,簡直崩潰了!那時候他最寶貝的東西就是妳的那個玳瑁肥皂盒。」
過去那些日子裡,瑪姬獨自一人開車行駛在這條路上時,窗外的景致充滿了敵意,不像現在這樣。因為在那叢叢樹林和大片草地之外,她唯一的孫女兒正被挾持著,而瑪姬(不是包著圍巾、裹著雨衣,就是戴著裘妮的紅色假髮)像是匍匐蜿蜒的蛇一樣偷偷摸摸地前進。她讓自己的心思全集中在孫女兒的身上:那明亮稚氣的臉龐,像硬幣一樣渾圓:每當看見瑪姬進門便睜得大大的一雙眼睛:還有那像長了酒窩似的小小拳頭興奮地揮舞著。我來了,里洛!千萬別忘記我!可是,那些祕密之行一次又一次地令瑪姬失望,最後一次尤甚,讓瑪姬不得不劃上休止符——在娃娃里洛轉頭叫著「媽!媽!」慌張地找著她的外婆,那個「假祖母」、冒牌貨!從那次以後,瑪姬看里洛的機會便只限定在和艾拉一同前往的特殊日子。而不消多久,連那些少有的機會也都跟著消失。於是,里洛就這樣從瑪姬的生活中漸漸退去,雖然依舊是她心頭的寶貝,但是距離卻遙遠了。
「噢。」里洛應著。
「會啊!怎麼不想?對不對?艾拉!」
「唉。」瑪姬輕輕地應著,她太了解那種感受了。
艾拉終於弄完了那台機器,好不容易!他來到茶几旁,拿起漫畫書上的飛盤,又開始研究起來。瑪姬偷偷瞄了艾拉一眼,他雖然嘴上沒有說「看吧」之類的話,但是那挺直的背脊卻透露出一種清高和忍耐的味道,瑪姬看得出來。
「我的什麼?」
「如果我決定要去的話,」傑西終於說:「大概幾點鐘?」
「電報?」
瑪姬轉動著手上的啤酒罐,思考著;然後,偷偷斜睨了費娜一眼。
「你們兩個人為什麼老是這樣?傑西很愛妳的,費娜!他愛你們母女倆,只是不會表達而已,全世界最不會表達的人就是他了。要是妳知道他來這一趟需要多大的勇氣就好了。妳不知道我跟他說過多少次,我說:『傑西,難道你就要這樣讓自己親生的女兒離你越來越遠嗎?她真的會離你越來越遠,我警告你!』然後他會說:『我不想啊!可是我不……我不知道要怎麼……我不想當那種做作的父親,像在應付什麼一樣,匆匆忙忙趕到動物園去,或是到麥當勞去吃飯,講些無聊的客套話。』我說:『可是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啊!』可是他說:『不會,不會比較好的。妳懂什麼?』他那樣子,妳知道傑西的,雖然表面一副生氣的樣子,可是眼睛底下卻出現那種黑眼圈,那種他小時候每次忍住不哭的時候,眼睛底下就會出現的黑眼圈。」
那孩子考慮了一下,然後點點頭,一副不肯定的模樣。
瑪姬等著費娜提出要到巴爾的摩的事,但是費娜只是一味把玩著手上最大的一枚玳瑁戒指,什麼也沒說。她把戒指拔到指節處,轉來轉去,然後再戴回原位。於是,只好由瑪姬來說了。她開口說:「我剛剛還在說服費娜到我們家去玩。」
「有可能啊!怎麼不會?」瑪姬說。因為像她自己就還清楚地記得好小的時候,曾經穿過一件衣領會刮人的衣服。再說,她以前那麼地疼里洛,不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吧!「說不定費娜會告訴她呀!」她說。
瑪姬看著費娜把海綿和金屬棒放進那只船形菸灰缸裡。
瑪姬走上階梯,站在里洛身旁,兩手仍然緊抓著皮包,顯示出她並不期望對方和她握手。在這樣的近距離之下,瑪姬看見費娜胸前的字是「萊姆蜘蛛」,天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今天早上聽收音機的時候聽見妳了。」她說。
艾拉對著機器的架子說:「這東西好用嗎?」他的聲音傳來如此微弱。
「謝謝。」她說。
費娜站起身來,跟著史塔基太太走去。她說:「媽,反正這個週末都已經過了一半,只是一個晚上嘛!帶里洛到她祖父祖母家過一夜,又沒什麼大不了。」
「他可能在,可是——」
「噢,」瑪姬說:「妳好嗎?」她叫著。
「黛絲是妳的姑姑,妳爸爸的妹妹。」瑪姬告訴里洛,然後對費娜說:「她明天就要上大學了。」
「全都一樣,」費娜說:「至少就我所知是這樣。」
艾拉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倉皇退開。
「噢。」
「事情就是這樣,可以嗎?」費娜說:「老天!我們一定要把這些過去的事翻出來談嗎?」她說完,伸手去拿啤酒罐,仰頭喝著。瑪姬注意到費娜的每根手指頭都戴著戒指,有些只是銀色的圈圈,有些上面鑲著綠寶石。這倒是以前沒有的。不過,她的指甲仍然塗著那熟悉的粉紅色,那是她專屬的顏色,每當瑪姬看見那樣的顏色,都會不自覺地想起費娜。
艾拉乾咳了一聲,然後說:「里洛,我們去丟飛盤,怎麼樣?」
「媽!」里洛叫著,一邊爬上門前的階梯。她的聲音像蚊子那樣細,剛好配合了她削瘦的臉蛋。「媽!妳在哪裡?」里洛打開紗門,叫著:「媽!」
「噢。」費娜終於說。
「拜託!我連個固定的男朋友都沒有。」費娜說。
里洛說:「媽,把妳的練習工具拿出來給他們看!」
費娜說完朝他們身後看去。是的,瑪姬絕對沒有看錯,費娜的眼光的確偷偷地掃過庭院,然後稍稍落在他們的車子上。她在想傑西是不是也來了,可見得她還是在乎他的。
「啊?」和-圖-書里洛問。
「收音機?」費娜說,仍然一副心神澳散的模樣。
不管怎麼說,費娜並沒有要再婚了。
「不記得。」
「如果她知道我可能要去你們那裡,一定會殺了我。」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里洛的聲音在屋外叫著:「討厭!沒接到!」一輛車子開過,音響傳來鄉村歌曲:我曾有過悲傷的日子,過去那段……
「不太可能。」史塔基太太說。
接著,她拿起皮包,走出房間。
史塔基太太用含糊的聲音回答,不過瑪姬仍然清楚地聽見了,她說的是:「像傑西.莫朗那樣的父親,還是沒有比較好。」
「什麼跟什麼啊?」費娜問。
「還有,這些袋子在行李箱裡東倒西歪,才一下子裡面的東西就全跑出來了。」史塔基太太說:「我還好,大概吧!」
「我可以教妳怎麼把飛盤丟準。」艾拉說。
「幹嘛?」
「是啊!是啊!」史塔基太太吐了一口氣說。
「奇克,您好?」是一個男孩接電話。
「誰是那個幸運的男士啊?」費娜問。
「是WXLR,」瑪姬接口說:「我知道。可是我一直以為打電話的人是妳,所以一下子還轉不過來。我知道……」
「那不是——」瑪姬說:「那會是——」
「我的不會。」里洛說。
費娜重重地拍了一下沙發墊,然後說:「我早就知道妳會那樣!」
「妳一歲到三歲的時候,我們每年都來參加妳的生日。」瑪姬仍不罷休(有時候人的記憶是可以被喚醒的,只要用對方法)。「可是妳兩歲生日的時候,媽媽帶妳到赫緒公園去玩了,所以那次我們沒見到妳。」
突然間,瑪姬感覺自己臉頰發燙,她有一股衝動想走進廚房對史塔基太太說:「妳給我聽著,妳以為我不氣妳女兒嗎?她傷透我兒子的心,妳以為我沒想過要掐死她嗎?可是妳聽過我罵她了嗎?」
「拜託,我又不是呆子!」
「噢!」史塔基太太說:「真是——」瑪姬只聽得見這些。
「媽,妳別急,慢慢說。」傑西說。
瑪姬用另一隻手握住聽筒的尾端,「我是想,」她說:「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回來吃晚飯?」
「妳知道,」費娜開口說:「有時候我晚上醒來,一個人就在想: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那麼簡單。那時候我很喜歡傑西,一天到晚就跟著他的樂團跑,什麼事情都直來直往,不用拐彎抹角。剛開始他沒有注意到我,我就寫了封電報給他,上面說:『費娜.史塔基想跟你到狄克湖去』。因為我知道他和他的朋友要去那裡。就這樣傑西帶我一道去了,我們就開始交往。直截了當,對不對?可是後來,事情繼續發展,全走樣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有時候我會想:我應該再發封電報給他,上面就寫:『傑西,我愛你依舊,我想我將持續到永久。』我不期望他回信,只是要讓他知道。或者,我又想應該到巴爾的摩我姊姊家去,然後找一天去看看他,不要事先告訴他,就突然去,看看會怎麼樣。」
「可是我明明在收音機裡聽見的啊!」
屋裡的氣氛有些變化。
一穿過紗門,立刻就進入了客廳。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射在綠色的長絨地毯上,留下一道道的光影。幾個針織椅墊堆放在褪了色的花布沙發上,茶几表面散落著一疊疊的雜誌和漫畫書,還有一個形狀像船的瓷器菸灰缸——瑪姬記得以前來的時候就看過。她還記得那時候每當氣氛尷尬時,她便盯著那只菸灰缸看,心裡想著:不知道它會不會浮在水面上;如果會,就可以當作里洛洗澡時候的玩具了。可見得過去這些日子裡,這個菸灰缸都一直好好收藏在她記憶的碗櫃中,不曾真正消失。
「送我小貓的人,就是你們?」
費娜舉起另一隻手,用手背拂去額前的髮絲,露出手腕內側細嫩白皙的皮膚,這樣的姿勢使她看起來如此地渙散,像是若有所失。她依然留著長髮,只不過看起來比以前濃密,不再是瀑布般的直髮。另外,她似乎也豐腴了些,臉變寬了點,頸前鎖骨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深陷。雖然她的臉還是一樣白皙透明,但是可以猜得出她已經開始化粧了,因為瑪姬看見她的眼皮上各有一道半月形的粉菊色眼影——是目前正流形的色系,讓女人看起來像是得了重感冒似的。
「我媽媽說我以前住在巴爾的摩。」里洛說。
唉,沒有必要一直這樣迴避正題。瑪姬強迫自己露出微笑,一副準備洗耳恭聽地傾斜著頭,然後說:「費娜,我們聽說妳要結婚的消息,覺得很驚訝。」
費娜把海綿放在腿上,再握住金屬棒。瑪姬注意到金屬棒的尖端是一根針。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瑪姬總認為脫毛脫痣這種問題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不過費娜卻一副煞有介事又頗為專業的模樣。她首先對準海綿上的一個孔,然後將針依預定的角度對準。連瑪姬看了都不得不心生佩服。原來這也是一項非常專門的技術,可能就像牙醫那樣。費娜開口說:「我們就是這樣把針插|進毛囊,像這樣,輕輕的,輕輕的……」接著她叫了一聲:「哦!」然後把手舉起約一、兩吋。「我手不應該放這裡,如果這海綿是個真人的話,我就碰到她的眼睛了。」她對著海綿說:「對不起啊!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海綿上印著斑駁的幾個黑字:史代波黑啤酒,以純淨山泉釀製而成。
「噢,也許不應該是今天。我在說什麼?老天!我不應該喝酒的,我一喝酒頭腦就有點不清醒——」
「就是……妳和馬克,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他再約妳出去呢?」
「他當然搞不清楚啊!他之前最後一次看到里洛是她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所以他帶來那種會喝奶瓶的娃娃來,一看見穿著長褲的里洛他就嚇壞了,那一臉不高興的表情,誰都看得出來。他說:『那孩子是誰?』還說:『可是她那麼——』結果我還得跑到鄰居家去把里洛帶回來,在門外一邊走、一邊幫她整理頭髮,我跟里洛說:『親愛的,把襯衫塞進褲子裡,我的髮夾借妳用。』里洛竟然乖乖地照做了,平常她說什麼也不肯用髮夾的。後來我替她夾好夾子,我說:『往後站一點,我看看。』她向後退一步,舔舔舌頭,然後問說:『我看起來可以嗎?還是不可以?』我說:『當然可以,妳好漂亮!』然後她走進門去,傑西又說:『她怎麼那麼——』」
瑪姬轉頭看費娜,後者繼續玩著手上的戒指。
里洛歪著頭,那玉米鬚一般的頭髮立刻飄向一邊,比空氣還輕。「一隻小花貓。」她說。
「我剛剛打了電話給傑西。」瑪姬說。
費娜低下頭,用一根手指沿著啤酒罐的邊緣摸著。
一聲,兩聲。
里洛搖搖頭。
「妳沒有?」
「我不是問妳。」費娜說。
「噢,老天!」費娜又叫。
費娜轉身,領先朝屋裡走。里洛緊跟在後,接著是瑪姬,艾拉過了一會兒才跟上。瑪姬回過頭去的時候,看見艾拉正跪在地上綁鞋帶,一撮頭髮垂在額前。「進來啊!艾拉。」瑪姬說。
「我自己現在也在上課。」費娜說。
「他們說我要結婚了?」
里洛搖搖頭。
「我是瑪姬.莫朗,妳的奶奶!」
「費娜,那其實是自尊心在作祟。你們兩個人都太——」
「噢,回來啦!還好我們見得到她。」瑪姬怏怏地說。
「不然要怎樣?」
瑪姬精疲力竭地靠向椅背,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她再次看看艾拉,他正彎腰專心地研究著那台機器的按鈕。
「她老公啊!」艾拉說:「或者這次她會讓小嬰兒睡在她自己的房間啊!以前生里洛的時候,妳就應該讓她那樣做了。」艾拉說到這裡,輕輕搖了搖肩膀,彷彿想要甩掉什麼東西似的。然後說:「什麼孩子?費娜又沒有懷孕,她只是要再婚而已——照妳說的。事情總有先後,一件一件地來吧!」
「自尊心作祟?他自己的女兒五歲生日之後,他就沒再來看過她,一次也沒有,我要怎麼跟孩子解釋?難道要說:里洛,他只是自尊心在作祟而已——」
每當瑪姬和艾拉開車出遊時,有一首歌是他們經常合唱的,叫做「再度上路」。那不是老歌,而是出自傑西舊唱片裡一首具有藍調風味的歌曲,節奏分明、咄咄逼人。艾拉負責伴奏,他哼著:「碰—答—答,碰!答—答,碰!答—答,碰!碰!」瑪姬則負責歌曲的部分:「女人!難道妳還不明白嗎?我求妳,求妳!別再哭泣!」路旁稍縱即逝的電線桿像隨著節拍閃爍的霓虹燈,瑪姬感覺自己彷彿長了翅膀似的,渾身自在。她靠著椅背隨著節拍輕敲著頭,一隻腳還不住地搖著。
「可是,這不是學一次就行的東西。」瑪姬告訴艾拉:「每次懷孕都得重新複習!」
「噢……很好。」費娜說。
瑪姬嘮嘮叨叨地講個不停,目的在給傑西時間考慮該如何答覆。天底下哪還有人比他更要面子?當然,費娜例外。
「我真傻,是不是?因為不管妳走到哪裡去,總還會有電視可以看啊!又不是要到深山去隱居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說不定是我自己想看吧!因為那樣的話,等妳回來,一切又可以回到從前那樣。我當時覺得妳一定會再回來。」
「什麼?我就只是打電話去宣布自己要結婚了?」
「為了這麼一點事就生妳的氣,那實在不值得跟他交往。」瑪姬說。「我跟他說:『我打的是左方向燈,難道你以為我連左右都分不清嗎?』」
「所以就這樣結束囉!」瑪姬問。
「所以後來他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因為妳講了什麼。他說:『費娜,親愛的。』我一聽就知道他在可憐我,所以我說:『幹嘛?有什麼事?』他說:『沒有,沒有事……』我說:『那就不用浪費電話費了。』然後我就把電話掛了。」
比方說,像傑西那方面就必須先處理好。她沒有告訴費娜,傑西現在已經搬到市中心去住,不跟他們同住一起了。因此,要想傑西在費娜去的時候出現,必須要明白地請他來。瑪姬暗自希望傑西沒事才好。可是星期六,可能有點麻煩。瑪姬看看手錶,通常星期六晚上傑西會去樂團練唱,或者和朋友出去,也有可能去約會——雖和-圖-書然不是什麼認真的對象,但還是……
瑪姬抓住這個機會,轉移話題。她說:「妳媽媽好嗎?費娜?」
「再好不過了,我正好在減肥。」瑪姬回答。
「對。」
「我想他是遺傳到我的嗅覺了。」瑪姬說。
「我是妳爸爸的媽媽。」瑪姬說。
「妳對我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嗎?」瑪姬問。
「也許我等一下應該跟你們一道回去看看他。」
「有一次,我一邊開車,一邊想事情。結果明明要打方向燈,卻弄到排檔去了。」瑪姬說到這裡,不禁笑了起來。「當時我的時速有六十五英里,突然上到倒退檔,噢,老天!」她鎮定下來,把嘴角往下拉。「反正,」她對費娜說:「沒了那個男的,更好!」
「相愛?離婚協議書他連一句話都沒說就簽字寄回給我,吵都懶得跟我吵,這還叫愛嗎?」費娜質問:「離婚贍養費他遲了三、四個月才寄來,裡面一封信、一張字條都沒有,連信封上都不把我的全名寫出來,這叫愛嗎?」
「全身都有一條一條的花紋,連肚子也有。」
費娜皺縮著白皙的額頭,好似努力在想像自己打電話去的可能性。
「他會讓妳像以前那樣圍著他團團轉。」
「就像她以前發給你的那樣。你記得嗎?」
「我們才到一會兒,」瑪姬說:「今天去迪爾利克鎮參加喪禮,順道來拜訪一下。」
可是,她自己剛剛不是才跟費娜說,現在該是一改從前的時候了嗎?
費娜想了一下,然後說:「不可能,因為燈一定亮了,要不然他們不會說我打了右方向燈。」
「噢,小貓,後來我把小貓送給妳爺爺的兩個姊姊了,就是妳的……姑婆,應該是吧!天啊!」
「妳是說……今天?」
「我們可不可以去看她?」艾拉說:「說不定她在忙。」
「妳在說誰?」
「小黛絲。」費娜說:「真讓人佩服!」
瑪姬發覺自己的語氣有些擔憂,她說:「妳的意思是說……妳有不固定的?」
「有人打電話來,可是妳也沒辦法確定是她啊!對方沒說話就掛了,妳沒有把事實告訴我。」
「到時候他們會在美容院的窗戶上掛一個牌子,」里洛對瑪姬說:「上面印著媽媽的名字。」
「小貓現在還在她們那裡嗎?」
「應該是。」費娜說。
「親愛的,我是妳的奶奶啊!」
費娜接著說:「我就問傑西:『她怎麼樣?她那麼什麼?你憑什麼莫名其妙跑來這裡批評她那麼什麼的?你上一次寄錢來是什麼時候的事?十二月!還把錢浪費在這些垃圾上面!你知道她喜歡什麼?她唯一玩的娃娃就只是玩具兵而已!』」
「妳過生日的時候,我們還來看過妳,記不記得?」
瑪姬靜悄悄地關上房門,然後走到電話旁拿起聽筒。噢!糟糕,沒有按鍵,是轉盤式的電話。瑪姬每撥一個號碼,眼睛就閉一下,等著轉盤吵雜地歸回原位。廚房的對話持續在進行,瑪姬鬆了一口氣,把聽筒緊貼在耳旁。
里洛的臉上露出驕傲而得意的神情。瑪姬強忍住不去握住她那小小、細緻的膝蓋。
「今天晚上?我要去——」
「只去什麼?」
「不管怎樣!」費娜說,她把啤酒罐放在茶几上。
「噢!老天,娜塔莎那個壞女人!」費娜說。她把手伸進馬鈴薯片裡,狠狠地抓了一把。「妳走的時候,他們剛剛訂婚。」瑪姬說:「還準備開一個宴會,告訴親友們,記不記得?所以娜塔莎才會知道。」
瑪姬真後悔自己沒有先想到飛盤。
「可是,那真是好主意!」瑪姬說。
她就像瑪姬的母親一樣——現在回想起來。「正經點,瑪姬。」瑪姬的母親有一天下午突然來訪,看見瑪姬躺在沙發上,腹部豎著一罐啤酒,而費娜則坐在她旁邊,對著小嬰兒唱「風中之塵」。「妳怎麼變得這樣粗俗?」瑪姬的母親當時曾經這樣問。而瑪姬被她這麼一問,看看四周,自己也不禁心生疑問。廉價的雜誌散落各處,一團團用過的尿布夾雜其間,還有一個和她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媳婦……。這一切看起來的確是那麼地粗俗,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一陣沉默。
既然費娜要再婚,那麼她很可能會有一個新的婆婆。這點瑪姬倒是從來沒想過。不知道費娜和她的新婆婆會不會合得來。她們會不會常常聚在一起,就像好朋友那樣?
突然間,費娜出現在門邊,她伸出一隻手擋住紗門,以防它再次碰然關上。她身上穿著一件毛邊牛仔短褲,和一件胸前印著字的T恤,看不清是什麼字。「不要叫那麼大聲。」她對里洛說。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了瑪姬和艾拉,一下子挺直身體。
還好傑西今天必須上班,因為他住的地方電話壞了,可以打出去,但是別人打進來鈴聲常常不會響。「為什麼不找人來修呢?或者買一個新的電話機!現在電話機便宜得很。」瑪姬曾經這樣對傑西說。可是傑西卻回答:「我倒覺得這樣蠻好玩的,每次我經過電話旁邊,就順手接起來說:『喂?』結果有兩次真的有人在電話的另一頭。」想到這裡,瑪姬不禁一笑。傑西總是這樣……這樣幸運,他幸運、有趣又隨性。
瑪姬嚥了一口氣,說:「沒有。」因為如果他們之間真有所謂的惡性循環存在的話,那瑪姬自己也得負很大的責任,她很明白。所以,她說:「他只說他會到,可是誰都聽得出他很高興。」
「是布雷斯城的電台,二十四小時搖滾樂。」
瑪姬說:「也許會,也許不會。」她把視線從艾拉臉上轉移,望向窗外的風景。那田野看起來似乎少了紋路,極不自然。「以前都是我載她去上分娩課程的。」她說:「看著她做運動的也是我。她生產的時候,我還是正式的分娩指導人呢!」
「我什麼?」
「怪怪的?」
里洛的眼光定定地望向前方,瑪姬暗自希望自己沒弄得里洛心情不好,她開口說:「妳媽媽在家嗎?」
里洛繼續瞪著她看,臉上的狐疑不曾稍減。
「克勞蒂和彼得是誰?」費娜問。
里洛一會兒看看瑪姬,一會兒又看看艾拉。她的皮膚灑著淡淡的雀斑,像蛋糕上面的糖粉。那一定是遺傳到史塔基他們那邊的。瑪姬他們家裡從來沒有人長過雀斑,具有印地安血統的艾拉當然也沒有。「後來呢?」里洛問。「什麼後來?」
「妳知道現在的泳裝,那麼露,幾乎什麼都看見了。」費娜對瑪姬說。
真要嚴格地說,瑪姬的行為的確算是偷竊——未經允許就用別人的電話打到外州去。也許她應該留點錢在電話旁邊。可是,那樣會不會又太侮辱人了?面對史塔基太太,怎麼做可能都不對。傑西的聲音出現在電話的另一頭,「喂?」
真可惜,瑪姬自己對飛盤一點兒經驗也沒有。她帶著期盼的神情看著艾拉,後者從畫前移到牆角的一台咖啡色機器——可能是風扇或暖爐吧!瑪姬把目光調回到里洛身上,停了一下才問:
「就是我們以前常看的肥皂劇裡面的人物啊!記得嗎?彼得的姊姊娜塔莎想拆散他們。」
里洛光著腳,用一隻腳的腳背搔搔另一隻的小腿。她站得很挺、很直,像軍人那樣,讓人覺得她是被迫站在那裡的。
「要不要吃點東西?」費娜問。
「她那時候還那麼小,瑪姬。」
「好吧!那等一下。」費娜說完,起身走出了客廳。她的拖鞋在走道的木板地上響起優雅的聲音。
「我可以帶里洛一起去,假裝只是去看看你們,不是去看他。畢竟,里洛是你們的孫女啊,對不對?這很自然的。然後,晚上我到我姊姊家去過夜——」
可是,上一次就沒有照先後顧序來啊!費娜嫁給傑西的時候已經懷孕兩個月了。瑪姬無意提醒艾拉,此刻她的心思正集中在其他事情上面。她想起那些夜裡,每到凌晨兩點時,她抱著里洛到費娜房間去喝母奶——里洛那柔軟的頭在她肩膀邊擺動著,她的嘴像小鳥一樣在瑪姬頸間的凹處搜尋著,還有費娜和傑西房間裡那種暖暖的、密閉的熟睡氣息。「噢!」瑪姬禁不住嘆了出來。而緊接著,她又大叫:「啊!」因為她看見史塔基太太的庭院(鋪滿了水泥,根本稱不上是庭院)站著一個瘦小卻硬朗的金髮女孩,她剛丟出一個黃色的飛盤,驟然靜止不動看著飛盤朝瑪姬他們的車子飛來,然後在艾拉將車子開上車道時,碰的一聲落在車蓋上。
「我平常聽的廣播電台是WXLR。」費娜說。
「媽媽?在啊!」
「噢,不會……」
「你以為這是我編出來的嗎?」
「後來我還是想再來看妳,」瑪姬說:「可是,妳爺爺說我們不應該再來。我真的很想再來,可是爺爺說——」
「黛絲好嗎?」費娜問。「還不錯。」
「他看起來還是一樣嗎?」費娜終於開口說話。
「他把它打開來聞,」瑪姬說:「真的,我看到的!我發誓!妳走的那天,晚上我看見傑西在他房間裡,鼻子埋進那個肥皂盒裡,眼睛閉著。」
費娜靜止不動,帆布袋懸在空中。
「妳好嗎?史塔基太太。」瑪姬說。
「可是,媽!」
瑪姬真希望自己能擺脫這種令人作噁的奉承語氣,聽起來像是那些不停讚美人家的老女人似的。
「不管怎樣,」瑪姬說:「反正打電話去的那位小姐說她第一次結婚是為了愛情,結果並不成功。所以這一次她是純粹為了安全感而結婚。」
「傑西?如果是我隨便編的,那我怎麼會知道她以前曾經發電報給你?你說啊!我照她講的話一五一十地說給你聽,這是我第一次能一字不漏地把她講的話說出來,為什麼?因為那些話剛好押韻。你知道,有時候人不知不覺就會說出押韻的話,可是真要刻意去押韻的時候,反而想破了頭、找遍了字典都……」
「它在黑暗的地方會不會發光?」
瑪姬想著費娜的夫姓,如果她真的那麼恨傑西,又怎麼會一直保留他的姓呢?
瑪姬說:「覺——覺——覺得啊!」
「老天!費娜,」瑪姬說:「難道妳從來沒想過他打電話給妳是因為想妳嗎?」
「上大學!嗯,她本來就有個好頭腦。」
「後來,妳和妳媽媽就搬走了。」
這時候,里洛開口說:「結婚!」她滿臉笑意發出嘶的一聲,然後動動她的腳趾頭。瑪姬發現她每個腳趾www.hetubook.com.com甲上都有一點紅色指甲油的殘餘。
屋外傳來石礫聲,是車子開近的聲音。瑪姬頓時緊張起來,而費娜卻好似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然後明天中午吃過飯,我們再搭灰狗巴士回來。」費娜說:「或者至少下午再回來也可以。因為後天我要上班,里洛也要上學,當然——」
「我也是。」瑪姬說。她啜了一口手中的啤酒,清涼而苦澀。啤酒的味道頓時勾起了過去的許多回憶,就像某些香水味所發揮的功能那樣。她有多久沒喝啤酒了?最後一次喝,應該就是里洛還是小嬰兒的時候吧!
「是我媽。」費娜對瑪姬說。
「噢,你們不會想看的。」費娜說。
「什麼?大聲點!我聽不見。」
「哪裡?還好啦!不過,她確實得了全額獎學金就是了。」
「要是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就簡單多了,只要一把牙刷就夠了。」費娜對瑪姬說:「可是有了小孩就不一樣了,妳知道,又是睡衣,又是漫畫書、故事書的,還有圖畫書讓她可以在車上畫畫……還有呢,她不管去哪裡,一定要她的棒球手套,絕對不能少!她說: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要打棒球。」
瑪姬真希望自己帶了禮物來給里洛,她覺得時間如此匆促,根本沒有時間和里洛好好熟悉一下。
「噢,妳真應該那麼做的。」瑪姬說。
「我當場差點沒哭出來,好心疼里洛!」費娜說。
接著,瑪姬感覺到傑西的沉默有些變化:從原先斷然的不相信,轉變成不肯定。於是,瑪姬不再說話,靜靜等著。
「她整個懷孕的過程都是我在照顧的!沒有我,她怎麼辦?」
「還是,妳不小心按到雨刷去了?」瑪姬說:「我有一次就是這樣,不只一次,好幾次哦!」
「對,包括在學費裡面。」費娜回答。
他的聲音就跟艾拉一樣,只是比較年輕一點。「傑西,我沒辦法跟你多說。」瑪姬小聲地說。
「里洛,」瑪姬說,語氣似乎太輕快了些:「妳很喜歡丟飛盤,是嗎?」
「沒有,不忙,進來吧!」
「妳是在開玩笑嗎?」
「看見你們有點怪怪的。」費娜說。
她拉開帆布袋的拉鏈。
「他只是很驚訝里洛長那麼大了。」瑪姬說。
「後來呢?」里洛問。
「她這次就知道該怎麼做啦!」艾拉說。
「沒有,牠後來被車撞了。」瑪姬說。
「里洛一歲生日的時候,」瑪姬繼續說:「他本來是要跟我們一道來的,我不是這樣跟妳說嗎?因為我跟他說:『傑西如果你去,費娜會很高興的,真的。』然後他說:『也許我會去吧!那,好吧!我應該會去。』接下來他就不停地問我應該買什麼禮物給一歲的小孩,問了不下一百遍。星期六一整天他都在外面找禮物,結果買回來一個讓小孩學習辨別形狀的盒子。可是星期一他下班的時候,又去把禮物退掉,換了一個小綿羊娃娃回來,因為他說他不想那麼早就逼小孩子學習。他說:『我不想像外婆那樣,總是買一堆正經八百的教育性玩具給我們。』到了星期四的時候——那年里洛的生日是星期五,記不記得?傑西問我妳在電話裡到底是怎麼說的,他說:『她聽起來有沒有意思要我在那裡住一個週末,如果有的話,我就要向大衛借車,不跟妳和爸坐同一輛車子去了。』我說:『可以啊!那樣很好,你去借車。』他說:『我在問妳:她在電話裡是怎麼說的!』我說:『我忘記了。』他說:『想想看!』我說:『其實……她好像沒那麼說,沒有直接說。』然後他說:『等等,妳不是說她說「如果我去,她會很高興」嗎?』我說:『不是,那是我說的,可是我知道那是事實,她會很高興的。』傑西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妳明明說那是費娜說的。』我說:『我從來沒那麼說過!至少我不記得有那麼說,也可能我不小心——』然後他問我:『妳是說她根本沒有邀我去?』我回答:『我知道她希望你去的。要不是你們兩個人自尊心都那麼強的話,就不會這樣了。我知道她希望你去,傑西——』可是我話還沒說完,他就走了,碰的一聲把門關上,一整個晚上都沒回家。所以星期五那天我們只好自己來了,我好失望!」
艾拉彎身去讀機器後面的字樣。
「是妳自己說的,是妳打電話去說下個星期六妳要結婚了。」
「我是說小貓後來怎樣了。」里洛說。
「噢,那真好!」瑪姬說。
「妳不記得了嗎?」
「那是那種call-in的脫口秀。」瑪姬慢慢地說,一邊整理腦海中的思緒。突然之間,費娜不結婚了。這麼說,他們還有機會囉!一切可能會有轉機!然而,在另一方面,瑪姬卻又不合邏輯地認定費娜還是要再婚,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女孩要這樣言行不一。「讓聽眾打電話去談婚姻的問題。」瑪姬說。
「可是妳告訴我說:『傑西,費娜今天打電話來。』然後我馬上衝到電話旁邊去,讓自己出盡了洋相,我說:『費娜,妳打電話來幹嘛?』她說:『請問你是誰?』我說:『他媽的!費娜,妳明明知道我是傑西!』她說:『傑西.莫朗,你少對我講粗話,我警告你!』我說:『妳給我聽著,打電話的人不是我,是妳!』然後她說:『是嗎?那請問這通電話是誰打的?』我說:『他媽的,是——』」
「我不再一個人孤獨走在那條寂寞路上……」瑪姬唱著,而艾拉則哼著:「碰—答—答—碰—答—答……」
「那就是我們家啊!」瑪姬說:「那時候妳爸爸媽媽也和我們住在一起,就睡在妳爸爸從小長大的那間房間裡。」
「太好了。」瑪姬說。她的意思是針對費娜的第一句話。當然,第二句話也很好。她接著說:「妳看起來也很好。妳的頭髮好像比以前蓬,對不對?」
「我才剛開始學。」里洛說:「都丟不到我想丟的地方。」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
「他看起來還是像以前一樣嗎?」
費娜猛然嘆了一口氣。
「妳記得嘛!」
「老天!」費娜會說:「骨盤蹲坐,腹部隆起,聽起來多噁心啊!」不過,她雖然嘴上抱怨,但還是乖乖地一邊嘆氣、一邊起身。雖然身懷六甲,她的身體依舊是那麼年輕——纖細而富有彈性,讓瑪姬聯想到海灘上那些穿著大膽的年輕女孩,每當瑪姬經過她們身旁瞥眼偷瞧的時候,總覺得她們是來自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費娜的肚子像是額外加上去的包包似的,與她身體其他部位似乎一點關連也沒有。「還有呼吸練習!」費娜碰一聲坐在地上,說:「拜託!難道他們以為我長那麼大,連怎麼呼吸都不知道嗎?」
「史代波?反正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先對著假人練習,然後再對真人做,就是學生們互相拿對方當實驗對象,弄眉毛啦,鬍鬚啦,等等的。我的伙伴叫做西麗,她要我幫她脫下面的毛,好方便她穿泳裝。」
「妳當然分得清啊!」瑪姬安慰地說。她舉起自己的左手,做出打方向燈的動作來試驗。「左邊是向下,右邊是向上……還是,不同款的車不一樣。」
「我想她自己會有辦法的。」艾拉說。
「我們不渴,真的。」
「說的也是。」瑪姬說。
艾拉轉進一條小路,叫做楡林街。路的兩旁排列著一棟棟寒酸的平房,大部分屋前都停著活動房屋式拖車,有幾棟是停在屋後。瑪姬問艾拉:「那晚上誰會起來餵孩子?」
「我不能大聲。」她說。「什麼?」
「我們現在在賓州,」瑪姬降低嗓音說:「今天剛好去參加葬禮,是麥斯.吉爾的葬禮。不知道黛絲有沒有告訴你。因為順道經過,所以……還有,費娜表現得很明白,她很想見你。」
等艾拉一熄火,瑪姬便立刻打開車門,跳了出去,嘴上叫著:「里洛?」
「不管怎樣,過去的都過去了。」費娜說。
「妳不會有問題的啦!」瑪姬趕緊接著說:「而且,還有我幫妳啊!」
艾拉站在她們旁邊,低頭看著,手上還吊著飛盤。他問:「海綿是學校提供的嗎?」
「妳好失望?」費娜說:「我呢?妳說妳一定會帶他一起來,所以我就等著、等著,特別打扮了一下,還到美容院去化粧。可是,最後,他根本沒來!」
「學費是美容院替我付的,就是我替人洗頭的那家店。」費娜說:「他們想培訓自己的專業師傅,說等我拿到執照後,就能賺大錢了。」
「妳講的是那個小塑膠盒子,我放洗臉肥皂用的。」
「聰明的做法!」瑪姬說。
艾拉靜靜起身,向瑪姬走來。瑪姬原本覺得有些不耐煩,一瞬間軟化了。有時候艾拉看起來像個笨拙的大男孩,瘦瘦高高的,在眾人面前還會顯得腼腆而不自在。
「他真的很高興妳要去。」瑪姬說。
「那只是我媽冬天用來暖腳的,」費娜說:「老實說,我很少去注意。」
「瑪姬,她怎麼會記得?」艾拉說。
費娜跪在走道上東翻西找著。她先拿出一雙塑膠拖鞋,往旁邊丟,然後再伸手往裡面翻,拉出一個帆布背袋。
「啊!」瑪姬叫著:「那也許我們可以買一個給妳。」
「不是,是——」
「如果她真的想寫,為什麼不做?」他問:「為什麼我從來沒收到?啊?」
「妳是里洛?」
搬出這個「冒牌租母」的家,瑪姬心裡想。不過,她的話讓費娜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赫緒公園我已經去過六次了。」里洛說:「可是,曼地公園只有兩次。」
費娜問:「什麼收音機?我根本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我要講多少次,妳才——」
「我跟艾拉說:『乾脆順道去看看她們嘛!』」瑪姬說:「我們去參加麥斯.吉爾的葬禮,記得他嗎?我最好的朋友賽林娜的丈夫啊!他得癌症死了。所以我就跟艾拉說:『我們可以順便去看看費娜,花不了幾分鐘的。』」
窗外的田野一片金黃,像月曆上的美麗圖片,不再給瑪姬任何的聯想。也許是因為艾拉在的緣故——她的盟友,也或許是再深的傷痛都會隨著時間而淡化吧!
她說完,緊張地望向房門,害怕被聽見。
瑪姬回答:「不用了,謝謝。」
「我知道,我知道。」瑪姬連忙說:「打電話去的不是妳,我明白。可是,那小姐講的話好像……好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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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自己,好像是為全世界的人講的。她說:『下個星期六我就要再婚了,這一次是為了安全感而結。』我聽了之後,突然感覺整個世界都要……都要滅亡了,好像越變越小、越變越窄,我整個人一下子覺得好……我也不知道怎樣,好沒希望。費娜,也許我不應該說這些,可是幾個月前,傑西帶了一個女孩子回來吃飯——噢,沒有什麼,他們只是朋友!當時我心裡想:這個女孩子很好,可是她不是『正牌』啊!我的意思是說,她只是第二好而已,大家只是在將就罷了。可是,為什麼要將就呢?我這樣問自己。就好像妳和那個……那個……叫什麼的?馬克.代比,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何必只因為他約妳,妳就和他交往呢?妳和傑西兩個人明明那麼相愛!」「不要掛電話!不要拒絕!她是你唯一的女兒啊!」瑪姬急急地叫著。
「噢,費娜!」瑪姬說。
「五歲生日?」瑪姬說。
「我想是我弄錯了。」瑪姬終於說。
艾拉懶得理她。
「你要來嗎?真的嗎?噢!傑西,我好高興!那就六點半好了。」瑪姬說:「再見!」她急急地掛上電話,趁他還來不及說些頑強的話就將他封殺住。
「很好啊!她到雜貨店去買東西了。」
「進來坐吧!」
「我有很重要的事。」她說。
「妳的飛盤在黑暗的地方會不會發光?我知道有些會。」
「我們剛好開車經過,所以想順道來看看妳們。」
「據我所知,還不錯。」費娜回答。
瑪姬向前走了幾步,兩手緊緊抓住皮包。「妳好嗎?費娜?」她說。
「噢。」
「為什麼還要跑到妳姊姊家去過夜?我們那裡有那麼多空房間。」
真是可笑!竟然還要對自己的血親骨肉做自我介紹!更可笑的是,傑西自己恐怕也得做同樣的事。他已經好久沒看到里洛了,自從——什麼時候?自從他和費娜分手的那一天起,里洛還不滿一歲的時候。他們每個人都過著怎樣悲哀而孤絕的生活啊!
費娜回到客廳,帶著一個廚房用的黃色長方形海綿,和一根短短的金屬棒,大約是原子筆的長度。「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是拿人體模型當練習的對象,」費娜一面說,一面在瑪姬身旁坐了下來。「要學會抓到最正確的角度,差一點兒都不行。」
史塔基太太彎腰去取袋子,然後往屋後走。她的膝蓋微屈,看起來彷彿兩隻手太長了些。
「請坐。」費娜拍拍椅墊說。然後對探進門的艾拉說:「最近好嗎?」
「他這麼說嗎?」費娜問。
「我聽的是WNTK。」瑪姬說。
「哦?什麼課?」
「在收音機裡,」瑪姬說:「妳說這次要為了安全感而結婚。」
瑪姬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請了費娜和里洛晚上到家裡來吃飯。」
「什麼?」
「學如何替人脫毛脫痣的電蝕課程。」
「哪樣?」
瑪姬想起那段時間她是如何督促費娜做運動的,費娜對懷孕所知不多,只覺得那是一段苦悶的日子。要不是瑪姬的話,她可能整個懷孕末三個月都躺在電視機前面度過。每次都是瑪姬大聲拍拍手,說:「好了!來吧!」然後關掉電視上正在重播的「愛之船」,再猛然拉開窗帘,讓陽光頓時漏滿雜誌、汽水瓶散落一地的客廳。「該做骨盤蹲坐運動了!」瑪姬會這樣叫著。而費娜則瑟縮起身體,舉起一隻手擋住眼前的陽光。
「噢。」
不過,這樣的說法對費娜來說,大概並不具有什麼安慰力吧!因為瑪姬說完後,費娜的反應就是叫了一聲「噢,老天!」,然後把臉埋進雙手裡。
「啊?」
「妳好不容易抽身了,現在又要回到那男孩身邊去,再像以前那樣被困住、糾纏不清嗎?」史塔基太太說,接著是罐頭碰撞的聲響。
「噢,沒有,親愛的,我們沒有拿回去。噢……我們是拿回去了,可是那是因為妳會過敏,妳一直打噴嚏,還流眼淚。」
「真是了不起!是不是?」
「媽?」
「哪個男的?噢,馬克!」費娜說:「是呀!不過,我們並沒有戀愛就是了。我跟他出去,只是因為他邀我罷了。再加上,他媽又是我媽的好朋友。他媽媽人真好!長得好甜,還有一點點口吃。口吃的人總讓我覺得很誠懇,妳覺不覺得?」
費娜跳起來,拉拉短褲,然後朝屋後走去。瑪姬倒在沙發上,靜靜聽著窗外的聲音——一輛車子急駛而過,還有里洛咯咯的笑聲。瑪姬心想:要是這是她自己的房子,她就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掃而空。茶几上面的東西擺得滿滿的,連玻璃都看不見:沙發墊的表面一層一層的,戳得她的背怪不舒服。
「他說:『媽,我下班之後就到,一定會到。他媽的,絕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得了我!』」
「費娜啊!還會有誰?」
瑪姬想起幾個月前她養的貓咪「南瓜」死掉的情形,那打擊如此之大,令她幾乎無法承受,最後她甚至天天都感覺到南瓜的幽靈就伴隨在她左右——只不過當她開冰箱的時候,腳踝間少了那毛絨絨的觸感,當她夜裡醒來時聽不見那像馬達一樣的嗚嗚叫聲。由此瑪姬又想起里洛和費娜離開之後的情形——真是神經!兩者之間根本毫無關係。不過,還有更神經的呢!在費娜帶著里洛離開之後的一個月左右,由於天氣逐漸轉涼,瑪姬便到地下室去關掉除濕機,就連這樣都令瑪姬感到不捨而難過。她懷念除濕機透過地板傳出的嗡嗡聲,持續而穩定地響著。老天!她到底是怎麼搞的?難道她這後半輩子都要這樣不分輕重地哀悼所失嗎?她的媳婦、她的孫女、她的貓咪、她的除濕機……。
「那是妳的爺爺。」瑪姬說。
接著是車門關上的聲音。一個尖銳、不悅的聲音在喊著:「里洛?」
「巴爾的摩。」費娜重複。
「真的?」
「比較瘦!妳根本不需要!」
「記得。」傑西說。
「不知道克勞蒂和彼得結婚了沒有?」瑪姬開口說,又吸了一口啤酒。
「她不明白為什麼別的小孩都有爸爸,就連那些父母親也離了婚的小孩也不例外,至少週末也見得到面,可是她呢?」
「她一定會發脾氣的。」
費娜沉默不語。
那尖銳的聲音繼續說:「里洛,跟妳玩的那個人是誰?」緊接著又說:「噢,莫朗先生!」瑪姬聽不見艾拉說了些什麼,透過百葉窗傳來的是含糊不清的字句。
「媽媽說,那是一種專門的技術,一定要受過專門的訓練才可以。」
「是嗎?」里洛說,她的表情像在偷看一樣。
其實,這個年紀的孩子最好玩了。瑪姬這麼想(她已經完全調適過來)。七歲半,已經會和人聊天了,而又還未脫離崇拜大人的階段——只要大人懂得如何去打他們的牌。瑪姬小心翼翼地繞過車子,一步步朝里洛走近。她兩手握住自己的皮包,強忍住不伸出雙臂去擁抱里洛。「我猜妳大概忘記我了。」瑪姬說,刻意和里洛隔著一段距離。
「他一看見我,就馬上把盒子藏在背後。」瑪姬說:「他不好意思,妳知道他總是喜歡表現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可是過了幾天,妳姊姊來替妳收東西的時候,我怎麼也找不到妳的肥皂盒。我看見妳姊姊在幫妳收化粧箱,所以我才想起那個肥皂盒的。我就說:『讓我想想看,在哪裡……』可是那個肥皂盒像長了腳一樣不見了。我又沒辦法問傑西,因為妳姊姊一來,他就出門了。所以我就開始翻書桌的抽屜,結果找到了,就在傑西放他寶貝東西的那個抽屜裡,裡面全都是他捨不得丟的東西:他以前的棒球卡、樂團的剪報等等的。不過,我沒有交給妳姊姊就是了,只是把抽屜關上。我相信那個盒子現在還在他的抽屜裡。費娜,妳總不能說他這樣做是在可憐妳吧!他是在想妳。他跟我一樣,都是透過嗅覺來回憶的,只要聞到味道,就能很清楚地記得那個人。」
「我沒有。」費娜說。
「那隻小貓啊!你們一定又拿回去了。」
「妳的肥皂盒,妳不記得了嗎?蓋子是玳瑁做的那個。」
「親愛的,妳不知道能上這些課是多麼幸運的事!」瑪姬對費娜說:「我懷第一胎的時候根本連聽都沒聽說過這些東西。我當時什麼都不懂,怕得要命!要是那時候有人在教這些課的話,我不高興死才怪呢!後來,生完產之後,我帶著傑西離開醫院,心裡就想:『什麼?難道他們就這樣讓我帶著孩子離開嗎?我對嬰兒的事根本一竅不通啊!我又沒有執照!艾拉跟我都是門外漢!』我的意思是說,對其他的小事情我們都必須上課學習,像彈鋼琴、打字等等的。還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去學什麼數學方程式,老天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有沒有用!但是,生養子女這樣的大事呢?或者像結婚?誰教過我們了?妳想想看,連開個車政府都規定要先考到執照才行,那養育子女、或者和另一個人生活一輩子這樣的大事,難道比開車還不重要嗎?」
「可是傑西一定會說:『妳來幹什麼?』或是其他類似的話。我知道一定不會有好結果的,一切又會重演,惡性循環。」
「他突然開車來,車子裡面塞得滿滿的,是我看過最糟糕的禮物!」費娜說:「全是玩具動物和娃娃,還有一個大得不像話的玩具熊,因為塞不進後座的門,所以他只好把它綁在前座,像人一樣。小孩子怎麼抱那麼大的熊啊?再說,里洛根本不會去抱!她不是那種喜歡抱娃娃的孩子,她喜歡運動。哼,什麼運動器材不好買,偏偏要買那些——」
「說:對不起,請再說一遍!」費娜提醒里洛。
「噢,不會的。不可能的!妳看起來像——」
「什麼事?」
「麻煩請傑西聽電話。」
「是怎麼樣,他只是來一下就走了嗎?還是怎樣?」
如廁後,瑪姬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拍拍面頰。她傾身去照鏡子,沒錯,她看起來果然狼狽,必須振作起來。雖然她連一罐啤酒都沒喝完,但是酒精卻多少發揮了作用。然而,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她必須鎮靜下來,好好出下一步棋。
開客廳前,她開口說:「我看妳是想早點死!」
「她說她可能會跟我們一道去。」瑪姬等了一會兒終於說。
「費娜,妳不覺得現在應該是打破這種惡性循環的時候了嗎?」瑪姬說:和圖書「假設他真的那樣說的話——其實我相信他不會的,好,就算真的是,妳不可以忍一下嗎?然後告訴他:『我來道裡是因為我想看你。』不要再一來一往地互相傷害,互相誤解,就告訴他:『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想你,就是這麼簡單。』」
事實上,瑪姬已經不自覺地站起身來,她的動作如此猛烈,使得沙發的彈簧仍然嘎吱作響。不過,瑪姬還是克制住了。她撫平自己的衣服,也就此撫平了自己的思緒。於是,她沒有到廚房去,倒是拾起皮包,朝洗手間走去,雙唇緊緊閉著。老天!拜託!千萬別讓洗手間在廚房那邊。還好,走道的盡頭有一扇門開著,正是洗手間。瑪姬瞥見了裡面的水綠色浴帘。
「噢。」史塔基太太說完吸了一口菸。她拿香菸的樣子像個外國人,是用拇指和食指夾著。如果說她身上穿的衣服是刻意挑選的,那她可就成功地選到全世界最不適合她穿的一件衣服。兩條斑斑點點、像麵團一樣的手臂一覽無遺地顯露出來。
里洛抬頭看著艾拉。
又是一種逃避的表現。里洛明明就在窗戶邊,有什麼好不知道的?「妳把它轉一下!」艾拉說著。「小心!我現在來個厲害的!」
「結婚。」
「我才不去呢!」費娜說:「讓他自己去跟他心愛的速霸陸在一起吧!」
「什麼花招?」
瑪姬按下沖水按鍵,然後趁著水聲的掩護走出浴室,再打開隔壁的一扇門走了進去。這間一定是里洛的房間,裡面散落著髒衣服和漫畫書。瑪姬輕輕走出去,關上門,再打開對面的另一扇門。這是一間大人的房間了。床上鋪著白色的花飾床罩,床頭邊擺著一具電話。
「後來妳就走了。」瑪姬說。
「一點也沒錯!」瑪姬說:「噢,費娜,我真高興那不是妳!」
「有這麼一個男的,叫做馬克.代比,我和他約會了大概三個月,然後大吵了一架。因為我跟他借車子,不小心撞了,車子凹進去一塊。可是那根本不是我的錯,我在左轉的時候,幾個年輕人開車從我左邊超上來,當然就撞上啦!可是他們竟然說是我的錯,說什麼我明明打右邊的方向燈,偏偏又向左轉。」
接著傑西說:「妳還是不肯罷休,是不是?」
「好啊!」
費娜說:「嘿!要不要來罐啤酒?」
「也許不應該。」
艾拉停下他的「碰—答—答」,問:「什麼?」
「就是WNTK電台啊!」瑪姬說:「妳打電話去說——」
「噢,我知道妳一定在忙。」瑪姬說。
當然是,不然還會有誰?瑪姬不得不強迫自己在短短兩秒鐘的時間內,把前後兩個截然不同的里洛銜接起來:一個是依偎在她頸邊的小嬰兒,一個是眼前這個笨拙腼腆的孩童。她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那孩子放下原本高舉的手,瞪著瑪姬和艾拉看,她的額頭因為皺眉而露出網狀的線條。她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無袖背心,胸前有個紅色的污漬,可能是喝果汁弄的吧!下半身是一件有夏威夷風味的花短褲。她的臉如此消瘦,看起來就像三角形的貓臉那樣,而她的手和腳則像是白色的樹枝。
那時候,她每天都陪費娜喝上兩、三罐(瑪姬一面回想、一面對費娜遞過來的馬鈴薯片搖搖手),因為她們聽人說啤酒可以補充母奶。現在想起來也許值得商確,但是在當時她們喝著美樂啤酒時,卻是抱著身負重任、使命在身的態度。費娜那時候常說她可以感覺啤酒直沁她的胸部。那些日子,每當瑪姬下班回家——大約是下午三、四點鐘左右,她和費娜就開始喝啤酒。沒有別人,只有她們兩個,愈喝愈覺親密。等到瑪姬起身準備做晚飯時,她整個人便會感覺充滿……不是醉意,而是希望。到了吃飯的時候,她也變得比往常多話。不過,這只有她自己知道,別人並沒有注意。也許除了黛絲之外吧!她會對瑪姬說:「媽,正經點,行不行?」然而,話說回來,黛絲總是那樣說瑪姬,倒不只是那段時間而已。
她是那麼地美麗,而里洛雖然難對付,但卻又是那麼地可愛、特別。瑪姬感覺自己的眼睛像是飢渴的嘴,想把她們一下子全吞了進去。這種感覺就像從前傑西和黛絲還小的時候,他們身上的每一吋肌膚、每一個破摺和每一個凹陷處,都足以教瑪姬為之神往不已。看!費娜的頭髮像絲緞一樣閃亮。看!里洛小小耳垂邊那金色的耳環。
「對,那是最難的部分。」瑪姬說。
「是呀!拿出來給我們看!」瑪姬說。
「噢!媽,妳又來了,是不是又玩起以前的花招?」
「我們回去之後,」瑪姬說:「我就跟傑西說,我說:『傑西,費娜不是為了我們而打扮的,是為了你。你真應該看看當她知道你沒去的時候,臉上的表情!』」
「說不定是鄰居的小孩。」瑪姬說,她試圖抓住最後的「一線生機」。
「噢,記得。」
費娜用懷疑地眼光審視著瑪姬。「他說:『我會到!』」瑪姬告訴費娜。
「不是!」
「要是她又有孩子了呢?」瑪姬叫著。
「當然啊!」
「就算他在又怎麼樣?難道里洛不應該去看看她自己的爸爸嗎?」
「我根本沒怎麼約會。」費娜說。
「只去一個週末。」
「是捲出來的,」費娜說:「我用一種特殊的髮鉗捲的。妳知道,頭髮蓬一點,臉看起來比較瘦。」
「我可不知道有這回事。」
「媽,我已經二十五歲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不懂事的。」
「不知道里洛跑到哪裡去了。」費娜說。
瑪姬先是鬆了一口氣,接下來是極度地困窘。她怎麼能一口咬定那就是費娜?她到底是怎麼搞的?收音機裡的聲音怎麼能相信?透過那些低傳真的喇叭,還能聽出誰的聲音?
「天哪!妳看,他連講都不跟妳講!」
「誰說要糾纏不清的?我只是偶爾去玩玩而已。」
「她真的打電話來。我發誓!」
里洛把目光移向艾拉。從側面看來,她的鼻子好小好小,還尖尖的。光是這個鼻子,就足以讓瑪姬深愛她了。
「娜塔莎長得就像我小學的一個同學,我以前就很討厭她。」費娜說。
「汽水,要不要?」
「結束什麼?」
那男孩將聽筒無禮地咚一聲放下,「傑西!」他叫著,聲音漸去漸遠,接下來什麼也聽不見,只有長途電話那種嘶嘶的聲音。
「里洛五歲生日的時候,他有來?」
「發脾氣?」
「我沒有在傑西面前把妳說得可憐!我只是說——」
「妳三歲生日的時候,我們送妳一隻小貓。」
「在傑西面前把我說得那麼可憐!」
「瑪姬,我對天發誓,我平常聽的電台真的是——」
里洛說:「黛絲是誰?」
「傑西.莫朗不在嗎?」史塔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緊接著是啪的一聲響,可能是袋子裡的東西被倒在台子上吧!
「傑西,」瑪姬說:「費娜說她有時候很想再發一封電報給你。」
難道說人老了就是這樣嗎?
「也許我應該那樣。」費娜緩緩地說。
艾拉說:「啊?噢,對。」他舉起飛盤,用一根手指轉著,整個人陷在沉思中。
「妳媽媽生妳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呀!還有,妳生下來的前八、九個月都住在我們家裡。」
瑪姬本來是想說「竹竿」或「樹枝」的,但是卻混在一起說成「像個蜘蛛!」
「耗電嗎?」
「八成是免費的,」艾拉說:「史代波公司送學校的。有趣!」
「『早安,巴爾的摩』。」
瑪姬說:「電話響了,我接起來,我說:『喂?』可是對方不答。那是在費娜走了之後的幾個月後,不是她,還會有誰呢?我說:『是費娜嗎?』她馬上就掛掉,如果不是她,那為什麼要急著掛電話?」
費娜低頭凝視她的啤酒罐。瑪姬這才發覺她的眼影看起來竟然很美,淡淡的、粉粉的紅,像桃子一樣。
「你從來沒告訴我。不過那不重要,」瑪姬急急地說下去:「她說她想在上面寫:傑西,我愛你依舊,我想我將持續到永久。」
而在同時,里洛鑽進她母親的腋窩底下,轉過身來面對著瑪姬。母女倆肩並著肩,用那雙只應天上有的水藍色澄澈眼睛凝視著瑪姬。在這孩子身上,根本看不見一點兒傑西的影子。原以為傑西的黑色毛髮會蓋過費娜的金色,顯現在他們的孩子身上。
「是啊!」
「黛絲.莫朗。」費娜說,沒有多加解釋。她繼續對瑪姬說:「我猜她一定很大了。」
她從費娜手中接過一罐啤酒,然後拉開蓋子:而費娜則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我才應該減肥。」費娜說。她撕開那包馬鈴薯片,繼續說:「我最大的弱點就是這些零食了。」
「也沒有。」里洛盯著自己的光腳說。
「可是,費娜,他怎麼知道呢?」瑪姬說。她覺得自己的心在痛,心疼自己兒子花盡心思卻弄巧成拙,老天知道他根本沒多少錢,那些禮物一定花掉了他身上的最後一分錢。她說:「他也盡力在做,只是沒搞清楚。」
是自從那個「不愉快的事件」發生後,瑪姬第一次和費娜獨處一室。她們身邊終於少了艾拉的阻撓,以及史塔基太太的敵意和猜疑。瑪姬向費娜挪近一些,兩手緊握,膝蓋向著費娜。「那個牌子上面會寫著:『費娜.莫朗:專業脫毛師,無痛脫毛』。」費娜說。
費娜叫:「哈!」然後大大喝了一口啤酒。
「冰箱裡只有淡啤酒,可以嗎?」費娜問,她帶著兩罐啤酒和一包馬鈴薯脆片回到客廳。
「本來就是啊!」
「有道理,你永遠不會知道。」瑪姬說完快樂地放聲大笑。
「噢,真是的!」瑪姬說,臉上刻意擺出同情的表情。
艾拉已經走出車外,不過他並沒有立刻向里洛走來。他先來到車子前方,拾起車蓋上的飛盤,然後一邊穿過院子朝她們走來。一邊審視著手中的飛盤,不停翻轉著,好像他從來沒看過飛盤似的。(他不就是這樣?總是讓瑪姬一馬當先,自己留在後面觀望。不過最後他還是會跟了來,分享瑪姬的成果。)等他走到里洛面前時,把飛盤輕輕地丟出,然後里洛伸出兩隻細瘦如蜘蛛腳的手一把將飛盤抓住。
「沒有,她不忙。」里洛說。她轉身朝屋裡走去,瑪姬不知道該不該跟著走。她看了看艾拉,後者仍然站在原位,雙手懶懶地插在褲袋裡。於是瑪姬知道了答案,也定身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