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7
傑西轉身跨出大門。
瑪姬說:「他會回來的。」她這話是對費娜說的,不過費娜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傑西的背影,臉像雕像一樣木然。瑪姬轉而對里洛說:「妳看見啦,他看到妳的時候有多高興,是不是?」
「噢,妳應該不知道。」費娜說:「她跟她男朋友結婚了,就是艾維啊!結婚六個星期不到,他就死了,在工地。」
她選了一罐銀色包裝的,順便再拿了一瓶「親親洗髮精」,因為她的那張折價券還在。(「讓秀髮恢復昔日的濃密」架上的展示牌寫著。)接著,瑪姬便催著大夥兒向櫃檯走去,因為看看錶已經超過六點鐘了,她叫傑西在六點半鐘回來。由於數量不多,他們來到快速通道。艾拉問瑪姬:「妳身上的錢夠不夠?夠的話,我就先去開車。」
里洛用力地、不住地點著頭。
「沒有那麼早啦!」瑪姬急急地說。
「我們以前散步經過她們家前時,本來什麼東西都沒有,可是等我們要回家再經過她們家的時候,木馬就出現了。」
「事實上——」艾拉開口。
「是一九五六。」艾拉更正。
「前廊看過了沒有?」
緊接著是尖銳的一聲,就像錄音帶快轉時的那種聲音,然後是一聲嗶。瑪姬掛上電話,支吾著說:「哦……嗯……。」
「等等,瑪姬——」
艾拉也跟著說:「要不要幫忙,瑪姬?」
「噢。」里洛應了一聲,便立刻移開了目光。也許她希望照片中是傑西抱著她吧!瑪姬向四周掃視了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這樣的照片。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照片,幾乎讓人無法分辨壁紙的花紋。每一張照片都經過專業的裱框,出自艾拉之手,沒有一張雷同,彷彿是供展示用樣品。其中有傑西兩、三歲時的照片,有稍大時踩踏板車的照片,也有小學五年級和全班合照的照片。然而,就是沒有一張他成年時期的照片,甚至連青春期的照片都沒有,更別提做爸爸後的樣子了。因為,早在傑西成年之前,他們走道的牆上就已經放滿了照片,再也沒有空間了。況且,瑪姬的母親向來就不贊同他們在臥室以外的地方張貼生活照,說那樣太過低級、有失品味。
「你的意思是說那全是假的?」費娜問傑西。「妳告訴她我到處拿著她的肥皂盒聞?是嗎?」
「是黛絲嗎?」艾拉問。
「我剛剛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過了一會兒瑪姬才說。
「要是他吃過飯之後,就得馬上走呢?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做什麼呢?瑪姬?我們已經沒有玩具了,也沒有運動器材,而電視又壊了,要拿什麼給小孩子玩?還有,拜託妳轉過來面對前面,把安全帶繫好,可以嗎?我被妳弄得緊張兮兮的。」
接著,傑西看了看瑪姬。「她長大了,對不對?」瑪姬說。
然而,瑪姬對於費娜的感受又再了解也不過了。那是對某人留存著既定的印象,然後將它深藏在心底的一種感受。
最後的決定是「布萊爾思」,順便再買一罐巧克力醬配冰淇淋吃。「賀喜牌,還是雀巢?」艾拉問。
「有,可是我不認識他。」費娜說。
「七個月和八個月,有什麼不同?」艾拉說:「何必小題大作!」他看著照後鏡中里洛的臉,說:「我敢打賭妳一定不記得妳奶奶教妳喊『爸爸』了,對不對?」
「老天……」費娜含糊地說。
艾拉則說:「不用了,沒問題的。」
沒錯,百葉窗旁確實有個可疑的身影。瑪姬嘆著:「噢!今天真是……真是……」她整個人向下滑,頭沉落在椅子裡。
「我不記得,不過可能有。」
抵達家門後,艾拉把車停妥。他們的房子是那種低矮的屋子,整個正面都由前廊所佔據——至少從街道上看來是如此,一點兒也不起眼,瑪姬毫不否認。她真希望裡面的燈是亮著的,然而每扇窗子都呈漆黑。「到啦!」瑪姬歡呼,語氣太過矯作。她打開車門,步出車外,兩手緊抓塑膠袋。「進來吧!」
瑪姬趕忙插|進來說:「里洛,妳還喜歡什麼口味的冰淇淋?」
費娜來到樓梯中間的轉折處時,大家全望著她。
史塔基太太的車停在他們的車後,只留下剛好足夠的空間讓他們開出去。至少艾拉是那麼認i為。不過,瑪姬可不那麼想。「信箱擋在那邊,根本不可能。」瑪姬說:「如果你硬要開出去,包准會把信箱撞倒。」
瑪姬轉頭看了費娜一眼,費娜仍然凝視著照片,臉上帶著揶揄的表情。「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瑪姬說。
瑪姬試圖在腦海裡刻劃那種情景。為什麼她的記憶和艾拉的總是無法重疊,而是必須要拼湊才能連結?一會兒是他去回想,一會兒又換成她。彷彿兩人約好了要分配記憶似的。她總是不合邏輯地擔心自己在她所忘記的那部分記憶中是否做錯了什麼。
「我就知道,」艾拉在車後喊著:「左邊的車燈沒了。」
「什麼東西?」
瑪姬向傑西走近,想把他拉進來些。他看起來總是一副隨時就要轉身離開的模樣。
「一定是。」
「她喜歡吃炸雞。」費娜說:「常常叫我媽弄給她吃。對不對?里洛?」
「走了?你是說不回來了?」
他們誰也不想看見史塔基太太走出來,一副虛假做作的模樣。
「如果她們是走路的話,我們可以去把她們追回來。」瑪姬說。
艾拉跟了上來,伸手搭在瑪姬的肩上。「瑪姬,親愛的。」他喚著。
路旁的房子愈來愈密集,一扇扇窗戶透出黃色的光芒,有的窗帘低垂,有的完全敞開,露出裝飾用的小燈或窗台上的姿器小雕像。不知道為什麼,瑪姬突然想起她和艾拉在談戀愛時期開車兜風的情景。那時候他們也像這樣經過家家戶戶的窗口,總覺得房子裡的其他愛侶都有一處私處之地,只有他們沒有。當時瑪姬是多麼盼望也擁有屬於他們倆的小屋,即使是小得只有一室、一床也好!回想起這段往事,瑪姬心底漾起一股甜蜜又悲傷的滿足感。
皮箱內有一件粉紅色的棉質連身睡衣,一套兒童褲裝睡衣,幾件蕾絲三角型內褲。它們之中沒有一件摺疊整齊,全都揉成一團像廚房的抹布。衣服底下是一個拉鍊化粧包、兩疊破破爛爛的漫畫書、幾本美容雜誌、一盒骨牌,以及一本全是關於馬的厚重故事書。這些都是費娜和里洛可以輕易就找到取代品的東西,而她們所不能沒有的——費娜的皮包和里洛的棒球手套——卻早已被她們帶走了。
「皮箱那麼重。」艾拉說,他牽起瑪姬的手,領著她走向前廊。「如果她們要走路的話,就不太可能會帶著皮箱走。」
經過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再回到這裡、再走過她決定留下腹中胎兒的前廊、再穿過那道她曾經不只一次負氣出走的大門,費娜該有什麼樣的心情啊?她看起來憔悴而消沉,突然亮起的燈光在她眼睛周圍掀起波紋。她放下皮箱,指起牆上的一張照片。「那個是我。」她告訴里洛:「只是讓妳知道一下。」
「我只是要問甜點該買什麼。」瑪姬說。話雖如此,她還是轉過身來,繫上安全帶。「妳爸爸最喜歡的甜點是薄荷巧克力冰淇淋。」瑪姬對里洛說。
「那幹嘛還打電話去?」
瑪姬回到她的雞肉旁,在酪奶中攪拌著。接著再到抽屜中去拿一個紙袋,倒了一些麵粉進去。
「什麼是汽車招待?」
瑪姬不喜歡艾拉說話的語氣。
「他大概已經在路上了。」費娜說:「星期六晚上嘛!他通常多晚才下班?」
費娜指的是她的結婚照,瑪姬都快忘了。那是克麗絲送給他們的,當時她帶了相機去觀禮。照片中是一個活潑輕佻的年輕女孩,身上穿著洋裝:外圍的相框是那種黑色的塑膠框,八成是克麗絲在雜貨商店買的。里洛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張照片,接著便走進客廳去了。客廳裡,艾拉正把燈一盞盞地打開。
「反正你可以跟警察解釋是你白癡老婆搞出來的。」
費娜說:「算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妄想這裡會和以前不同?」她說完走向里洛,將她擁住。里洛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錯愕。費娜說:「沒事,親愛的,沒事。」她將臉埋進里洛脖子和肩膀的交接處。顯然,費娜才是需要安慰的人。
「當然會啊!等他下班回來吃晚飯,妳就看見啦!他最喜歡吃炸雞,就跟妳一樣。這一定是遺傳的。」
客廳的音響傳出刺耳的音樂,顯然是里洛找到了傑西不要的那些舊唱片。瑪姬聽見歌詞唱著「嘿嘿」和「每天每天」等等,接著是一串熟悉的弦聲,但是卻說不上是誰唱的歌。她從冰箱拿出一盒酪奶,倒在雞肉上。這時候額前的肌膚被一陣疼痛抽緊,瑪姬這才想起自己已經被頭痛糾纏了好一會兒。
艾拉說:「我只是要把情形說給妳聽,讓妳知道我們和-圖-書沒辦法招待妳們太久。」
里洛說:「我不知道。」
「說不定根本沒人打電話去。」瑪姬滿懷希望地說。
太陽已經西沉,天空褪去了先前的色彩。路旁的牧草地在一陣急起的微風中翻騰起來。里洛開口問:「大概要開多久才會到?」
「我一定是按錯地方了。」她的錄音繼續說。接著是她和孩子們在一起打哈哈時常用的那種假音:「誰?我?我才不會弄錯呢!怎麼可能?這麼厲害的我!」
到底要吃青豆仁,還是豌豆夾?還是沒有答案。瑪姬用抹布擦了擦手,走到客廳去,叫著:「里洛,妳要吃——?」
「她夢見我被拖車壓死了。」里洛得意地說。
「事實上,」艾拉說:「今天是星期六,傑西可能會有事,不能回來吃飯。」
費娜舉起一隻手碰碰髮稍,眼睛仍然望著傑西。「大概是吧!」她回答。
「上個星期,我的同學小麗夢到我死掉了。」里洛說。
當妳在家的時候,八點鐘,就是該睡覺的時候了!小女孩……
瑪姬頓時紅了臉,說:「噢,自大狂!」
瑪姬走向牆上的電話,拿起聽筒,沒有慣常的響聲,倒是另一端傳來鈴聲。「一定是艾拉在用分機。」她說完掛上電話。「好,蔬菜,里洛喜歡什麼蔬菜?」
瑪姬抬起頭,從樹葉間窺視著對街門前的兩座石獅子。兩座獅子的中央是白色的步道,蜿蜒在潔淨的綠草坪上,最後通向一棟殖民地時代樣式的磚造房子,裡面住的是賽林娜的生父。大門上沒有窗子,甚至也沒有那種鑲在高處、純粹只為裝飾用的玻璃格子,因此瑪姬實在不明白賽林娜怎麼能如此專注地盯著那扇毫無內容的門看。她們兩人蹲伏在杜鵑花叢裡,不舒服的程度可想而知。瑪姬說:「就跟妳半小時前說的一樣,根本沒有人會出現。」
「大概再十五分鐘左右,我們現在已經到貝爾特街了。」艾拉回答。
「我在樓上。」艾拉應著,聲音模糊。
「理蒙的頭髮還是那個可笑旳模樣,一樣的髮型,後面拖著一樣的長尾巴,垂在脖子上。我以前就一直很想把它剪掉。」費娜說:「他們每個人都還穿著和以前一樣的服裝,那種老式的黑手黨裝扮。」
「是我。」
「牛奶巧克力。」里洛回答。
里洛說:「我也不記得。」
瑪姬解開安全帶,轉身面對費娜。「費娜,拜託!」她說:「只是一下子而已,我們好久沒看到里洛了,我有好多東西想拿給她看,還要帶她去拉爾金姊妹家,她們一定不相信里洛長那麼大了!」
「我真的不記得了。」費娜說完便拿起皮包起身走了。她走路的樣子有些漫無目的,彷彿忘了自己要做什麼似的。接著她走出廚房,嘴上叫著:「里洛?妳跑到哪裡去了?」
「你發過誓的,艾拉。」
「老天知道我的客人會怎麼想!」艾拉說。
「可是,妳知道高速公路旁那些修車廠最會敲詐了。」艾拉說。他變換排檔,往前開一些,然後再倒車,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把車開出來了。「隨便弄一下,就獅子大開口。所以,我寧願冒險也不去。」
「噢,可憐的克麗絲!」瑪姬說:「到底怎麼搞的?為什麼每個人的老公都死了?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才剛參加過麥斯.吉爾的婚禮?」
一會兒嘲笑他一點兒都沒變,一會兒又責怪他改變了。他當然搬出去啦!難道經過那麼多年還留在這裡等她嗎?
「很好,」費娜說:「只是妳知道她先生過世了。」
男孩接過來,再翻面。他細細地讀著,嘴倒沒怎麼動。接著,他把折價券交還給瑪姬,說:「謝了。」然後又說:「一共是十六塊四毛三。」
瑪姬量著發酵粉、胡椒和鹽。
「而且你也不能做鬼臉,發出那種受不了的噓聲——」
「當然,當然。」
「噢!我也是。」里洛說。
「『死亡樂團』?是啊!」
他們走在人行道的樣子有點滑稽,像喝醉了似的,畢竟坐了太久的車。艾拉爬上門前的階梯時,還不小心將費娜的皮箱撞上欄杆。拿鑰匙開門時,還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門開啟。
「可是,你明明有啊!」瑪姬說。她實在不想這樣當著傑西的面說出來,也無意羞辱他。瑪姬轉頭看艾拉(他臉上果然帶著那種驚訝的責備神情,一如瑪姬所料),然後說:「他把肥皂盒放在書桌最上層的抽屜。」
來不及了,瑪姬已經衝出屋外,跑下階梯,來到街道上。費娜的姊姊住在西邊,靠近布洛街,所以她們應該是向左轉。瑪姬伸手遮住刺眼的路燈,望向遠方空蕩蕩的人行道。她看見一隻白色的貓拱著臀部遲疑地走著,就像所有的貓在不熟悉的環境中所表現的姿態。過了一會兒,一個長髮女孩從巷子裡衝出來,一把抱起白貓,嘴上喊著:「土奇,原來你在這裡!」女孩裙子一擺,消失不見了。一輛汽車駛過,傳出收音機裡播放的一小段球賽:「……無人出局,滿壘,各位,今晚是個……」天空放射出灰色的淡紅色光芒,籠罩著工業區。
瑪姬說:「老天!當然不是!他不是那個意思。」
瑪姬連忙問:「特什麼?我從來沒聽過。」
「她們走了。」艾拉說。
「不過,這照片沒有本人好看就是了。」瑪姬說:「誰知道?這些搖滾樂團總是喜歡表現出一副……一副好像很確定的樣子,妳覺不覺得?我看我還是拿我皮包裡的照片給里洛看好了。雖然那張照片他也沒笑,但是至少沒有皺眉就是了。」
「本來是要在妳爸爸生日當天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艾拉對里洛說:「妳奶奶教妳只要聽到她一拍手,就要喊『爸爸』。可是後來,她拍手的時候,妳什麼都沒說,只是咯咯笑。妳以為她是在跟妳玩。」
「媽和我」這,「媽和我」那的,瑪姬從前也曾經是孩子們的中心,但那該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而里洛嘴裡的「媽」只是那個纖弱的費娜——穿著截短的牛仔短褲,隨意逛著超市的費娜。
「知道,瑪姬說了。」費娜說:「我真不敢相信小黛絲要上大學了!」
「小姐?你是說女人?」
「你放寶貝東西的那個抽屜!」費娜對傑西說:「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老遠跑到這裡來,像那些……那些傻瓜歌迷一樣嗎?我根本不必來這裡!我過得好得很!可是你媽告訴我說,你是怎樣黏著我的肥皂盒,不讓克麗絲帶走,又怎樣閉著眼睛聞。她還說你到現在還留著那個肥皂盒,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壓在枕頭底下!」
沒有回答。四張空搖椅面對著街燈。「艾拉?」
「車燈,我要看看這位小姐的燈泡有沒有壞。」
「那撞倒信箱的人就變成是我了,到時候你還是一樣要怪我。」
「要,拜託。」瑪姬快樂地應著。
「小姐,那妳上個禮拜還是小時候囉?」
「肥皂盒!」艾拉驚奇地唸著。
「成功?」
這些是說給里洛聽的,好讓她知道黛絲確實存在——讓她知道這屋子裡除了老人之外,還有其他人。
「那我買一罐。」瑪姬決定。
「特惠超市。」艾拉一邊說,一邊打方向燈。
瑪姬點點頭,艾拉便走了。里洛把推車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整齊地放上櫃檯,在他們前面的那位顧客買的全是麵包:裸麥麵包、白麵包、比斯吉,以及全麥小圓麵包。他大概是想把自己的老婆餵胖吧!也許他是個善妒的男人,又有個美麗苗條的妻子。
「不對,她至少有……八個月大。妳算,妳們是九月離開的——」
瑪姬凝望著窗景,路旁一間間的小房子在即將滅黯的微光中,看起來有些殘敗和溫馴的味道。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強迫自己開口問:「費娜,妳姊姊最近好嗎?」
費娜說:「蔬菜?」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兩眼瞪著牆上還停留在八月份的月曆看著。好吧!就算這不是個打理得當的家,也輪不到費娜來批評啊!料理台上七散八落著各式用具,碗廚裡的調味瓶、燕麥片盒沾滿了灰塵,碗盤也任意堆置。抽屜有的關、有的開,裡面亂七八糟。不過,其中一個未關的抽屜倒是吸引了瑪姬的注意力,她走過去翻著裡面塞滿的紙張。「就在這裡面……」她喃喃道著:「我發誓……明明……」
「是兩位老太太,她們以前常常把木馬放在家門前,讓妳騎。」
「噢,不!費娜。」瑪姬叫著:「我們都已經講好了!」
「噢,對。」瑪姬說。
「我記得。」里洛回答。「真的?」
「很好啊!」里洛一人代替兩人作答,她兩手仍然緊緊抱著她的棒球手套。
然而,只有傑西才會在開門的時候打到書架。瑪姬拍一拍手,喊著:「是傑西嗎?」
「我沒有!昨天晚上的小差錯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後來我就換上新的留言啦!」
外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色更暗了。空氣中呈現出透明的深藍色,停車場上空的照明燈有昆蟲在飛舞。艾拉把車停在門口,倚車而立。「要放行李箱嗎?」他問。瑪姬回答:「不用,我拿著就行了。」突然間,瑪姬感到蒼老而無力,彷彿他們永遠也到不家似的。她坐進車內,重重地坐下,任袋中的物品散落在膝上。
「八成有。」
瑪姬假裝沒聽見。
「不是。」艾拉回答:「我講的不過是簡單的事實而已,瑪姬。事實就是傑西現在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
「那為什麼如果每次如果只剩下薄荷巧克力口味的時候,妳寧願不吃?」費娜問。
「他會回來吃飯,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艾拉。」瑪姬說。
「他在某個地方認識的某個女人,那樣的女人多得是啦!不是什麼固定的女朋友。」
「什麼時候的事?」
艾拉一邊隨著音樂哼著,一邊又撿起一包大腿肉放進推車。「現在去拿冰淇淋啦!」他說。里洛向前滑去,瑪姬和艾拉跟在後面,她的手仍然勾著他的。費娜落在最後。
「沒有。」
「看見沒?」瑪姬對艾拉說。
「嗨!」里洛說。
「我們店裡有很多設計師都說效果不錯。」費娜是在建議她買嗎?還是只是說說罷了?「用了之後會怎麼樣?」瑪姬問。「拿妳的頭髮來說的話,用了之後會比較有型吧!有整理的作用。」
「他只是不喜歡聽見妳爺爺說的話而已。」瑪姬繼續對里洛說。接著,她對艾拉說:「艾拉,這件事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瑪姬抬眼看了艾拉一眼,說:「噢,對。」
「一點也不晚。」艾拉說。
「沒有,」費娜說:「那時候你把它放在書桌抽屜裡。」
費娜拖著皮箱往二樓走去,在身後的木板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淺淺的痕跡。「不用搬,待會兒艾拉會搬。」瑪姬告訴她。
「妳姊姊不是拿走了嗎?」
「現在應該早就打烊了吧?」
突然間,瑪姬低頭看見自己的手腕上竟戴著兩只手錶:一只是她平常慣用的錶,另一只則是寬錶帶、大錶框的男人手錶。事實上,那是她父親多年前損壞、遺失的手錶。錶面呈長方形,底部是淡淡的粉紅色,上面的數字是淺藍色,會在黑暗中發光。瑪姬曾用手圍住手錶,彎下身,看見數字亮了起來。她的手指還帶著泡泡糖的味道。一旁的賽林娜說:「再五分鐘就好了,如果什麼也沒發生的話,我們就走,一定!」
「什麼東西?」
回到廚房裡,鍋裡的雞肉不斷發出霹啪聲,不過瑪姬不管,倒是艾拉走過去將火關小。
每當瑪姬生氣的時候,就會失去方向感。於是,她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街道上,不斷伸手去觸摸路旁的黃楊樹籬,就像個盲人似的。爬上家門前的階梯時,她還絆了兩跤。「親愛的,」艾拉在她身後喚著。瑪姬進門後,來到樓梯前費娜的皮箱旁。她把皮箱放平,跪在地上,掀起開關。
「瑪姬,那信箱距離史塔基太太的車子有足足十呎的距離,妳只要先繞過車子,然後馬上倒退到走道上,就可以出去了。我會幫妳看。」
艾拉轉頭看了瑪姬一眼,眉毛向上挑起。
艾拉帶著毛巾走下樓來,「可能在後院吧!」他說。
瑪姬覺得費娜的話有欠公正,於是說:「老天!妳們離開的時候,她幾乎滿一歲了,費娜。」
不知道為什麼傑西沒有把門碰然摔上,只是輕輕地將它在身後關上。然而,他這麼做更加惱人。
「誰是拉爾金姊妹?」里洛問。
瑪姬說:「那就……」
他們把注意力重新轉回到冰淇淋上。
「只是路過而已。」費娜急急地更正。
「我看我還是去叫我媽來好了。」費娜說。
「很好。」
費娜的話讓瑪姬覺得不悅,不過瑪姬拒絕讓自己陷在其中。她轉身繼續去弄雞肉。
「對。」
「他在哪上班?」
「我有嗎?」瑪姬問。
「妳說有一次他帶了一個女人回來吃飯。」
「雞腿。」里洛毫不遲疑地回答:「媽和我都喜歡吃雞腿。」
「噢!艾拉,你有時候真的很鈍!」
「漢堡?熱狗?」瑪姬問:「還是牛排?螃蟹呢?」
費娜沉思了一下。
艾拉下車,走到信箱旁邊站著。瑪姬換到駕駛座,兩手抓住方向盤,然後看看照後鏡。照後鏡的角度不對,是適合艾拉用的高度,於是瑪姬伸手去調整。里洛的臉出現在照後鏡中,微微發亮,像手錶的背面。接著出現在照後鏡的是艾拉消瘦的身子,他兩隻手插在後面的褲袋裡。拱圓形的信箱佇立在他身旁。
「怎麼樣?」瑪姬問。
「那妳一定會喜歡另外幾張唱片。」他說:「這張太大眾化了。」
瑪姬說:「噢,這樣。」
瑪姬假裝沒聽見。「里洛,」她說:「告訴我,妳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
瑪姬回答。
瑪姬叫:「我才沒有說——」
瑪姬想了一下,然後說:「那你發誓,就算我撞到信箱,你也不會罵我。」
「這樣好了,」艾拉對瑪姬說:「妳到信箱旁邊去站著,如果我開太近,就告訴我一聲。我先向草坪開過去一點,然後再倒退到走道——」
瑪姬迷惑了,不過仍然數了數錢,付帳,然後提起袋子。等離開櫃檯後,她問費娜:「這家超市不收折價券嗎?」
瑪姬和艾拉不約而同轉向費娜。
「妳換了髮型,是不是?」
「撞得稀巴爛!」艾拉叫著。
「這樣好了,妳來開。」艾拉對瑪姬說:「我幫妳看。」
雖然油還不夠熱,但是瑪姬已經開始下雞塊。顯然,雞肉太多了,根本吃不完。除非他們能在吃飯前把傑西找回來。
「是呀!」
傑西長長的黑眼睛再度望向里洛。
瑪姬拉起傑西的手臂,說:「我在炸雞肉,還要幾分鐘才會好。你們兩個先在這裡坐一下,熟悉熟悉。」
傑西再次轉頭瞪著瑪姬看,問:「媽,妳是這樣告訴她的嗎?」
「你發誓,艾拉。」
「你想起來了?」
費娜沉重地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將皮包一把丟在桌子上。她就像個客人一樣,把皮包隨身帶來帶去的。有些事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瑪姬嘆了一口氣,開始把東西一樣樣歸位。她首先把冰淇淋放進冰箱,然後把兩包雞肉拆開,全倒進大碗中。「里洛喜歡吃什麼蔬菜?」她問。
「我喜歡!」里洛說。
瑪姬繞過史塔基太太的獨行俠,速度稍嫌快了些,不過一切還在控制之下。接著她伸腳去踩煞車,可是卻找不到踏板。噢,找到了,只是位置非常奇怪就是了。畢竟,她的座位沒有調在適當的位置。瑪姬一踩,這才發現自己不是在煞車,而是在加速。艾拉叫著:「妳到底在——?」瑪姬的目光仍然盯著照後鏡中一片飛揚的塵土。碰一聲,信箱被撞到了。里洛驚呼:「哇塞!」
「不是,她是打到他的公寓去。」艾拉說。
「什麼?」
於是,四周又只剩下瑪姬一個人。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淚,在這個屋子裡她和誰都處不來。活該!誰叫她愛多管閒事?可是,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感覺並不像在管閒事啊!她只是覺得世界的焦距稍微偏了些,框框中的顏色稍微越過界了——就像印得不好的報紙廣告那樣。所以,只要輕輕地做點調整,所有的一切又會回歸原來完美的模樣。
然而,客廳空無一人。里洛的唱片聽起來有一種筋疲力盡的味道,像是反覆轉動了兩、三次。「把我的籌碼全都兌現……」幾個男人的聲音在唱著。沙發上沒有人,椅子上也沒有。
「我喜歡!媽,我只是小的時候不喜歡而已。」
為什麼他總是要把所有難纏的工作都女性化?這部車子以前都是「先生」,只有在現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才變成小姐。每當遇到轉不開的螺絲、打不開的罐子,或是移不動的家具時,艾拉也是這樣。
「沒有。」艾拉回答:「妳還太小,根本不到說話的時候。」
「我的意思是說我和瑪姬要開車載她去,明天一大早。」
這時候樓梯響起腳步聲,費娜的聲音叫著:「瑪姬,哪裡有——?」
瑪姬說:「你就是一定要把事情搞砸,是不是?艾拉?是不是?」
「我以為她來收拾妳的東西的時候,一起帶走了。」
「我從早上到現在只吃了馬鈴薯片和餅乾。」瑪姬說。
「什麼?」
傑西開口說:「很高興見到妳,費娜。」
「我的意思是說,他們以前總是有那麼多目標,那麼多偉大的計畫,而且不停地改變,改變他們對音樂的看法。有一次里洛問我她爸爸是彈奏什麼音樂的,重金屬、龐克,還是什麼的——大概是要去向同學炫耀吧!可是我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說:『里洛,他們現在彈奏的音樂連我也不知道,什麼都有可能。』可是,看看這張照片!www.hetubook.com.com」
「妳才不喜歡!」
艾拉說:「我打賭妳一定沒想到我們在出發前還會發生一場災難,對不對?」
「大概是傑西吧!」費娜回答。
瑪姬說:「是這樣啊!」她低頭看著里洛那張認真的小臉,不禁微笑了。
瑪姬說:「隨便啦!」
艾拉勾起手指頭,示意瑪姬到電話旁去。「妳打打看。」他說。
「她走之後你留起來的那個肥皂盒,」瑪姬告訴傑西:「我親眼看見的。裡面還有一塊肥皂,記不記得?透明的肥皂。」
「她早就知道了。」里洛說:「她在屋裡面看著。」
「可是那個女人根本不算什麼啊!我是說他們又沒有訂婚、結婚,或是什麼的!傑西根本不在乎她啊!」
「走路?」
「妳不會撞到的。」
「噢!」瑪姬說:「可能是傑西!」
「我才不去呢!到時候你把信箱撞倒,又要說是我的錯。」
來到冷凍庫時,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牛奶巧克力冰淇淋。然而,光是牛奶巧克力口味,就有許多種品牌。有特惠超市自產品牌、常見的各種品牌,還有那種艾拉稱做是「名牌」的進口品牌。艾拉一向就反對購買進口冰淇淋,因此決定選擇特惠超市自產品牌。費娜專注看著洗髮用品,沒有提供任何意見。而里洛則說:「媽和我最喜歡的牌子是『布萊爾思』。」至於瑪姬則決定豁出去,選擇進口品牌。他們原本可以一直爭執到天亮,但是這時候擴音機正播放著「今夜你是我的」那首歌,於是艾拉在中途便跟著哼唱了起來。「在那遙遠的溪畔……」他低吟著。輪到女聲的時候,瑪姬忍不住也唱了起來:「多麼甜蜜啊!這一切……」
「絕對不要布朗牌的。」艾拉說。
「有時候媽和我也吃大腿肉,可是我們不吃翅膀。」里洛說。
「妳喜歡『死亡樂團』的歌?」
「看過了。」
「還有一罐啤酒,在大白天裡喝。」艾拉提醒。
瑪姬換到停車檔,探出頭去。艾拉拍去身上的塵沙,說:「妳就是要證明妳說的沒錯,是不是?瑪姬?」
「一個小時左右。」費娜說:「妳去過巴爾的摩的啊!記不記得?」
掛上電話後,瑪姬仍依依不捨地盯著電話機看。
「我找不到里洛,」瑪姬說:「也找不到費娜。」
「妳說的是什麼肥皂盒?」
「肥皂盒?」艾拉問:「妳怎麼想得出這種事?」
費娜說:「我剛剛在樓上找我的肥皂盒。」
里洛繞著走道踱著步,棒球手套夾在腋下,抬頭看著牆上的照片。「那個是誰?」她指著其中一張照片問。
「傑西。」
「離這裡很遠?」
瑪姬穿過走道,來到前廊叫著:「里洛?費娜?」
傑西再次看了瑪姬一眼,他的下巴拉得長長的,就像艾拉每次試圈忍住不笑時,臉上慣有的那種表情。
「對。」她說:「我剛剛也是那麼想。」
「一定是妳,不然還會有誰一聽見我喊妳的名字就掛掉?」
「也許我們應該現在就停車,折回去。」費娜說。
「什麼?」
「順路最重要。」艾拉說。來往的車輛不少,艾拉一下子之間無法左轉。好不容易等到空檔,他快速橫越馬路,開進超市的停車場。到處散落著推車,艾拉停在一輛貨車旁,然後熄火。
進了門之後,他們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家大型、整齊而又潔白的超市,有著一排又一排收銀櫃檯,只不過許多櫃檯這時候都關閉了。擴音器正播放著那種甜蜜的情歌,瑪姬放慢腳步跟隨著音樂的節奏行進。她經過蔬果部,心不在焉地搖晃著她的皮包,一個人落單在後。里洛抓了一台推車,先跑了幾步,然後跳上去滑行,一直到艾拉身旁才停下。艾拉已經逛到了禽肉部,他轉頭對里洛微笑。從瑪姬所在的角度看過去,艾拉的側面犀利而尖銳,像狼一樣——應該說是餓了。大概是他探頭朝向里洛的樣子使然吧!瑪姬超前費娜,來到艾拉身旁。她伸手勾住艾拉的手臂,臉頰輕輕地刷過他的肩膀。
瑪姬進門,謝天謝地,費娜的皮箱還在樓梯前。那麼說,她只是在附近走走囉!「艾拉,里洛是不是跟你在一起?」瑪姬大聲問。
「好了,聽著!」艾拉說。
等這位客人帶著麵包離開之後,里洛便一副經驗老到地對算帳的男孩說:「雙層塑膠袋,謝謝!」那男孩低怨了一聲,頭抬也沒抬一下。他是那種長相帥氣、頗有個性的年輕孩子,皮膚曬得黑黑的,敞開的領口下還戴著一條鍊子,連接一把金色小刀。這會是什麼意思?他快速地掃著每樣物品,一邊熟練地按著鍵。最後一樣是洗髮精,瑪姬翻著皮包,搜出了那張折價券,把它交給他。「這個給你。」她說。
他們經過一家命名為「靈眼」的相命館,說穿了只是一棟私人住宅,客廳的窗前架著招牌罷了。一個女孩坐在門前的階梯上,大概是等著看相的顧客吧!在前廊的燈光照耀下,看得出她有著一張小小的、心形的臉蛋,除了腳上一雙紫色靴子外,全身黑色裝束。一個男人肩上跨坐著一個小女孩,大步走在路旁的人行道上,那小女孩兩手各抓了滿滿一把男人的頭髮。車窗外的景色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由遠變近、從疏離變細密了。瑪姬轉頭問里洛:「這附近妳大概不記得了吧?」
「聽在我耳朵裡是那個意思。」費娜說。
「你們決定。」
艾拉突然清了清喉嚨,準備說話。瑪姬整個人緊繃起來。艾拉說:「費娜,里洛……,我們明天要送黛絲上大學去,妳們知道吧?」
「我去打電話給傑西。」她突然開口對費娜說。
瑪姬停下腳步。「肥皂盒?」傑西問。
「你以為我是什麼?一個沒出息的東西嗎?」傑西問費娜。
費娜開口問瑪姬:「妳有沒有用過泡沫?」
「讓我把整個事情弄清楚。」艾拉說:「你們說的是一個塑膠肥皂盒嗎?」
「我!」艾拉說。
「妳忘記他的電話不會響嗎?」
「我?我什麼也沒做啊!」
里洛也要跟著進去。瑪姬說:「當然好啊!」接著,原本已經倒在座位上準備休息的艾拉挺起身子,打開車門,彷彿他原先就打算要下去似的。瑪姬不禁微笑了起來。(誰能說他一點也不關心他的孫女?)費娜說:「我才不要一個人待在車上。」於是她也下車,跟著大夥兒走。瑪姬記得,費娜一向最討厭上超市買菜了。
「現在又那麼晚了,」他說(又是一種責怪):「路上一定要開燈,公路警察不把我們攔下才怪!」
瑪姬說:「妳喜歡吃什麼甜點?」
「怎麼會……費娜?」瑪姬說,她覺得自己被剌傷了。也許是她傻吧!但是她一直以為局外人都羨慕她和艾拉的婚姻。「我們不是在吵架,我們只是在討論。」她辯解:「在整理兩個人的觀點。」
「可是,那些人已經很老了。」費娜說:「也不是老啦,但是,比較起來,克麗絲和艾維才剛剛度完蜜月而已。結婚才六個星期,一切都正美好。」
「什麼?」
每個人似乎都相當樂意轉向他看。
「當然啊!五點就打烊了。」
瑪姬再一次看著桌上的樂團照片。他們過去曾經是那樣地熱中,投注了那麼多的心力。瑪姬還記得從前他們在理蒙家的車庫練唱的那段日子,也記得他們應邀免費演奏時欣喜若狂的模樣(即使沒有任何報酬),更記得當傑西第一次帶回家那十塊錢酬勞時,臉上那種勝利得意的表情。
「那可能是誤會了。」艾拉說:「瑪姬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情呢?傑西現在住在他自己的公寓裡,我唯一聽過跟他一起睡覺的就是汽車招待。」
「只要不買布朗牌的就行了。」里洛對艾拉說:「我不吃布朗牌。」
瑪姬轉向傑西,希望他能支持她的說法。然而,傑西只是低頭審視自己左腳的靴子。
「噢,我想起來了。」傑西說,鬆開額前的髮絲。
接著她開始優雅地、靜靜地走下樓梯,一手扶著欄杆。四周唯一聽得見的就只是她的拖鞋拍打腳板的聲音。
「是她沒錯,我早就知道。」
「打到店裡去。」
「你發過誓的!」
傑西說:「嗨!」
「不,不用,真的沒問題。」艾拉說:「就連白癡也做得到,相信我。」
費娜瞪眼轉珠。里洛則說:「真的?我覺得牛奶巧克力最好吃了!」
為了把雞肉全炸完,瑪姬不得不把鍋內的雞塊擠在一起。
「噢,瑪姬,認清事實吧!」艾拉說:「事情就是這樣,他就是這樣,根本不是一塊做丈夫的料!女朋友一個接著一個換,工作也沒有一個能做滿個把月的,每次丟了工作都說是別人的錯!什麼老闆是混蛋,顧客是混蛋,不然就是同謀——」
「我真不知道妳是怎麼弄的!那答錄機是最簡單的那種。」
里洛說:「妳說有殼的螃蟹啊,噁心!」
「胡說!沒這回事hetubook•com.com!」
「那就好。只是現在已經天黑了,我們還有大半的路要趕,所以我想——」
「我帶里洛是來看你們的,不是看他。」
駕駛座所調好的位置也不適合瑪姬,太後面了。不過,由於只開短距離,因此瑪姬想應該無所謂。於是,她換到倒退檔,艾拉喊:「好,現在把這位小姐往左邊開一點……」
瑪姬轉頭去看費娜,原是想向她保證這種夢根本毫無意義,或者更是要讓自己安心吧!但是她這才發現費娜根本沒在仔細聽,只是凝望著窗外的便利商店和餐店。
「一點也沒變?」
瑪姬暗地裡氣自己錯過了他們先前的對話。(還是,他們根本沒說話?那更糟!)她覺得頭發脹,四周一切顯得非常不真實。他們行經一棟前廊圍著玻璃的房子,裡面陳列著一具鼓,由大到小往上堆,上面貼著金色的亮片,像女人的晚禮服,散發著黃色的光芒。突然間,瑪姬懷疑自己是否又做夢了。她轉頭繼續凝視著那愈變愈小卻依然怪異光亮的鼓,像魚缸中的魚一樣。
「夠了,你們兩個!」她說:「我已經受夠了!我受夠了傑西.莫朗,我也受夠了你們兩個!一天到晚重複一樣的爭吵,吵來吵去,鬥不完的嘴。艾拉永遠是對的,瑪姬永遠都承認自己是錯的。」
四周一片靜默,接著艾拉說:「妳知道,就是汽車經銷商裡面,負責招呼客人的小姐。她先問你名字、地址,然後再叫業務員出來。」
「我的玳瑁肥皂盒。你保存的那一個。」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費娜說。
費娜開口說:「夠了!」
瑪姬鬆了一口氣,投給里洛一個振奮的微笑。里洛的腳已經放平,不再踮起,臉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別忘了我們還要到超級市場去買點東西。」
「妳在聽什麼?」傑西問里洛。
瑪姬把從超級市場買回來的東西帶進廚房,費娜緊跟在她身後。「他在哪裡?」費娜低聲問。
「泡沫髮膠,定型用的。」
「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要來。」費娜說:「老天!我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就表示現在的科技產品不能隨便信任。」瑪姬告訴艾拉。她再次拿起聽筒,撥起傑西的號碼。鈴聲一聲一聲響著,她緊張地用手指纏繞著線捲。費娜坐在桌旁,雙手托住臉頰。瑪姬可以感覺到費娜正密切地注意著她。
艾拉沒有反駁。
「瑪姬,」艾拉走進廚房叫著:「妳把我的答錄機怎麼了?」
「可是你當時曾經把它收藏起來,因為它會讓你想到我。」費娜說:「會讓你聞到我的味道!你還閉起眼睛,把鼻子埋進我的肥皂盒裡。」
接著,大家進入散發著霉味的走道。艾拉彈開大燈開關,瑪姬叫著:「黛絲!」沒有回答,顯然家裡荒蕪一空。瑪姬把袋子換到左手,伸出右手到書架頂端去摸紙條。「我到薇妮家去道別。」紙條上黛絲的斜體字這樣寫著。「她到『傑出媽媽』家去了。」瑪姬告訴艾拉。「她很快就會回來!道別哪需要多少時間?她一下就回來了。」
里洛似乎在思考艾拉的話,接著她朝前傾身,鼻子幾乎碰到了瑪姬的臉。她的眼睛裡有深藍色的小黑點,彷彿連眼睛都長了雀斑。「我會看到他嗎?」她問:「他今天不會出去演唱吧?」
接著,瑪姬開口說:「我該回去弄我的——」
「髮膠。」瑪姬說。她還以為是某種冰淇淋醬呢!「應該沒有。」
「我才不管。」瑪姬說。
里洛轉頭看費娜,費娜說:「可能以前開車經過一、兩次。」
「折價券,我不知道。」費娜回答。
沒想到起初只是一場隨性的玩笑,後來卻愈演愈烈。「再一次,為了夢,在那美麗的月光下。」瑪姬和艾拉的歌聲重疊在和聲的部分,然後分開,最後又交結再一起。費娜忘記了手上的染髮劑,盯著他們看。里洛則快樂地欣賞著。一位老太太推著車子停在走道上,對他們微笑。正是這位老太太把瑪姬拉回到現實世界中,讓她突然間覺悟到這其中的虛假和不真。於是在獨唱部分瑪姬戛然而止。「是『耐心與謹慎』合唱團的歌。」她簡短地對里洛說:「一九五七年。」
窗外的光線更加幽暗了些。此刻他們已經開到巴爾的摩附近的商業區。路旁閃亮的招牌一個接著一個:新新水電行、希西炭烤,吃到飽……。艾拉整個人變成一個灰色的側影,而當瑪姬轉身去看費娜和里洛時,發現她們也失去了先前的顏色,只剩下窗外偶爾照進來的霓虹光。「我大概是睡著了。」瑪姬說。費娜和里洛點點頭。接著,她問艾拉:「還要多久才到?」
「我找了你的書桌抽屜,可是裡面除了樟腦丸之外,什麼也沒有。你搬出去的時候,是不是把我的肥皂盒一起帶走了?」
「是『我的』肥皂盒!」費娜說:「傑西每天晚上一起睡覺的那個肥皂盒!」
「說不定過期了。」瑪姬說。她移了移手上的袋子,想看清楚上面的截止日期。這才發現德伍.克雷格粗大的藍色筆跡蓋過了折價券上的日期,寫著:「請抱緊我,擁緊我,讓我沉浸在喜悅之中……」
「老天!我發誓,可以了吧?」
「傑西住在公寓裡?」費娜問艾拉。
「別高興得太早!」艾拉說。
他們的車子開上車道時,瑪姬看了一眼信箱:有點傾斜,不過大致看起來還好。她轉身面對費娜和里洛,她們兩人蒼白、呆滯的臉龐竟是如此相似。「妳們還好吧?」她問。
瑪姬交給費娜,是一張傑西樂團照片的影本,黑摸摸的。照片中,理蒙和他的鼓在最前方,身後是傑西,他兩手鬆垮跨地架在另外兩名團員肩上,一個是戴維,另一個忘記叫什麼了。他們全都一身黑。傑西兩眉深鎖,像要刻意裝出一副怒容似的。照片底下寫著「旋轉貓」,字尾勾成毛毛的貓尾巴。最底下還有足夠的空白,讓人寫上日期和地點。
「對。」
「在卡爾特街。」
「她又沒承認。」
「他可能……」瑪姬說。瑪姬打開天花板的燈,看了一眼時鐘。「我告訴他六點半開飯,現在還不到,而且妳知道他常常忘記時間的,別擔心——」
「我聽見前門打開的聲音。」
坐在後座的費娜輕輕嘆了一口氣。
「老天!我真受不了妳,里洛!」費娜說完,整個人沉入椅子裡,兩手緊緊交叉在胸前。
瑪姬聳了聳肩,走到電話旁。打通後,店裡的電話響了三聲,接著是卡的一聲,然後答錄機響起瑪姬的聲音,遙遠而微弱:「好,來,我看看,先按按鈕,等到紅燈亮……噢,糟糕!」瑪姬眨眨眼。
「一定有的啊!」
「我不記得。」傑西說,他抓起前額的髮絲,那是他每當困惑不解的時候,慣有的動作。
「除非我是瞎子、聾子,而且還是白癡!」
「買特惠超市的自產品牌,怎麼樣?」
「有沒有夢見我?」里洛問。
然而,傑西直定定地不動,一點兒也不好拉。他穿著一件針織的運動衫,在那薄薄的一層布瑪姬可以感覺到傑西那似鋼一般的肌肉。這一次,他要照自己的方式享受這甜蜜的時刻了。
然而,瑪姬掙脫開艾拉的手臂,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炸雞!太好了!」瑪姬說:「我們到超級市場去買材料,回家做!好不好?」里洛沒有回答。也難怪,就連瑪姬都覺得自己說得多麼囉唆和不自然。真是一個過分牽強的老太婆!可是,要是里洛能真正看清楚瑪姬的話,她就會發現在衰老的面具底下,瑪姬其實還是很年輕的。
「沒有!她當時才不過七個月大。」
傑西轉頭看瑪姬,瑪姬說:「你記得那個肥皂盒的啊!」
費娜說:「我才不擔心呢!誰說我擔心?他來不來,我才不在乎呢!」
「妳認識!他是我同學賽林娜的先生,吉爾夫婦啊!我確定妳見過他們的!」
瑪姬說:「費娜,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妳。」她的嗓門不知不覺又提高了起來。「記不記妳走了幾個月之後傑西打電話給妳,問妳是不是打電話找他,妳說沒有?妳到底有沒有打電話來?我接起來問:『是不是費娜?』然後妳就馬上掛掉了,是不是?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妳?」
瑪姬跟著艾拉步出大門,繞過屋旁的通道。夜晚的空氣溫暖而潮濕,一隻蚊子在瑪姬耳邊飛鳴著,瑪姬揮揮手。誰會在這個時候到後院來?顯然,絕不是里洛和費娜。等他們來到後院時,看見的只是一塊黑暗的方形空地。
瑪姬快步走向客廳,艾拉緩緩跟在後頭。傑西站在門內,向客廳看著。里洛則停在原地不動,像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兩隻手緊緊合攏放在身前,一隻腳踮了起來落在身後。
「笨!」她罵自己,一邊搖著袋子裡的雞肉。「愛管閒事的老笨蛋!」她把鍋子重重地放到爐子上,一下子倒進過多的油。接著,她和_圖_書粗魯地轉動開關,向後退了些,等著油熱。看!她最喜歡的一件洋裝現在前襟滿是油潰。笨手笨腳,小腹前凸,做菜時連圍裙都不知道穿上!除此之外,她花在這件洋裝上的錢也太多了,六十五塊錢,要是艾拉知道了不氣炸才怪!她怎麼那麼貪心?她用手背擦擦鼻子,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就這樣了。
「那就先找個地方修理啊!」她說。
「那,是誰呢?」
瑪姬沒有回答。畢竟,她再說什麼看起來都會像吵架。她選擇遠離艾拉,朝廚房走去。誰知道艾拉尾隨在後,說著:「瑪姬,妳不能老是這樣操縱別人的生活!認清事實,別再沉迷了。」
「我都不知道她結過婚了。」
「她喜歡吃生菜沙拉。」費娜說。「噢,老天,我應該買一點生菜的。」
「那最後到底成功了沒有?」里洛問艾拉。
「沒什麼。」
「是啊!是啊!」瑪姬附和。
就這樣一一翻視著皮箱裡的物品,身後佇立著沉默不語的艾拉,突然之間瑪姬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個輪盤。同樣的事情不斷地重複、一再地輪轉,當中沒有一絲絲希望,沒有一絲絲的希望。
「噢,只是一些唱片。」
「那不成問題,艾拉。」瑪姬說:「她們可以明天早上到她姊姊家去。」
「更沒想到你們會這樣自找麻煩。」費娜說。
瑪姬封上紙袋子,試圖把調味料混勻。妳總不能又要東,又要西吧!她應該這樣對費娜說。
費娜來到客廳後,抬眼看著傑西說:「很高興見到你。」
費娜說:「他的——」
「費娜,她打給誰?」
費娜輕拍著里洛的膝蓋。
然而,艾拉只回答:「我要去洗把臉。」接著便離開了。
「你要青豆仁,還是豌豆夾?」瑪姬問。
瑪姬一時之間陷入茫然。
「妳都可以想像得到等他們四十歲的時候,只要老婆同意,每個週末還是這樣聚在一起演奏,幫扶輪社或是其他類似的社團演奏。」
又來了,什麼「小姐」!瑪姬無力地伸出手去,整個人仍然癱在座位上,然後扭動開關。
「老式?」瑪姬問。
艾拉又出現在窗戶旁,指示瑪姬換到旁邊去坐。「沒有左車燈,我們一定會被開罰單的,要不要打賭?」艾拉邊說邊坐進車內。
之後就不美好了,她的意思是說。然而,這點瑪姬倒是無可否認,不過仍然覺得有些悲哀。前面出現停車標誌,艾拉放慢車速,略停之後,便轉上一號公路。跟先前的鄉村道路比較起來,一號公路似乎「壯觀」多了。一輛輛的卡車向他們駛來,許多都已經開了大燈。路旁一間小咖啡店的前廊上掛著一個手寫的招牌,上面寫著:晚餐供應。一定是那種好吃的鄉村餐點:整個玉蜀黍和比斯吉麵包。瑪姬說:「我們得在回家之前,先到超級市場去買點東西。里洛,妳餓不餓?」
標準的藍道夫人用語:認清事實,別再沉迷!瑪姬最恨艾拉套用藍道夫人的話了。她走到流理台前,把雞塊放進紙袋裡。
費娜說:「妳在說什麼?妳最討厭薄荷巧克力了!」
「他發誓說不罵人的。」她對費娜和里洛說:「結果還不是一樣。」
「我們也是。」艾拉說。他拿起一包雞腿,放進里洛的推車。
里洛把拳頭戳進棒球手套裡。
「她也喜歡運動。」瑪姬告訴傑西:「還帶了她的棒球手套來。」
瑪姬瞄了一眼艾拉,然後將眼光移開。
里洛只是張著嘴呆立著。
費娜說:「他帶誰回來吃飯?」
賽林娜用手拍了瑪姬的手臂一下,要她別出聲。大門開了,貝瑞先生踏出家門,然後轉身向屋內說話。接著他的妻子出現了,一邊拉著手上的手套。她穿著一件緊身的咖啡色長袖洋裝,和貝瑞先生的西裝幾乎是同一色調。瑪姬和賽林娜每次看見貝瑞先生都是穿著成套西裝,即使在週末也一樣。瑪姬不禁將他和玩具屋裡的假人聯想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是漆上去的,有著一張形狀完美、不具名字的臉龐。貝瑞先生關上大門,拉起妻子的手肘,步上走道,兩人的鞋跟發出踢踏的聲響。當他們經過兩隻石獅子中間時,眼光彷彿朝瑪姬和賽林娜的方向射來,瑪姬還可以看見貝瑞先生理著平頭的銀髮中一根根似針的髮絲。不過,從貝瑞先生臉上的表情可以判斷他並沒有發現瑪姬和賽林娜,他的妻子也沒有。接著,他們向左急轉彎,朝路旁一輛長型的藍色凱迪拉克走去。賽林娜這才喘了口氣,而瑪姬則覺得相當沮喪。這些人是多麼會包藏自我、多麼封閉啊!就算一整天盯著他們看,也絕對看不出什麼的。也許所有的夫妻都是這樣吧!他們什麼時候第一次發生性關係,什麼時候在夜裡驚醒、兩人深談……等等,這一切一切旁人都無從得知。
艾拉咕噥了一聲。瑪姬看著他把信箱扶正。那信箱從車內看起來好得很,一點痕跡也沒有。「我想這事沒有必要告訴妳媽。」瑪姬對費娜說。
「妳又不知道我喜歡的每一樣東西!」里洛叫。
「對。」
瑪姬轉向賽林娜說:「噢!賽林娜,請節哀。」賽林娜身上穿著她的那件紅色喪禮洋裝,伸手撩起黑色大披肩的尾端擦眼淚。瑪姬安慰著:「親愛的,別難過了。」當瑪姬從夢中醒過來時,眼角還留著淚水。一時之間她以為自己正躺在家裡的床上,身旁是熟睡的艾拉,發出像汽車呼嘯而過的一陣陣呼吸聲,而他支撑著她的頭的溫暖臂膀,原來只是汽車的安全帶。瑪姬坐直,用手指擦擦眼睛。
艾拉出現在樓梯中央,肩上掛著一條毛巾。他一邊擦著臉,一邊向下看著瑪姬。
「左後車燈被撞得粉碎!」艾拉說,一邊彎腰去檢查。他伸手戳了戳,發出鏗鏘的聲音。瑪姬縮回頭,正視著車前方。
他們已經開進了馬里蘭州,瑪姬在腦海裡想像這裡的鄉村景觀比先前壯闊些。微光中,空曠的山坡披上暗綠色彩,白色的竹籬散發出似月光一般的柔亮。艾拉正吹著「睡吧!小女孩」那首曲子,一時之間瑪姬不知道他為何選這首曲子。是不是因為他累了?然而,隨即瑪姬覺悟到艾拉一定是憶起里洛小時候的那段日子了。那時候他們倆常常合著聲、一起唱著這首歌哄里洛入眠。瑪姬把頭枕在椅背上,跟隨著艾拉的口哨無聲地唱著歌詞:
「雞胸?還是雞腿?」艾拉問里洛。
艾拉出現在車窗外,「開燈試試看。」他說。
「噢。」她說。
「妳打給誰?」艾拉問。
「誰?」瑪姬問,其實她當然知道里洛問的是誰。
傑西說:「老天,那可能早就被丟掉了,費娜。不過,如果妳真的那麼在意那個盒子的話,我可以——」
蓋奇紀今敘堂、查理酒品專賣店、二手車出售商、死人之手螃蟹屋……,一家接著一家。紅色、藍色的霓虹燈閃爍著。接著是墓地、農舍和速食店,還有空無一人的遊戲場地。車子向右轉——終於離開了一號公路,終於要向他們自己的街道開去了,終於。
「噢!真巧,傑西最喜歡牛奶巧克力了!」
費娜放下照片,不過目光仍然停留在上面。
照片中,年輕的艾拉站在斑駁的陽光下,笨拙地抱著一個嬰孩。「那是妳爺爺,抱著妳爸爸。」
「別再說了。」傑西說。而瑪姬則在同時間說:「噢!為什麼你總是、總是要這樣誇大其辭,艾拉?他在唱片公司做了整整一年!你難道忘了嗎?」
她先後翻出一張家長會的通知單、一張破損的水果派食譜、一包祝人康復的卡片——她自從買回來之後就怎麼找也找不到,接著,她舉起一張廣告單,叫著:「啊哈!找到了!」
「是嗎?」傑西問里洛。
「夠了!」瑪姬對著車頂說。
「奇克車店,賣摩托車的。」
「里洛記得巴爾的摩?」瑪姬問。「去我姊姊家的時候。」
「妳當然不記得啊!」費娜說:「妳那時候只是個小嬰兒,根本不算住過那裡。」
「什麼?」費娜問。瑪姬沒有回答,只是用力將折價券揉成一團,丟進袋子裡去。
「你的意思是什麼?」費娜問:「是說我們不應去嗎?」
費娜說:「我怎麼不記得?」
「幹嘛?」
「反正傑西認識的每一個人最後都那麼湊巧地變成了混蛋。」艾拉冷靜地把話說完。
「我到底有沒有叫『爸爸』?」
「布朗牌的巧克力醬吃起來像蠟燭。」里洛告訴瑪姬。
「妳好嗎?」
「傑西成年的照片,要給里洛的。」
「傑西和女人睡覺?」
「我看我還是去叫我媽把車移走好了。」費娜建議。
「用什麼?」
「可是她們的皮箱還在啊!」
費娜把那張廣告單再挪近了一些,更仔細地瞧。「真奇怪!」她說:「每個人都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
里洛點點頭,腳尖嬌美地朝下踮起,像芭蕾舞姿那樣。
「在哪裡?」費娜問:「我的肥皂盒,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