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陣線
The Unified Front
「我可不這麼想。」雅各說,雙掌罩在她的兩瓣濕冷臀部上。
原本,西西和雅各買的是三日護照,但西西想要更多,所以雅各給了第四天,算是送她的禮物。雅各已完全耗弱、精疲力盡,他得時時牢記自己該無私忘我。他的鼻子已經曬傷、腳已經起水泡;他已經厭倦陽光,他發現當陽光如此一心一意地照耀時,自己便無法完全地信任它;音樂圍繞緊裹著他們,讓他渴望他那陰暗灰色城市裡的粗鄙噪音。雖然他已經很努力了,但就是找不到公園裡有任何雜亂死角。廁所完美無垢,垃圾桶大多是空的,一大隊穿著連身衣褲的男人拿著掃把掃帚四處奔波掃除垃圾。你亮出護照、他們讓你進去,他們把所有不愉快都留在大門的另一邊。那是個明亮、平順的世界,像一場毒品之旅,不知不覺地誘惑著你。
西西吃了老鼠耳朵形狀的冰淇淋和煎餅。她為自己買了老鼠帽子和老鼠衣服,也為姪孫女買了老鼠睡衣褲。她穿著老鼠衣服坐在長椅上,像個十歲小孩晃著雙腿,讓陽光將她的蒼白皮膚曬成明亮的粉紅。她大多靜靜地吸收所看到的事物,即使當他們坐在暗暗的車裡然後經過印地安人、暴徒或外星人時,她仍緊緊靠著雅各的手臂。雅各覺得自己像格列佛待在小人國的主題公園裡,這些公園的設計對象本來就不是身材高大的男人,因此他的頭常常撞到屋頂和門口。
「我不會,」他告訴她。「我喜歡棕櫚樹。棕櫚樹讓假期變得真實。」
「那兩個小孩,你想要哪一個?」西西輕聲問雅各。
雅各直直地盯著上方。上面,風扇像個巨大的海星緊抓著天花板。
西西不在身邊了,她走向那些小孩,用她的短腿大步走著,留下雅各在後面看著。她對姊姊們招手,手指妹妹們呼喊著。她表示要抱起那個正在哭鬧的妹妹,不等對方同意就往前伸手。
站在飯店浴室的鏡子前面,西西脫下那令人厭惡的泳裝,在無情的燈光下端詳自己的裸體。
西西冷感地聽著,排隊的人們對他皺起眉頭。他們拖著腳往前走,她靠向他的耳朵,彷彿要親吻耳朵,她說:「你對小孩這件事根本不在乎,對吧?」雖然他們已很熟悉彼此,但有時候變得連相當簡單的問題都有必要問。
他們上船,開始漂過一座漫長的迷宮,途中有許多動畫角色都在唱同一首歌,歌詞是在倡導世界和諧、快樂、平等。前頭的那艘船就坐著那個雙胞胎家庭。父母抱起她們,像是想讓她們更靠近周遭的景觀,小孩的手臂揮舞著,她們的大頭轉來轉去,望望水道的這一邊、再望向另一邊:他們看著所有在眨眼、跳舞、旋轉、微笑的人偶。雅各聯想到恐怖片,但孩子們似乎都很快樂。
下船後,他們隨著人群走到搭空中纜車的地方,那裡的罐頭音樂和大排長龍讓雅各感到頭痛。一隻黃蜂在人群之上盤旋著,所有人都用手揮打並低頭閃避。這是雅各在此所見唯一不受拘束的自然之事,所以,他在心裡鼓勵它,希望它能螫到什麼人。西西盯著那個家庭,他們生悶氣的兒子已經跑走,想去玩危險一點的項目;年紀較大的女孩吵著要買紀念品——就是西西已經持續買了幾天的那些東西——他們的母親正威脅他們若不停止抱怨,以後就什麼地方都不能去。父親主張給每個女孩一項獎勵。母親爭論,來這裡就已經是足夠的獎勵了,而且她認為,當孩子在面前時,不管是什麼事情,丈夫都應該站在她這邊才對。「聯合陣線。」她說,似乎暗示著,除了盲目地順從以外,所有事她都無法忍受:不論他同意與否都無關緊要。雙胞中的一個女孩邊吵鬧邊摔打手臂,奶嘴被扔到地上,而另一個女孩平靜地看著,奶嘴在嘴唇之間上下跳動。黃蜂在他們頭頂盤旋著。
西西拉一拉他的袖子說:「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孩子?那個離開德國要回家的女孩?」這是個老故事了,西西從沒發現自己已經講了太多太多次。雅各想像,她想起這個故事的次數,比他所承認的還多,只不過她有時候不想對他說罷了。幾年前,在航空公司都往技術層面發展之前(雅各認為,是在父母提出告訴之前),西西幫人照顧了一個八歲女孩,從法蘭克福往芝加哥。「她媽媽會選我,是因為她覺得我是候機室裡看起來最可靠的人。」西西說。她有一些好故事只跟雅各說過一次;有時候,她會講一個全新的故事讓他驚奇,發生在她過去的事件,像拔起水果一樣,她把它交給雅各想取悅他,新鮮、美味。西西很高興自己被選上,她喜歡那個小女www.hetubook.com.com孩。小女孩在飛行過程裡對她解釋家裡的一些麻煩——離婚、新的、半親的兄弟姊妹、跨越大陸的探望。每次說完這個故事,西西都會納悶那女孩——漢娜蕊——是否還記得她,還有,那孩子的父親(在美國的父親)一點也不感激西西對他女兒的照顧已橫渡了整片大西洋。
但,這就是西西的個性,選擇佛羅里達,閱讀相關的導遊手冊,啟程,然後抱怨。因為她抱怨,所以雅各可以扮演另一個角色,推銷人,背書人。她會呼喚烏雲,讓他指出烏雲周圍的白光;她會鄙視它,讓他欣賞它。他記得將有一場煙火。「我們回公園去,」他這麼說,雖然已沒有興趣再長途跋涉一次。「我們去看煙火。」
雅各握著她的手,他們正坐在往佛羅里達那座龐大主題公園的七三七客機上,前往柳橙果園裡的綠洲,巨大的高爾夫球和老鼠。西西需要休假,但她選了地球上最不適合的地方。「她以為我們不懂啊?」西西在起飛前問他,言不及義。他知道所謂的「她」是指誰;還有另外一個「她」,但他們沒有討論。「她以為我們不會算孩子十六歲時我們自己是幾歲嗎?」
「那些在哭叫的小孩,」西西說:「他們讓我覺得很傷心。那些生氣的媽媽和爸爸,對他們的小孩都那麼差。還有,我的頭髮現在都是氯的味道,而且我的泳衣又舊又髒,它不需要我穿就可以自己站起來。」
天氣很熱.雅各的頭像是燒焦一般。事件場景屬於超寫實的風格,而對水晶湖的想像讓他覺得自己已經發瘋。理智正在背棄他。他專心看著太太,而她正搖著那身體不斷扭動的痛苦小孩,臀部產生節奏、臉上露出微笑。從前,孩子們被人從她的身邊偷走,而她無處求援。她的渴望比他的強大,只有她自己瞭解那股渴望的力量,那力量讓她表現得較不像聖人,而比較像平凡人類。現在,雅各望著她,他因為陽光也因為忠誠而感到暈眩,他再一次地發誓要為她奉獻:如果她逃跑,他不會阻止。當她逃跑,他會跟上。
「殺了信差。」西西鼓勵他。他那時很生氣,但她很平靜地接受這項訊息;她已經學會期待最最糟糕的結果。有一些原因讓她相信自己沒有資格得到小孩;曾經,她保有信心的時間太長,對於自己的適合生育的能力,她太過自信。她並未跑到領養服務處的大門前屈膝下跪,事實上,她一直避免去找他們,但現在,她開始得為自己的自傲受苦了;曾經,那些嬰兒管理員可能會歡迎她,但現在,他們傲慢地關上大門。
她嘆氣。「你喜歡嗎?」
「你看起來太老了,誰的爸爸你都沒資格當。」她說。他知道西西不是故意要刻薄的,而是在保持樂觀。畢竟,她一輩子都想要個小孩。她常假裝用乳|房在餵洋娃娃喝奶,把衣服拉起來再把一顆塑膠硬頭塞到自己的平坦胸部上。她是街坊上那些年輕且被家長放棄的孩子們的頭頭;她曾抱過她妹妹那胖嘟嘟的頭,然後是堂兄妹的,然後是外甥的,然後是教子的,現在,是姪孫女的。什麼時候輪到她?她的孩子在哪裡呢?
雅各想,他不想當女人,或者,不想當個像西西的女人。也許像其他女人,但他無法忍受她所受的渴望之苦,那股生孩子的強烈渴望,耗費精神。他懷疑自己不會受傷,懷疑自己對她來說是不夠的。畢竟,她對他來說是足夠的,這是他在和克莉絲托外遇時所發現的事實。
「好吧!!那變成一個中性人。這樣你就會同意吧,會吧?」
「我的泳裝會不會很難看?」西西問。雅各睜開眼看她。她的個頭較小,身體藏在冒泡的水裡,因此雅各只看到她的頭,他想不起她的泳裝是什麼樣子。她說:「我感覺到有一件恐怖的事情正在發生。大約有一千種方式可以恨這個地方。我以為每個人都會很快樂,但沒有人是快樂的,每個人都很慘。」
這一場不忠,他知道,西西不會原諒。
西西說:「她是個負責繁殖的人。」雅各瞭解,那女人懷孕了,這是最最重要的一點。
曾經,有個克莉絲托,是呀。克莉絲托的孩子——這個孩子曾是他們的天命,當時是那麼確定、那麼清楚——現在應該已經三歲了。當克莉絲托懷有八個月身孕時,她從雅各和西西的四樓陽臺跳了下來,她保住性命但殺了孩子。當時,她想去找雅各和西西——跑到他們的公寓等他們,用了她的鑰匙開門進去,喝了一整瓶杜松子酒,吃了所有能找到的食物,然後推開陽臺的玻璃門。那時候,雅各和西西都在奧m•hetubook.com.com沙克山裡。那是他們度過的最後一個假期,那一趟旅行就是為了逃避克莉絲托。每當雅各想起生命的那段時期,他都不禁納悶,如果當初他做了某些不一樣的事,那麼這一切會不會有什麼改變,即使是任何一件微小但相當重要的偶然事件。只要一個小小的動作,一張小紙條或一通簡短的電話,就可能留住他們的孩子,而雅各有時候會相當恐懼,恐懼自己因為對孩子的渴望還不夠熱切,所以為他們帶來了這場災難。他比西西還瞭解克莉絲托,他早該料到她會有什麼反應。也可能他已經料到,也許他利用了那次機會——他顫抖、不安地如此認為。如果孩子活下來了,年紀應該和目前坐在雅各後面的那個小孩差不多,那孩子朝著雅各的腎臓部位不斷地踢著。
雅各的妻子喜歡批評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從四十歲起就越變越白,像耶誕老人。現在已經過了六年了。
雅各不需要小孩;從那恐怖之年起(那一年,西西和克莉絲托變成朋友,然後西西說服她不要墮胎),生孩子的想法總是伴隨著一陣令人反胃的恐懼感。而且,他已經有西西了,雖然他知道那不是個適合向世人宣告的態度。一般人的觀念,婚姻應該是兩個對等之人的事,但是雅各從未在愛情中遇見任何對等之人。總是有某個人比另一個人付出的感情更多,某個人所提供的保護更多,某個人更需要安全的避風港,某個人更需要被接納,或需要一個單純的承諾。他愛西西,以父母提供庇護的方式來愛她;他想遮住她的眼睛和耳朵,讓她遠離所有來自這個世界的殘酷訊息。他也以另一種方式愛她,是那種讓他想在她大腿上咬一口的方式,想抱住她震顫的裸體。她是他的所有,是一個在JC Penny童裝部買衣服的孩子,法藍絨衫和藍哥牛仔褲,她的體格讓她粗短的拇指像烏龜的頭,她的手臂也是縮短的!像猴子(別人是這麼說的),那道會說明一切的皺紋橫切過她的手心,因此,她能將手合攏起來,模仿木偶的嘴巴。那是猿人的特徵,這些特徵只存在於正常人口的百分之五之中。「正常人口的百分之五。」西西總是如此強調。他喜歡這樣的強調語氣。
沒錯,當一家人插隊進去時,周圍響起了抱怨咕噥聲。但大媽媽完全忽略他們,她老神在在地先發制人,邊忙著收起折疊嬰兒車、邊叫兒子去幫所有人買熱狗、然後家人會幫他看著位子。西西忙著找太陽眼鏡和公園的地圖,她站在隊伍旁邊,並沒有真的在排隊。
「我們正在接受懲罰。」西西說,似乎表示雅各的同情還可以忍受。
佛羅里達州,在他的夢裡,克莉絲托在雅各和西西的旅館房間裡舉辦派對。她用微波爐做的餅乾非常美味。雅各親吻她,然後將他變硬的陰|莖放到她的兩腿之間。在那之前,他已經知道只是一場夢,所以做|愛並不會造成什麼傷害。而,在她背後猛推,讓他感覺很棒;他用這種方式傷害她,因為已經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辦到。家裡,她墜落的地點有一道打擊沉重的修補,每當雅各繞行大樓往地下停車場走去時,視線都會飄到那裡。他不愛她,他不渴望她:他想完全地放開。
稍後,當七三七客機碰到了一股天氣氣流,客艙內部發出震動咯咯聲,飛機的骨架好像快被搖壞,西西緊緊抓住雅各的手。他正在打瞌睡,夢到孩子,一大群孩子,他們的臉孔對他發出嘶嘶聲,像是一整個洞穴裡的蝙蝠突然遇到強光。
「西西,你記不記得我們好像有聽說過這裡出過什麼意外?是不是有一隻馬逃走?」雅各記得,有一名旁觀者剛好用攝影機拍到那件事,而攝影機後來被拿走、其中的影片被摧毀,他的大學教育於是受到保障,作為遮羞的一部分。或差不多類似的事。「醜聞,」雅各說:「記得嗎?」
「它們讓你想到性。」他說。
「如果我們快一點,」西西在鋪好的床上說,當他拍一下另一張較亂的床面,然後回到她身邊。「就可以看到遊行。」她用鉛筆上橡皮擦周圍的金屬圈敲敲牙齒,這個動作讓雅各的扁桃腺震了一下。他想起克莉絲托,想起她在他們電話答錄機上的留言,想起那個晚上,她終於豁出去、跑來大鬧一場。她喝酒、抽煙、痛哭,又打電話給所有她記得電話的人,她甚至用鋸齒剪刀把西西的衣服剪爛:那是一場不愉快的派對,只有一個客人。她是個不可靠的照顧者(不可靠地照顧他們的小孩),她是二流電影裡的瘋狂保姆,她是個穿著成人衣服的小孩,而真正的成人對她提出成人的要求。
稍後,他們坐了一趟「夢不落國」。
和_圖_書「哪,你的短吻鱷。」西西對他說。
對於他們兩個懷的孩子,西西說她不怪雅各,懷那個孩子是他們結婚之前很久的事,甚至是在他們知道彼此最簡單的祕密之前所發生的事。但雅各是說要墮胎的人,而且他不能陪她去。那時他才剛去新公司上班,所以最好不要請假。診所裡,他們讓她在結束後睡一覺。當雅各去接她時,她仍因麻醉而無法保持清醒,所以也無法露出悲傷。後來,她妹妹帶著她的小孩來城裡,而西西必須假裝自己從未懷過孕,否則每個人不就都會覺得尷尬和不愉快嗎?雅各站在旁邊,像個呆頭呆腦的陌生人,當西西用她的短手臂抱著桎兒然後眼睛開始濕潤,他才開始體會西西能夠給他的溫柔。再後來,當她流血時,雅各正在上班(這份工作,他後來只做了三個月;這份工作,結果,什麼成果也沒有),她妹妹帶他去醫院,也帶著姪兒,姪兒在母親胸前的布兜裡睡覺,而雖然西西流了很多血,但人都還好。可是在那之後,他們再也不能懷小孩了,意思好像是說:雅各和西西已經有過機會,但把機會浪費掉了。
雅各咕噥。
「我們可以領養年紀大一點的女孩,」雅各說,他在坐下時感到肉體的放鬆,不用繼續走路了;在漸暗的夜空下,單調的畫面取代了已經在眼裡閃爍一整天的鮮豔畫面,他感到相當舒服,於是說出了所有腦子裡想到的東西,他懶洋洋的隨便的想法都從嘴巴裡洩漏出來。「有很多年紀較大的孩子們需要父母。」
空中纜車一趟只花不到四分鐘就結束了。雅各對西西說:「時間的比例,排隊比上玩樂,這個數字很不好。」他被這場空中之旅搖撼著。「經過我的計算,差不多是十比一。而且現在還是淡季喔。想像一下七月會怎樣。」他想像這整個地方是一個正處於融化狀態中的結構體,一塊巨大的生日蛋糕被放在太陽底下太久,而那是一隻發出痛苦尖銳叫聲的齧齒動物的奇思異想。
「我沒看過這麼多的蒼白大腿。」雅各在二十四小時之後如此評論著。「人類真是醜陋的動物,不是嗎?我花錢買了三日護照,才看到一隻短吻鱷。」雅各一直說話,因為西西不作聲,總要有人填補這陣沉默。
雅各跟在西西後面,而西西跟在雙胞胎後面,她們的父母另外還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孩和一個即將進入青春期的男孩。男孩的頭在前一陣子剃光了一半(為了跟流行,顯然),頭上留了一些斑點。那位母親身體靠在嬰兒車上,好像要把自己架上去;她的身材肥胖而且不停說話,碎碎唸了一串又一串,目的是為了使家庭機器不斷運作。
他無法想像她現在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他聽說她已經念完高中,然後到西部念大學。她從未對西西透露自己和雅各的事情,也許這一整件可怕的苦難讓她變成一個更好的人。雅各懷疑自己是否比當初的自己更好。他對克莉絲托的勾搭,他單方面的不忠讓他學會,他再也不會背叛西西。對於克莉絲托的小孩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他並非全然地不高興,不論孩子對西西的意義有多重大。
「我們去看煙火。」
西西跟在雙胞胎後面,那名父親抱著兩名女孩下樓,而母親走在前面,生氣地讓嬰兒車在每一個階梯上彈起。到了外面,他們停下來重新整隊,然後前往那繞著雲霄飛車的隊伍;雲霄飛車由圍櫊圍住,他們就繞著圍欄排隊。這建築物比較像是一座太空站。他們那又悶又醜半禿頭的兒子排在隊伍中間,冷冷地看著父母和妹妹們走近。
雅各夢到克莉絲托。當然。水晶湖,那個擁有荒謬名字的女孩,還有那個使她們生命都爆裂開來的瘋子。她是他大四必修課程裡的學生,同儕領導,是個平庸的學生,被留級一年,也是個懶散的女孩,名聲不佳,嘴邊總掛著一絲狡猾的微笑。這不是理由;他犯了職業的最大忌,他和她睡了。他和她做|愛,而她懷了孩子,雖然實際上沒有像聽起來的這麼簡單。第一,她已經和許多男生睡過,所以孩子是雅各的機率很低。(順道一提,他和他太太不是已經被證明生不出孩子了嗎?)第二,她勒索他。克莉絲托堅忍地拒絕透露孩子的爸爸是誰,所以她父母和西西都沒發現這場外遇https://m.hetubook.com.com,這樣的沉默讓雅各做好心理準備,知道她可能會產生各種衝動。他抱著一股無心的感謝,以及一股全心的恨意。西西憐憫她,而克莉絲托像海綿般地全數吸收。她沒有對大人說這件事,但雅各從其他學生的眼中看到,他們都知道;持續的低語在此後的課堂中徘徊不去,謠言已變得熱切,讓人不得不相信。
上了空中纜車,雅各把疼痛的腳後跟架在對面的座位上,而西西就坐在他的對面,她看著那家庭所坐的纜車,就在他們前頭。雅各俯瞰公園,希望在那之外還能瞥見什麼東西。當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每年都會被帶去位於中西部城市的郊區小遊樂園玩,而那裡最好玩的項目之一就是坐上摩天輪,高高飛上天空。你可以邊旋轉邊往下,進入樂園中滑稽的混沌裡——風琴樂音、噁心的棉花糖、黑牙齒的工作人員——然後再上升看見平靜的農田景色,肥胖且緩慢的河流在日落之中閃爍金色光芒,遠方的挖土機在城市的垃圾場凹凸不平的雜亂地面上移動著。
她在找什麼?雅各納悶。顯然,她腦子裡藏了什麼事,看她一項設施玩過一項設施的方式,選擇較長的隊伍排隊,買一桶爆米花然後把一半甩掉,看她無精打采地坐在礦車或單軌車上,然後儘快地飛奔到禮品店買一袋禮物,把雅各甩在後面跟著。第一天結束時,他們泡在不是很燙的飯店浴缸裡,聆聽孩子們在游泳池裡嬉戲。
「她是多麼甜美的小孩,」西西說。「我一直希望我的女兒就像她一樣,既聰明又有趣。」
雅各把兩人之間的扶手抬起,然後靠向妻子,而她往旁邊歪斜,上下打量著他:他為她感到抱歉嗎?走道上,一名空服員以愉快的手勢在示範氧氣罩的功能,完全沒有把臉上的妝弄亂。其中一個空服員懷孕了,而他們後面坐了一位母親和她的小孩,這是生命殘酷的事實,它在你悲慘的時候來摩擦你的鼻子。而雅各一邊思考一邊想起他和西西的目的地為何,你在自己的悲慘之中還摩擦自己的鼻子,多麼愚蠢。
「好像安全帶在墜機時會有什麼用處。」她即使嘲弄了一番,但還是扣上帶子,而且拉得特別緊。她四十一歲,不再是個年輕女孩,仍樂觀地穿著短褲,在芝加哥的十一月中,以這樣的姿態作為自己深深相信佛羅里達那芬芳宜人的名聲。既然她一直沒有生小孩,她的腿部便和十五年前,也就是他們結婚的那年,一樣平坦。當時,每當她在鏡子前擔心的時候,雅各會告訴她:他歡迎妊娠紋,那些搖晃著發出冷光的疤痕,像珍珠般發出乳白色調且近乎撕裂的肌肉,以及疤痕之間那些私密的象形圖。雅各親吻她的臉頰。他閉上眼睛,允許自己想像那個女人的臉,她說他們不能領養孩子,因為他們太老了。對他自己來說,這算不上什麼冒犯,但如果以西西的觀點來面對,他的內心深處湧起了一股黑暗的憤怒。他想用卡通的方式對「領養服務處」展開報復:毆打那個女人(她懷有身孕,沾沾自喜、擁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把她的桌子翻倒,把檔案和表格弄亂得像五彩碎紙一樣,讓她助手們的大頭像椰子一樣地撞在一起,往他們的後玻璃窗內丟一塊磚頭或一顆發出嘶嘶聲響且快要爆裂的炸彈,他甚至還要寫抱怨信,打匿名的猥褻電話。
「我是一個好人,」西西回答。她用已然疲勞的節制語氣說:「但我不是聖人。要讓我愛一個十幾歲的青少年,除非先讓我記得他在嬰兒時期的樣子。而且,我們可不想接收一些問題。」
雅各保持鎮定。如果西西抱走小孩,他不但得雇用律師,還得湊出保釋金,但首先.他必須從她的手中扳開那孩子。可能,他得隨她穿過人群、衝過各項遊樂設施和穿著戲服的角色(這一切胡鬧的原因是,太太熱切地想要分享自己應得的),然後將她撲倒在地。這裡的安全警衛,他確定,會是一組菁英,既快速又有效率,擁有最高品質。除了雅各之外沒有人對正發生的事感到興趣,她一直在等著要綁架其中一名雙胞胎,等著某個不會讓人太過想念的孩子。
在煙火秀壯觀的最後一爆之後(像長矛般的雷射,還有迅速閃耀的光線,令人暈眩的煙火發射的樂音,以及群眾的愛國心情,像剛打完一場戰爭),西西朝著他的耳朵喊:「那麼,你達到性高潮了嗎?」
「我的乳|房在萎縮,臉上也開始長毛。我可能快要變成男人了。」
但這裡除了公園之外什麼都沒有,視線所及都是如此,在所有遊樂項目之外,有湖泊、有公路,也有老鼠耳朵形狀的交通標誌,是自行營造的鄉村氣息,像高爾夫球場那般整齊,像理想主義那般清和_圖_書新,像塑膠那般完美。不可否認地,它宏偉且具吸引力,但,畢竟,無法吸引雅各。他所在的搖晃吊籃突然讓他發覺自己並非在地面上,發覺自己有墜落的可能。又一次,他想起克莉絲托。
「我們沒有做錯事,」他說。「你扣上安全帶了嗎?」
克莉絲托可能相信,他的逃避是帶著罪惡感的。他知道,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說服她去相信事實正好相反。西西堅持她不該墮胎(儘管她不成熟,儘管她生活放縱),然後西西和雅各都承諾要陪伴她,要隨著她一起懷孕。的確,她得到一些便宜(借錢,所有時間都躺在他們的沙發上,勒索雅各想爭取疼愛和注意力),但這不是理由。當他們在未告知去向的情形下離開她(逃到密蘇里州,逃到河邊的小屋,只停留兩個晚上),她的表現和所有被忽略的孩子一樣。他們已經食言,那麼她也可以。
「那個媽媽將要上去坐雲霄飛車,」她猜想:「即使她懷孕。」入口處有一個告示提出了各種警告:有背傷、頸傷的人;小孩;孕婦。「她這麼強悍,做什麼都不用考慮。」西西補充。如果那女人願意,應該可以聽到這段評論,不過她正大剌剌地拿起奶瓶並調整奶粉的比例:母親的身分讓她對任何事都不以為意。其中一名年紀較大的女孩被叫去自動飲水機裝水,而丈夫的任務是幫每個人在臉上擦防曬乳。兒子回來時,他們快速地吃完熱狗,那母親把手指上的芥末都吸個乾淨。
她站開一步。「就因為你是男人嗎?就是這個原因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很高興我不是男人。就算給我一百萬,我也不要當男人。」她的眼睛突然濕了,排隊的人們再度皺起眉頭;雅各說了什麼讓太太這麼困擾?
「但因為你在乎。」他說,對她說謊是不可能的事。
醒來時,他還是勃起了。西西已經起床,拿著一些小冊子和一枝筆在計畫著,計畫一場遊戲。陽光射進旅館房間的兩道窗簾之間,光線從門下透進,一道白色光線從門上的窺視孔穿刺進來。很有侵略性的陽光。陽臺外面,這個時節不用說當然是夏天——棕櫚樹、綠草、穿短褲和戴遮陽帽的人群、割草機那令人寬心的聲音。浴室裡,西西把她每月一次的衛生棉丟在那裡:沒有懷孕,還是一樣。婦產科醫師解釋,西西的卵子是表皮非常硬的東西,無法穿透。在婦科診所裡,醫生將雅各的精|子注射進去,希望能滲透到那阻力強且多變無常的卵子之中。在那個過程裡,雅各坐在椅子上陪著西西,試著說些笑話,試著取笑眼前那個男人,他的肩膀和頭都消失在西西因抬腳而造成的帳棚之下。
「好像這有什麼幫助似的。」西西說,同時從他的肌肉中擠壓出血來。她毫不放鬆地握緊他,直到氣流再度順暢為止。
都不要,他想。「比較安靜的那個。」他說。那個孩子坐在那裡眨眼、吸奶嘴。雅各相信,如果他自己坐在嬰兒車裡,然後在與實物大小一般的填充動物之間被推來推去,在那些歡樂旋轉的小機關之間被推來推去,那麼,他應該會顯得滿足——實際上卻是因為不知所措,而目瞪口呆。
「說真的,我為什麼要喜歡那些東西?」
當然,西西會比較喜歡那個不開心的小孩。「她可不好敷衍。」她說。
當爸爸媽媽和哥哥走進又冷又黑的建築時,兩名年紀較大的女孩被留下來照顧雙胞胎妹妹。她們分別握住肥大嬰兒車的兩個手把(那是專門為喜愛散步的媽媽所設計,有腳踏車的輪胎,很昂貴),然後將它推向雲霄飛車遠處的出口,那裡有陰影。她們坐在路邊,把妹妹放著不理,其中一個妹妹一直在哭,而另一個坐在那裡左顧右盼,像一隻剛吃飽的蟾蜍。雅各覺得他的腳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累過。
「喜歡。」他的確喜歡,天氣是他的朋友,溫和、仁慈,和他的家鄉完全不同。「如果我們再待久一點的話,我可能會發現自己討厭冬天。」
西西跟著,然後對雅各說:「看那些排在他後面的人。」
「遊行。」西西邊說邊拉雅各的腳趾。
實際上,他們的下一步是前往另一個國家。雅各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各種問題無可避免地從地平面的那一端陸續冒出。他們也許可以在南方找到一個有著鹿眼、棕色皮膚的孩子。對於這樣的狀況,他並不覺得不高興;他比較喜歡不要知道父母是誰,不想清楚孩子的語言、不想知道那一堆煩人的法律問題。但是,這些事讓他精疲力盡,因為他料到這些事免不了會發生。「喜歡佛羅里達嗎?」
第四天,西西看到一輛雙人式的折疊嬰兒車,上面有一對雙胞胎,兩個小女孩吸著奶嘴,她們的大頭上戴著老鼠帽子。「真可愛。」西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