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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麻煩

作者:安東妮亞.奈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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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狗,是家人One Dog Is People

一隻狗,是家人
One Dog Is People

幾天以後,我在路上開車,不久前才送了孩子去上學。我每天都依賴他們的消失;我受不了這麼完全的困境。但是,等他們一被接進大樓裡(蒙特梭利,第三級),我便開始想念他們。我感覺被沉重的罪惡感壓著:我怎麼能不抱著感恩的心?我怎麼能不守著身邊僅剩的事物?怎麼能不懷抱、不愛護?
「你不能去,」他啜泣:「沒人可以和他一起去!」然後我們三個哭成一團,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抱住我的小孩,抱緊他們。
「他是從哪裡來的?」那男人問。他正流著汗,頭髮因為剛剛的勞動而散亂著。準備啟動車子時,引擎發出咆哮聲,他忘了把變速桿推到駕駛的位置,也忘了放開手煞車。「我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是我的輪胎下有一條他媽的尾巴。撐著點啊,小子。」他對後座的狗叫著。
另一個新的想法是,我瞭解自己必須為湯瑪斯安頓下來,必須處於一種萎縮失勢的狀態,類似於那些弱智孩童的狀態;如果能使任何有關他的事物回到我身邊,我會展開雙臂歡迎,只要是真實的感覺就好。過去,自傲的我只把心放在正常、健全的人身上,我把工作留在工作時間之內。現在,我想像湯瑪斯坐在輪椅上,截肢或畸形、久病臥床或腦部損傷而昏迷,我會感激地撲到他活著的身體上,不論那身體有什麼缺陷或古怪。
突然,從小型車的駕駛車窗裡伸出了一隻手,手裡拿著甜甜圈,白色的圈圈上已被咬了一口,在空中誘惑地舞動著。那隻狗只思考一會兒就跳了。他跳到路上,然後在紅燈變為綠燈的那一剎那跑向隔壁車道上的新朋友。小型車後面有一輛車,那名駕駛顯然沒注意到前面正在上演的戲碼,他的車子在變綠燈時馬上往前跑,然後把狗撞到人行道上。
停車場是空的,醫院五分鐘以後開門。到了這時,黃金獵犬的聲音已經像馬的嘶嘶聲了,他抬起頭,只是因為他嚇壞了。男人——吉姆.蘇比——和我站在開著的Blazer門旁看著,覺得無助。那條狗將他哀求的、淚汪汪的眼轉向我們,好像在求我們幫他結束這場不幸。吉姆.蘇比的臉上有大部分男人恐懼時的表情,充滿憤怒的自責。簡單扼要。似乎想踢個東西,猛力地一踢。他擄獲了我的同情。我很想念男性的習慣,我丈夫在困惑或措手不及的時候,總是像這樣地發狂。吉姆.蘇比搖頭臭罵,他試著讓頭髮稍微整齊,對褲子上的混亂不以為意,那灘血滲進車後座的地毯。
我的朋友和家人(一個大型的混合團體),等了幾個月才提出最驚人的建議:約會。
除了將獵犬放下外,在醫生和助手到達前並沒有任何事可以做。醫生在他的項圈裡找到狂犬病辨識碼,然後向我們保證會通知狗的主人。在辦公室冰冷的螢光燈之下,我們四個人握手致意,我們的衣服都沾滿金毛,手腕和手臂都被抓傷,點綴著鐵鏽顏色的小血汙。狗並沒有流太多血,因為所有的傷都在體內。我們嘆氣,然後道別.醫院的助手載我回去開車,我的車燈仍耐心地在公園大道上閃爍。我已經耗盡體力,所以在方向盤前坐了幾分鐘,集中精神。時間才九點半。
那舞動的甜甜圈折磨著我。我的憤怒徘徊在那個景象裡,那名駕駛輕率、幼稚地誘惑那隻狗,要命的誘惑。我想到那個害死我丈夫的大學生。我的憤怒毫不減弱,事實上是隨時間漸漸增強。事件過後一週,我撥了電話給吉姆.蘇比。在其他的故事裡,我想,他和我可能會變成一對,在我們共同的苦難裡結合,洗滌了我們的過去,準備點燃一個炙熱的未來。但我對他油膩的和-圖-書頭髮以及墊高的屁股並不感興趣。在另外的故事裡,他可能長得很好看,而不是過重,不是令人不敢恭維的軟弱,而他的憤怒會是令人注目而不是簡簡單單、容易預料的,對於我的苦痛,也能以同情面對,誠摯地同情。然而,他說:「撞倒那隻臭狗的是我,你覺得我的感受是怎樣?」
可能,少有已婚的人不想像(暫時性地,或是在生氣的時候)配偶的死亡。在第二次外遇期間,我有好幾個月的時間相信,沒有其他可能的解決辦法:湯瑪斯必須死。如果他死了,我就可以和金結婚。如果他死了,我就不用傷害他,也不需要抱著對兒子的愧疚過生活(我們女兒,那時,甚至連個概念都不是)。如果他死了,每個人都會要我再次墜入愛河。完全沒錯,我想對了:每個人都要我墜入愛河。但現在湯瑪斯真的死了,我卻似乎無法遵照他們的建議。
曾經有兩個人,而現在只剩一個人。在處理人數減少的過程中,那個中心事實像一把震撼槍在不斷地對我發射:我曾有一個丈夫,而現在我一個也沒有。
他不耐地嘆氣。「真的啊。」也許這一切都是在考驗我——我的第一個衝動是正確的,伸出援手。我沒有開車離去。我在忙碌的交通裡,在意外現場幫忙。而現在,這名全然的陌生人似乎確定我的個性是完美無瑕的。
「你必須走過這一段。」姊姊對我說,說得好像有什麼頑強的巨大生物在阻止我上街。她住在兩千哩外,但仍覺得需要注意我的生活,就好像我們是鄰居。為此,她每週末都打電話過來,連微小的細節都不放過——塔薇雅的喉嚨發炎好一點沒、杰德有沒有升上第四級的數學、我有沒有去參加團體聚會——這一切都是為了要表達親密。我很寂寞,所以同意她這麼做。總算有一次,我成為對話的主題。在我們之前的關係裡,我們都在討論她,不然,就是在討論我如何比不上她。她一直認為我們彼此處於競爭的關係,而她總是走在前頭,但現在我透過某種手段取得領先。她不是個寡婦,甚至不能公然地渴望想變成一個寡婦。
我真正的親密明友是丈夫的生意伙伴,巴頓。巴頓的喪失同伴反映了我的:現在,在需要兩個成員(就實際上來說)的伙伴關係裡,他是唯一的生存者。他和我一樣,都繼續做那些比一個人所應負擔還多的事。他每天都在想念湯瑪斯,是一種永久的驚訝:因為突然忘記我們的朋友已經不在了,而感到受傷。他想念他們之間的笑話以及咖啡時間。他想念湯瑪斯輕鬆自在的友情。我丈夫,既安靜又冷靜,總是為這個家帶來平衡。我可能會情緒爆發、甩門、猛掛推銷員的惱人電話、對孩子們吼叫、踢小狗,但湯瑪斯的存在總是像一股穩定的力量,既理智又沉靜。他總是看得見「大局」,能抓住重點,然後把其他的瑣碎都放掉,頗有禪意。在他和巴頓那個非營利的劇場事業裡,他一直都是這樣。批發商比較喜歡打電話給他;放映師也會跑去找他抱怨:餐飲服務的供應商會選擇在他出席的早晨前去拜訪。
那些悲慘日子後的第一個週年紀念來了又去:事故,醒悟,埋葬。第五天晚上,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關於使連體嬰分離的節目。那個(終於)就是覉於我的隱喻。夜雖然深了,我還是打電話給巴頓。他不在家,所以我趁電視廣告時在他的答錄機上錄了一段令人恐懼的感傷留言。在我看的那個節目裡,一名外科醫生正把一個連體嬰變成兩個人,是一對韓國雙胞胎。小女孩在髂關節處相連,陰|道和肛|門的開口並非處於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隻腿之間,而是在三隻腿之間;令人驚訝地是她們走起路來相當靈巧,中間那隻腿在腳掌的部分開成兩邊,每邊都各有三隻腳趾。她們的膀胱必須分離,她們的骨盆必須敲開,她們共有的那隻腿留在較大的那個軀幹上。手術之後,兩個女孩躺在一分離的病床上,他們的身體已經穩定,但都在生對方的氣。他們不說話,連視線也沒有接觸。她們才三歲,都痛恨被彼此遺棄。在她們和好之前,比較小的那個,沒有得到共有腳和膀胱的那個女孩,死於感染。
那一夜在廚房裡的我,對未來完全沒有概念;也許我的生活會自己修正路線,恣意地、無形地自我修正。明天像所有道路一樣在等著我:未知,堅決地前往目的地,以及脆弱的偶然。危險莫測。慈悲寬容。
每一部悲劇裡都會有全部事件的整理排列——由警察、家人、民眾所進行——對事實緊咬不放,讓那些導致災難的幾個關鍵時刻被殘忍地編入案例中。那些諷刺和巧合的點必須加以注意:一開始,湯瑪斯駛過出事的Miata,然後繞著圈從一個滑運道離開再進入另一個滑運道,很耗費時間地由原路返回,英雄般地想努力解救那酒醉的男孩。男孩可能已經發現自己麻煩大了,因為以前也不幸地出過事,他曾經有好幾個夜晚都被甩出路面,就因為一些有勇無謀的耍帥技巧。卡車司機才剛和太太通完手機,太太跟他說自己的不安,因為她看到氣象頻道一直在警告著西南部各地的大型聯結車。而那名大學男孩的嬸嬸剛好和我上同一所高中,有一次,當我被男朋友在派對上甩掉時,是她開車送我回家的。我一直感激她在那一刻解救了我,尤其我那時既酒醉又心碎,她看起來就像個救世主。露意絲.芙萊登朵爾。她跟我說,直到這場意外事件為止,她早就沒和她的妹妹說話了,也就是那個男孩的母親。現在她們又開始對話,在我們的悲劇中重聚。
我跟他說自己看到了什麼,甜甜圈,貨車。我們身後,遙遠的後座,狗在低吠,痛苦地呻|吟,這聲音讓我聯想到分娩以及那個騙人的觀念:呼吸正確可以減輕疼痛。
因為那才是真正的問題。黑羊總會發現聖人,不是嗎?然後和聖人結婚?殉教者為罪人贖罪,慷慨的人擁抱貪婪的人,理智的人安撫歇斯底里的人。否則,這個世界該如何運轉,太陽和月亮怎麼辦,格林威治標準時間怎麼辦?
我帶他到動物醫院。曾經有七年,我帶我們的小狗去那裡看病。現在已經十二年了,我回想,比我的婚姻還長。我們在婚禮的兩週之後養了那些狗。我丈夫只想要一隻——「一隻狗,是家人。」他引用他鄉下母親所說的聰明話:「但兩隻狗,就只是狗的複數。」我贏了那場爭辯,主張我們需要同伴。當小狗該生孩子時,我又成功地說服他,然後生了兩隻。
我是活下來的那個雙胞胎,我因為湯瑪斯的存在而活得健康,而現在,因為他的不存在而變得健全,我能用雙腿走路,至少,其中一隻腿毫無疑問是他的。我如何能認為巴頓真的會瞭解?他,和我們其他的朋友一樣,都必須往前走,都得找到生存的方法,得在標準時間的戰鬥體制之下樂意地生活。我坐在沙發上吸著鼻涕,感到一股殘酷的孤寂。活下來的那名雙胞胎注定得活下去,過著那神經外科小組發言人口中所謂的「身心健全、有生產力hetubook•com•com的生活」。
當報紙刊登湯瑪斯的相片,電話就開始響起。陌生民眾寄了卡片過來,說是要幫我祈禱;裝有神祕內容物的Tupperware桶子出現在門前(沒有署名);有人把實體大小的聖法蘭西斯放在院子裡,小鳥停在他外張的赤土雙臂上,他磚紅色的雙眼眼神充滿悲傷。我兒子相信這座雕像是一塊墓石,相信他爸爸就葬在屋外的綠皮樹前。我的三歲女兒還一直在問爸爸什麼時候回家。
巴頓和我一樣,在商場上都是急躁的人。和我一樣,他向湯瑪斯提出合作的建議;和我一樣,他最擔心事業的成敗。我一直都在考慮我和湯瑪斯到底適不適合成為一對,一直在苦惱長期的沉默使婚姻生活產生斷裂,有時候會先把他擺在一邊然後尋找其他出路。在十一年中,我發生過兩次外遇,每次我都帶著悔恨和感激回到湯瑪斯的身邊,重新奉獻,更加無悔。我的第二次外遇被他知道,是因為他開口問,所以我從實招來。第一次外遇,我知道.可能會使他更痛苦,因為那是毫不考慮地捨身投入,那一次的我,和湯瑪斯所以為的我的真正個性並不相同。我和一個陌生人睡覺,在旅館房裡發生一|夜|情。我們在一個為特殊教育老師所主辦的研討會上相遇,一起吃晚餐、喝飲料,然後上床。我無法解釋這主意為何聽起來很棒。至少在我的第二次外遇裡,我墜入愛河,為情感的不專一感到相當痛苦。但在第一次外遇裡,我只是因為一股微弱的衝動便展開行動,扮演一個過了那夜之後便不再屬於我的角色。我可以提出理由,但那可能都會是謊話。我可能也會說當時是滿月,我發出狼嗥,已然退化且勢不可擋。
我丈夫死後,我收到意料之內的建議,但有許多是互相衝突的:有人建議我應盡情抒發傷心的感覺,但其他人勸我繼續過他們所謂的生活。對我的女兒,湯瑪斯被說成是正處於深沉的睡眠之中,永遠不會醒來。或者:詳細描述他上天堂的情形,以及他無所不在的關照,看著她和她哥哥,生命有所保障。「我和他一起去。」她哭泣:「我要和他一起去!」而她的哥哥(聰明的二年級生)在運動場上聽多了各式各樣的傳說,他對著她的胃捶了一拳。
「讓我跟你去。」我說,然後快速地停好我的車,讓緊急故障燈保持閃爍。我毫不遲疑地讓自己上了陌生人的車子。他的車上都是煙味,還有香煙以外的味道在燃燒著。他把煙蒂放在煙灰缸裡,上面的塑膠溶了一口凹陷。
寡婦。我參加了一些團體聚會,想遇到擁有相同境遇的朋友。「無伴父母」團體和「喪偶」團體在我們鎮上都有支會。但即使在那裡,大家都還是重複著我的朋友和家人說過的話,花了驚人的時間在討論有關「替代者」的主題。事實上,許多出席者都在尋找另一個伴侶。我不能怪他們(那種奇異的不存在感,畢竟,我確實感覺到了),但是我,我自己,似乎還沒準備好。
過了一年。在這一年裡,時間開始讓我感到困擾;我把憤怒發洩在廚房的時鐘上,這個愚蠢的白臉笨蛋,它的安靜在不間斷地折磨我,所以我將它從高高的爐子上方的牆壁上拿下來,放到門旁較低的位子上。換句話說,我將它降級,而它的反應是,停止計時。我不在乎。
我兒子杰德最無法接受這場死亡。意外發生的幾個月後,他告訴我,自從父親去世,他的生活變得傷心,他就是無法像六歲或五歲時那樣快樂。他哭泣,想喚回他所認知的青春。當然,我會希望他撐過去,希望我能將他的所有苦痛都奪過來自己承受。但我也看到和-圖-書,他的個性可能會因為這場早年的悲痛而受益。沒能殺死你的東西,反而會讓你更為強大,不是嗎?他有能力把額外的層面都消除掉;他知道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當他的朋友妮可在學校對他不好時——不坐他旁邊、不一起分享他的OREO餅乾——他有能力正確地面對這種事情。這種事就是無法全然地惹惱杰德。他的生命裡存在著一個洞口,父親就住在那裡面,我想,他在那裡面發展了新的自我,一個私密的自我,譲他變得更為有趣。在家裡,我們瞭解彼此之間所存在的某些事物,甚至連塔薇雅也是。杰德和我都指望她有時候能為父親的不在而痛哭、為這樣的不公平而發怒。杰德現在比所有人都晚睡,比所有同學都晚,他會和我一起讀書或看電視,在我身旁安靜地蜷曲著,兩具溫暖的身體,直到他身體的疲累足以讓他對抗那些在夜晚潛行的恐怖事物。他可能睡眠不足,但他和我一樣,都不喜歡傷心地躺在黑暗之中。
前面,有一輛閃亮的藍色巨大貨車,裡面有一條美麗的黃金獵犬在走來走去。在牠的黃金笑臉之下、貨車的保險桿之上,貼著「本車輛已投保SMITH & WESSON」。可憐的狗,我想,對一個白癡付出奉獻。他顯然是公的,狗頭又大又方,背部很寬,搖著尾巴在大床上走動。他似乎不習慣在貨車駕駛室之外的地方度過旅程——他的動作看起來很緊張,腳趾甲下的波狀金屬似乎使他煩亂。在他的貨車旁邊,右線道上有一輛破舊的黑色窗戶小型車,有人在吹口哨。我之所以能夠聽到口哨聲,並非透過我那絕對安全的VOLVO車窗聽到的,而是透過那隻狗的動作,他慢慢走向口哨聲的來源,邊走邊思考,他的耳朵抬起、尾巴搖動,他的忠誠受到誘惑,他的智慧受到考驗。他似乎在衡量是否要坐到駕駛室內、是否要一個新主人,他抬起一隻腳撐到那座正包圍他的金屬牆上,好好地進行思考。
我不想要有生產力。對於身心健全,我不再那麼在乎——去他的同化。我想要特別的經驗、性|愛和玩樂。我想要嘲笑其他人的不幸。我想要在某些事情上獲得進展,不管那是什麼事。我已厭倦扮演因果報應的犧牲者,已厭倦扮演詩意反諷的犧牲者。對於一直感覺自己才是該死的那個人,我已經精疲力盡。
我走下車,卻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開了車門,更不用說自己竟解開了安全帶,還把變速桿推到停車的位置。因為綠燈,街道已經清空,但由於那隻狗的噪音,讓我無法接近他。他那痛苦的噪音讓我無助地站著,讓我也開始尖叫——這是另一件沒意識到的事。
「你保重。」他補充,若無其事、反射性地補充。
牠的吠叫令人無法忍受,穿透VOLVO車的玻璃。狗的主人(藍色貨車的駕駛)已經把車開走,也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每個人都可以如此完全地不注意?開著小型車的甜甜圈駕駛也把車開走了。我們後面的車子(「我們」,是指我和撞倒狗的那名駕駛)從兩方擠著過去,留下我們兩個人和那隻尖叫的狗。尖叫,代表不幸的痛苦警報器在空氣中釋放,他邊叫邊拖著後腳,前腳的動作好像一雙無用的手臂。像海灘上的美人魚。
「真的嗎?」
吉姆.蘇比完全不知道我的過去,當然。只知道我的現在。「你為什麼要浪費精神在那輛車上?」他誇張地問。我能聽到在他的背景裡有小孩的聲音,也可能是電視。「你做的事很正確。」他說,好像我打電話找他就是想聽到這句話。
另一方面,生活還是繼續。我持續招收智能障礙的學生,我的工作看起來是https://m•hetubook.com•com給予掩護、欺騙,假裝這些孩子都能吸收同化。有人認為吸收同化是一個理想的目標,認為同化比扮演他們的獨特自我還來得強,但我開始懷疑這樣的假設。在他們的怪異之中,我找到一種舒適感,那是我以前都沒注意過的東西。
他在某個下雪的夜晚去世了,那是一場異常的沙漠風暴,公路在月光下閃耀著黑色粒子,黑冰之上的月光照耀著,駕駛們從新墨西哥州的滑運道滑下,從聖大非的山上沿著阿布奎基的山脊滑進「真理」或「結果」的盆地之中。因為我總相信會發生最壞的事情,所以湯瑪斯的卡車輪胎在前一陣子才剛轉緊,引擎才剛為冬天做好調整,而他也在駕駛座那裡準備了蠟燭、火柴、手電筒、備用電池、毯子、水壺、Fix-a-Flat輪胎打氣罐、緊急照明彈,還有一塊和擋風玻璃一般大小的紙板,上面有驚嘆號的字體:「快來救命!」他沒有滑出路面,但是,卻停下來幫助那輕佻的Miata駕駛、那超速的駕駛以及那個在彎道上打滑旋轉的大學生(他毫髮無傷)。那Delta Chi兄弟會的性感先生在跑車地板上丟了一些啤酒罐,卡車司機(正載著一些十九吋的RCA彩色電視往德州方向前進)也在彎道上超速,每個人都魯莽,除了我丈夫,而他立時斃命,在無自主性的影響之下,一整個沉重負載的重量完全壓到他的身上,造成一種不真實的擠壓,擠壓了機器和人、物質和精神、身體和靈魂。卡車司機寄了一封道歉信給我,而信裡面的重要字眼都寫錯了。杯痛、男過、最惡(他的意思是「罪惡」)。而那名大學生,毫無疑問地,已經接受家族律師的指導,閉上他愚蠢的嘴。
我說他的行為令人激賞,說他是命運的犧牲品,等等。基於某些理由,我想和他繼續講電話,雖然他很明顯一點都不想和我說話。我獨自坐在廚房裡,仍感覺自己像是自己生活裡唯一失去平衡的那個部分,我的生活:兩隻狗、兩個孩子、兩組爺爺奶奶,每件事物都成對互補.日和夜、太陽和月亮、熱和冷、內和外,甚至連電燈開關都有明亮和黑暗的選擇。
「我該走了,」吉姆.蘇比說。他孩子的尖叫越來越大聲,那是核心家庭習以為常的煩惱。
「我盡量。」我說,一片真心。掛上電話後,我直接把頭趴到廚房桌子上,感激地哭泣:我再也不需要相信自己是個毫無價值的生存者。我再也不需要痛恨那個在隔壁車道拿著甜甜圈誘惑小狗的駕駛,以及那個開著Miata狂飆的大學男孩。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正確的事。
但也有些時候,我的悲傷無法把孩子們牽扯進來,就好像當湯瑪斯活著時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的性生活一樣。婚姻之中有較成人、較私密的部分。我想念湯瑪斯對我內衣的著迷,那曾是他在枕邊對話時的白癡習慣,那是很惱人的習慣。他所有的玩笑都是從劣質小說和劣質電影裡學來的。當他還活著時,那會激怒我;現在,我倒覺得很有趣,那也讓我更深切地想念他。有誰會再來對我甜言蜜語?自|慰變成另一種可憐的危險之事,單人的性|愛遊戲,病態的紡紗動作;是一場不應該拿死人來當對象的幻想。
那名駕駛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表示感謝,從車子裡彈跳出來,就像從箱子裡跳起的玩偶。他成功地抱住那哭喊的動物,讓那隻無用的前腳停止亂動,而他的長褲膝部在柏油路面上撕裂。我趕緊跑過去幫忙抬起狗的屁股,地面因為尿也因為機油而潮濕。我幫忙將我們的沉重負載放到那男人的Blazer車後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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