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入夜後,我們盯著電視,一個接著一個節目看下去,連最後一則廣告也不放過,然後等著看誰會起身去把電視關掉。移動腳步必須當心,以免被地上的啤酒瓶絆倒。有時電視太難看,我們就很快切掉。我們把牌拿出來玩,或者在屋裡走走弄弄,女孩們也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則亂轉著收音機,看看有沒有還不賴的節目可聽。有時我很想外出走一走,就一聲不吭取下夾克,彭果跟在腳邊,然後我們幾個人就一條街一條街走遍。女孩們很愛出外散步。當我說我感覺自己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老鼠時,就逗得她們笑出來,她們一點都不信。我們走到交叉路口時或者向右轉,或者向左轉,但街道景致依舊一成不變。我們回到家時多半累得半死。這完全有助於消化晚餐。所以通常只要散步回家一關上門,我們就衝去冰箱把可以啃的東西全放在桌上。當莉莎覺得睏了,我們就上樓去。不過,不到凌晨三、四點,我們兩個是不會上床睡覺的。對於約莫中午才起床的人,要早睡比登天還難。
「感謝上帝!」她說。
她送我到門邊,一直到我走進我家,她都不停跟我揮手。這個早上的際遇還算不賴。
當天晚上看顧著爐子上的菜時,電話響了。貝蒂剛好在擺餐具準備吃飯,於是莉莎跑去接。她聽了一會兒,回答了兩三個字,就掛上電話,大笑說:「我真不懂耶,是街角那家雜貨店老闆打來的。他一直堅持說要跟什麼水電工講電話啦!」
永遠都是在一天的結尾才會碰到這種爛事,你已經很無力,人們還不想放你一馬。我搔了搔頭。
「而且我只算您材料費而已。」我加了一句。
老傢伙揮動手中的馬鞭,朝我的臉劈下去。我登時感覺從嘴邊到耳朵有一道火辣辣的疼痛感。老傢伙眼睛噴火瞪視著我。我也不遑多讓,馬上以手中硬梆梆的水管往他腦門砸去。他因此踉蹌往後退,直退到牆邊緊靠著牆,一手按住心臟部位。我沒有去幫他找心臟病藥丸,只是拍拍屁股離開。
「妳別亂說。我絕不會做讓妳火冒三丈的事。」
「每個白天都跑去跪在他媽的洗碗槽底下,旁邊就是臭死人的垃圾桶。要不然就是去通什麼爛管子、裝馬桶的……你覺得這樣很聰明是不是?」
反正也沒什麼好急的,我們沒有馬上開始找工作。白晝時刻,我們窩在陽台上跟莉莎與彭果閒聊,或玩玩撲克牌、看看閒書。下午時分,我們一個接一個沉浸在令人動容的溫煦天光下——我這輩子還未曾有過這樣的美好經驗。貝蒂已經曬成木炭色,莉莎則還沒,因為她週間要上班;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當收銀員。我偶爾會跟彭果一起到下面那個空地玩一下,鳥兒聞聲全振翅飛走。貝蒂從陽台上看著我們,我跟她招招手,她跟我眨眨眼,然後她就消失不見。我在那兒依稀聽見打字機的敲鍵聲響,還有當她打完一行字時固定會發出的鈴聲。
「那是什麼東西啊?」他說:「你倒說說看,這什麼意思!?」
他快速搖搖頭說沒有,留我一個人處理。我好整以暇先抽起一根菸。初看之下,應該不難弄,管子換掉即可。當然,事情都不會如想像般容易。我重新在洗碗槽下檢查一遍,才知道這條爛水管還要繞過兩個櫥櫃後才下到地裡去。為了搞定這個爛攤子,我是有得玩了。
「我深深相信你是一位大作家耶。你能體會我的感覺嗎?至少有一點吧……」
我跟在她身後過街。這位老婦六十來歲,身穿一件長度至小腿肚的洋裝。由房子的情況看來,老https://m.hetubook.com.com婦人應該是位生活寬裕的退休人士。地磚閃閃發光,房裡寧靜怡人。她帶我走進廚房,為我指出壞了的水龍頭。一小條細細的水流輕輕打在搪瓷洗碗槽上,發出嘶嘶剥剥的聲響。我走近細察,試著東轉西轉來轉動水龍頭看看。然後我站起身嘆了口氣。
「別擔心。」
「是喔,你給我閉嘴!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希望能以你為傲、崇拜你,但是也許這個想法你不以為然。肯定是這樣!難怪你淨做一些讓我火冒三丈的事!」
「對不起,你說什麼?」
「聽好,我沒必要跟你說明,」他尖著嗓子說:「你做你應該做的,趕快把事情完成就好。」
「不要打哈哈!我要所有東西都合乎標準,照規矩行事!」
當作家在凌晨三點才睡覺,水電工真的很難一早起床。水電工尤其必須當心別吵醒貝蒂,並且在煮咖啡時,別在桌上睡著。水電工呵欠連連,只有當他一腳踏上街時,才漸漸清醒;而工具箱的揹帶好像要把他的肩膀鋸成兩半。
「沒關係啦,你真的別擔心啦!」
「馬上!而且我只收現金。」
貝蒂瞪了我一眼。
「你看吧,這就是一整天去扮小丑的後果。完全在意料之中!」
「喔老天!那要花多少錢呢?」
她說話的聲音愈來愈苦澀。我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順便抓起一把花生。她的眼睛一直尾隨著我。
「你安裝的整截管子,是電話線用的外管!!管子外面寫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了。」我說:「橡皮墊片卡在小閥門裡頭,所以關不緊。這種問題常發生。」
「你倒了滾燙的油下去,才變成這樣?」
「啊老天,你根本一點都不懂嘛!你不知道你一隻手把我從水裡拉出來,另一隻手卻將我按下去嗎?」
所以我就一個人關在廚房裡開始工作。一小時過後,我收拾工具,把最後一滴水漬抹乾,然後就去領錢。抹大拉的瑪利亞姊妹和聖子耶穌都笑逐顏開。老婦人的廚房乾乾淨淨、沒有任何問題了。
一到家,貝蒂馬上注意到我臉上的傷痕。我的臉頰發紅、浮腫,沒心情編故事,就一五一十跟她報告,接著自行倒上一大杯酒,而貝蒂立即發動攻勢。
「我的工作還得包括說服你。」她說:「沒錯,我相信你會有出息,你就是個作家,注定的,這是上天的旨意,你無法違抗,我也是。我警告你,我不會認輸。首先,請你注意,叫我跟一個晚上七點才回家、然後把工具箱放在桌上嘆大氣的傢伙住在一起,我會瘋掉的!!你可以想像下午的時候,當我埋頭打你的書,結果電話響了,對方問我說你在哪裡,因為有個笨蛋家裡的馬桶壞了……你能想像我幾乎可以聞到他家大便的味道嗎!你能想像我掛掉電話後,心裡在想什麼嗎?你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人物啊!」
我馬上知道我的市場區隔:專做立即可以解決的小事,並且只收現金。過沒幾天,我就在這個街區建立起小小名聲——有點貴,但快又有效。我對我的優勢心知肚明:得了傷風的人,可以試著自己調養,但是廁所堵住的人,完全只能任你擺布,所以我差不多就是巧取豪奪了。
「嗯,看情況。」我說:「有什麼事嗎?」
「喂,貝蒂,妳腦袋壞掉了嗎?」
當貝蒂醒來,作家正處於深度內省的禪坐時刻,一抹夢遊者的微笑浮現在他唇邊。一般而言,他們就開始做|愛,然後一起吃早餐。作家的生活很美妙,只是感覺有點累,所以當天空清朗時,他很喜歡來到陽台小睡片刻,聽聽街上和_圖_書傳來的聲音。作家真的過得不錯,完全不用考慮錢的問題,腦子裡空空如也。他偶爾會自問,他怎麼會去寫一本書的?是如何達成的?可是問題的答案對他顯得遙不可及。或者,未來某一天他會再寫出另一本嗎?他完全無法回答。他不愛思索這些問題。貝蒂有一次問起同樣的問題時,他隨口說是有可能再寫一本,但後來一整天都覺得不自在。
我剛與一名白髮藍眼身穿制服的軍人家裡,做了一個超級狗屎的緊急修理工作。這是今天第五個工作,我累壞了。這傢伙帶我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他的靴子叩叩敲著地板,我駝著背跟在他後面蹣跚前進。一走進廚房,一股強烈的油炸氣味和燒焦的塑膠味道撲鼻而來,太可怕了,我直直站定,以免想轉身逃之夭夭。反正每次走進一個客戶家裡,總有那麼一刻想拔腿跑開。不過我留了下來。
傍晚,爐子上正煮著菜餚,我帶彭果出門散步,去迎接莉莎下班回家。貝蒂則在向晚的微光中繼續以三根或四根手指打字,直至黑夜降臨,這讓我們有時間在外蹓躂。貝蒂的打字稿有一大堆錯字,校正的工作使得打字量幾乎增加一倍,不過我不怎麼放在心上。彭果在我前面小跑,街上路過的行人都往兩邊讓,簡直像王者出巡一般神氣,而且公車站牌下的候車亭,永遠都有椅子可坐。好久都沒有像今年這麼溫暖的秋天了。之後我會幫莉莎提東西,我們就慢慢走回家。莉莎隨口跟我聊她的生活大小事,我倒是沒什麼好說的,而路邊停著的車子,彭果每經過一輛都會去尿一下。所以我得知莉莎很早婚,兩年後男人蹺辮子,她現在對他的記憶已經有點模糊。男人留給她的,就是彭果和那棟房子,她把二樓租出去,好讓每個月月底不致透支。關於這一點,我已經跟她達成協議。因為房子到處都有需要修理的地方,必須進行一些水電工程,我把這一切搞定,可抵三個月的房租。這個決定可說皆大歡喜。
他一雙金魚眼瞪著我,可能以為自己還在部隊中,正準備好好把小兵罵個狗血淋頭。「你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你安裝的水管根本不合規定!」
她一把抓住我夾克的領子,我差點打翻手邊的威士忌。
「哈哈,你在開玩笑吧?」
我考慮了兩秒,然後一副好像工作滿檔的樣子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很趕呢……妳住很遠嗎?」
差不多有十五天左右,排定的工作簡直他媽的應接不暇,不過後來情況慢慢減緩下來。因為我只要一天修過一家,就不想再跑別處了。而且我早上絕不排工作,貝蒂不喜歡看到我出門時,帽子戴得低低的,手裡還提著工具箱;她一看我這副德行,就一肚子火。我們甚至有一回因此大吵一架,那晚我回到家時,整個人早就累癱了,還要提起力氣回罵。
「是嗎?明明有!我敢保證。該死,你就不會努力一點來了解我的話嗎?我們的一輩子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各種事情都去做,別以為只要耍耍小聰明就可以諸事大吉。你最好全盤接受這個看法:你是作家,不是水電工!」
「有什麼惹你不高興的?」我問道。
「先生,」我說:「每個人各有專業。你到底用哪一種炸藥去掃蕩敵軍,我不會有意見。如果我用的是電話線用的管子,那麼我就相當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老婦人看著地下,撫摸著十字架:「哦,先生,你可以……你知道這可能只需要一分鐘……」
一天早上醒來時,我決定今天要好好來進行水電修理。我在貝蒂的額頭親了一下,www•hetubook•com.com向莉莎借了車,就去市中心採買物料。回程時,幾段過長的水管穿過車窗在外晃蕩。卸下這些水管物料時,一名老婦走向我來。她頸間戴著一條項鍊,墜子是一枚小小的、黃金打造的十字架。
「貝蒂,妳不覺得妳有點誇張嗎?我跟妳說過了,我比較喜歡這樣的工作,而不是枯坐桌前苦思。」
「好囉,完工。我想洗碗槽不太對勁,最好請個水電工來看看。」
這話讓我想了一下。我轉身回到陽台,打字機也開始發出答答聲響,彭果回來我的腳邊。天際繁星閃閃爍爍,彷彿在竊竊私語。
「不會,就在對面。」
我不得不嘆了一口氣。糟透了的一天,沒完沒了。
「貝蒂,外面的世界很棘手的。」
我返回車子去拿一段管子過來。備用的幾種水管,口徑與型號都是最普遍的款式。管子固定在車頂,兩端分別綁在保險槓上。貝蒂只要一看到我這樣做,就把眼睛往上吊。有一次晚上出門蹓躂,途經一個工地,我偷偷搜刮了一大落水管,所以我的無本生意利潤節節升高。我從車子前座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氣喝光,再回去工作。
「屁啦,貝蒂……妳在胡說什麼?」
我在心裡頭隨便算一下,然後把算出來的價錢再乘以二。
打字這回事,實在有點讓我傷腦筋。貝蒂之前想方設法弄來一部打字機,現在天天念茲在茲要把我的手稿全部打完,以便寄到出版社去。可是我寫下這些東西,純粹為了自娛,而不是要把自己重新丟進野獸欄裡——至少我是這麼想的——而在某種意義上,貝蒂卻正為了讓我走進競技場預作準備。我腦子裡轉著這些念頭,一邊扔一截木頭跟彭果玩,但我也不至於心裡難受,因為還必須花腦筋想想今晚的菜色。我做菜還滿上手的。當一個機靈傢伙整天只須想著晚飯菜單,那他真能給你生出一頓大餐。我還會順便幫彭果準備一份特餐,可想而知我們已經成為哥倆好。
「什麼時候可以修呢?」
真相是,關於我這個水電工的消息,像野火燎原般在整個街區傳開,人們飛快地將我的電話號碼給來給去。我在想,那些「真的」水電工到底在搞什麼鬼,就這麼放著這些房子漏水、讓那些管子永遠堵塞!?一天早上,我排隊要買兩公尺長的黃銅管與九十公分長的肘型彎管,跟一個專業水電工攀談起來,這才知道,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小漏水等等問題,正牌水電工完全不感興趣。他壓低聲音繼續說:告訴你,有人為了漏水打電話找我時,我都想方設法打探,看是否有機會打掉整間浴室重做!如果沒有這個可能,我可懶得理。
「我要的是合乎標準,你到底聽懂沒?」
「是有這種可能啊。」
他站起身,整個人狂怒。
「才沒有呢,你個大笨蛋!我就是把你當你這塊料啊!但我不知道你這麼死腦筋!我寧願看你散步、看你發呆,你這些不做,專搞什麼水龍頭、排水管,弄得整天昏頭昏腦,還覺得這樣很了不起……」
「那你倒是解釋給我聽。」
這傢伙手裡拿著一種類似馬鞭的東西,一聲不吭指著洗碗槽要我去看。工作一整天之後,不跟我講話的人並不會困擾我,反而讓我得以喘息。我儘量憋住氣,趨近細看。洗碗槽中有三只塑膠洋娃娃,已經熔化一半,排水孔也塞住了,洋娃娃就泡在兩三公分高的油裡面。我把洋娃娃拿掉,打開嵌在洗碗槽下的櫥櫃的門,只見整根排水管已扭曲變形,好幾個地方還黏在一起。我站hetubook.com.com起身來。
「不對,不對,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這不是水管,這不符合標準!!」
有時當他工作完回到家,貝蒂還在睡覺。他會飛快去淋浴一下,然後在床邊抽菸,等貝蒂醒來。他望望打字機邊的一疊稿紙,聆聽寂靜的室內,或者玩起擱在床腳邊、捲起來的一雙褲|襪和一件內褲。
「知道啦,或許你在洗碗槽裡玩的變態遊戲,也是照規矩行事……?好了,別鬧了,你就把錢付了,別鑽牛角尖,安裝好的水管二十年都不會讓你操心。」
「別激動嘛。你要把熱油倒在洋娃娃上,一點都不關我的事。我還見過比這更糟的。我只是想知道,除了油跟熔化的塑膠外,是否還有別的東西堵在管子裡。這必須跟我說明嘛。」
我盯著眼前這個瘋老頭,很清楚跟他耗下去只是浪費時間,我並不想在那裡空等,只想鑽進我的小車,搖下車窗,吸著菸慢慢開車回家——這就是我想要的,沒別的。我走到洗碗槽前面,稍稍屈膝,往排水管轉接彎管的部分,使勁踹上一腳。水管在連接處幾乎折斷。我轉身看著軍人老頭。
「還好嗎?打字還愉快嗎?」我問道。
「你才是啦!你真是少了一根筋……!看你混日子的方式,真的會讓我氣出一身病來。你到底是怎麼啦?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一看?」
「是這樣的,我廚房裡的水龍頭壞了,找水電工已經找了一個月,沒有人願意來修一下……唉,你明白我有多煩嗎?」
「先生,不好意思,你是水電工嗎?」
我火速奔回莉莎那裡,到處搜羅可以派得上用場的工具。我跟貝蒂講了一下所發生的事。她聳聳肩,繼續埋頭在我的本子上。兩秒鐘後,我發動車子,跑去買水龍頭,緊接著就衝到老婦人家去。
「該死!你不了解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作賤自己嗎?你不知道你根本沒有權利這樣做嗎?」
「是喔,想都別想!你不重新把水管換好,就一毛錢也拿不到!」
「那好,趕快來修一修。」
如果我們什麼也沒做,而貝蒂覺得精神還不錯,她就會回到打字機上。我去陽台坐定,彭果蹲在我前面,一張臉在我的兩膝間窮晃。我瞄著眉頭深鎖的貝蒂,她正在那兒努力辨識筆記本上的字跡。我不禁自問我怎麼這麼神通廣大,可以找到這樣的女孩。不過,另一方面,我也很清楚,如果我必須老死在北極,早晚也會遇見她頂著刺骨寒風在浮冰上散步。我很喜歡看著她,這讓我幾乎完全忘記之前出的亂子。每思及此,我就想像已經有一批警察被派出來追捕我們。那棟著火的房子,是我們心頭上的一把利刃。幸好我之前並未留下任何聯絡方式。回想縱火之舉,我再度看見火光中喬治與其他房客驚駭的神色。在我們拎著皮箱往前跑,就像持械搶劫的強盜落荒而逃時,身後此起彼落的呼喊聲,可說久久不絕於耳。此刻遠方傳來警笛嗚鳴,我呷著一口酒,然而過了五分鐘,這件事就從腦海裡消失無蹤,我開始凝視身邊的這名女子,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在這一刻,當我頓悟我生命中的首要事物是個女人時,我一點都不擔憂,相反地還感到陣陣狂喜。我偶爾會起身去跟她耳鬢廝磨一下,看看她好不好。
「我想人家找的是你吧,」貝蒂說:「一定是哪裡又有水管要通!」
這場爭論過後,我開始放慢節奏,下午儘量不要工作,結果當然不用說都知道。貝蒂與我之間再度天天放晴,我們重新嚐到寧靜生活的滋味,又經常眉目傳情起來。
和-圖-書「很可能不會有人要出版……」
「貝蒂……我真的很怕妳高估我,把我錯當成另一塊料了……」
「年輕人啊,」她說:「你不可以沒留下電話號碼就走了喔。我運氣真好碰上你,不過可能還有需要你服務的地方……」
把舊水管拆掉,就花了一個鐘頭,安上新水管,也同樣用去整整一個鐘頭,我簡直要瘋了。我整個人趴在洗碗槽下的櫥櫃裡,空間窄小,到處磕磕碰碰,有時必須停下工作,閉上眼睛一分鐘再繼續,不過最終還是完成了。我靠在洗碗槽邊休息,微笑看著那些不成人形的洋娃娃。老兄加油,只剩下一點收尾的工作,我自言自語,這一天就要結束,女孩們肯定已經幫你準備好酒了。我拿來水管,鋸下一截,長度有一公尺多,然後將轉接彎管的部分銜接起來。我開始收拾東西,穿卡其制服的傢伙走了進來,沒看我一眼就徑直朝洗碗槽走去,打開底下的櫥櫃,檢查換裝成果。這種人總是讓我覺得很好笑。我將工具箱揹在肩膀上,拿起剩下的一截水管,等著他在那裡檢查完畢。
隔天早上,水電工起床時嚴重宿醉,頭昏腦脹。他等著那名女客戶轉身走開,才將他的咖啡嘔出來,吐在淋浴池上。這讓他整個人起雞皮疙瘩。水電工有時不禁恨起那個他媽的作家。
她走過來瞪著我,然後故意口吻很甜地講話:「你跟我說啊,你知道我現在正在做什麼嗎?不知道?你不知道?好,我正在幫你的書打字耶,已經好多天好多天我都埋頭努力打字。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有好幾個晚上,我一想到這件事就睡不著……」
「這有什麼差別嗎?」我問道。
「貝蒂,別又開始炒冷飯,我今天好累。大作家會給我們麵包吃嗎?我真的覺得妳搞那件事搞太久了,現在情緒又激動起來。」
「請不要打擾我,」我說:「我習慣安靜工作,如果需要什麼再請妳過來。」
我們在桌子兩邊對視。她可怖的眼神讓我覺得她會撲上來、掐住我的喉嚨。
「才不會呢。我們只要知道如何去掌握就可以。」
我還在想他彎腰杵在洗碗槽下,怎麼不會突然腦血管破裂呢!我保持冷靜。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說:「換掉就行了。」
我幾乎要脫口而出:這真是一個絕佳的意象,生活的真實樣貌就是這樣。不過我忍了下來,只是點點頭,去倒了一杯水,然後望向窗外。太陽幾乎下山了。作家覺得渾身不對勁,而水電工已經跟死了一樣。
「喔,這嚴重嗎?」
「好啊,我來幫妳修。」
「嗯——我不在乎,這不重要。」
「其實我正在進行一個關於人際關係的硏究。」我說:「我需要累積大量的資料……」
真是大太陽底下的新鮮事。我從未注意過我用的管子是哪一種,但我並不會因此就啞口無言。「少嚇唬我了!」我說:「你不必為此擔心,這種管子跟排水管一模一樣……城裡所有的洗碗槽都是用這種管子。我做這行都十年了,一向這樣做的,而且這管子可是很不錯的貨喔。」
整條回家的路上,我都覺得臉頰燒灼發疼。從後視鏡中,我看到一長條紫紅色的烙痕,一邊嘴角腫起來,讓我看起來比實際上更疲憊。這道傷痕似乎把我數日來所累積的倦怠,一次具現在臉上。這可一點都不帥了。因為塞車的關係,在車陣當中,我得以認出所有我悲慘世界的兄弟們,我們彼此相像,除開某些個人細節,連創傷也相同。這些面孔全都慘遭一個星期無意義工作的磨難,疲倦、被剥削、憤怒、煩悶全寫在臉上。每一次當紅燈變綠,我們就悄然無聲前進三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