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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很累。」她說。
「是,就是。」
我的眼睛自動閉上。
她笑著攏起頭髮。她戴著一對他媽的有個十公分長的耳環,像霓虹燈招牌閃閃發光。「你真愛說笑,我不會彈啦。」她說:「只會簡單的兩三種彈法……」
她說完後,在我頸畔吻了一下。這使我完全無法生氣。
「很不舒服嗎?沒錯,你好像發燒了……」
在小酒館裡,我一口氣點了三杯黑咖啡放在面前排成一列。我的嘴唇有點燒灼感,但不只如此,我全身都不對勁,更別說眼睛已經腫了兩倍大,連燈泡看起來都有如開花。到這時我差不多有九十個小時未曾闔眼,卻還要來一趟小小的兜風,眼前有七百公里的路程等待征服。到底我表現得上不上道?我這麼有能耐成為二十世紀的英雄嗎?是的——除開在真實生活裡,我是個端披薩的服務生,而且無法像地獄天使一樣上天下地,只是要去參加一名老婦的告別式。在旅程終點所等待我的這個死亡,並非我的死亡,完全不是。因為時空已經改變。
我挺直腰桿,繼續彈奏,同時發現貝蒂站在鋼琴旁。她一手握拳放在腿邊,另一手用力彈著和弦。她唱得很好,整個人神采奕奕。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此刻望著我的眼神。我這個人一無是處,就是這副死人樣,但擁有多采多姿的美好回憶。有好幾分鐘之久,我們心心相映,相互唱和,快樂無比,輕輕撩撥起無限幸福的漣漪——我們所奏出的樂音,完全從心底直接流洩出來,就像是潛意識的音樂。我們的美好體驗,彷彿永無止境、無可限量,真讓人難以置信。我全然陶醉其中,不可自拔,以為永遠都不會有曲終的一刻。
我的頭髮跟她的纖纖玉手相處得很融洽,十分討她歡心,而我也一樣開心;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在我腿上,讓我感覺很實在——她是真的就在我身邊,沒有在別的地方,我只要站起身,就能把她帶走。但我完全不可能做什麼,我現在寧願死掉,也不想挪動身體一下。我感覺脊椎骨好像被人灌了鉛,全身痛苦得臉都皺成一團。但是出人意表地,我卻感覺靈魂愈來愈輕盈自在,彷彿被這個世界最輕的呼息所悄悄撫動,是這麼無憂無慮、馴良靜謐,就像被微風輕輕托起的羽毛。我真是一點也不了解這種矛盾狀態。
「對呀,我相信……還可以啦。」
我們環著彼此的腰走向車子,就像兩隻困在浮冰底下的沙丁魚。
我身處於一架架鋼琴之間。街上透進來的光,讓這些鋼琴熠熠閃耀,彷彿一塊塊聳立於瀑布下的黑色岩石。室內闐靜無聲,一架架鋼琴悄然靜立。我隨意選了一台,坐在琴椅上翻開琴蓋。在琴鍵最旁邊,很幸運地,還存在一個可供放手肘的地方。我於是把手肘靠上去,支著下巴,看著這一整排的琴鍵,打了個小呵欠。
「妳再這樣講,我就要發神經了。」我嘆了口氣:「都不知道那本書為我們搞出多少屁事。」
「那我死了算了。妳真是一個很怪的女孩。」
我整顆頭倒在她的胸部上。她玩著我的頭髮。希望我未來的書迷不會看到這一幕。溫和圖書柔繾綣這種東西,是很難視而不見、輕易放過的,但同時也永遠蘊藏某種可笑的危險,就像直接把手伸進猛獸籠子裡一樣。
他們退回到門簾之後,我的耳朵裡頓時一片寧靜。我轉頭面向貝蒂,就好像自己剛好沒事幹,走到街對面去曬曬太陽。
「嘿,你睡著了?」
我一手緊緊握拳左右晃了晃,就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他跟我示意說沒關係,他了解狀況。我起身走出房間,輕輕把門關上。我下樓去,到車子裡拿菸。外頭並不特別冷,跟七百公里外我們那頭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我點了一根菸,跟彭果一起上街走走。街上連個人影也沒有,不會有人看到我邁著小小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就像老婆婆害怕跌斷腿一樣。
但是,一個傢伙出現在樓梯頂端,張牙舞爪喝斥我們。我們於是停下來。
當所有人往死者房間走去時,我也拖著腳步、腦袋空白地跟著大家走。我什麼也沒看見,因為艾迪撲在停放屍體的床邊,他的肩膀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看得到床單下併攏的腳尖,像石筍般指向天花板。艾迪開始輕輕哭泣,哭聲很壓抑。我打了呵欠,趕快掩住嘴巴。一個老婦人轉過頭來,我閉上眼睛。
我彈著幾段我還應付得來的簡單旋律,一方面這也讓自己可以繼續維持住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懶洋洋以手支頤,歪在一邊。我彈得很慢,盡可能專心,漸漸地腦子全然放空,只顧看著手;手指按下一個琴鍵時,我注意著手背肌腱運動的方式。就這樣彈了好一陣子,不斷重複彈奏我的小樂曲,就好像沒辦法離開它,而且每次彈,也都好像彈得比上一次好。這段小曲子彷彿具有神力,能帶給我的靈魂某種慰藉。但我是這麼筋疲力竭,會不會把螢火蟲誤認作神聖之光呢?我整個人進入某種妄想境界。這接下來讓事態有點走偏了。
我拉來一件毯子蓋在腿上,意識裡僅剩最後一線光。
「老天!問題不在這裡!」
「好,那你寫這本書是為了什麼,你說啊,只是為了讓我頭痛嗎?」
「簡單的兩三種……是喔!」
「貝蒂,妳在哪裡?別讓我一個人……」
這並非我第一次坐在鋼琴前,我知道一點彈琴的方法,卻從來沒有學精。我能用三根手指頭,彈出一段小曲子,但是節奏要慢,燈光也要調到夠暗。我按下「哆」的音,聚精會神諦聽,眼睛跟著音波的傳送,穿越整間商店的空間,一點餘音也沒放過。當寧靜重新降臨,我才繼續彈下去。就我來聽,這架鋼琴他媽的不得了,它懂得我是哪一種類型的彈奏者,而且完全奉獻出自己,表現出最優秀的一面。真開心可以碰到一架上道的鋼琴。
「嗯嗯……很美。」我咕噥道。
「我希望妳不要這樣崇拜我。」
門簾後有條樓梯通往店面。這個晚上,我可能有點腦筋不對勁,之前已經喘著大氣像個被下蠱的人這麼爬上爬下的了,但這些他媽的樓梯居然產生某種病態的吸引力。我再度走下樓梯。
我再次爬上通往二樓的樓梯,這次感覺比第一次還吃不消,不用別人建議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就趕緊扶著欄杆。起居間空無一人。他們應該都擠在另一個小房間裡陪伴死者,我不想去打擾他們。我坐下來,倒了一杯水。我並沒有提起水瓶倒水,而是慢慢傾斜它,讓水流下來。算我運氣不錯,他們會整夜守靈。沒人會來擔心我,看我是不是已經睏死了。我隱約感覺到,大家都把我給忘了。這房間的另一頭掛有門簾,我瞇起眼睛打量著門簾至少也有十分鐘了,好像希望可以參透其後的秘密。最後,我站起身。
我了解她的感受,但無法為之感動。我喝著咖啡,一邊跟她眨眼表示贊同。我實在很衰弱,沒力氣跟她鬥嘴。
「我在這裡,你是怎麼了?要抽根菸嗎?」
貝蒂轉著身子繼續沉睡。我凝視著她。無論如何,我都沒有問過自己前途何在,跟她在一起會搞出什麼名堂。這些問題從未在我心底閃現,我也不是那種會追問自己為何想都不想這種事的人。我喜歡看著她。太陽行將下山,我停車加油,把菸灰缸裡的菸蒂倒在一個小紙袋裡,再丟進垃圾桶。有個傢伙在刷洗擋風玻璃,我又沒來由地笑了起來。我向後用力頂著椅背,在褲子口袋裡找零,然後抓了一大把遞給洗車工人,眼淚幾乎掉下來。洗車工人一看這麼一大把錢,訝異得合不攏嘴。在接下來的兩三公里路程上,我都必須不時擦拭著眼睛。
我們望著他,不知該怎麼回話。我還喘不過氣來。
我轉過頭看他。
還好運氣不錯,我站在所有人的後方。我往後退了幾步到底,這樣就能靠牆而站。我在胸前交叉手臂,低垂著頭,整個人感覺好了許多,不必費力保持身體平衡,稍微用腳撐住自己即可。這一趟波折已告結束。我只聽到周遭一些呼吸的聲響,寧靜包圍著我。
我們直接上到二樓。我走在最後面,這可笑的樓梯好像走不完,繁花似錦的壁紙圖案弄得我暈頭轉向。房間裡有幾個人在,但光線太昏暗,我看不清楚,室內僅亮著角落裡的一盞小燈。女人們看到艾迪都站起來,她們握住他的手,跟他吻頰,低聲對他講一些事情,順便瞥一眼站在艾迪身後的我們。這些女人看起來似乎對死亡很有經驗。艾迪介紹大家認識,但我沒力氣去辨認誰是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是臉上掛著微笑點頭答禮。自下車踩上人行道後,我才真的感覺疲累排山倒海襲來,我這下子好像是要操縱一個變成一百五十公斤重的身體,連舉起手臂都略感遲疑,好怕會因此哭出來。
「我要去車子裡。」我說。
我開始哼起我所彈奏的美妙旋律,從中感到一種至高無上的喜悅,是這麼近乎不真實,以至於我似乎聽到了伴奏部分的整個和弦,而且愈來愈清晰。我沉浸在生之喜樂當中,渾身充溢能量。我有點激動起來,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愈彈愈大聲,也哼唱得更大聲,我以三根手指就達到正常人兩隻手才能的效果。真是棒到不行。我的身體漸漸發燙,這輩子還從未跟鋼琴發生過這樣的美事。我從未彈出過如同今晚的樂曲效果。當我聽見一縷和_圖_書女聲加入我的吟唱,我對自己說,成功了,天使從天而降,將會抓住你的頭髮,帶你上天堂。
「我還滿喜歡這樣的。」她繼續說道:「跟你一起待在這種地方。就好像我們要遠走高飛一樣……」
「你好像以為全然否定掉這本明擺著的書,就很酷、很了不起。你就是一個他媽的作家!無論如何都是。」
「沒有事的。」我說。
我兀自咯咯笑了起來。她微笑看著我。「是怎樣……你怎麼笑成這樣?」
「沒,我很好。」
「那是當然的呀。因為你是智障加三級!」
「有啊。我很投入在寫這本書,不過我不能強迫別人也喜歡它。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寫而已。如果事情只能到此為止,那我也沒轍。」
我回到駕駛座上。艾迪睡在後座,半躺在莉莎腿上。發動車子前,我搖了搖頭。這個笨蛋原先竟想自己開車,可能的結果當然用肚臍想也知道——在方向盤上打瞌睡,車子偏到中央白線上,然後就永別了寶貝。我突然感到火冒三丈。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始終咬牙切齒。
「不是。」
已經入夜了,街道乾淨寬敞,大部分房子都不超過三層樓,比較沒有壓迫感。艾迪打手勢叫我停車。我們停在一家鋼琴行前面。他按著我的肩膀。
我在公路邊看到第一家開門營業的店時,就把車子停在消防栓之前,一語不發走下車。
還好她跟著我一起過去了。我身材比她高,可以摟住她的肩頭。商店的大門是關上的,這也是我所憂慮的,因為又必須去那些倒楣的樓梯爬上爬下。爬到一半時,我感覺自己好像正被一隻大蟒蛇活生生吞下,嚇得我臉色發青。當我栽在車子後座裡時,牙齒還直打顫。貝蒂擔心地看著我。
「我媽媽在賣鋼琴。」他說。
「喂!你們瘋了嗎?」他說。
我趁機對自己小小的智慧火花報以微笑,一路啃著餅乾打發時間,不時瞄瞄時速表,注意別讓指針晃進紅色|區域。我真的被自己打敗,我自問,我到底從哪兒獲得還能睜眼醒著的力量呢?當然,整個來說,身體還是很緊繃,脖子僵硬,下巴疼痛,眼皮灼熱,但我依然撐著,眼睛張得老大,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爬上了山坡,又下了山坡,偶爾會停下車來狂灌咖啡,然後再度踩油門駛去,其他三人睡得眼睛睜都沒睜開一下。這一趟旅程,猶如生活的縮影;路途因地勢而起起伏伏,景色緩慢更迭,孤寂的風吹著口哨透過微開的車窗灌進來。
「那本書對你難道完全沒有意義?」
「沒事,我很好。」
「如果是我寫出那本書的話,」她輕聲細語:「我才不會去問自己什麼生命有沒有意義的問題,也犯不著去想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才什麼都不是,但是你,你可不能這樣說,門都沒有……」
她走過來坐在我腿上。當她附在我耳邊說悄悄話時,我將她一把抱住。
「好啊,那妳倒說說看,我為什麼完全沒辦法再寫出一行字來?」
「你把我當傻子嗎?你以為不管什麼書,我都會拿來當神拜嗎?你以為只是因為這本書是你寫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我才把它捧得比天高嗎?」
「我們整晚都會待在這裡嗎……?」
「才不是。我講的是真的。」
「故意怎樣?」
「讓他們彈。」他說:「這又沒什麼,讓他們玩一下,也沒弄壞東西。是我朋友啦……」
我一個人鬼笑了起來,滿肚子惱火,讓我很難停下來。店老闆神色憂慮地看了我一眼。為了安他的心,我拿起鹽罐跟一顆水煮蛋,跟他示意說沒問題。怎麼可能有問題?我沒想太多就把蛋往吧檯桌面上敲,由於出力過猛,整顆蛋都砸爛了,弄得我滿手蛋花。老闆嚇了一跳。就這樣,我放下黏著破碎蛋糊的那隻手,用另一隻手拭去臉上剛剛湧出的淚水。我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老闆過來清掉這一攤髒東西,一句話也沒說。
「你知道嗎?樓上根本沒有多餘的床可以睡。」她說:「不知道我們該怎麼休息……」
我感覺自己來到夜晚的沙灘上,兩隻腳踩在水浪裡。月光照耀下,我瞇著眼睛。一股不知起自何處的滔天巨浪黑壓壓湧來,浪頂是一層如流蘇般細碎的泡沫。這浪千軍萬馬,如同以尾巴立起身子向前撲的蛇群。它似乎停格不動,維持了幾秒,隨即在我頭上瓦解崩落,發出裂冰的破碎聲。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剛剛弄翻了一張椅子,整個人倒在地上。手肘好痛。其他人都轉頭看我,眉頭紛紛皺了起來。我慌亂地看了艾迪一眼。
「有時候,我還會想你是不是故意的……」
「搞什麼鬼啊!?」他補了一句。
「艾迪剛剛睡著了。可憐的東西,他根本撐不下去……」
幾小時過後,所有人都睡著了。這並不令人驚訝。天氣還算好,隨著我們往南開,雪漸漸從景物中消失。高速公路空蕩蕩,因而我得以經常變換車道,以打破單調乏味的行車韻律。車道分隔線一截一截往前畫去,我試著在穿越車道時,不輾過白色線段。車子行進時有點搖晃。我不知道應該看手錶或里程表,以推估何時能抵達目的地。我的腦子開始像著魔般在這個問題上死轉,可是可不能這樣。我調高收音機的音量,剛好有個傢伙語調安詳地講述著耶穌的生活,並且堅信祂並沒有拋棄我們這些凡人。我希望他沒弄錯,也沒有胡說八道,因為天空一逕空無、令人絕望,沒有任何神賜的徵兆。更別說我完全可以理解,耶穌為何會掉過頭去、永遠背對我們。不管是誰,只要做過與耶穌同樣多的努力,之後都不會想再管我們了。
我往這條寬大、寧靜的街道走,一邊浮想聯翩,心情輕鬆愉快。僅僅為了這幾個腦海中的畫面,就完全不虛此行,我是如此沉浸其中,連那個二樓公寓都不想回去了。如果我早點想到的話,一定更累得一塌糊塗,不過那個保護愛作夢的人的天使,肯定會保佑我,讓我免於陰暗念頭的困擾。一切只會更好——當貝蒂跟我住到這個鎮上來,我們將不再談論那份倒楣手稿的下落,每天早上起床不用提心吊膽看信箱。我們會經歷美好的時光,也有難捱的片刻,這就是人生,卻不會再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們得以體驗生活的點點滴滴,所有事情和*圖*書都會讓我有如菜鳥般大開眼界、會心一笑。我重新進屋裡去,這些幻想緩慢地在心底融化開來。
「你這樣講,真的好貼心,不過你現在累到極點,所以只會看走眼。」
她點了一杯咖啡,我則又點了三杯。她抽起一根菸。
「喂,看到這些星星了嗎?你看看……」
「喂,你看起來生龍活虎的哦!」她說。
「真的啦!沒騙人。」他補上一句。
「真沒水準,怎麼沒跟我說過妳會彈琴?」我問道。
艾迪出現在他身後,很快看了我們一眼,隨即抓著那傢伙的肩膀,把他轉過去。
我把我的手放在她腿上,我很需要撫摸她。如果可以的話,我好想把她吃掉。
「妳知道,」我繼續說:「我一直在追求一些能讓我覺得活著有意義的東西,而跟妳在一起,可能是我所遇到過最重要的事情。」
「對呀,我可沒胡說。那並沒有很複雜。」
「很抱歉,」我說:「我不應該這樣……」
貝蒂沒穿胸罩,感覺是如此之美妙,我差點把我們給摔在地上,因為琴凳沒有椅背。還好我在最後一秒鐘穩住身體——我還小叫了一聲——避免了災難發生。我這下感覺自己真要累死了,我最後一絲力氣,就像日本庭園中的櫻花般隨風飄散。即便我是個勇士,也當知極限何在——《孫子兵法》裡也這麼說。我在她的毛衣裡打了個呵欠。
我就這麼小碎步走到街角邊,把菸蒂扔到對面的人行道上,再度掉頭往回走。這一回,我想坦白承認,貝蒂說的有道理。有時候換個地方待待,真的讓人感覺不錯。除開就我而言,主要是因為能把那些小小的苦澀日子拋在身後,即便只有一兩天,也是件好事……這麼一想,我還真驚訝自己居然會這樣看待事情。回顧貝蒂放一把火燒掉房子後我們所過的生活,我無比驚訝自己會說體驗到「苦澀」的感覺。我們當然不會每天都笑嘻嘻,但存在過一些美好時光卻是無庸置疑,任何有腦子的人也很難期待能獲得更多的喜悅。沒錯,就是因為我那本書從中作梗,才讓我們的生活變調。是否只要關上身後的大門、跳進一部車子裡,讓一切從零開始,我們的生活就會更加精彩?而且更順暢、更容易?此刻我真的好想嘗試看看。我想像自己搭著貝蒂的肩膀,跟她說:小美人,時候到了,讓我們再次上路奔向新生活,不要再弄什麼披薩了,也不要住在城市裡,並且完全忘掉我的書——如何?
彭果朝我們跑過來,我差點絆到這隻笨狗,滑倒在雪地上。我勉強撐住。或許只消一陣風襲來,就能把我吹走。
「沒有。我好得很。」
「沒什麼……因為我好累好累喔。」
如果我在幾分鐘前聽到這樣的難題,一定會大驚失色,不過我現在是面不改色。我一說話就屁股痛、呼吸也痛,思考則比登天還難——不過,我還是在說話、在呼吸、在思考。
快到目的地前,我叫醒他們三個,問他們睡得可好。這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看起來小巧可愛。我們慢慢開進鎮上,艾迪靠到前座椅背上為我指路,女孩們則對著小鏡子整理儀容。
貝蒂來找我,坐在旁邊的高腳凳上,我才剛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