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妳再玩哪。」我說。
她把裙襬放下來,低著頭,從洋裝最上面重新扣回釦子。
「沒問題。」
「我們可以放在店裡,跟鋼琴擺在一起。」
她巧笑起來:「什麼啦……難道我不可以盯著你看嗎?」
「妳去蹓躂蹓躂啊,別為我傷腦筋。小美人,太陽就是因為妳才這麼耀眼的。」
「我實在是受夠了。」她說。
他的喉結往外突出像個畸形的關節,讓人想把它再推回裡面去。
他在底下擺了擺手,頗為沮喪。「我了解……你就直接把那塊他媽的玻璃給打破吧。」
「我還要再買一塊蘋果派。」
「還需要其他東西嗎?」她問。
兩點整,我準時把店門打開,看了一眼街上各處,感覺一下情況。看起來不錯。如果我想買架鋼琴的話,一定會選這個時候上門。我去坐在店後頭一個顯得陰暗的角落,然後像隻飢腸轆轆的毛茸茸大蜘蛛靜止不動,虎視眈眈地盯著那扇他媽的店門。
我搬出這個倒楣的傢伙,提在手裡。我們回到家。橡膠樹的葉子就像護身符般叮噹作響;閃耀一如雲母石的光彩;飄動起來,彷彿耶誕夜降臨。這是一株無與倫比的橡膠樹,而我剛剛給了它一個重生的機會。
「動作快點!」她說:「老天,快點快點!」
「妳知道為什麼有人會做出這種事嗎?」我問道。
「你這麼說,好像我們已經發了一樣……」
「什麼?妳覺得賣出一架鋼琴還不夠好嗎?」
安妮兩眼老盯著我不放。我在下樓前,回她一個冰冷如墓碑的眼神。我可是超怕人家把我當作隨便的傢伙。我經常注意到,凡是能避免掉亂七八糟關係的人,都混得比較好。不時提醒自己有個靈魂,並且好好照料它——我從來都不會覺得很教條,甚至這是迄今真正讓我感興趣的唯一一件事。
「可以啊。不過這讓我想吃點甜的……」
我不疾不徐朝鋼琴行走回去。一小塊熟爛的蘋果丁懸在包裝紙上,如同一顆淚滴。我在人行道上停下來,噘嘴把蘋果丁吸進嘴裡。還好天堂在人世間一文不值,這讓所有事情得以安分地待在自己該待的地方。那麼,哪裡是一個人真正該待著的地方?肯定不是為賣鋼琴傷腦筋——這分明是一個笑話,我不應該因為這件鳥事就萎靡不振,從此人生變黑白。不過,一小塊甜美如春日晨光的蘋果派,則不在此之列。我體悟到,我把賣鋼琴這件事看得太沉重了。人很難不被自己愛鑽牛角尖的瘋狂所折磨,必須時時保持警醒才對。
「巴柏,你有沒有兩三樣可以塞牙縫的東西?」我問。
「有啊。」
我瞄了一眼凌亂的床鋪。實際上,我們真的耗掉許多時間在想方設法擺脫困境,為了讓自己的生活可以更好而死命掙扎。不過,令人尷尬的是,我們以為虛擲的時間,其實也沒有白白浪費,因為有這麼一大牆的書哪。
「我自己可是笑不出來。不過我會面對問題,接受考驗!耶!」
「狗屎!絕對不可能!我才不過離開妳十分鐘……」
「我很抱歉!」我說。
我在床上躺平,微笑注視著天花板。
她的笑容這麼燦爛,臉龐看起來豔光四射,就好像我剛剛跟她求婚一般。
「你是怎麼了啦?」
「不打擾你們了。」我說:「好好睡,晚安。」
我帶著一個小罐子跟一支畫筆回來,立刻爬到梯凳上去,在櫥窗上略高的地方,寫上「鋼琴低價折讓」幾個大字,占滿整個寬邊長度。我往後退了幾步,查看效果如何。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陽光下的鋼琴行看起來像是淙淙小溪上的瀲豔水光。我從眼角就瞄到,為了好好看上一眼,幾個在人行道上經過的人都放慢了腳步。銷售的第一條準則:讓人知道你的存在。第二條準則:大肆宣揚。
她向我遞來這張單子,我的眼睛簡直無法從上面移開。我目瞪口呆地用手背拍了拍訂貨單:「老天!為什麼不是我賣出去的呢?妳能給我一個解釋嗎?」
但她飛快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壓在她的乳|頭上,再一次近身磨蹭我。這一回,我把她整個人往貨品架推去。
整間房子聞起來有股酸奶的味道。我不知道這是由於樓下賣牛奶的關m.hetubook.com.com係,或是這個初生兒所散發出來的氣味。對於像我這種無法忍受乳製品的人而言,這樣的味道實在噁心。當媽媽為他拍背順氣,小傢伙盯著我,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之後他吐了一點奶在自己的連身衣上。我有點要昏死了的感覺。幸好巴柏這時走過來,取出一瓶酒。
我開始接掌所有事情那天,我們賣出了第一架鋼琴。那天,我一早就小心翼翼擦拭著櫥窗玻璃,甚至用指甲刮掉一些細小的髒點。高一點的地方,我就站在梯凳上保持身體平衡繼續擦。貝蒂喝著咖啡,站在人行道上嘲笑我的大費周章。她用的碗有兩個把手,整個鍍銀,正冒著熱氣。妳根本什麼都不懂,以後妳就會知道,我對她說。
她轉過身,開始解開洋裝胸口的釦子。
我努力保持著深藏不露的微笑,一邊大啖炸花枝丸,佐配辣醬。女孩們都超愛這種炸丸子。
「不要鑽牛角尖了。」我說:「每個人都很需要放聲大叫,即便方式或有不同。」
「哈囉,巴柏。」我說。
「好啊,可是你承認我這一牆的書真的讓你很意外吧。」
我大著膽子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不過動作有點笨拙,就像手裡拿著滾燙的木炭一樣。她絕望地看了我一眼。
「真是不得了!可是你也看一下天空有多藍!出去走走不是很好嗎……」
鎖上店門時,我絲毫沒有後悔。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但我也不願意繼續考驗自己的運氣,能賣出一台鋼琴已經夠幸運的了。我們走上人行道,挑曬得到太陽的那一邊漫步著,貝蒂一邊跟我講述銷售經過。我假裝津津有味地聆聽著。其實,我對這件事一肚子悶火,我心不在焉聽她滔滔描述,心裡卻寧願去想待會兒我要點蟹肉丸子來大快朵頤一番。這個在我身邊噼哩啪啦東講西講的女孩,讓我聯想起一群閃爍炫麗的小魚,在水底自在優游。
「嗯?你在講什麼呢……反正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借你幾本,不過讀的時候要小心拿,我是說真的,尤其是那些精裝書。」
「不行,我真的做不到。我一上來就覺得兩腿發軟……」他尖著嗓子發愁。
我把一包薯片放進她手裡,然後我們爬上樓去。廚房裡沒人在。等著其他人會合的同時,我們倒了兩杯酒。我拿起自己那一杯,跟金魚碰杯。
「巴柏,你有空嗎?」我問道。
外頭清涼的空氣讓我感覺很好。我跟貝蒂提議散散步再回家。她點點頭,挽著我的手臂。樹梢上已經冒出幾簇小小的新葉在風中輕舞,整條路上都聞得到嫩葉的清香,而且香氣愈來愈清晰。
「別再想了。」我說:「我希望我們上樓去,跟其他人平平靜靜喝上一杯,妳說好嗎?」
「妳覺得如何?開張第一天就賣掉一部鋼琴,這莫非是個徵兆?」
我四處張望,看看撒旦是否偷偷躲在某架鋼琴後面冷笑。我再一次見識到人生變幻莫測的威力——它竭盡所能、想方設法,就是要來震撼你。我不由得對這樣的人生脫帽致意,謝謝它來這麼一記陰險的狠招。我聞到貝蒂的髮香。是的,我,我當然也懂得作弊的竅門,我是不會輕易被擊倒的。為了更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咬了一口蘋果派。奇蹟已然完成,風暴逐漸遠離,身後只剩下一點點沉悶的風聲而已。眼前再度復現一汪平靜的大海。
她的膝蓋在桌子底下碰上我的膝蓋。
洗臉檯的排水孔塞住,水流得到處都是。我把塞子拔起來,再把浴室的門打開,乍見安妮手裡抱著嬰兒杵在那裡。這個安妮,頗有幾分姿色,不過嘴形有點塌,眼神透著凶光——屬於閒人勿近的妞兒。
「我沒誇張啊。」
「喂,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她說:「今天幹嘛這麼卯足全力?」
我在想為何她突然一下子就以「您」來稱呼我。是這麼詭異,害我忘了回答她的問話。
「別找我太多零錢哦。」我說:「我老婆不想再聽到,我又在嘮叨褲子口袋裡有個破洞了。」
她在我的咖啡裡加糖,笑盈盈地輕輕幫我攪拌,雙眼沒離開我一秒。她的眼睛有時會散發某種難以置信的迷人深邃。有她在身旁,有時我瞬間就飄飄然有如人在雲端,徹底被打敗了一般地為她和_圖_書絕倒,眼睛讓四射的豔光照得都快張不開來。
「你知道,我這樣問並不是要煞風景,只是不希望你之後太過失望……」
「妳好。」我說:「待會兒要注意別踩到地上的玻璃碎片。」
「有時候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她說。
當我埋首撿起一盒盒杏仁果時,她把洋裝的裙襬往上撩,背部倚著擺放罐頭食品的架子。她的白色小內褲像一把野火的閃光,迅速竄進我的腦子裡。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手到擒來。我差點說服自己這種誘惑任誰也難以招架,但又提醒自己,如果你做了,如果你只是因為一個迷魅的影像,就讓自己的靈魂跪倒在地,那麼你就是個等著被幹的孬種。我再一次凝視著眼前的畫面,才下定決心。人真的不是東西,什麼都不是。但就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是東西,才能長出東西來。這個想法迅速充塞我的腦際,變成我急救箱裡的必備良藥。我輕輕地執起她的手。
我衝到巴柏的店裡。巴柏是那個賣牛奶的白子——這是誇飾法,他實際上不是白子,而是金髮白膚那種體質,不過我從沒見過顏色這樣淡的金髮白膚。店裡有兩三名婦人堵在貨品架前,為一些沒用的東西傷腦筋。巴柏正在收銀機後面堆雞蛋。
「巴柏已經一個多月沒碰我。」她帶著哭腔:「自我從醫院回來後都沒有,老天,這簡直快要讓我抓狂。你覺得我這種想要的感覺是不正常的嗎?你覺得我應該靜靜等他動作,才是正常的嗎?」
「巴柏,應該抱他去睡覺了。」安妮嘆道。
貝蒂叫我吃飯的時候,我也大功告成了。我環視店內一圈,每一架鋼琴都亭亭玉立,在光線下閃閃發亮。我覺得彷彿遇上了一支好球隊。我爬著樓梯上二樓,爬到一半時,回過頭來跟它們打了個招呼:「兄弟們,就靠你們了,可別讓樓上那個女孩把我們看扁。」
「我想,我們應該來慶祝一下。」我說:「有什麼事情能討妳歡心的嗎?說來聽聽。」
他一直抹著額頭上的汗水,我則直接爬到二樓窗子旁。阿爾奇人在裡面,所有水龍頭都打了開來,水嘩啦啦流瀉。我轉頭看巴柏:「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
我用手肘往玻璃窗撞過去,把窗戶打開,跳進浴室裡頭。我對自己的神勇頗為滿意,今天這一天總算沒有白過。我對阿爾奇眨眨眼,把水龍頭關上,他的嘴邊滿是發亮的淚水、鼻涕。
我尾隨巴柏跑進房子旁邊的院子去,貝蒂則進屋上樓。草皮上橫擺著一架很高的梯子,我幫巴柏一起扶正梯子、靠在牆上。天空亮澄澄的。巴柏遲疑了一下,兩手握住梯子,往上爬了兩級後停住。
她繼續看著我,一面撥開洋裝把另一邊的乳|房亮出來。我必須承認,這對巨|乳不容小覷。我點了點頭。
「是呀,肯定會改善的。等到哪一天晚上我都已經睡著了,他才終於決定要做。這天晚上一定會是我累得半死,睡得跟石頭一樣沉的時候,他才來把他那東西弄進我下面,一點也不管我是睡了或醒著……」
她帶著阿爾奇走進小孩的房間。巴柏請我去準備一下杯子,他只要五分鐘就能處理完畢。我於是彎進廚房。安妮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的乳|房一端正塞在第二號小鬼的嘴裡。我對她笑一下,然後去找杯子。我把杯子一個接一個排在桌上。我們聽見好像幾大盆水的排水聲。反正我也無事可做,就在桌邊坐下來。眼前的這隻乳|房,規模前所未見,我忍不住盯著它。
「好啊,你喜歡就好。我呢,我可不一定,我或許會出去散散步,我再想想……」
「是啊,安妮已經在門後跟他講話講了十分鐘,他都沒回話,而且在哭。我們還聽到水龍頭流水的聲音……可惡,我正輕輕鬆鬆在看電視呢!幹嘛生小孩啊!」
「沒辦法,即便我很想要,也沒辦法。」我說:「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隨便。」
女孩們在準備晚餐,忙得有點團團轉,我們幫忙遞著橄欖。食材下鍋,巴柏拉著我到他房間,去參觀他的偵探小說收藏。有一整面牆那麼多。他站在書架前,兩手扠腰:「如果你一天讀一本,至少要花五年才讀得完。」
我安https://www•hetubook.com•com慰她:「我們都會這個樣子的啦,沒什麼大不了的。」
「對呀。」
「我知道,但我不是為了錢才做這些事。我是為了驗證一個理論。」
「我要付酒錢。」我說。
「我要一點那種白色的東西,就是你在玻璃外面寫『軟乳酪大出清』所用的東西……」
「該死!阿爾奇把自己關在浴室裡面啦!他出不來了!這個死小孩,怎麼那麼笨!我現在要從窗戶爬進去開門……不過老天,好高喔!」
「有啊,我想吃中國菜。」
「巴柏,謝謝你們今天的招待!」
我去當作家,並沒有一炮而紅。這回來當鋼琴銷售員,我想要拚一下,希望別又跌個狗吃屎。我的賭注是,這個世界應該不至於毀了你的所有熱情。
阿爾奇低頭看著鞋子,一邊踏著水花,發出啪答啪答的聲響。他可能會滿在意父親所講的最後一句話。貝蒂拉起他的手說:「來,你跟我,我們一起去看故事書。」
我腦子裡轉著這些想法,繼續往前走。我對自己發誓,如果今天沒有業績,也絕不發神經找自己麻煩。我要處之泰然。說是這麼說,不過如果能賣上幾架,當然也是好事一樁——我一邊自語著,一邊推開了店門。貝蒂坐在結帳櫃檯後面,一臉笑意,拿一張紙撮著風。
吃過飯後,我們幾個人隨興打了幾局悠閒的撲克牌。每個人旁邊都放著各自的酒杯,連菸灰缸也一人一個。從我坐著的角度,可見窗外的月亮。一切無比尋常,但我卻很開心能與月兒打照面。即便自己像是在做白日夢,也必須好好自導自演下去,因為所有超脫與昇華的感受都將由此而生。牌戲並沒有讓我如坐針氈。當我沒看著月亮時,就觀察他們三個,而謎一般的感受依舊是如此深沉、盤根錯節。一朵稀薄的雲影幾乎籠罩住月亮,揭開神秘面紗的機會就此稍縱即逝。我逐漸失去重力的束縛,感覺也遲鈍起來,全身沐浴在一股舒緩宜人的喜樂當中。我經常會有這樣的感受。
我感覺有一股憤怒的震波自她腹部如同一枚魚雷般射出,整間店頓時煙硝四起。她的眼睛映著餘燼的火光。
「你是說阿爾奇反鎖在浴室裡?」我說。
「喔不。」我說:「妳想想,我們已經連續五、六天都在散步逛大街,我實在受夠那部車了……今天要開店一整天,我不會離開結帳櫃檯半步。」
「這有什麼?因為我決定要整頓一番,就這麼回事!」
「好吧,你趕快下來。」我說。
「我不知道。不過肯定會改善的。」
「當然有啊。你到樓下店裡去找。」
「你只看偵探小說?」我問道。
我不留痕跡地推著貝蒂往前走,我們迅速消失不見。剛下到一樓,我聽見巴柏大喊:「嘿,很高興你們兩個來玩哦!」
她一隻手抓著頭髮,嘆了口氣。
他在收銀機上打下價錢,我收回零錢,然後上樓。
我跟巴柏下樓到店裡取點東西。我覺得如果發生戰爭的話,這家店比起鋼琴行來說,可謂既實用又令人安心。店裡甚至有那種大蒜口味的硬麵包,有效期限從現在算起還長達五年。用來搭配脫水的魚湯包,可說恰恰好。
「怎麼搞的?這株老橡膠樹真是有點讓我心疼呢……」
她搖著那張紙搧風的姿態,讓我覺得很古怪,尤其現在還是冬天,儘管太陽高掛,也還不算特別熱。我感覺到氣流顫動,突然間,我整個人僵住,臉色刷白,彷彿我剛剛踩到地上的釘子。「不可能!」我說。
我實在沒心情說笑:「不怎麼樣,簡直要去求人家來買了。」
雖然我並非身懷走鋼索的絕技,但兩層樓的高度對我只是小兒科。
「安妮……」我終於說出口了。
我們剛好路過巴柏的店,看見他匆匆跑出來,魂不守舍。
我轉過頭去。是貝蒂在問我。我沒聽見她下樓的聲音。
店裡的光線已經暗了下來。我在一片昏暗中搜尋了一會兒零嘴點心的位置。杏仁果是我的小癖好,剛好都放在下層的架子上,所以我就蹲下來挑,慢慢在手邊堆成一座小小山。我可能有點心不在焉,因為我沒聽見她走過來的聲響,只是感覺臉上有一股輕微的呼息掠過。然後她立刻抓住了我的頸子,把我的臉壓向她的兩腿之間。我放掉手中的杏仁https://m.hetubook.com.com果,立即退開站了起來。
「真的嗎?」
「喔,你知道嗎?這段時間每個人都癡癡地在等客人上門。」
「而且這時候小鬼都去睡了,我們就可以安安靜靜吃東西!」巴柏補充說明。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在訂貨單本子上亂塗亂畫,結果鉛筆啪地一聲斷成兩半。我走到門外兩三次,在人行道上觀望,看是否會有奇蹟發生,不過只是徒然讓自己失望。真的愈來愈難以忍受。我的菸灰缸已經擠滿了菸屁股。我們怎麼可能抽菸抽成這樣?我們怎麼可能一輩子一事無成,搞得自己灰頭土臉?我想著,這人生的爛攤子也爛太久了。我一點也不喜歡在大白天就滿腔心如刀割的感受,不由得如此嘀咕著:對於一個鋼琴販子來說,想要賣出一台鋼琴的願望,難道是個荒謬的想法?我真的要求太多了嗎?希望隨便來賣賣,就犯了驕傲的罪過嗎?一個賣不出鋼琴的鋼琴銷售員,到底算什麼東西呢?焦慮與荒謬,是這個世界的一對乳|房——我大聲說出這句話來取樂,沖淡無力感。
「你很難想像……我他媽的有懼高症。這是真的,我沒辦法往上爬。」
我想了一秒,然後伸出手越過桌面碰了碰。乳|房有熱度,表面光滑,可以清晰見到藍色的血管紋路,很像我們會拿在手上把玩的標本。她閉上了眼睛。我把手收回來,站起來去旁邊看游來游去的金魚。
她慢慢嘆了口氣,一邊脫掉毛衣。
「誰說的?」
嬰兒的啼哭聲把我喚回地球。巴柏罵了個髒字,把牌摔在桌子上。安妮也站起來。我幾乎已經沒有籌碼可用,有點不了解怎麼會這樣。阿爾奇接著也醒了過來,這次輪到他哭。這個「哭」的意思是,驚天動地的怪吼怪嚎。
走到某個街角,我們在一個垃圾桶前停了下來,因為有人丟了一棵橡膠樹在裡面。雖然是人家不要的,但這棵樹還是很美,枝葉繁茂,只不過有點缺水的樣子而已。我突然很想要養這株橡膠樹。它就像是一棵可憐的椰子樹,在一個亂七八糟的小島上奄奄一息。
「妳知道,」我繼續說:「我們其實也不應該想太多有的沒的,聽說這段期間生意都很難做。大家都這樣。如果今天沒人上門,我一點都不會驚訝。我是整個全球經濟問題的受害者。」
嬰兒哭了起來,扭曲著一張紫色小臉,面目可說極為可憎。
「而我又是發什麼瘋了」她接續道:「我想我太醜了,讓你都不想要我……」
安妮似乎被某種迷亂的狂熱所穿透,從頭到腳顫抖不已,雙瞳噴火,貪婪地盯著我。我還來不及想出適當的回絕之詞,她就扯開洋裝露兩點——撲向我。
「您的鋼琴生意,情況怎麼樣?」她問道。
「你在這裡玩得開心嗎?」我問道。
「哈,哈。」她應道。
她走過來圈住我的手臂,臉擱在我的肩榜上:「就是你賣的啊!幸虧有你做了那麼多事,才賣得出去。」
「你摸摸,」她說:「摸看看,你就會了解……」
「喔,我只是要簡單散個步而已。天氣還是很好……嘿,你在自言自語喔?」
「你是怎麼了?您哪根筋不對了?」她尖聲尖氣抱怨。
她一隻腳站在我的兩腿之間,撩開下面靠上我的大腿骨。我再度閃了開。她喘著大氣,就好像剛剛跑完一千公尺。在微微的昏暗之中,她的胸脯顯得更為壯觀。她像是一團猥褻的白色雲塊,一對乳|頭都瞄準我進攻。我舉起一隻手。
即便事態如此低迷,我還是當仁不讓點了一杯雙份威士忌,加入兩指幅的可樂。上了年紀的老闆娘在櫥櫃裡翻找我要的一條濾嘴菸。她滿臉通紅地直起身子,紮起的髮髻已經有點散亂。我在她面前放了一張鈔票。
「好棒的一天啊!」我說。
「已經聞得到廚房傳來的香味了。」我說:「我們去看一看好了……」
「哇哇,」我開玩笑說:「真材實料哦!」
我們靜靜地沿著街道走去。有時,兩人間的靜默無聲,能夠散射出如同鑽石般的純粹無瑕之光——我們兩人之間就是這樣。這正是我此刻想說的話。當然,此刻街道看起來已經不再是街道的樣子了,路燈光線昏暗如同在睡夢之中,人行道乾淨得發亮,風扎得臉癢癢的,你感到你們之間升起一股無法言說的喜悅。和*圖*書讓你驚訝的是,你還能夠保持如此寧靜清閒的心情。你背對著風,為她點起一根菸,居然連手都很聽話,沒有任何一絲抖動壞了氣氛。
「來吃蘋果派囉!」我說。
「是啊,現在大家都在苦撐呢!」
起初,我們只是覺得有個小裂縫,不過如果走近一點看,就發現眼前其實是個無底的深淵。有時,人們內心的孤寂,是如此深不可測,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甚至牙齒打顫。
「而且我們現在也還過得去,」她補充說明:「手頭上的錢,還可以撐上一個月。」
「哈、哈。」我衝口而出。
「好,」巴柏說:「那是哪個倒楣鬼要來擦地呢?我,就是我!我整天收拾這個小鬼闖的禍就忙不完了!」
「在低一點的架子上,有一些科幻小說。」
「很好,非常好。」
她咬著嘴唇,一邊慢慢撫摸著肚子,孩子氣地呻|吟了一聲。
「喔,對我來說,這就綽綽有餘了。你想看一眼訂貨單嗎?」
我走近櫥窗,接著在底下加了一行字:「史上罕見」。這好像引起貝蒂的玩興。幸好,和她在一起,有時也能無事一身輕。她堅持要再加點料,於是在門板上寫下:「大降價」。
我只是想試一下運氣看看。有時可以一舉成功,正如免錢玩樂透一樣,可以給人帶來好心情。老闆娘遲疑了百分之一秒。我如同天使般對她微笑。
擁有過這樣的散步,就可以一生無憾了。不管你有怎樣的雄心壯志,經過這樣的蹓躂,一切終將歸零。這是一場足以深入人心的散步,足以促使一個人坦承自己熱愛生命。我抬頭挺胸往前走,渾身充滿動能,甚至瞥見一顆流星劃過天際,不過也來不及許願。如果可能的話——該死!——哦親愛的上帝,請您讓天堂也能這麼美好,讓它有點像這時候這樣。感到身體有力量,心情又無比輕盈,真的再好不過了。這讓我想起十六歲的自己。那時候我去跟女孩子約會時,會沿路開心地踢著罐頭走走跳跳。十六歲的時候,我尚未想過死亡,還是個可笑的小傢伙。
「喔老天爺,阿爾奇,你到底搞什麼鬼呀!」
「不要太誇張。」
當老闆娘在打包甜點時,我把原先放在櫃檯上的鈔票偷偷拿回來。她用一張薄紙包我的派,然後放到我面前。
「對,沒錯。不過也……」
「我只是希望你幫個小忙。」她咕噥道:「只是想知道自己這個人是否還存在而已……」
「你知道嗎?」我說:「我們真的被當作傻子耍。那些人隨便丟給我們麵包屑吃吃,好讓我們別去碰蛋糕。我說的還不只是書而已,他們真是心機算盡,只為了趕走我們,可以為所欲為……」
「你在講什麼啊?」
她咬了咬嘴唇答道:「喔,跟你說,你根本無法想像它們脹得有多硬,都讓人覺得疼。」
安妮和巴柏一人抱著一個嚎哭的怪物回到廚房。我只給自己三秒鐘,飛快離開尖叫的地獄。
「嘿,你看,它又要長出一片新葉子了!」
我感覺路面可能會有打滑之虞,所以轉入慢車道。
「你知道嗎?那小鬼永遠都在我下午休息的時候搞飛機。」他更進一步解釋:「伊底帕斯不只跟他媽媽上床,還殺了他爸爸。」
「啊,時間到了……」安妮嘆了口氣。
「沒有啦,隨口說說而已……喂,可以幫我看一下店嗎?五分鐘就好。我去買條香菸,順便透透氣。」
最後安妮和巴柏留我們下來吃飯。他們堅持要請我們,我和貝蒂互望一眼,我對她說,妳來做決定,因為是妳想去吃中國菜的。貝蒂點頭說好,所以我也欣然同意。
「那就去吃中國菜!」
巴柏這時候也跑上來了,氣喘吁吁。他看了滿地一灘灘的水一眼,然後望著我說:「你無法想像一個三歲小孩可以搞出多少名堂。就在昨天,他差點兒把自己關在冰箱裡面!」
「不用了,就這些。謝謝。」
「準備好囉?要出去逛逛嗎?」我問道。
她有點神經質地笑了一下,然後拉開收銀機,找錢給我。
「妳可有準備幾塊小蛋糕,淋上一點玫瑰花果醬,等著送上來?」我問道。
我整個早上都拿著亮光蠟和抹布待在店裡面,徹徹底底逐一把每台鋼琴擦得光可鑑人,幾乎像是給它們洗了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