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對耶。看到了。很顯眼!」
她打開車門:「如果你也覺得不錯,那我希望你趕快來強|暴我。」
事實上,她覺得暴雨二字還難以表達內心的驚恐。雷雨一步步進逼,危險萬分。這一刻我突然醒悟:這場雨是衝著我們來的,而且直接撲了過來。我們窩在屋裡一個角落,坐在羽絨被子上。我感覺有個怪物正試圖將房子連根拔起,拚命撞擊著它。我們時不時就瞥見牠眼角的青光閃過窗邊。貝蒂的膝蓋抵緊胸部,兩隻手摀住耳朵。真是他媽的好極了!
「不錯啊……可是過不了多久,就會讓風景變醜。」
「什麼跟什麼,很遠的樣子嘛……我們到底要去哪?」
至少,我知道怎麼走回去,只需要朝著光點前進即可。只不過我感覺自己彷彿站在喜馬拉雅山的山腳下。
她加快了動作:「好啦,我會趕快。不過你怎麼不告訴我要幹嘛呢?你是怎麼了?」
我去打開車子的行李廂。如果那個店員沒有亂說,那我還來得及。我從包裝盒裡取出覆盆子奶油蛋糕,然後一根手指插到蛋糕裡。嗯,太棒了,這個麻煩的蛋糕解凍得剛剛好。我把蛋糕捧到貝蒂面前,她臉都紅了起來。
「對吧?」我加了一句。
「能夠買到像這樣的東西,真的很怪。」她說:「感覺不太可能。」
快回到木屋時,我們發現有一隻獾在我們的垃圾桶裡找東西吃。我從未見過這麼肥的獾。我們距離牠約有三十公尺,我亮出刀子。
她沒有答話。我從口袋裡取出文件遞給她。
「對啊,或許他們已經決定等到我五十歲再說。」
「這些東西可以讓我們撐三天。」我說:「如果妳邀請我去妳家小住一下的話。」
「有點耐性好嗎?」我說:「就讓我帶妳去,別多問……」
我將刀子舉過頭頂,一聲長嘯,沿著斜坡殺下去,試著回想人們屠熊的方法,不過在我到達之前,那隻獾已消失在暗夜之中。如果牠沒有溜走,我反而可能會受到驚嚇。在最壞的情況下,我會先停下來丟牠石頭,繼而觀察牠的反應,再做打算。
車程接近尾聲,我們爬上一座林木茂密的小丘陵。這有點令人意外,因為這個地區樹木罕見。讓人不由得想著,這片樹林是所為何來呢?不過我並沒有想太多,因為兩眼所見的景致實在是美翻了,彷彿憑空蹦出來的樣子。道路曲曲折折往上延伸。我轉進右手邊的一條小路。貝蒂坐直身子,眼睛圓瞪。「我的天啊,你帶我到哪啦?」她咕噥道。
她只好等著。不過最後她被單調的景色弄得昏昏欲睡,頭終於倒在椅背上,偏到另一邊。音樂沒有開得很響,路上沒車,車速飆到九十、一百公里。
「我懂了。不過真的就是這樣。」我說:「所有這裡的一切,全都只屬於妳。」
我享受著達陣得分的滋味,靠在賓士車的擋泥板上,捏著自己的鼻尖。
「媽的,太難搞了吧。」
「拜託別又開始了。」
我靜靜啃著一支煙燻雞腿。
我微笑不語。在最後幾百公尺,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我把車停放在一棵樹下。日光絕美動人。我等著車子安靜下來。
「妳別動。」我說。
我看了手錶一眼。預計的時刻已經到來。
「絕對是妳的。」
「那鋼琴呢?還順利嗎?」
「在右手邊,妳看到那顆巨大的石頭了嗎?形狀很像是一個側臥的人。」
我拎起外套下樓去。微風輕撫,陽光耀眼,天空碧藍如洗——我的計畫完美啟動,連時間都估算得很準。我早就想到她一定又會東拖西拖,不過這都在計算之內,時間仍舊掐得剛剛好。那個店員跟我保證,從冰箱拿出來後,至少還可以撐上兩個鐘頭。我瞥了一眼手錶,還有四十五分鐘可以耗下去。我按了按喇叭。
我跟她說祝妳身體健康,我們相互舉罐致意。漫天的灰塵漸漸又沉澱到地面上。我們在一起生活,已經接近一年。某種程度上,我已經學會如何在適當的時機,掌握自己的運勢。我可不願意都三十五歲了還少一根筋,還要問自和-圖-書己有什麼東西值得奮力一搏。這會讓我皺眉頭,讓我煩悶得整晚都在外面街上晃。
「我一想到……」她兀自喃喃低語:「我必須等到三十歲,才能收到這樣一份禮物……」
「對啊,很可能哦。」
「我昨天晚上夢見你的書出版了。」她說。
「為什麼我們總是運氣不好?」她問。
而我這邊,我知道我的重量級演出效果震撼。生日任務,圓滿成功!甚至那間房子,她也好喜歡。不過就是間不起眼的小木屋嘛,但是她輕咬著嘴唇,手指輕輕劃過窗台,在裡頭不停轉啊轉,也不准我將菸灰隨地亂彈。我想著,待會兒我們就會在娃娃屋裡玩辦家家酒。我們也真這麼做了,完全如我所料,除開我倒在紙杯裡頭的是真的香檳。
「老天!這哪叫下一點雨!根本是暴雨!」
「不要。一點都不想。」
「妳怎麼了?睡不著?」
我感覺自己好像置身於淋浴間,同時打開兩個蓮蓬頭狂沖,而且是將水量轉至最大。我將鑰匙塞入口袋,吸了一大口氣,發足狂奔。希望這一次不要又滾下山去——完全不誇張,地面相當滑溜,覆蓋有二公分深的雨水。
「好,現在,妳可以下車了。」我說。
「還可以。昨天早上賣出去第三台。」
我從昨天開始準備,到超市買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有幾樣東西比較貴,所以我偷偷換了價格標籤,完全偷渡成功!
「對,艾迪,我知道我說話聲音有點小,不過她就在不遠處,正在洗澡……」
貝蒂的頭頂也滴到一滴水,她立刻跳起來,目光驚駭地看了一眼天花板,彷彿看到惡魔現身。她拉起被子蓋上膝蓋。
「喂,」我說:「妳自己看著辦。我呢,一分鐘後就上路。」
「妳覺得怎麼樣?」我問。
「我們待會兒肯定會淋到一點雨,」我說:「不過這死不了人。」
我們在入夜之際抵達鎮上。雨勢漸漸緩和。我們停在一個紅燈路口,貝蒂打了噴嚏。
我拉來羽絨被子蓋在她頭上,推她走向門邊。在最後一刻,我發現忘了帶收音機,我把它套在一個超市的塑膠袋裡,撕破袋子底部,讓收音機的提把露出來。貝蒂僵在原地,動都不敢動。我打開門。
「像這樣的超級大雷雨,我還真沒見過幾次。」我說。
「小心一點。」
我就這麼一路滾到車子旁邊,頭撞到輪胎,渾身痛到不行,不過我仰躺在地上一會兒,試圖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六十歲時摔這麼一跤恐怕就回天乏術,不過在三十五歲時,這只是小兒科。儘管夜色漆黑,我依舊看到車門把手在我頭上閃著光。我攀著把手站起來,必須拚命回想跑來這裡是要找什麼東西,彷彿被一罐膠水當頭淋下。應該是跟蚊子有關。啊,沒錯,是要來找殺蟲劑,我相當清楚事前的準備萬分周全,一定有殺蟲劑。
「嗯,看到了。」
十點整,她終於現身,我發動車子。所有事情都在有效掌控之中,循序漸進進行著。昨天,我洗了車子,拿吸塵器把所有坐墊吸一次,清空菸灰缸。我打算徹頭徹尾打造這一天,任何細節都不放過。即便要立刻讓白天變黑夜,或者給天空鋪上一層層白雲,完全不成問題。只要我想,都做得到。
她抬起頭來,然後又躺了回去。
她倚靠著車子,把我拉到她身邊抱著我。我們就這樣依偎了五分鐘。事實上還可以依偎得更久,如果我沒有往後退開的話——因為我保持清醒:「如果讓覆盆子奶油蛋糕化掉,那就太笨啦……」
貝蒂繼續保持前進的腳步。我看見她的銀色被子像一片鋁片般顫抖翻飛,她朝著車子踉蹌前行。我對自己說,再過幾秒鐘,她就安全了。然而就在這一刻,我滑倒在地,左手向後一送,攀到了地面,幾乎止住滑勢。然後我再用右手頂住,以免衝力讓我往前翻。只不過我鬆開了收音機,只見它畫一個圓弧,摔在一顆石頭上。
「所有文件都是照規定辦理,請放一千個心。」
「很快才怪,我去車
和*圖*書
子裡等妳。」我緩緩吸氣,重新繼續,兩隻手往前摸索,一派輕鬆。就我來看,應該是一顆圓圓的小石頭絆倒我的,我打從心底這麼相信。不然為何我的腳會突然暴衝?而且腦子無緣無故就定格在一袋彈珠被扯破的畫面上?在我整個人趴倒在地上前,有那麼一瞬間,意識清晰得令人難以忍受,隨後我的身體燒灼發疼,並且開始莫名所以往山坡下滾,整個人好像行將昏厥。
我稍微挪開電話聽筒,聽一下浴室裡是不是還有水聲。
「因為我們是倒楣鬼啊。」我冷笑道。
我們搬了兩趟,才把大多數的必需品全部搬進小木屋。這塊地真的是一片斜坡。太陽照得人好溫暖。貝蒂到處跑來跑去,不是彎身撿起一個可笑的小石頭,就是手搭在眼睛上眺望地平線——老天,我真是無法相信——她不斷這樣重複說著。
「你知道嗎?不是只有男人才知道怎麼生火……」
我凝視著她,眼神堅定到能使水泥塊裂開。
吃完飯後,我抽了根菸,不久就睡著了,貝蒂那時正開始梳理頭髮。我感覺自己活生生往後倒栽過去。我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處在無邊無際的黑夜當中。那隻獾停在窗戶後面。我們互望一眼。牠的兩眼如同一對閃耀的黑珍珠。我重新閉上眼睛。
「我也很喜歡……感覺這裡每樣東西的位置都剛剛好,而且不多也不少。我不知道你想要我看的,是不是就是這個,但我同意這個地方很不賴。」
「過來這裡一下。」我說。
「聽好,」我嘆道:「妳跟我,我們一起生活,對吧?所以我們要彼此分享所有事情。所以,當我說有個東西要給妳看時,理由就很足夠了——妳現在應該用最快的速度準備好出門。」
我們互道再見,掛上電話。在今天這個大日子,聽到我的書再度被退稿,也未免太難以置信了。我真是很難停止去想這個不幸的巧合,甚至必須用力搖搖頭甩開。還好春天已經到來,天空裡一片雲都沒有。而且貝蒂對此事毫無所悉,也算我走運。我走去看看她到底在搞什麼鬼,都已經九點四十分了。
「那好,這地方就是妳的了。」我說。
收音機中間裂開一個大洞,好幾根有色的電線突出在外。我發狂嚎叫,但怒吼聲完全淹沒在隆隆雷聲裡。我去撿起收音機,使盡吃奶的力氣再度摔開它,滿臉盡是無奈的憤怒。我恨死這一切了,甚至也不急著繼續走完剩下的路程。沒什麼好趕的。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撼動我了。
我坐在駕駛座上,啟動雨刷。貝蒂抽泣著,不過看起來已經好多了,她拿毛巾擦著頭髮。
黑夜幾乎籠罩了這一帶,視線很差。我整個人躺平,一邊臉頰貼著石頭。在陰暗中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響,蚊子嗡嗡嗡飛著,感覺很安心。當她生起火來,不知道為什麼,火光讓我精神一振。我居然獨力站了起來,感到嘴巴很乾。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是要說,能買到這樣一整個地方——真實的土地、好聞的氣味、鳥叫蟲鳴、落日餘暉……反正就是眼前的全部啦!」
「就跟你講沒什麼啊……我並不常吃。」
「好啦,好啦,別催了,沒看我已經很快了嗎?」
我感覺得到她有點興奮起來了,就好像我剛剛點著一根通往她腦子裡的導火線。
「妳想玩玩拼字遊戲嗎?」我提議道。
「還好嗎?小美人。差不多完成了嗎?」我問。
為了不讓自己好吃懶做,我洗了中午的碗盤——在兩膝之間,放一個裝滿水的手提汽油箱在地上,邊倒邊洗。太陽下山前,我們爬到山坡頂看夕陽,微風徐徐吹送——有那麼一刻,我們感覺自己好幸福,內心充滿感動,諸如此類。
「嘿,也幫我拿一罐來。」
「好啦。那我該怎麼辦?寄去給你?」
我們花了一點時間笑笑鬧鬧整理房間,然後到外頭的一塊石頭上坐下,飲著開胃酒。天氣真暖。我在夕陽的彩霞中半閉著眼,手邊放了一落好貨——黑橄欖,搭配香醇的波旁威士忌。這種和-圖-書橄欖是我的最愛,果核很容易和果肉分離,吃起來不費事。我側躺著,用手肘支著頭。這一刻我突然瞥見,地面上有許多細小的東西閃閃發亮。太陽已落到地平線上,地面到處閃閃爍爍,如同一件公主的禮服。哇,這該不是在作夢吧,不得了。我一邊打呵欠自語著。
「至少,我們都待在屋裡好好的,茶香四溢,下一點雨應該也不算太煩人。」我說。
望一望這個屋頂的情況,就知道沒救了。我很快估算漏水點的數目,約有六十多處。事態的發展不言自明。地板如同一汪閃亮的湖泊。我看了看貝蒂,然後站起來。我知道,繼續去安慰她只是浪費時間,現在唯一要做的是,不管她會不會淋成落湯雞,都儘快把她帶離現場。我收了幾樣重要物品到一個袋子裡,把外套拉鍊直拉到衣領,走到她身邊,毫不遲疑地扶她站好,完全不怕弄痛她,再稍稍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我。
我把香檳放回冰桶中,然後我們出去蹓躂一下。再度進門來時,香檳就冰得透心涼。她搬著羽絨被子鋪床,我回到車上去拿收音機和一袋我塞在後座底下的雜誌。一旦成為文明的一份子後,要想完全脫身並不容易。我順便在口袋裡塞幾包菸才往回走,嘴裡啣起一枝青草吸吮著。
「這幾瓶藥是幹嘛用的?」我問道。
這幾瓶藥讓我心裡很煩,不過我不願多談。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我能跟她說的道理,她都一清二楚。我把藥一瓶瓶放回包包裡去,吃了兩粒阿斯匹靈。我打開收音機找點音樂聽,完全沒有嘮叨、找她麻煩。我一隻手臂擦破皮,頭頂腫了一個包,也理該行事低調、別找自己麻煩。
終於理解是怎麼一回事時,她發出了某種快樂的嗚咽聲——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她想撲到我的懷裡,但我舉起一根手指,請她稍候:「再給我一分鐘就好。」
我的兩眼還有火光的殘影,根本看不見前路。我很清楚地面崎嶇不平,並不好走。我記起軍人行軍的方式,在一片漆黑中前行,每走一步,腳都抬得高高的。有一兩次我差點摔倒,不過大致上還應付得宜。我中途停下腳步,享受一下喝醉卻還能兩腳挺立的喜悅,感覺汗水從背部流淌而下。當我決定繼續上路時,不由得覺得自己腦筋燒壞。一部分的我試著要把我壓在地上,以策安全,但馬上把這樣的想法拋之腦後。我頃刻了解到自己是多麼神勇,決定用兩隻腿繼續站著,說起來真是有道理。誰也不會對超越自己、追求卓越的努力感到遺憾,這對個人的心理層面有很好的激勵作用。
「是喔,那我得想一下。」
穿過重重雨幕,我們剛剛好可以瞥見車子就在山坡底下。要這樣跑下去,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雷聲此起彼落如同浪潮,根本看不清天在哪裡了。雷雨喧囂的噪音撕裂我們的耳膜,我靠向她大吼:「直接衝到車子裡去!!」
感覺雷雨中心離開了幾百公尺,不過雨勢更為滂沱如注,震天價響。她終於哭了出來。
她正在臀部上推抹一種白色乳霜。我知道這玩意兒,它要花上數小時才能被吸收進去。如果我也幫忙塗的話,每次塗完都要去把手好好洗一洗。到底有沒有女孩懂得什麼叫作「趕時間」呢?我從沒認識過這樣的女孩,甚至覺得這種女人不可能存在。
「生日快樂!」我說:「蛋糕必須趕快吃,不然奶油會化掉。三十歲生日快樂!」
我在她四周放一把火,讓她像爆米花粒在鍋裡蹦蹦跳。她緊緊掐著我的手臂,拚命點頭:「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在玩什麼把戲……」
我不等她滿臉羞答答、不知如何是好,就把蛋糕先放在引擎蓋上,抓住她的一隻手:「先來看看車子的行李廂裡有什麼。」
隔天我們接近中午才醒來。我起床去煮咖啡,水開了後,我去貝蒂的包包裡頭找阿斯匹靈。結果我看到包包內有幾瓶藥丸。
「你的意思是說,連這個攀在樹木上頭的夕陽,也是我的?」
我對她眨眨眼,覺得自己好和_圖_書酷。那個賣蛋糕的傢伙給我打了折,我簡直是用一個可笑的價錢,就買到一小塊天堂。我花了一個星期籌畫整件事,一步步把所有細節打點妥當。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巴柏讓我想到這一招。一天早上,我們跳進車子裡去看地,我就決定這麼做。我先前跟他說,巴柏,你知道嗎?一開始我是想去弄一盆植物來,但我發覺買這樣的禮物給她也太小家子氣了,我應該送她比如說是一座山或一片海灣才對,你幫我想想,有沒有什麼類似的東西,好嗎?
「親愛的,我知道。」
「對呀,鑰匙完全握在妳手中。」我說。
我把我喝光的啤酒罐拋下這片斜坡,眼睛尾隨其動向。最後罐子幾乎就停在車子旁邊。
「大致上,屬於妳的土地,就從那棵老樹算起,直到那個形狀像人側臥的石頭,然後往下一直到我們站著的地方。小木屋的門已經用鑰匙鎖上。」
她一隻手攏了攏頭髮,手鐲像灑出一把銅板般叮噹作響。我注視著她的頭髮重新落在金色羊毛衣領上。她輕笑著。
我拍拍她的背、安撫著她,一滴雨水落在我手裡。我抬起頭,看到天花板像個海綿般沁出水珠。仔細瞧瞧四周,牆壁也滲出水來,所有窗戶下都形成好幾道小水溝,一大灘爛泥慢慢從門板底下滑進來。小木屋此刻陷在萬劫的地獄中,閃電環伺威嚇,雷鳴如炸彈爆開。我直覺地低下頭來,心中自忖這回虎落平陽,沒辦法了。這時可不是來鬼扯「人與上帝平等」的好時機,我對於此前曾經有過這類的想法,可說悔恨莫名。
我的手臂圈起她的頸子:「妳看到那棵老樹了嗎?位置在很高那邊,靠左邊,就是有樹枝折斷的那一棵。看到了嗎?」
我從前座置物櫃中拿出噴霧殺蟲劑,裝作沒有看見後視鏡中一閃而過的自己,我一手撥了撥頭髮,坐在座椅上幾分鐘,兩隻腳晾在車外,望著高處火堆閃閃爍爍的光芒。火堆後方的小木屋忽明忽暗,宛如座落在世界屋脊之上。我試著不去想那些等著我的麻煩事。
我沒再回話,擠了一道美乃滋在我的雞腿上。其實也有人認為,會買上這樣一塊地的,八成也是個神經病。我從雞腿中央大咬一口,對我而言,這個世界悲劇性地一分為二。
「我剛剛想到一個點子如何讓我們在打包的時候,不必搬太多垃圾走。」我說。
當我們醒來時,外頭滿天灰雲,到了下午,天空愈見陰霾。一朵朵巨大的烏雲往前湧動,密布整個天際。我們只能做做鬼臉、嘟嘟嘴,這是我們生日假期的最後一天。整個地方的土地範圍感覺好像縮了一圈,而且到處靜悄悄的,彷彿鳥兒和所有在青草底下跑來跑去的小蟲,突然都人間蒸發。風開始加強了吹拂的力道,遠處傳來雷鳴。
「有東西在車子裡。去拿一下。」我說。
每一記雷響,貝蒂就把頭縮到肩膀裡,僵在原地不動。大雨轟轟擊打屋頂,想講話得扯開喉嚨吼。
「不要。」我低聲講話:「我一點都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了。艾迪,如果可以的話,我在電話簿上標好一些出版社名字,你只需要把手稿寄到下一家去……」
「你要去哪裡?」她問道。
貝蒂在我旁邊好像有點坐不住的樣子。哈哈哈,可憐的小東西。她點起一根菸,看起來在微笑,卻又有點生氣。
我寧願跌斷腿,也不要吐出一個字。我重複說著同樣的理由。
「連這一份寧靜的感覺,以及從山坡上吹來的習習微風,都屬於我?」
下午貝蒂做了點勞動,清了清房子前方的地面。我猜她應該在想,下次再過來的時候,可以種點東西。她拿著一塊我們散步時撿來的鏽鐵片除草,所到之處揚起成噸的灰塵。我見狀坐到稍遠一點的地方繼續看書。天氣很好,我必須不斷跟瞌睡蟲奮戰,以免在石頭上睡著。不過今天也真走運,十本有九本一讀就受不了。有那麼一秒鐘,我對於自己杵在這裡無事可做,感到羞愧莫名。所有其他和-圖-書笨蛋卻一本又一本拚命寫,這有點打擊到我,同時我也對他們的行徑感到不解。我走去拿罐啤酒給自己。經過貝蒂旁邊時,我擦掉她額頭上的汗水。
「嘿,賣你地的那個傢伙肯定是瘋了!」
「你就是想在這裡掐死我、強|暴我嗎?」
我們站在一片斜坡底端。這片斜坡,視野開闊,土地的顏色有些漸層變化,由淡黃色一路轉變至深紅色,景色絕佳。上一次,我甚至坐下來欣賞這個顏色的幻化。貝蒂在我身邊輕聲說:「嘿……很美呢!」
這一段小插曲,如同一道開胃菜,讓我胃口大開,感覺自己像條餓狼一般。我準備了一道白醬義大利麵,隨後就覺得今天真是累極了,雖然確切原因不詳。不過一個男人無緣由感到疲累,也不是多麼出人意表之事,尤其當我們看見有這麼多人跳窗自殺,或者以這樣那樣的方式了結自己——這甚至是稀鬆平常之事。所以我對於自己的情況,也沒什麼好操心的。
「沒錯。不過一般而言,他們卻是唯一知道如何滅火的人。」
雖然頭髮全濕了,身體其他部位也逃不出如瀑大雨的蹂躪,但我仍相當謹慎,不讓自己亂了陣腳;我跳進這一個大澡缸,每踏一步,都先看好落腳處——儘管整個地獄的惡犬都追著我的腳咆哮。
我拿了兩罐啤酒,立即了解到我們的存貨迅速銳減。不過我早知道完美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所以並沒有多驚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撐下去,並且學會控制自己、量入為出。你只要自己去照照鏡子,馬上就能明瞭此中道理。
「不要,不要,」她快哭出來了:「不要這樣……我求求您!」
當雨滴落下,我們躲進屋子裡。貝蒂泡了茶。我望著外頭冒著煙的地面,只見天色更加墨黑。這場大雷雨,中心點應該距離我們不到一公里。天空劃過長長的閃電,貝蒂有點怕了起來。
我沒料到她像支火箭噴射飛出。我先輕拉著她,把她帶到門外。就在我轉身鎖門之際,她已經往下跑了四分之一的路程。
用完餐,她決定生一把火。我想要幫她一起弄,但我馬上了解,我根本醉得有點不能動。很抱歉,我跟她說,我最好小心一點,免得在烏漆抹黑中不知跌到哪裡,妳還得下到山谷裡才找得到我。她笑著站起來。
「中間那棟小木屋,看見了嗎?可愛的小木屋。」
「我好愛這個地方,」我說:「妳呢?」
我戴上墨鏡,以防貝蒂看到我兩眼發亮。我們駛出鎮上。這個地區氣候有點乾燥,景觀如同沙漠地帶,不過我超愛這樣的景致。土地的顏色很美,讓我想起我們相識的那個地方,那段住在汽車旅館的往事。感覺上,彷彿已經過了好幾百年。
「喔,沒什麼……睡不著的時候吃的。」
這是實情。歷經這場雨水劫,真是代價慘痛。不過我並沒有忽略我們已經脫身的事實,而且我知道,這場雷雨所釀成的災難並沒有持續擴大。貝蒂沒有回話,她一直盯著卓窗外的暴雨。我傾身過去探看,想知道她到底看到什麼。模模糊糊可見位於高處的小木屋,好幾道泥漿沿斜坡淌流下來。別再鬼扯什麼土地顏色的漸層變化,或什麼地面如同灑上碎鑽般閃閃爍爍。此際這整個地方只讓人想到某種下水道,溢滿著流不完的糞便。我沒再講話,直接發動引擎。
貝蒂所採取的姿勢就正統多了——蓮花坐姿。她背挺得直直的,眼神充滿內省的幽光。我想著,她這麼坐會把牛仔褲給繃開的,我記不起來有沒有幫她多準備一件。我們望著一隻小鳥飛過天際。我一點一滴沉沒在我的波旁威士忌裡,不過,誰會在自己三十歲生日當天,責備我喝多了呢?
她挽著我的手臂,不再說話。我們就這樣沉默地注視著眼前的風景好一陣子。遠遠的山腳那邊,有輛車在公路上漸行漸遠;它亮著前大燈,我盯著它,一會兒過後,亮點就突然消失不見。過了一兩秒,我才能開口說話:「去吃飯了吧,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