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右北平之戰
李廣銳利的眼神瞪著李力:
沙漠的盡頭處全是馬蹄掀起的灰沙,喊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在灰沙和喊殺聲之中,黑幢幢的戰馬逐漸暴露出身影。
「殺匈奴。」
「我叫李力,是長安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匈奴軍已退去,是身後的士兵拉住李力的肩膀,他才停下弓抬起頭,在他面前是一大片的屍體和脫韁狂奔的戰馬,他再回頭看覆蓋著他的影子時,他看到一個高大的騎兵持著弓正望著前方發怔,而他的前後左右也全躺著屍體。難道戰鬥中遮掩李力的影子竟已換了好幾批,最後只剩下這個高個子騎兵?
說完,李廣沒等李力的回答,便朝夜裡走去。看著李廣離去的背影,李力的熱血又在身體內滾動。周圍有許多人已裹著長袍睡去,陣地裡點起好幾堆的火,鼾聲也從各個角落傳來,李力沒有睡意,不知是白天的戰鬥使他亢奮,或是李廣的話讓李力想起戰鬥中忘掉的封侯夢想。他抽出環首刀,用長袍的袍角細細擦拭著刀面,他又數了數箭筒裡的箭,剩下七支,明天匈奴騎兵再出現於草原,他只能再放三輪箭,然後一切就全在這把刀上。
大批的部隊陸續開抵右北平,張騫也來了,他在西域建立起的聲望一度令李力嚮往,所以在決定之初,他原是想投身至玉門關,可是每個人都說,西域只有一個博望侯,要拜將封侯還是在西北,只有在和匈奴的戰場上才會出眞正的英雄。
「匈奴人是紙糊的部隊,結陣應戰。」
李力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就在張騫部隊到的當天晚上,軍令傳下,第二天一早開拔,李廣在校場上檢閱了部隊,他們將先遣蒐敵,張騫的大軍隨後而來。一旦遇到匈奴的主力,李廣將先誘敵,吸引住匈奴,等張騫大軍一到,就可以發動奇襲,擊垮匈奴軍主力,再快速追擊,直驅匈奴的王庭。李廣對所有的將士說:
漢軍沒有多少時間,李力聽到大地晃動的聲音,匈奴軍又圍上來了。
「破敵在此一舉,我們是前鋒,我們要讓博望侯的部隊永遠追不上我們,攻破匈奴的王庭再解鞍休息。」
是馬或是人,有東西壓在李力身上,他沒有多考慮,翻過身把刀朝那東西砍,是一個匈奴兵,刀砍在他的額頭上,李力才知道人的頭殼是如此堅硬。他踩著匈奴人的肚子用力將刀子拔|出|來。另一匹馬在他眼前揚起雙蹄,李力閃過身子,他也不辨方向的把刀子再砍過去,是一個人的叫聲,用李力聽不懂的語言叫。李力補上一刀,這次他拔不出刀了,他用盡氣力也拔不出來。一匹馬奔過他身邊,馬上的長矛刺進李力的大腿,疼痛使李力幾乎倒下去,他手上也沒有武器,對著一個匈奴騎兵,他跳躍上去,他撲在匈奴人的身上,兩人摔至地面,李力的脖子被掐著,他沒有辦法喘息,兩手只能狠命地去抓,忽然他的脖子鬆開,李力手裡抓著的是一顆偌大的眼珠子。
李力看到吳平眼裡充滿嚮往的仰慕之情,不只是吳平,每一個到右北平來的人都是爲了李廣,這些年來,長安城裡就流傳著各種飛將軍李廣的故事。在傳說裡,李廣面對匈奴大軍,永遠都是以寡擊衆,不論匈奴軍有多少人,李廣都勇往上前。李廣的箭是不虛發的,百步之内無人能逃得出他的箭。李廣竟然就在眼前。
李力聽說過李廣有三個兒子,都是郎將,二子李椒還當過代郡太守,只是老大和老二都早死,只有老三李敢在軍中,原來敢領數十騎去跩匈奴陣勢的就是李敢。
李力回頭看著騎在馬上和活著的軍士打招呼的李廣,那不是殺匈奴無數的飛將軍,大小戰役七十餘次,功勞大到連匈奴單于都下令遇到李廣要活捉,他要瞧瞧這個匈奴對頭長得什麼樣。如今李廣近六十歲,不還是在戰場上的屍體堆裡作戰,也還沒有封到侯嗎?李力打起哆嗦,難道他當初決定投軍是錯誤的?否則此刻他應該捧著竹簡躺在前院的樹下,至於匈奴,原本是多遙遠的名字啊。
經過這麼一場激烈的戰鬥,李廣的精神卻比前一晚還好,李力想,李廣這種人恐怕眞是天生的軍人,是爲戰場生的。李力記得,在孝文皇帝的時候,李廣剛以良家子的身分從軍,每次和匈奴作戰都是斬殺首級最多的,還被孝文皇帝封爲郎,陪著皇帝打獵,那時孝文皇帝曾說過,可惜李廣生不逢時,如果是高祖皇帝的時代,封個萬戶侯也不算什麼。孝文皇帝這番話跟著李廣的傳奇一直是長安人所津津樂道的,也有人說這就是李廣遲遲未封侯的原因吧,因爲皇帝金口,孝文帝都這麼說了,以後的皇帝誰敢封李廣爲侯呢。
漢軍穩住步伐,李力跟著其他人把車輛推出去,再蹲坐下,把弩安裝在腿上,才剛拉上箭,匈奴軍已經在胡茄聲裡撲殺過來。匈奴的馬蹄還沒到,一片箭矢先飛了過來,李力身邊不斷有人倒下,他也隨著衆人把箭放出去。李力不敢抬頭,他只是裝箭、射箭,耳中盡是馬蹄和慘叫聲。他感覺匈奴騎兵的馬蹄隨時都會落在頭上,他縮著脖子繼續放箭。
李廣能把唯一的兒子派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打頭陣,李力實在沒有害怕的理由,李廣絕對能打敗匈奴的。
這是匈奴的第三次攻擊,漢軍縮成一個圓圈,把車輛排在外圍,所有士兵都下馬蹲坐在車輛後方沒有人動,只有李廣一人挺立在正中央,他也動都不動,任由風沙捲起他銀白的長鬚。
至於李廣,他牽著馬走在隊伍最前方,馬後拖著一具擔架,上面躺的會是部隊裡的任何一個士兵吧,在遙遠的南方,有家人、妻子、孩子盼望的男人。
李廣大笑起來:
李力沒有抬頭,他不敢抬頭,他不知道什麼事會降到他的頭上,他只回答:
一部分的漢軍被安排去加強兩翼的防守,這又使中央防線變得單薄,李力仍舊緊拉著繃緊的弦,他對付的是敵人的正面,他要頂住從頭上襲來的箭,等著匈奴騎兵的衝鋒,僅存的箭要用在最後的時刻。
李力不是軍人,按照漢王朝的法令,凡是自願上戰場的人,要自備武器和糧食,部隊裡是不會提供任何器材、食物和訓練的,而且除非是部隊調用,否則連上戰場的機會也沒有,不過只要有戰事,部隊是不會不用上這批老百姓的。在李力之前,有些投軍的年輕人已經在右北平等了近乎一年,李力才等了一個月,他磨著他的大刀,他等到了他的機會,但他有些茫然,也害怕,要如何面對兇狠的匈奴騎兵呢?沒有人敎過他,離開長安前,教他識字、敎他唸詩經的蘇總管也沒有教他。戰場更會是什麼模樣?每個人拿著大刀面對面廝打?
匈奴的輕騎兵在前,接近漢軍約二里處便停下來,所有的騎兵舉起弓,箭矢如蝗蟲般的飛向天空,再如雨點般的落進漢軍的陣地內,不時有人躺下、有人呻|吟,李廣仍默默的站立著。李力坐在地上,兩脚踩著弓,兩手則用足全力的拉緊弩機,弦繃得隨時都會斷裂,三支箭在弦與弓之間顫抖。沒有人注意到,李力是閉著眼,當匈奴大軍出現在草原上之後,李力就不自覺的閉起眼,他期待著這一天,可是匈奴騎兵鐵蹄撼動著大地,馬蹄聲直接敲擊在李力的胸膛,草原上沒有供李力隱藏的地方。
低頭死命把弦拉到胸前,再按動扳機,把箭釋放出去,接著李力再拉弦,再放箭,這就是他的工作,在草原和沙漠上的唯一工作。但面對匈奴的第三次攻擊,李力箭筒只剩下不到一把的箭,他連躲在弓與弦的機會也沒有。
「我記得你,叫李力吧。好了,你現在已經是個殺匈奴的勇士,不再是老百姓了,如果打完這場仗,你我都沒死,你就跟著我。天下人都知道,我李廣不會死在匈奴手上,你要保重了。」
天亮得很快,匈奴人來得也快,這次匈奴人把陣線拉得很廣,他們應該看出漢軍所存的兵力不多。當正面的騎兵接近至一箭的距離時,他們停了下來,箭雨的攻勢逼得李力緊挨著車,匈奴的鐵蹄敲擊著大地,糧車發著抖。兩翼的匈奴騎兵沒有停下,逐漸的朝漢軍的兩側圍攻過來,一把鐵鉗,匈奴正在合攏這把鐵鉗。
晃動的火光和人影,軍旗和李字的將旗也燃燒在舞蹈中,連老天爺也忘記了李力。除了匈奴騎兵之外,世界上只剩李力一人,而匈奴只顧著跳他們的舞,沒有人留意李力和李力手裡的矛,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是衝進匈奴的舞蹈裡?是繼續站在原地等著戰鬥的結束?戰鬥要如何結束?他像長安的匈奴俘虜一樣,等著觀看的人扔給他沾滿泥垢的食物?
沙漠裡的夜出奇的短,遠處已露出了亮光,而火把也在很遠的地方搖擺著,匈奴人沒有忘記這支遺落在戰場上的孤軍。李力收起刀,重新舉起弩,李廣竟已站在陣地前,其他的人也陸續起來,漢軍沈悶的皮鼓聲應著遠方匈奴人悲悽的胡茄聲。
李廣沒有對李力的射法表示意見,他把手中的弓扔給李力,「再試試這張弓。」
李力的心情跑得很遠,連自己也抓不住,匈奴的馬蹄和喊殺聲也喚不回。他不再擔心隨時可能落到身上的箭,更不想匈奴的騎兵何時展開攻擊,他讓自己漫遊在這片草原上,如雲般的飄浮。
第二波的攻勢也停止,李力眼前的屍體更多,有的疊在一起,有的則還在呻|吟,而李力身後的屍體也增加了許多,隨處可見仍踢著蹄子卻倒在地上的馬。李力看到李廣,風沙和匈奴的箭雨沒有擊垮他,李廣正翻身上馬,李敢跟在他身旁,能夠動的漢軍都動起來,動作卻是緩慢的,後排的把前排的屍體拖開,持著弓填補進來,也有的想把中箭倒地受傷的馬扶起來。
戰前和戰鬥中,李力都不曾如此恐懼,他在長安市集上花了不少錢買的環首刀,只砍了兩個人就毀了,記憶十分深刻,刀子是陷進匈奴人的身體裡,他用了全部力氣也拔不出來。閉著眼把箭放出去和舉著刀和敵人格鬥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李廣說經過這場戰鬥就是勇士,此刻李力反而迷惘,他幾乎就是那堆屍體的一員,他逃過了這次,他勢必得面對下一次的戰鬥,又有可能成爲無人辨識的屍
https://m.hetubook.com.com體。他從未如此的恐懼過。
漢軍的箭同時射出去,匈奴軍大亂,低沈的牛角聲響起,李力還努力的安裝新一批的箭,而匈奴軍已如潮水般的退去。灰沙還留在空中,炙熱的陽光把灰沙晒成霧氣一般。李廣兀自站著,動也不動,風捲起他的戰袍。
戰鬥結束了,張騫的部隊終於趕到戰場,風沙裡,匈奴留下無數的馬蹄印放棄戰爭的退去。李力眼前的漢軍騎兵長袍上滴著血,馬腿上有一支斷成半截的箭。
「就憑這把刀,你要殺匈奴?」
幾個士兵過來幫李力包紮住傷口,李力拄著矛站起身,戰場上留下的屍體再次令他吃驚,他一身冷汗,他想到,如果他剛才戰死,在這麼多的屍體裡怎麼辨得出哪一具是他的?那麼老娘又怎麼能知道他是死是活?而且,死原來這麼容易,一場戰鬥可以屍橫遍野,不管是匈奴、漢人,誰也料不準箭會從什麼地方飛來。李力頓時爲自己活過來感到不解與惶恐,這和他當初投軍時的預想完全不同,他沒有想到死會是那麼的無奈,戰場也竟然是封侯和死的所在,他追求的是封侯或是活下去呢?
不知過了多久,風小了許多,大地變得寧靜,李力將耳朶貼著地,輕微的馬蹄以跳動的節奏走過來,李力摸到一把刀,他翻身跳起,卻才發現是一名漢軍騎兵在他前面,長矛直指著他的咽喉。
「打匈奴用的不是刀,是弓。你射五十步外的那棵樹。」
射,李力等了好久,他用力按下扳機,瞪大兩眼的把弩機放出去,三支箭矢飛向前方,李力確切的看到一名匈奴騎兵摔下去,而他的馬則提起雙蹄,在灰沙中嘶叫。
戰事再展開,匈奴人不斷把箭射進天空,任由箭矢落進漢軍的陣地,李力身後的高個騎兵悶喊了一聲就倒在地上,李力想回頭去看他,可是他沒有機會,那只是一步之遙,匈奴的箭雨阻隔了李力和他身後的影子。沒有影子遮蔽他了,李力垂著頭,如果箭矢落在他身上,他也能依賴盾。他閉上眼,他看到長安的北門,看到執金吾持著玉戟奔在陽光裡喊著,匈奴大軍寇邊!盾上發出如雨點敲打的聲音,李力把整個身子拚命的縮在盾下,行軍時李力總覺得盾過於巨大,面對匈奴,他又覺得盾太小,他需要五面盾,前後左右和頭頂的把自己完全遮住。
戰鬥還沒有結束,李廣躍上馬,領著數十騎衝出陣地,其他的騎兵也都上馬,在陣地前結成陣勢,步兵則慢慢的走進佈滿匈奴屍體的高地,撿拾落在地面上的箭矢。對沙漠裡的部隊,只有水和箭才能維持住安全感,漢軍必須立即補充箭矢,可是才射出去的箭矢,很快就被風沙掩埋,漢軍得頂著風,用靴子掃著沙,在屍體之間尋找箭矢。
匈奴騎兵陣中央讓出一個缺口,一名將領和數名副將呼叫著躍馬到最前方,李力聽到身旁的老兵喊著:「左賢王,是匈奴的左賢王。」沒有想到面前的敵人竟是匈奴的主力。匈奴的喊殺聲再次響起,忽然,李廣動了,他舉起手裡的大黃參連弩,儘管草原早就浸漬在戰鼓和戰吼聲中,李力仍可以聽到李廣的弩聲,就在弓弦響處,左賢王身旁的三名副將栽下馬去,每個人胸前都插著一支箭。這時喊殺聲從漢軍陣地裡傳出,李力緊抓著弩機也用盡力氣大喊。他張大兩眼,他被漢軍的殺聲感染,血液彷彿由脚底往上衝。
管張騫在哪裡,李力的人生單純到僅有一個目標,把最後的七支箭放出去。
李廣從他身旁的副將手中拿過一張弓扔在李力面前:
隨著夜,沙漠裡的涼氣也傳到李力的脚底,他不由得縮起脚。他和李廣就不說話的繼續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廣站起身,拍拍李力的肩說:
當一名持弩的步兵不是李力的願望,誰都知道要在沙漠裡殺敵建功就得做個騎兵,可是李力沒有馬,當初他是跟著運糧的隊伍到了塞外,再步行至李廣的軍營投軍的。他沒有錢買馬,不過像所有的投軍者,殺了匈奴便有奪到馬的機會,他還是能成爲騎兵的。
部隊離開右北平,行了數百里,突然間,風沙滾滾,幾萬騎的匈奴大軍就像是從地底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前方,整個世界被遮掩得只有一片黑灰人和馬的影子,熱氣把一切都薰得搖擺模糊。害怕的不祇是李力,周圍的軍士也都不待命令就停下脚步。部隊僵在地上,只等著那一大片的灰黑影子撲過來。
灰沙滾在前方,兩邊相隔一里是張騫的部隊,他們沒有參加戰鬥,可是也都無精打采,斜陽把人影拉得長長,遮住大半個草原。
「你叫什麼名字?是長安人吧。」
「好小子,你殺匈奴的機會來了。」
把弓放掉,李力覺得整個人都發著抖,他確定這就是傳說中李廣的強弓,普天之下沒有幾個人能夠拉開這張弓,憑他李力也不可能拉開的,他才決定用脚來張弓,沒想到李廣居然因此而用了他。
再說張騫回來後沒多久,匈奴大軍西移,切斷了中國和西域的連絡,玉門關大門深鎖,即使要去西域,也得先打垮匈奴。
「好,沒氣力卻有腦子和-圖-書。給他一張參連弩,跟著糧隊。」
匈奴人幾乎衝到陣地前,漢軍的騎兵都下馬,或站或蹲的持弓放箭,人影蓋在李力身上,這使李力有了安全感,他希望人影永遠覆蓋著他。
李力也跟著去,他好奇的走向他射殺的那名匈奴士兵,箭的確射進這個匈奴人的胸膛,也許正中心臟,那人連嘴都來不及閉,就張著大嘴躺在那裡。這也是李力第一次仔細的看他殺死的匈奴人和匈奴人流的血,他忍不住的一口就把肚裡所有的東西吐在匈奴人的臉上。
漢武帝元狩二年,漢王朝對匈奴發動新一波的大規模攻勢,這是繼三年前大將軍衛靑從定襄出擊後,漢軍的一次大規模行動。主力所在是驃騎將軍霍去病和合騎侯公孫敖所率的四萬多名騎兵,由北地郡出發,再分成兩路,目標是消滅匈奴的左賢王大軍,再直攻單于的王庭。負責擔任牽制工作的是博望侯張騫以衛尉身分率領的一萬多騎兵,從右北平出發,和霍去病的主力形成鉗狀,彼此遙相呼應,而郎中令李廣率領所部四千多騎兵做爲張騫軍的前鋒,一路向北進發。
戰鬥眞的結束,張騫的部隊沒有追擊退去的匈奴,用盡氣力的李廣部隊全散落在屍體中,沒有人分得出那個是活是死,只有李廣父子和幾十騎士兵緩緩行來,李力總算坐直身子,李廣看到他了,李廣大笑著:
李力突然意識到,在他的人生裡沒有過去,也不必花腦子在未來上,他有的就是明天而已,出發時四千多騎的部隊,仍留在陣地裡準備明天戰鬥的大概只有二千多人,戰馬損失更多,能登上座騎的騎兵不會到一千人,這個部隊將面對明天的大戰。沙漠原是屬於匈奴的,說不定明天一大早出現在沙漠上的匈奴兵會更多,塞滿整個地平線,而張騫的部隊還不知在何處,也許仍在右北平的軍壘裡吧。
「看著別人怎麼做,再聽將軍說怎麼做,這樣就會打勝仗。」
李力接過弓,他穩住身子,左手把弓推出去,伸出右手用力的拉弦,弦沒有動,他再憋住氣的拉,還是沒有動。一個念頭閃過李力腦子,這一定是李廣的弓,據說是要有五百石的氣力才拉得開,他怎麼用這張弓呢?李力想再拉拉看,突然他改變主意,彎身坐了下去,用兩脚頂著弓,兩手把弦朝自己胸前拉,全部力氣集中在肩膀,他終於緩緩的把弓拉彎。
「李力,你還活著,你跟定我了。」
「你磨刀做什麼?」
這是李力射殺的第一個匈奴人,雖然仍相隔一段距離,可是李力可以清楚的看到對方的表情,他是張大嘴看著箭射進他的胸内,他想躲,沒有躲開,眼睜睜的看著箭鑽進他的身體,然後他就向後仰的落下馬。
大家都忙著整裝,李力也低頭把所有力氣用在磨刀石上,突然一雙大軍靴出現在他眼前:
大軍準備撤退,四千多騎的部隊剩下的只有一千多,騎兵的馬用來拖傷者,一聲令下,每個人踏著無力的步伐往南走。李力拄著矛跟在部隊後面,一匹馬踢著灰沙跑過他身旁,是李敢。李敢驅馬快跑,他追的不是李廣也不是張騫,他停在落日下的山丘向北眺望,他望的是匈奴,他甚至在最後一刻仍期待著和匈奴的戰鬥。
晚上,李力領到了他的弩,能連發三箭的大弩,他試著用脚撑住弓來張弦,並不比張李廣的弓困難,這使他鬆了口氣。他又領到仿匈奴人穿的長袍,在夏天的沙漠裡,白天儘管炎熱難堪,夜晚卻很冷,這種長袍可以挽起來擋風沙,到了晚上又可以當被禦寒。胸前還有鐵片編成的甲,掛在肩上,能抵擋敵人的箭矢。
風沙大起,李力看不清一步外的人影,他仰躺在失去眼珠子的匈奴人身上喘著氣,他想起李廣,想起四周全是匈奴騎兵。他扔掉手裡的眼珠,兩手在地上摸,他摸到一支長矛,握著矛,李力站在風沙裡,到處都是影子,分不出是漢人或匈奴人,喊叫聲也聽不出是哪一種語言。他總算看到一條掛在馬肚上的腿,李力送出手中的矛,鮮血濺得滿臉,但那人還是坐在馬上。李力抽出矛,才見那人倒落下來,等他走上去想再刺一矛時,才看見匈奴人胸膛和臉上早掛著好幾根箭,其中一支箭依稀是李力的,他記得箭筒裡有一支箭箭尾的鷲翎是黑白相間的。難道這個匈奴雖然已中了箭,早死了,人還是騎在馬上奔進漢軍陣地,直到李力那一矛把他拖下馬爲止?
兩個人各吃各的,李力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坐在名震匈奴的飛將軍李廣旁吃著炒米。李廣被米梗到,大聲的咳著,李力把他的牛皮水袋送過去,李廣也沒拒絕的接下,大口喝著。
副將取回了弓,伸手扯住李力的衣領把李力提了起來:
連續幾陣箭雨,匈奴的騎兵陣出現變化,持著弓箭的輕騎兵緩緩後退,持著長矛的重騎兵步上第一線,李力的額頭上全是汗水,接下來將是重騎兵的衝殺,四萬多騎的匈奴已衝上來兩次,都被漢軍的箭給擋了回去,李力如同其他的士兵,拚命的把箭矢射出去,李力不敢把視線迎向飛撲而來的匈奴騎兵;在長安他見過匈奴兵,脖子和腿繫https://m•hetubook.com.com著鐵鍊如狗般的搶食滾在泥地裡的食物,但此刻他不敢看持著長矛衝上來的匈奴,似乎長安的匈奴也在敵陣中,而且記得李力看過他們。
一隻軍靴踩上來,就踩在李力的刀上,李力拚命的想把刀子抽出來,但怎麼也抽不動,他憤怒的仰起臉要發作,他卻怔住了,在他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李力崇拜的英雄李廣,匈奴稱爲飛將軍的大漢右北平守將。
李力撿起弓,他從沒有射過軍弓,在長安他自己用竹子紮過弓射麻雀,不能和弓相比,他用出全力才拉動弦,朝著樹射去,箭離樹有五六步飛去,李力頹喪的放下弓。
命令傳下來,全部士兵張弓上箭,卻不得發射,要等將軍的指示。將軍沒有指示,他仍站在風沙裡,而匈奴的騎兵已集結成數十列的大方陣,前排的矛垂下,直指著漢軍的陣地。
還是睡不著,李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手中的刀上,他把腦袋洗刷乾淨,沒有其他的念頭,忘記長安城裡的老娘,忘記朋友,甚至忘記那摘楊桃的女孩。
張騫部隊派來的幾百個軍士正處理屍體,兩個人分別抓著頭和脚,甩呀甩的把一具具屍體疊成堆,沒有分匈奴或是漢軍,然後放一把火,李力想起冬天在長安隨意撿些柴火點起火來取暖,他不會在意那些柴是那棵樹、那座山的,這和現在燒屍體不同樣嗎?張騫部的軍士不會認識李廣部的軍士,更不會認識匈奴人,他們也不在乎,在抓屍體和扔屍體時,他們看也不看屍體的臉孔。下次戰鬥,李力會是扔屍體的人或是被扔的屍體?
匈奴的箭停了,大地又震動在如雷的馬蹄下,李力感到匈奴騎兵矛頭上閃著的陽光刺痛他的眼皮。他在李廣的巨吼中,把箭放了出去,原來在這個戰場,李力的工作是重複的上弓、放箭。剎那間戰場好似脫離了李力,他孤獨一人的坐在草原上放箭。他只是把箭放出去,至於箭飛到哪裡去已不重要,沒有人會在意,李力也不在意,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所有思緒一下子飛得很遠,有點像小時候放風箏,原來是和許多人在一起,可是風箏飛起來以後,他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他的眼裡也只能看到飛舞在空中的風箏,其他人都被隔絕在他和風箏之外,直到風箏的線斷落,他才會回到有其他人存在的世界裡。
李廣盯著李力,好一會才大笑:
全軍歡聲雷動,李力首次感受到士卒對李廣的崇敬與信賴,令他也興奮起來。
李力站得筆直,李廣已過六十,銀髮飄在風裡。當李力剛到達右北平看到李廣時,多少有些失望,他沒想到李廣竟然這麼老了,在他的想像裡,李廣應該像衛靑、霍去病般的翩翩丰采,長安城内每個人都認定英雄出少年,那曉得李廣是如此的年老。直到有一天他隨著早來的吳平到軍壘東方的草原見到射虎石時,才又恢復了對李廣的崇敬。那是塊埋於長草裡的巨石,形狀如同一隻老虎。吳平說,前幾年李廣在草原上打獵,見到這塊巨石以爲是虎,就一箭射去,箭沒入石中,李力還看得出埋在石塊裡的一截箭。
李廣治軍鬆散,部隊裡連執更打刁斗的人也沒有,可是李廣帶兵如自己的子弟,人人遵從李廣的指示,樂於爲李廣拚出性命,李力在這一天完全的感受到全軍上下的深厚感情。部隊裡只有一種命令,來自李廣的命令。
匈奴陣勢開始混亂,左賢王已消失在兩側掩來的騎兵之中,第一線的戰馬嘶吼著抬起前腿。李力凝聚氣力,將兩脚架著的弓向上移,然後他聽到李廣的呼叫聲:「射——」
出發時李力的腰間箭筒裝滿了大型的箭,這時他再摸摸,剩下不到一把,那麼只要他繼續射,很快就會像風箏斷了線,他得回到剛才人吼馬鳴的戰場去。
只不過李力沒有想到面對數萬匈奴騎兵,竟是那麼的震撼,尤其匈奴騎兵快速的掩殺過來時,李力連腿都軟了,最可怕的是,偌大沙漠,他連往何處逃都不知道。
我殺的是個死人?而這個死人原來是我射死的?
李力有點困惑,畢竟他對戰爭仍是陌生的。
李力沒有太多時間思考方才戰鬥的情形,退下去的匈奴軍經過整編又聚攏在漢軍陣地。這次匈奴顯得很謹慎,一批批徒步士兵整齊的走出騎兵的陣線,排成好幾列,把他們的弓高高舉起,箭頭對準灰茫茫的天際,漢軍的戰鼓響起,所有的騎兵再次下馬躲在馬的身後,車輛後方的步兵則把盾張在頭頂上,弓弩放在身旁。
吳平對他說:
李力看著李廣被匈奴大軍圍進風沙滾滾的兵馬裡,他沒有尋找李廣,他的腦袋裡什麼也不存在,此時兩側的匈奴兵已衝進陣地,一部分的匈奴騎兵也朝李力的方向隨著風捲來。李力按動扳機,兩脚早把箭頭對準匈奴,箭一波波的飛出去,當他摸到的是空箭筒時,匈奴騎兵已飛躍過阻在兩軍間的車輛。李力拔出他的刀對著面前的馬腿砍過去。
至北軍軍壘報到時,官長曾做了調查,問和李力同到的十多個長安少年要到哪個地方去投軍,有人要去玉門關,有人要去朔方,李力卻說右北平,因爲李廣在那裡。李廣和-圖-書是個傳說,李力願去投靠傳說,只有李廣這個熟悉的名字能使他稍微減少不安的惶恐。
從一個老百姓到軍人,李力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他玩弄著弩機,沒有人來教他,只有一個老兵告訴他:
皮鼓再響起,匈奴人呼嘯著向四方飛馳。風沙使李力睜不開眼,他舉手遮著眉張望,一陣狂風把他吹倒在地面,他滾著,接連撞到好幾具屍體,嘴裡滲進鹹澀的血。李力抛掉了矛,抛掉了所有殘存的知覺,他兩手抱頭趴著,任由砂石擊打在他的每寸肌膚。
李廣的喊聲傳來,幾百名士兵都躍上馬。弓握在手上,長矛則插在馬鞍右邊。十多個士兵推開正面的幾輛車,皮鼓聲大響,李廣和幾百名騎兵就衝出陣地直撲匈奴正面。這些顯然是李廣一手調|教出來的戰士,都側身掛在馬的一邊,在風沙裡幾乎以爲是無人駕馭的脫韁之馬,馬上的人邊驅策馬邊放箭,匈奴正面開始混亂。接近匈奴陣線時,所有的騎兵擲掉弓,抽出長矛坐正身子,李廣和騎兵們眨眼就消失在匈奴陣勢裡。
李力冷靜下腦子,他告訴自己,把它當成在長安射麻雀吧。他張弓放箭。連李力都感到意外,三支箭竟有兩支射在樹上。
「好,是個李家子弟。」
李力就這樣加入了部隊,他沒有馬,所以是一名步兵,李廣的部隊雖然大多數是騎兵,但也有相當的步兵,主要任務是掩護騎兵和保護輜重。騎兵配備的是弓箭和戟與矛,步兵就使用弩和盾。戰術上,騎兵是攻擊的主力,步兵則居於第二線,利用車輛結成陣勢,當騎兵展開衝鋒時,步兵留在陣地内守護糧食和水,並且做爲騎兵的後盾,如果騎兵失利,可退回陣地,步兵則以強弩阻止敵軍侵入,騎兵再利用這個時間進行整編和準備第二次的衝鋒。
李力想著,究竟這對父子爲什麼對沙漠這麼的鍾情?戰場眞能使人沈醉?
此時是初夏,土塊堆成的右北平軍壘籠罩在由北方襲來的沙霧之中,李力才剛抵達這個前哨站一月,如同其他幾百名的長安少年,被安排在西側的土房裡,每天期盼著能有出戰的一天,如今機會來了。李力學著其他人,努力的磨著他在長安市集上買來的環首刀。
天色已漸漸轉暗,李力靠著糧水車喘氣,其他人都吃著炒過的米,李力卻一點胃口也沒有。他的呼吸很急促,空氣在炙熱的戰鬥後變得稀薄。李廣走到他身邊,顯得很疲憊的往李力身旁不發一言的坐下,再取出炒米,分了一半在荷葉上遞給李力。按照軍禮,李力應該起身站直,他怎麼也沒有氣力把身子撑起來,李廣也不在乎,把米分給李力後自顧自的吃起來。李廣用力咬著米,李力聽到炒米被嚼碎的聲音,他的袋子裡也有米,他並不飢餓,但他捧起荷葉,整張臉埋進米裡。
火在糧車上燃起,火光中匈奴騎兵穿梭著,風把火捲得東搖西擺,胡茄在曠野呼喚,有如匈奴人的舞蹈。李力在長安看過胡人的舞,充滿了狂熱和野性,匈奴人在戰場上飛舞。
張騫曾奉命前往西域,和匈奴的世仇月氏聯絡,以求取得合作,共同夾擊匈奴,不過中途被匈奴捕獲,拘留了十三年,最後他逃出匈奴,到了西域也找到了月氏,儘管月氏不肯和大漢合作,張騫在西域的成就還是受到景仰。大將軍衛靑前幾年出擊匈奴時,張騫以校尉隨行,因爲了解地形和氣候,一路上爲大軍找到水草,促成漢軍的大勝,返回長安即被封爲博望侯。李廣更是大漢對抗匈奴的老將,在沙漠中經歷大小數十場的戰役,此次把張騫和李廣結合在一起,自然是倚重他們對沙漠和匈奴了解,協助霍去病的大軍能一舉殲滅匈奴的戰力。
張騫的大軍部署在西側不遠的高地,並沒有開進李廣部隊的陣地。李力轉眼看看周遭,舉目所及都是戰死的馬匹和士卒,他也感到腿部和頭的劇痛,再也撑不住的跪下去。
三支箭扔到李力脚前,「再試試。」李廣說。
「誰能把箭射進這麼堅硬的石頭裡?普天之下也只有飛將軍了。」
一邊磨著刀,李力一邊想著,他想到李廣,總算有些心安。
李力很用心的看,他得在這個晚上成爲李廣部隊的一員,恐懼感已消失,他又開始期待和匈奴作戰。
突然,一個中年將領帶著幾十騎衝出去迎向匈奴。李力看到匈奴軍不再前進,上百騎圍向漢將,但那個將領卻不等匈奴騎兵接近,直接的殺進匈奴大軍中。灰塵中,匈奴軍起了變化,軍旗倒了下去,陣勢也亂了,幾十騎的漢軍就淹沒在匈奴大軍裡。李力急著找中年將領的所在,他拭去飛進眼裡的灰塵,再張開眼時,中年將領只剩下十數騎的又殺出匈奴陣營,而且沒有匈奴人追擊他們,就見漢軍輕鬆的回到陣地,李廣狂傲的大笑聲傳來:
「好李敢!好李敢!」
一個老兵曾告訴他,出了塞,人和弓箭沒有不同,唯有不斷的戰鬥而已。才一個多月,才一天的戰鬥,他已經完全體會到老兵當時感慨的語氣,這可能是李廣說「你現在已經是殺匈奴的勇士,不再是老百姓了」的用意吧。沙漠裡的戰爭眞會讓一個人完全的改變。
有人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