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無名的匈奴女人
公孫敖笑著對李力說:
李廣閉眼靜靜躺在棺內,李力在他的脖子上纏著條布巾,遮去自刎時留下的刀痕。匈奴人大叫起來,李力頹喪的放下弓,他喪失戰鬥的意志。
李力擠過去對兩個少年說:
一個梳著單髻的女孩出現在人群裡,李力心頭不自主的跳動著,他快步追上去,就在距女孩只有兩步遠時,李力停下來,他看看女孩的背影,然後轉過身朝王府的方向奔去。李力不知道那是不是若英,他應該忘記若英,兩年多,一切都過去了。
數十騎的長袍騎兵停在百步遠,攔住了車隊,一個留著滿臉鬍鬚的匈奴兵慢慢踏出隊伍向李力的車隊行來。是匈奴。四個士卒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李力也害怕,他沒有單獨面對過匈奴,可是他是帶隊者,匈奴騎兵又相距不遠,想逃也無處可逃。李力硬起頭皮取下弓和箭,他叫兩個騎兵緊靠車輛把箭準備好,沒有他的命令不得發射。鬍鬚騎士繼續靠近,李力把箭射在匈奴的馬蹄前,隨即再安上第二支箭。匈奴兵停下馬,他指著車上的李字旗,李力喊著躍馬出去:
「我聽提莫呼說過,你在右北平外打了一場漂亮的仗,現在是軍衛吧,從現在起你是百夫長,到了長安辦完李廣的事,你到北軍找長水校尉,提莫呼也會在那裡,和匈奴的仗還有得打哪!」
在天黑之前,李力抵達沙漠裡這個無名的村落,幾十棟房子散亂的分佈在道旁,其中一戶的門前立著酒字布招。李力領著士卒把車子和馬安排在院子內,約四十多歲的店東迎了出來,李力要了酒和飯,五個人便坐在院子裡吃起來。飯粒和沙粒混在一起,李力早已習慣,他用酒把飯和沙送進肚子,交代士卒輪流守夜,自己在屋簷下尋個乾淨處,長袍一裹的睡去。
「北軍校尉有令,你要盡快把李將軍的遺體送到長安。你是李將軍的親隨?沒能跟李將軍是我的遺憾。可惜,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策馬塞外。我叫李廣利,和李將軍只差一個字,天下無人不知李廣,卻沒人知道李廣利是誰。哈哈!」
三個兵鬆開手,四個人都憤恨的看著李力。趙啓冷冷的對李力說:
一列北軍騎兵在都尉的率領下迎面而來,年輕都尉劈頭就責罵李力,指李力的速度太慢,比預計的時間已晚了三天,李力垂頭不語。
他領著四個士卒伴著躺臥在四塊木頭裡的李廣,他得要趕路,大將軍的長史在李廣自殺的第二天就下令把李廣的屍體送回長安李家,而且要立刻啓程,李力主動接下這個https://m.hetubook.com.com工作,他已把李廣視爲自己的父親,況且他急著要離開右北平,他受不了軍壘裡沈重的氣氛。
「到了京城,你們要去那裡自己決定吧!」
李力沈默的欠身答禮,目送衛靑和公孫敖離去。他招呼馬隊啓程,五匹馬和一輛車緩緩馳進大漠。
餵完馬,車隊離開小店,車子居中,兩個騎兵在左右,李力壓後。村子的人在房子和房子間活動,幾個女人就著一口井打水,在幾戶房子後頭還有人開出田,正忙著翻土。有人看到李字將旗,扔下手裡的東西便往地上跪拜。看樣子李廣自殺的消息已經傳出來。
也許吧!要是李廣能有提莫呼的嚮導隊在,說不定趙食其會因李廣而一戰封侯。人都有命。
李力走到蘇總管前面,輕輕喊了聲:
天亮的時候李力才發現自己竟睡得很沈,四個兵卒也橫躺在火堆邊打著呼。匈奴女人沒走,她倚著牆仍靠在李力脚旁。李力小心的移開身體,把士卒一一叫醒,店家也開店門出來,李力叫了粥,幾個人圍著火堆呼嚕嚕喝著。匈奴女人也醒來,她沒有動的坐在牆下,李力叫店家也送碗粥過去,女人捧在手裡的碗遮住整張臉。
「她來要吃的,我們總得先索點報酬,是吧。」趙啓伸手握住女人胸部,得意的笑著。「再說不過是個匈奴女人,不值得大驚小怪。」
李力說:
「準備出發吧!」
「你們幹什麼?」李力揮刀吼著。
「哪個人會匈奴語,叫她吃慢點,這麼個吃法會嗆死的。」
「漢前將軍李廣的車隊!」
「是小李力啊!我的豬頭肉切回來了啦!來陪我喝兩杯。」
商隊和後勤車隊仍忙碌的奔在沙漠的大道上,皇帝對這次遠征很滿意,除了李廣和趙食其的部隊,其他從征將士都有賞,而趙食其因爲誤道,未能趕上衛靑的主力,被衛靑奪去職務和官位,早幾天先用囚車送回長安,估計也是死罪。趙食其有錢,能夠買回老命。在登上囚車時,趙食其還喊著:「李廣誤我。」
鬍鬚匈奴人會說漢語,他用弓指向李力問:
四個士兵貪婪的看著女人,李力反倒爲女人繫上腰帶。不留意,他的手觸到女人的身體,是那麼的滑膩。女人啃著餅,拚命的啃。
都尉罵完他,忽然改變態度的下馬跪在李廣車前行禮,他對李力說:
李力一陣感傷,李廣要是在這裡,只怕早一箭要了匈奴人的命,現在李廣卻躺在車裡,而李力連保護李廣屍體的能力也沒有。
衛靑也看著李力https://m.hetubook.com.com,他說:
「是我呀,李力。」
蘇總管露出微笑。
李力伸手拉起女人,女人順從的立起身,一邊整理袍子。是匈奴女人,臉龐晒得黝黑,還可以聞到羊羶味道。爲什麼女人的身體卻那麼的潔白呢?女人的半截腿仍露在長袍外,李力不禁移開視線,他指指大門要女人走,但女人不知是看不懂還是不想走,她筆直的站著,兩眼盯著李力,這使李力手足無措,他不會應付女人,尤其是個不懂漢語的匈奴女人。
所有的匈奴兵都驅前來看棺木裡李廣的屍體,忽然,鬍鬚兵領頭跪下,匈奴兵抛下手裡的武器也都跪在車前。李力用弓敲敲駕車的士兵,車子啓動,緩緩駛出匈奴人圍成的圈子。李力沒回頭,其他四個士卒也沒回頭,他們用極慢的速度恢復回京的旅程。
朝廷督促他盡快送李廣遺體到長安是什麼用意?李力想,莫非皇帝要在長安對李廣做什麼封賞?
市集裡依然熱鬧,賣環首刀給他的大胖子商人還在賣刀,兩個少年正和胖子爲一把刀談價錢。少年要去塞外投軍,衛靑的大捷又激起多少人投身塞外打匈奴的壯志。
好消息?丈夫的死和兒子的封侯,這對李廣的妻子而言,該算是好消息或壞消息呢?
「你走吧。」
少年和胖子都瞪眼看他,李力笑笑,再擠進人群中。
四個兵回頭看看載著李廣屍體的車,趙啓也鬆開抓住女人胸部的手。
「一個女人,你有興趣,等我們辦完總會輪到你的。」
李力引女人到他睡覺的角落,從懷裡摸出幾張晚飯時沒吃的餅遞給女人,女人接過就朝嘴裡塞,長袍又鬆開,女人竟只顧著吃,毫不在意大半個身子滑出袍子。
王府眞的沒落了,他走進去沒有人攔他,他看到一個老人坐在前院的樹下喝著酒,蘇總管,是蘇總管!
李廣利就站在路旁送李力一行人通過,李力回首看著已漸模糊的李廣利,他想也許不久之後,這個年輕都尉也會請命到大漠去奪取功名吧!
「打匈奴用的是弓箭不是刀。」
不該再想,一切和他李力都快沒有關係,他要盡快離開北方。李力把思緒轉移到匈奴女人,他想到女人滑嫩的肌膚。他又想到若英,能娶得到若英嗎?他該去求見公孫敖嗎?
店家端出熱茶,李力問他認不認得那個匈奴女人,店家朝女人瞄了眼說:
到了長安的北門前,李力沿途的疲勞全湧上來。長安城門前沒有執金吾,沒有鐵甲鮮明的北軍騎隊,也沒有設祭的官員,等著李力的和-圖-書是宮廷裡派來的侍中,他指揮幾個民伕似的車手接下李廣屍體的車子,沒有對李力做任何交代,便驅車進城,李力領著他的四個兵怔在城門口,難道他連把李廣屍體運到李將軍府的資格也沒有?把守城門的一個都尉斥喝著李力,要李力離開城門,可是李力不知道他該去哪裡?他是不是該到長安的哪個單位去報到呢?
李力也笑了。
李字將旗插在車前,兩匹老馬拖著車,四個士卒無精打采,兩個駕車,兩個騎馬,低垂著頭催動馬匹。戰爭結束後,無論是勝是負,對於一個沙漠裡的小兵,都是一杯酒而已。李力也是如此,他找不到再戰鬥的意義。李廣在,他覺得還有留在右北平的快樂,沒了李廣,什麼也不剩。
女人沒有回答,仍只是瞪著李力。
衛靑沒有回答,他登上馬,望著南方若有所思。
李力再回頭時,女人正跑著想追上來,李力看到女人的一雙烏黑眼睛盯著他。
思緒很混亂,李力跟在車子後面,沙漠的夕陽掛在右手邊的遠處,李力看也沒看。
從長髮的間隙,女人的眼裡充滿恐懼和哀求。李力放下刀,在塞外兩年多,軍壘外圍有些專賣酒給軍人的店也賣女人,都是發配到邊疆的罪犯或匈奴和西域來的女人,有同僚邀李力去,李力都拒絕,李力想到自己也是罪犯的兒子,當年老爹若是沒死,也會和娘發配到沙漠來吧!他不願意到罪犯的地方去,他投軍就是爲了躲開那種地方呀!
再裹起長袍,李力背對著火堆躺下,女人坐在他的脚旁繼續啃著餅,李力說:
大將軍衛靑和中將軍公孫敖在軍壘大門前送李廣,他們先後上了香,衛靑沒有表情的回過身,長安北門的衛靑就站在李力面前,李力看不到英姿煥發的靑年將軍,看到的是風沙浸漬過的軍人面容,衛靑的眼角在沙漠的曝晒下,拉出白色的皺紋。
數十騎匈奴兵一字排開,人人都舉著弓箭,逼近到距李力只有五、六步遠,爲首的鬍鬚兵眼内竟沒有李力的逕自走到車前,還伸手打開棺木。
「都睡吧,天一亮就上路。」
匈奴?在這場大戰後,在往南的路途上有匈奴?李力不太相信,但他仍策馬上前,幾百步的前方是一片馬蹄揚起的灰沙,會是匈奴?如果是漢人的車隊或漢軍部隊,既無戰爭,照理不會驅馬奔馳,只有急來急去的匈奴才會掀起十幾尺高的塵頭。
兵士都笑起來,李力把精神放鬆,他又想起摘楊桃的女孩。
「總管。」
他被守城的軍士驅趕進城,他對四個士卒說:
隊伍也不知走了多和圖書久,沙漠裡只剩下李力的車隊,前方不遠的地方應該有一個小鎮,李力可以喝兩杯酒躺一晚,回長安他要面對很多問題,只有在沙漠裡才能讓他感到輕鬆,他要爲自己的將來做個決定,尤其他原來打算到此就退出軍旅,可是若英和李力的從軍攪在一起,想娶若英,他不能不去見公孫敖,見了公孫敖,李力能對公孫敖說,我寧可做個沒出息的老百姓嗎?
「你找誰?」
李力睡得很不踏實,到了右北平之後,兵和兵全擠在一起睡覺,儘管匈奴被打敗,不必擔心有人來夜襲,他反而不習慣缺少的呼聲。忽然李力聽到女人的叫聲,他轉過身子,火堆四周幾個人影激烈的晃動。李力抓起腰刀猛的跳起衝到火堆前,一個女人長髮披散,袍子敞開的滾在地上,李力的四個士卒拉扯著女人的手脚。一個年紀較大叫趙啓的兵抬起頭對李力露出邪惡的冷笑,另三個兵看也不看李力,只是一味的壓著女人,而女人,李力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露在長袍外的雪白肌膚和扭曲的兩條腿。
「這幾天不知打哪裡冒出來,有人給她吃的,她就和人睡覺,這年頭有的吃,什麼事不能幹?」趙啓瞪向李力,李力裝做沒看到的喊著:
一個士卒大聲喊叫:「匈奴!」
蘇總管瞇著眼瞧他:
「可惜,白天看,這個匈奴還真不賴。」趙啓揪著匈奴女人說。
在渾噩中,李力回到王府,他在門前踱來踱去,他手上連帶給娘的禮物也沒有。不回家,李力在長安連另一個能去的地方也沒有,最後他硬起頭皮走進去。
李力把馬送給其中一個駕車的士兵,脫下長袍裹起弓箭,鑽進來往的人群中,他不想再和軍隊扯上關係,投軍是一場夢,李廣死了,李力的夢也該醒了,他能爲李廣做的事也只能做到這裡,沒有其他的選擇,他得回去看娘和蘇總管。
李力原以爲要等李敢和提莫呼隨霍去病回到定襄後,再決定怎麼處理李廣的後事,沒有等到李敢,衛靑已然下令先送李廣的棺木回長安,部隊裡的老兵說,衛靑是擔心李敢回來以後會鬧事,誰都知道李敢的個性,莽撞起來連李廣都喝不住。
「回到長安來找我,李將軍幫你提的親事,我會替你辦的。對了,李力,李敢在驃騎將軍麾下建了大功,不久也會到長安,封侯應該不是問題,到長安你可以把好消息先告訴李夫人。」
公孫敖接著衛靑的話:
離開村子,李力覺得身後有人跟著,他回過頭,是匈奴女人,她跑著追趕李力的隊伍。這女人要做什麼?李力不能管那女人和圖書一天三餐哪!他吆喝一聲,五匹馬加快速度的往前奔去。
回去的路對李力竟是那麼陌生,到了塞外轉眼就是兩年,他看過多少人走上這條往南的大道,當自己也走上時,才發現來時路已完全不復記憶。
女人縮在牆角的陰暗處,半邊胸部仍露在外面。李力心頭一陣悸動,幾次去救援匈奴劫掠的地方,趕走匈奴人,就會看到裸著躺在地上的女人。
提莫呼在就好了,李力究竟該拿這個匈奴怎麼辦呢?他冷靜下來,走回火堆,從趙啟手裡搶過酒袋,倒了一盅向李廣的棺材拜了拜,自己也仰首大口的喝,然後他抹抹嘴說:
李廣的棺木由李力負責護送回長安,李力怎麼也不會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回家,他身上穿的依舊是滿是灰沙的長袍,不是當初以爲的衣錦還鄉。
李力在市集裡轉,他要看看幾乎以爲不會再見到的長安人,他也爲回家躊躇,他要怎麼對娘和蘇總管說呢?我不再回北平了,以後我不再離開家了?
李力走到女人前面。
「放了她吧,要女人那裡不會有,李將軍的遺體還在這裡啊!」
「她不懂漢語,」趙啓說:「一刀砍了算了。」
「李廣?在哪裡?」
回到長安,面對老娘,就是單純的生活,王府不至於破敗到容不下他的地步。蘇總管有多大歲數了?李廣死前交代,要把最後的故事告訴太史令司馬遷,李力倒認爲不如告訴蘇總管。還有若英,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若英會記得他嗎?其實記得又如何?李力對公孫敖很反感,他不相信自己會去公孫敖家裡提若英的事,再說萬一公孫敖眞要他留在公孫的部隊或家裡,他又該怎麼辦?他不會接受公孫敖任何要求的,從小到大,李力開始討厭一個人,就是從公孫敖開始。
「提莫呼說你的射術是李將軍一手調|教出來的,也有百步穿楊的功夫。大將軍,何不把李力撥在我的部隊裡,下次可以陪同大將軍直搗單于的王庭。」
愈往南走,人煙愈密,李字將旗在這片新開墾的河南地充滿吸引力,路兩旁隨處可見百姓設下的香案,也有哭聲傳到李力的耳中。李廣在北地駐紮了近二十年,從上谷太守、隴西太守,到北地、雁門、代郡、雲中、右北平太守,其間也返京數次,但大部分的時間李廣都待在這一地區,李力深知新來的移民對李廣充滿感情,但卻沒料到百姓對李廣的愛戴如此深。他放慢行進的速度,李廣遺體進京的消息一路傳下去,路旁設祭的人也更多,甚至到了護衛長安的北軍領地,圍來的人也不見減少,反而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