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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肯哈根醫師穿著牛仔褲、,藍襯衫外加V領毛衣,腳上穿的是昂貴的皮底手工鞋,唯一看得出他是精神療養院工作人員的是他褲頭上呼叫器的黑色小盒子。除此之外,他不|穿白袍,脖子也沒有掛聽診器或其他會讓人聯想到醫師的物品。這個護理站裡沒有誰穿著醫護人員的制服,每個人的外表都像在一般的辦公室上班。或許正因為是在這樣的場所,大家才更努力想傳達正常、健全的訊息,或許這裡的患者最好不要每天都想到自己身在何處。
「您想,週末我可以回家嗎?」蘇珊娜問,懇求的眼神也轉為滿懷信心。醫師嘆了口氣,隨手在夾雜幾許銀絲的黑髮上梳掠而過,調正鏡框,另一隻手插|進褲袋。他看來不像醫師,更不像是主治醫師。瑪麗估計他大概是她自己的年紀,可能快四十吧,這種年齡要領導這麼重要、這麼危險的療養院,實在太年輕了。還有,法肯哈根醫師究竟有多病態?他得有多病態,才會自願終日與病患周旋?還不是有朝一日能恢復健康、可以出院返家的「正常病患」,而是那些毫無希望的病患、無法治癒的案例;跟不正常——換句話說就是瘋子,瘋子外加刑事犯周旋!
她倒退兩步好看到自己全身:她肩膀窄窄的,纖細的上半身套著一件在某段時期——時間算法截然不同的時期——曾經合身,如今過於寬鬆的運動衫。她正想上床,卻聽到走廊上響起震耳欲聾的吵雜聲:尖叫、謾罵、急促的步伐,接著是彷彿有人跌倒的悶響。瑪麗來到門口探頭查看。
這或者也是她的不幸?當她仔細觀察君特,君特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時,她心裡如是想。君特的鼻涕流了出來,他用手背將鼻涕擦去,隨手抹在破損的燈芯絨褲上,一秒鐘後又把臉上殘存的鼻涕大聲倒吸回去。那鼻涕混雜著麵,形成黏糊糊的物質,在他大口咀嚼時隨著嘴巴動來動去,如果瑪麗也像他一樣被人麻痺掉了,此刻她就不必別開視線、扭過身去並且努力抑制想嘔吐的衝動。她垂下頭,定定望著自己塑膠餐盤上的千層麵。這份千層麵她幾乎碰都沒碰,幾乎從來不碰。如果你再也不需要任何精力了,幹嘛還吃東西?如果靈魂已死,維持肉體的生命又有何用?
「克呂格太太,我知道是這樣沒錯,可是我們還是得再等一段時間,這一點相信您也了解,是不是?」蘇珊娜沒回答,只是聽任那張賀卡掉到地板上,接著快步離開房間,踩過卡片,把卡片都踩壞了,接著砰地一聲狠狠在背後把門甩上。哼,不要就算了!醫師又嘆了一口氣,接著轉向瑪麗。
她分毫不差,與她腦海中一直以來的想像分毫不差地下手,像宰豬般朝他狠狠刺下去。但這些不是只存在她的意念、思緒、腦海,以及留存在她想藉由講述宣洩自己病態妄想的那支iPhone中嗎?不是只存在那裡,不在其他地方嗎?所有這一切:她最不為人知的恐懼與憂慮、她可怕的妄念等全都遭到扣押沒收。那些她一直極力隱瞞,從未向任何人,最好連自己也不要談起或承認的,到頭來都出賣她了。
這種反應也是藥物的作用,這些藥物會粉碎人的意志,讓腦筋不清楚,把成年人變成哭鬧糾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緊黏醫師與護理人員,彷彿擔心自己會迷路,或是長假開始時,深怕自己會被主人丟棄在高速公路休息站的寵物。
「你不想說是嗎?」瑪麗望著君特的盤子、他的千層麵和他的號碼「5」,心想:「5號還活著。」接著她注視著「23」,這也是一部電影,一部描述陰謀論的電影,那部片子她是跟前夫克里斯多夫一起上電影院看的。瑪麗抬起頭來看著君特浮腫的臉龐,心想她來到這裡,在這個空間,跟這個人在一起,這豈不也是某種陰謀嗎?艾莉不是一再說過「想並不代表做」,那麼她不就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做」了什麼!
醒來時她置身在黏稠的紅色血泊裡,一旁是派屈克。流淌出來的血已乾硬,暗黑有如原油附著在她的指甲縫裡,嵌入她肌膚的每一個毛孔,彷彿她徒手宰殺了一隻動物。還有那種氣味,那種她確實能夠辨識並且永遠無法忘懷的金屬腥味。她先用來割斷派屈克的咽喉,接著狠刺二十七下的刀子上留有她的指紋。趁著他毫無戒心安詳熟睡無力反抗時下手,真是陰險毒辣。
心狠手辣,法官在判決書上這麼說。沒和圖書錯,她確實心狠手辣地殺害他,只是沒有人可以解釋為什麼,尤其是瑪麗自己,因為她深愛著派屈克,一如她深愛著孩童——方式當然有別,在經過好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是能夠再次帶給她歡笑、讓她能夠活下去,並且有能力愛人的人。
「可以嗎?」蘇珊娜又詢問了一遍,由於法肯哈根醫師尚未回答,這一次她不再那麼信心滿滿。
蘇珊娜不斷把賀卡打開、合上,打開、合上,得意地向法肯哈根醫師展示其中的機關:卡片一翻開,紙板上立刻會跳出一行彩色的「生日快樂!」。有個護士幫蘇珊娜完成這行字,還把剪刀借給她,等蘇珊娜完成賀卡後再將剪刀收回,瑪麗來到她位在右側的鋪位,坐在床上,暗自盼望房間裡的這場盛會不會持續太久,好讓自己可以快點逃遁到夢鄉裡。
香菸是個小小的排遣,可以讓時間變短,可以把日子分割成一個一個的單位。一根菸可以吸上十四口,這是瑪麗一口一口算出來的。她懷著幾近虔敬的態度抽菸,彷彿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抽完一根菸大概需要七分半鐘,在放封的這個鐘頭裡,如果接連著抽,大概會抽掉八根菸。瑪麗正是這麼做的,她才剛把菸蒂踩熄,馬上就拿起打火機準備點燃下一根了。打火機同樣得每次向護理人員領取,用完再歸還。
剛開始,這種咔啦聲每次都引起她的注意,每隔幾分鐘便傳來這種聲音,令人心一跳、身子一震。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棟咔啦聲就成了背景噪音,最後更幾乎完全消失了。習慣與適應的力量使人很快便對周遭時時出現的習以為常;而在這裡,那時不時出現的便是咔啦——咔啦咔啦咔啦——鑰匙在門鎖裡轉動的聲音,門鎖開啟、開門、進門,關門、鎖門:這是強制治療必要的安全防護措施。這裡,所有他們這些人被關押,所有他們這些人接受強制治療的地方,咔啦、咔啦、咔啦——從這種聲音可以認出醫師、護理人員和治療師:他們總是人手一串鑰匙,不時開啟門鎖,鎖上門鎖;另外還有別在褲頭上的呼叫器、緊急按鈕,以便應付——沒錯,應付緊急事件,因為所有他們這些人,所有他們這些被一道又一道的門關閉起來的人,都可能危害社會安全,有必要予以禁閉,有必要施以強制治療。
瑪麗的目光轉向馬庫斯,他不過才二十歲,是這處專收受刑人精神病患的療養院裡最年輕的男性,但他不在瑪麗他們的護理站,偶爾在兩名護理人員的監管下來到二十舍的籠子,因為他住的地方連個內院都沒有。馬庫斯的上半身有規律地前後晃動,就像一匹被關起來的馬,頭部左右搖動,同時把重心交替放在左腳和右腳上。瑪麗剛被送來這裡時,蘇珊娜就曾警告她要提防這個偶爾會出現在內院的人,說他殺了好幾個女人,是個完全沒有感情、卑鄙的心理變態,他的冷血不過被他迷人的風采掩蓋住罷了。
「嗯?」君特粗聲粗氣地質問,鼻涕都流到嘴巴上了,接著他舌頭一舔就把鼻涕舔掉。瑪麗感到一股噁心想吐的感覺湧了上來,她想站起來,卻被他以一個迅速的手勢拉住,那隻長滿厚繭的手結結實實地壓在她的手臂上。他人即地獄,沙特曾經這麼說過。
「什麼?」她問。
「諾伊曼太太,您今天還好嗎?」幸虧他問的不是今天「我們」好嗎。
正準備回床時,瑪麗的目光落在那張掉落地板上皺巴巴的賀卡,她把賀卡撿起來撫平,放回室友的床頭櫃上,跟艾瑪和強尼的相片擺在一起。艾瑪和強尼是蘇珊娜的孩子,四年前蘇珊娜先用安眠藥把他們弄昏,接著像淹幼貓般把他們淹死在浴缸裡。根據蘇珊娜的說法,這都是因為有個聲音在命令她,非得這樣才能實現「偉大的計畫」,這個讓蘇珊娜願意犧牲自己子女性命拯救世界免於滅亡的偉大計畫,也只存也蘇珊娜的腦袋裡。蘇珊娜瘋狂、精神分裂症嚴重發作時告訴瑪麗,她非得這麼做不可,因為她的孩子是屬於「他們」的,「他們」把她的孩子據為己有了。在頭腦清明的時候,蘇珊娜就會哭泣,這時候她連她為了他們而把艾瑪和強尼殺死的「他們」是誰都不知道了;下一秒她又自比為亞伯拉罕,只是最後一刻並沒有天使現身阻止她殺死自己的孩子。
「還可以,」她撒謊,隨即補上一句:「謝謝。」再怎麼說她是個有教養的人。
「想並不代表做!」艾莉總是這麼告訴她,但她終究還是做了,還是以凶殘的手段殺死她最摯愛的,同時也殺死了自己,因為在心底,如今她自己也死了,慢慢死去,如今她只需等待自己的生命終結。她盼望這個時刻很快就會到來,無需等候太久。但他們是不會讓她輕易如願的,不會這麼容易,他們會把她留在這裡,和_圖_書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好幾年,他們不會讓她逃離她自己,不會讓她逃離她自己以及現在她所變成的那個人。
有一天晚上,派屈克唸了一段《幽閉》的內容給她聽,她不知道有這部劇作。她又怎麼可能知道?她不過才高職畢業,而在她接受幼教老師培訓時,文學根本不在課程表上。「什麼都得藏起來,」瑪麗低語。
照片上艾瑪和強尼分別是五歲和八歲,在蘇珊娜的回憶中,他們將永遠停留在這個年齡;多數的時候他們甚至還活著,而蘇珊娜渴望再回家陪伴他們,她極度思念自己的子女和往日的生活,只是她再也回不去,回不了家,因為家已經不存在了。
這麼說來,她根本沒有任何殺他的動機,至少沒有可以理解、有理由可說的動機。這不是正常人會做的,這一定是某種精神疾病發作所導致,也就是F63.8(其他衝動疾患)。衝動與控制力,控制力,控制力是重要因素,但已經無所謂了,就算知道原因,也無法喚回派屈克的性命,無法洗清瑪麗雙手的殺人罪孽了。
瑪麗把門關上,蘇珊娜的叫嚷也逐漸變弱,最後完全消失。現在她已經被關在禁閉室裡,大可愛怎麼鬧就怎麼鬧了。
最糟的是不確定——她無法百分百確定,那件事是否真是她幹的,因為記憶並不存在。事發當晚,連最微小的記憶都沒有在她腦海中留下,留下的只是證據,而種種直接、間接證據都指向她就是那個人,都百分百認定她有罪。
她只享受了一秒鐘的安寧,緊接著她坐著的長凳晃了幾下。瑪麗張開眼睛,見到君特在她身邊坐下,鼻涕還在流,他又像午餐時滿眼挑釁地望著她。
〈一切都只存在我的腦袋裡〉這首安德利亞斯,博亞尼的歌,是向日葵班最喜愛的歌曲。向日葵班是她在曼施坦街的幼稚園擔任幼教老師照顧的二十五名可愛小寶貝,她的「工作」是跟他們一起做勞作、體能運動、到森林裡郊遊,一起游泳、欣賞小詩,排練耶誕節的戲劇演出;總之,就是做所有小朋友愛做的事。
「放開我。」蘇珊娜邊咆哮邊反抗分別抓住她左右手臂的兩名護理人員,她怒氣沖沖亂踢亂蹬,表情扭曲,口水也從右嘴角淌下來。「他媽的烏龜王八蛋,放開我!」她又一腳踢了過去,沒踢著,兩名男護理人員抓著她腋下將她托高,她兩腳在空中亂踢亂蹬,那模樣就像是一具戲偶。這時法肯哈根醫師也已經趕了過來,他囑咐兩人幾句,要他們把蘇珊娜拖到走廊盡頭。蘇珊娜彷彿一頭得了狂犬病的瘋狗,口涎一路亂噴,並且不斷咆哮、咆哮、咆哮,唾液都噴到牆上由病患繪製的圖畫上了。這些抽象的色漬出自藝術治療,希望可以讓這裡變得「漂亮些」、「友善些」。
「您知道這是不行的。」醫師終於開口,答案是意料中的答案,語氣也是典型寬厚體諒的語氣。
她踩熄第四根菸,點燃第五根。瑪麗可以愛抽多少就抽多少,這一點令大家又妒又羨。她和其他人不同,每個星期他們都會從她的戶頭撥一小筆錢給她,但其他病患大多失業,早在送來接受強制治療之前就被社會淘汰,推到邊緣去了。在這個護理站裡最主要的事情就是香菸,大家老為了香菸而起爭執。另外就是誰可以決定看什麼電視節目,因為這裡只有一部公用電視機;走廊上的電話也只有一部,只要還有對象可以通電話的人,不管是誰都愛打,而且常打,因此電話大多有人佔用。打電話或決定看什麼電視節目,這裡的病患往往還能達成協議;反之,香菸一事就會演變成真正的戰爭。某些人偶爾會收到一包福利菸,畢竟一個月三十五歐元的零用金,能做的事實在不多。
「可以給我一根嗎?」每次放封時,葛特魯德就會過來找瑪麗討菸。瑪麗把那包West Silver遞過去。在這裡,濾嘴菸叫做「自動菸」,對絕大多數病患都算是奢侈品,他們大多抽自己用菸絲捲的菸。葛特魯德取出三根,接著火速離去。瑪麗看她稍微佝僂著身軀,彷彿在保護什麼珍寶般快步走向內院另一頭,在一個風吹不到的角落裡站定,點燃第一根菸,狠狠吸上一大口,接著噴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煙圈。
「您看,把這張卡片翻開,圖就會跳出來!」別想睡了,此刻瑪麗的室友蘇珊娜正站在房間中央,想說服揚.法肯哈根醫師。法肯哈根醫師是這個護浬站的主治醫師,他朝瑪麗點頭招呼,隨即又轉向蘇珊娜。蘇珊娜興沖沖地向他展示她昨天完成的手作賀卡,那是準備送給她么女艾瑪的,這個週末艾瑪即將——算來即將——九歲了。
跟我一樣,我的家也不存在了,瑪麗心裡這麼想。她手指撫過壓克力板,壓克力板後方兩個孩童笑得正燦爛,接m•hetubook.com•com著她想起了西莉雅。
「你都不講話。」接著又是吧嗒吧嗒,「我只想知道,你怎麼會被送到這裡來?」她心想,他還是別說話好。他說話時語氣虛軟無力,吐出來的字含糊不清,外加鼻塞、眼裡不時流出目屎、目光渙散、混濁。這個護理站的人絕大多數都是這副模樣,以藥物壓制、鎮定,以精神病用藥讓他們安靜,剝奪所有的行為能力,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在走道或是採取安全措施的內院裡走動。
君特把手移開,搖搖頭,接著站起身來,說:「你腦筋有毛病。」
瑪麗的律師如此向她說明;一個簡單的字母外加幾個數字,就代表了那個難以捉摸、長期以來凌虐著瑪麗的惡魔;一個簡單的字母外加幾個數字,就代表了主宰著她的腦、她的精神、她整個人生,並且將她的人生徹底摧毀的恐怖畫面與意念。另外還有輕微的F33(重鬱症,復發)、F61(混合型和其他人格障礙),這種病態人格究竟為何,直到目前還不太清楚(表演型?被動攻擊型?反社會?不過,在這裡應該會慢慢發現的)。此外還有F44.0(解離性失憶症),因為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殺死派屈克、怎麼會殺死派屈克的。最後還有F43.1(創傷後壓力疾患),這些林林總總的診斷結果又互有交集。合併症這個名詞,瑪麗是從她的律師那裡學到的,當她困惑想了解這個詞究竟是什麼含意時,律師這麼解釋:「一個人身上可能同時長了虱子和跳蚤。」她之所以被安置在精神病院,依據的是刑法第六十三條,而不是第六十四條的判決。依據後者,她會被送往勒戒所。案發當晚她雖然有點喝醉,但她並沒有「酒癮」,染上酒癮的人會被安置在另一棟建築物裡,他們除了得與腦袋裡惱人的精神狀態奮戰,還得對抗古柯鹼、海洛因、大麻、苯二氮平類藥物、酒精,和其他各式各樣為了稍微減緩生命中難以承受的、為了防止自殺所服用的物質。
瑪麗起身,來到她和蘇珊娜共用的小洗臉台,讓沁涼的水流過手腕內側,接著用毛巾擦乾,之後望著自己鏡中的影像。這裡當然不會有一般的鏡子,這樣太危險了。磨得發亮的金屬平面上映照出瑪麗的臉孔以及裡頭蘊含著一切的腦袋,碧色的眼睛,左右兩側有著細細的魚尾紋,就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來說沒什麼特別之處;金色鬈曲的頭髮編成一條鬆鬆的辮子,嘴巴雖小但嘴唇豐潤,是個在每個角落都可能遇到再尋常不過的女人。瑪麗瞇著眼睛,湊近鏡中的影像,她靠得那麼近,近到只看得到自己的眼睛。虹膜的綠幾近螢光綠,被一個黑圈包圍起來,瞳孔微微閃爍,以非常不顯著的方式放大,隨即縮小。她的心臟也規律地搏動著,怦,怦,怦,怦;穩定而持續。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非常不滿,這一次附近看不到護理人員,只有兩名照護員在內院另一頭談得正起勁。瑪麗考慮著該怎麼辦才能讓君特別來煩她,他似乎在等待機會發動攻擊,這一瞬間,瑪麗突然很怕他。
瑪麗的視線轉移到餐盤邊她那隻握著叉子顫抖的手。叉子握把上有著「23」,刀子上也刻有同樣的數字。「23」是瑪麗的號碼,在這裡,連刀叉都如同使用它們的人標有數字。用餐後她會把餐具交還給廚房工作人員,因為這裡必須仔細清查是否每個病患都確實繳回所有物品,以確保不會有人偷偷留下任何叉子、湯匙,尤其是刀子。每天,瑪麗的「23」都會被清點三次:早晨、中午、晚上。
「可是我現在都乖乖照著您的要求做了,」蘇珊娜如此分辯,這一次表現出些許的不服,隱約聽得出馬上就要跺腳大鬧了。
此刻他在兩名護理人員的監控下坐在草地上,一頭油膩的灰金色頭髮到處亂翹,身上的運動外套和牛仔補凌亂又骯髒。他默默發呆,腦袋前後晃動,看不出絲毫昔日的風采,馬庫斯毀了,對外頭的人來說這是多大的幸運呀,他再也不會給他們帶來麻煩,他沒辦法,他已經完蛋,永世不得翻身了,瑪麗又吸了一口菸,合上眼,把背靠到牆上。
他仍然注視著瑪麗,等她回答,但瑪麗只說:「抱歉,我想睡一下。」
睡覺的人不會做壞事。這是她下一個閃過的念頭,想到這裡,她自己都快笑出來了。這句話也錯了,就跟只存在她腦袋裡的意念同樣錯得離譜,因為那件事就是在睡夢中發生的,就是她在夜裡幹的。拿起刀來,割斷派屈克的喉管,接著一刀刺下去,派屈克根本沒有機會反抗這種「利器傷害」;這是瑪麗做的事在法律上的專有名詞。反之,如果她是拿玻璃菸灰缸或燭架砸他頭顱,就叫作「鈍器傷害」;但這不是她犯的罪,她用的是刀。
下午是放封時間,每天第五護https://www.hetubook.com.com理站的病患都獲准到戶外一小時,享受一下「新鮮空氣」。他們把這個大小不過十乘十平方公尺的內院叫做「籠子」,一個裝滿愚人的籠子,其中一些已經在這裡待了很久的病患,偶爾可以在戒護人員陪伴下離開療養院,其中幾人甚至不需戒護,可以享受些許正常生活,看牙醫,買點東西,拜訪親戚或熟人。
瑪麗起身,端著餐盤默默走向回收架,把餐盤推進空軌裡;刀叉則扔進一旁有名年輕護士監督繳回過程的回收桶中,睡覺——瑪麗離開餐廳,沿著長長的走道走向她房間時,心裡這麼想;跟大部分時間所想的一樣,此刻她只想稍微睡個覺。
「嗄?」
蘇珊娜被送往禁閉室,直到她恢復平靜,直到她再度「恢復理智」為止。這或許需要一、兩天或三天,也可能需要更久,禁閉室的地板上只有一張防火床墊,床單寢具都沒有鈕釦,廁所可以上鎖,不透明玻璃窗裝的是防彈玻璃,鋼門上有個小開口供遞送食物和藥物。這裡任憑她再怎麼發親,都不會傷到她自己、傷到任何工作人員或其他病患。這一點至關重要,這個機構必須為蘇珊娜和其他所有人的安危負責。
瑪麗好疼愛這些小朋友,真的,直到現在她依然深愛著他們。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她好幸福,至少是一種不幸中的幸福——只是當時她自己毫無所覺,必須等到出了這件事,必須等到她被送來這個護理站後她才了解,當時自己其實是相當幸福的。一切都只存在我的腦袋裡,一切只存在我腦袋裡……偏偏不是這麼回事,事情並非只駐留在腦裡,否則她就不會來到這裡。
只有少數中的少數才能獲准這麼做,絕大多數的病患每天都只有一個小時可以到內院來,至於抽菸時間則不計算在內,是另外給的,按照規定請求的人可以在封鎖區的門前抽個菸。
「要抽一根嗎?」說著,瑪麗把手上的菸盒朝他伸過去,他倏地抓起一根,但沒點燃,反而繼續看著瑪麗等她回答。他身上散發出尿水和陳年的汗臭味,帶著股酸餿混雜著甜膩、黏糊糊的感覺,接下來的一陣微風更把這股氣味吹進她鼻孔裡。這個護理站的工作人員得趕緊想辦法讓他再洗個澡才是,不過他們往往不管這種事,反而盡可能遠離他;至於抽血、給藥的那幾分鐘,或其他必須採行護理措施的時候,他們反正可以憋住氣用嘴巴呼吸撐過去。
煙圈消散,被風吹得沿混凝土牆顫動著往上飄。內院的圍牆高達六公尺,上緣加裝了鐵絲網和玻璃碎片,牆面上的藍天和雲朵,是由一名擬真精細畫畫家在光裸的混凝土牆上繪製的,彷彿這麼點色彩就可以唬弄、揶揄他們這些人。不可以說屁股!瑪麗腦海中響起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這是回憶,不是幻想。「我知道,」瑪麗輕聲回說:「我知道。」
「你做了什麼事?」午餐時間,瑪麗坐在二十舍第五護理站病患用餐室一張四人小桌旁。這是個混合區,兼收男女,在整個德國仍屬少見,據說這樣對患者的再社會化大有助益。混合區,不就是混合惡劣無恥與危險嗎?她抬起頭來,正好和君特打了個照面。君特就坐在她對面,兩個手肘拄在桌上,正舉起叉子把麵鏟進嘴裡吧嗒吧嗒大聲咀嚼著。君特今年五十二歲,在這裡已經待了十三個年頭。他和鄰居起爭執,用一把霰彈槍把對方的腦袋轟去一大半,之後又用斧頭將屍體砍碎了埋在院子裡。君特休想離開這裡,這輩子休想:永遠休想。
危險的風采讓十名以上的女性成為犧牲者,他先帶她們外出用餐,之後在樹林裡以凶殘的手法將她們強|暴後再勒斃;後來警方在他家的低溫冷凍庫裡發現了那些屍體的頭顱。蘇珊娜邊說邊不齒地望著他,彷彿她自己從沒殺過人。儘管她沒有馬庫斯的迷人風采,她的兒女卻也非常信賴她這個母親——或者應該會非常信賴母親的。瑪麗心裡如此想,邊端詳著自己手上已經燒到濾嘴的香菸。接下來閃過的念頭是:太遲了。她把菸屁股踩熄,點燃下一根,再次朝馬庫斯這個萬人迷婦女殺手所在的位置張望。
瑪麗的病友笑容滿面地望著他,彷彿她的幸福完全取決於他的判決;同時以難以察覺的幅度不斷踮起腳掌再放下,做出非常輕微的蹦跳。這種行為瑪麗經常在小朋友身上見到,但出現在蘇珊娜這個四十出頭的女人身上,同樣的動作就顯得相當怪異、不搭又不恰當,一如她那期盼,幾近於懇求的眼神:求求求求你,求你跟我說我很乖,跟我說你很滿意!
瑪麗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她大可直接搬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些疾病代碼來答覆君待的問題,但所有這些代碼沒有一個能呈現完整的真相,沒能呈現她究竟是什麼的真相:她是個怪物,跟他——君持一樣,跟這裡的每一個人同樣的怪物。可是瑪麗並不像這裡絕大部分的患者那樣完全渾渾噩噩。經過急診留置觀察後,認為她沒有自殘或傷害他人的危險,無需以藥物鎮定。這一點,瑪麗真的非常非常幸運。
「你幹嘛這樣看我?」君特手上的叉子哐啷一聲落到盤子上,惡狠狠地瞪著瑪麗,又打算向鄰居——雖然只是同桌人——挑釁。馬上就有護理人員趕來他背後;練緊身上每塊肌肉,準備隨時採取行動。「什麼事?」護理人員喝問,君特頓時像挨打的狗兒縮起頭來,只差沒慘叫或哀嚎了。接著他拿起叉子,繼續把麵條鏟進嘴裡,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什麼都得藏起來,」瑪麗又說了一遍,這次音量更大些。
「很漂亮,」法肯哈根醫師如此稱讚,同時寬厚地朝瑪麗笑了笑,這裡的護理人員就是這麼對待絕大多數病患的,就像我們對待幼童,也像瑪麗這麼多年來在昔日生活中對她的向日葵班所做的那樣:鼓勵那些小朋友,誇獎他們,讓他們覺得自己很重要,並且受到成人重視;總之就是給予他們正向的支持。此刻瑪麗從法肯哈根醫師眼中所見到的,正是這種眼神。他幾乎是懷著虔敬的心在鑑賞蘇珊娜的手作賀卡,甚至還把卡片拿在手上細看。
到這裡之前,瑪麗是不抽菸的,她先是看著別人有樣學樣,如今已經迷上了抽菸,彷彿這輩子除了吞雲吐霧她再沒做過別的了。瑪麗抽菸的模樣,就像這裡所有的病患,彷彿抽菸是可以賺到錢似的。不久前瑪麗才聽到兩名護理人員開玩笑地說:「能在精神病院活下去的人,將來絕對會死於肺癌。」確實有可能,只是人在這裡,除了坐著發呆或抽菸,還有什麼能做的?
「那我就不打擾您了,不過請別客氣,您隨時都可以來辦公室找我。」說完,醫師便離開房間,留下瑪麗坐在床上出神,思索,這些星期、這幾個月、這幾年來,她除了思索還是思索。思索、苦思、反覆動腦筋,卻找不到任何解答,得不到任何結果。一切都只存在我的腦袋裡,只在我的腦袋裡。
「今天下午您願意跟我談談嗎?」打從她來到二十舍第五護理站的這兩個月,每天,每一天他都會向她提出這個問題。自從她入院,被醫院從急診處轉送到這裡之後,他就不斷想和她談談,但瑪麗不願意,這一次她依然搖頭。她沒什麼好說的,因為過往不是言語可以說得清的,而未來又不存在,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說話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實。
「你做得真的很棒!」法肯哈根醫師把卡片還給蘇珊娜,同時再次鄭重強調。很好,你做得真——好!
偶爾會有病患讓某件餐具失蹤,藏在套頭衫裡或是自己身體上的開口內部,例如陰|道、肛|門等:要不就是純粹為了惡作劇,把餐具扔到垃圾桶裡。每當發生這種事件時就是「紅色警戒」,整個房舍都會封鎖,所有房門全部鎖上,同時展開緊急搜查行動。在找回遺失的物品之前,所有護理人員都處於警戒狀態,因為不久之後遺失的刀叉在他們某人背上重現,或者囚徒——哦,抱歉,應該是病患——試圖以這些物品闖關爭取自由的風險太大了,光這種嘗試就讓瑪麗覺得荒謬至極,這種自由又算哪門子的自由呢?他們每個人莫不終身被囚禁在自己內心的監獄裡,這座監獄不需任何圍牆、柵欄、鐵門或防彈玻璃窗;破碎的心靈比任何監獄裡的高度警戒區都更牢靠。
已經有過三次,瑪麗人已經來到醫師的辦公室坐在他面前,卻沉默了一個鐘頭,完全沒有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就這麼耗到她可以再度返回自己的房間。從此以後,法肯哈根醫師再也沒有請她過去,只是每天問她是否願意跟他談談——除了週末以外;週末沒有談話時間,只是被迫耗時間。滴水穿石,也許他認為精誠所至,總有一天瑪麗會開口的。隨他愛怎麼想,她有的是時間,在這個時間凍結的空間裡,她有的是全世界所有的時間。
瑪麗還算幸運,她只在可能因憂傷、痛苦而崩潰時才需要服用些許鎮定劑,平時則服用副作用不大、高劑量的抗憂鬱藥;劑量是一般的三倍。這種藥不會讓人失去活動力,但能幫她控制強迫意向。依據ICD-10(國際疾病分類第十版),瑪麗的疾病屬於F42.0:強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