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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我知道,昨晚我回來以後就把所有網路上找得到的報導都看過了。是派屈克.葛拉賀,那個作家。」瑪麗點點頭。「我看到上面寫說你跟他住一起。」再次點頭。「那你為什麼殺他?」她聳聳肩,再次端詳著自己的手出神。
就法律層面來看,案發時她神智不清,精神狀況有問題。她的律師如此向她解釋:刑法第二十條,由於精神障礙而導致無刑事責任能力:在犯行時由於某種病態精神障礙,由於某種影饗重大的意識障礙或因心智薄弱或其他嚴重之精神異常致不能辨識其行為違法或依此辨識而行為時,則其行為可免責。心智薄弱,這個詞特別說到她心裡去,這個詞真好聽……心智薄弱,沒錯,她確實非常軟弱,不只心智薄弱,心腸、精神都很軟弱。
「你抽菸嗎?」他困惑地問。瑪麗正想回答,他已經搶先搖頭,似乎在這一瞬間察覺這個問題是多麼不重要,接著他改口問:「你怎麼沒打電話給我?」
「那你居然還問我,我為什麼要想辦法讓你出去?」
瑪麗聳聳肩,「我自己也不知道。」
「瑪麗!」他又呼喚了一聲,接著起身,遲疑地朝她跨近幾步,卻在離她不遠處停下來,彷彿想和她保持一段安全距離。
「不必,」瑪麗打斷他的話,語氣聽起來如此果斷,連她自己都大感意外。
「來吧,」護理人員說:「我帶您出去。」克里斯多夫還瞥了瑪麗最後一眼,接著便轉身隨護理站的工作人員走向門口。在即將跨出辦公室門時,他再次轉身注視著瑪麗。「如果你改變想法——如果你需要我,我隨時都在,只要打個電話,我馬上過來。」
這一切早在案發前瑪麗就想像過了,她一遍又一遍直到最殘忍的細節都沒有遺漏,仔細想像自己如何觀望著派屈克垂死的掙扎,最後更瘋狂舉刀朝他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猛刺。
「諾伊曼太太?」在現實生活中,此時法肯哈根醫師正站在她面前,垂下頭來看著她,那對深褐色的眼珠隱藏在名牌眼鏡的濾光鏡片後方,警覺、關切地打量著她。
她要是知道克里斯多夫會來,就可以拜託他帶護手霜,偏偏他這麼突如其來又沒有任何預警就出現了。仔細回想,過去這幾個月有太多事也是沒有任何預警就發生了。
「這裡是怎麼回事?」法肯哈根醫師火速打開門衝了進來,緊跟在後頭的是一名手上已經拿著注射針筒,隨時準備注射的男性護理人員。
「您現在最好離開,」說著,醫師以檢視的目光瞥了瑪麗一眼。她默默點頭,向醫師示意克里斯多夫可以將她放開,她不會再鬧了。關禁閉?不要,她不要去禁閉室。前夫鬆開對她的箝制,垂下雙手,先是緘默,最後手足無措地望著瑪麗。瑪麗也默默無語,她跟他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滾開!」瑪麗畢竟還是大聲說出來了。不對,不是說,幾乎是吼出來的,他那句話太荒唐了。接著又吼一遍:「滾開!」
她回答:「我知道。」
「我都說了,你最好給我滾!你快滾,我不想在這裡看到你!」他還是不動如山。
「沒錯,我想問你。」她語氣非常平靜,本來想說「我在這裡或是別的地方,都不關你的事」,卻還是忍住了。沒錯,雖然這是實情,她還是忍住沒說。這一次換成克里斯多夫鬆開她的手,把椅子用力往後一推,差點跌了下去。他猛地起身,焦躁地在這間辦公室裡來回踱步,從桌畔走到門口再回來,來回走了三遍,最後在瑪麗正前方站定。
現在,影像繼續閃過,她看到西莉雅在新貿的滑板車上沿著人行道滑過來,辮子在風中上下飛揚,背上嶄新的Scout背包也伴隨她的動作甩呀甩的。她朝瑪麗露出笑容,笑得好燦爛,呼喚她,接著……
「既然你想不起來,為什麼這麼確定是你殺的?」
派屈克的墳頭上會豎立怎樣的墓碑呢?瑪麗思念他,極度思念他,渴望能再見他一面,就算是在和_圖_書葬禮上也好。沒有任何人邀請她參加派屈克的葬禮,就算有她也沒辦法去,他們是不會為了這件事讓她出去的。此外,在那件事之後,薇拉和菲利克斯再也沒跟她聯絡;當然不會,她原本就不期待他們會有不同的反應。在法庭上,派屈克的弟弟和妹妹只是坐在座位上,默默望著瑪麗,不發一語聽著法官、鑑定專家的說明和瑪麗辯護律師的辯護詞,只在必須提出證詞時才開口,除此之外,他們就如同其他在場人士,無言的驚惶在宣讀判決後轉為沉默的漠然。
「他有恐嚇你還是傷害你嗎?」正當瑪麗思緒紛亂時,克里斯多夫插|進了這句問話,同時再次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讓她再度注視自己。他現在的語氣就跟當時警方第一次訊問她時同樣激動,他們也無法相信這個坐在他們面前、個頭嬌小的弱女子,居然會是派屈克臥房裡凶殘殺人案的嫌犯。「我不知道,」瑪麗回答。
「諾伊曼太太?」法肯哈根醫師緩緩走向她,手放在她肩膀上,鏡片後方褐色的眼睛居然顯得溫暖又安定人心。他溫柔地將她推回座椅上,瑪麗精疲力竭地坐了下去,醫師也在她一旁的椅子坐下,手仍然放在她肩膀上,連一秒鐘都沒有拿開。「諾伊曼太太,您願不願意跟我談談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瑪麗張開嘴,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啜泣了一下,那是直接發自她內心,絕望、深沉的啜泣。「不急,您想在這裡坐多久,我們就坐多久。如果您想談,那很好,您就說出來,但不一定非得這麼做。」
「幫我?」
「我知道,」她回答:「我早就知道了。」克里斯多夫發出一聲痛苦的吶喊,雙手扠在腰際,從上往下打量她。
訪客?
「那你怎麼能說我該為她這麼做?你是在嘲弄我,連帶嘲弄西莉雅嗎?」一股怒火升起,他不該提起她死去女兒的名字,他不許提起!
瑪麗再次坐在籠子裡的長凳上,葛特魯德也再次向她討三根菸,還好這一次君特離她遠遠的,正忙著和蘇珊娜聊天,今天一大早,蘇珊娜總算獲准回房,她已經恢復鎮靜並且保證以後會乖乖聽話,會按照別人要她做的去做,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獲准回家。作你的白日夢,瑪麗腦海裡響起這句童言童語。小朋友總愛用這句話相互取笑,作你的白日夢,這句話聽起來好酷、好老成,同時又好可愛——如果是一個五歲的小朋友站在另一個小朋友面前,告訴對方,他自己絕對不會把玩具借給別人玩的。瑪麗作著她的白日夢,夢想著昔日的生活;除了夢再沒有什麼留下來了。
剛開始時,瑪麗還特別在牆上掛了一份月曆,每過一天就刪掉一天,三個星期後她就把月曆取下來了,她得先知道自己會活到什麼時候,這樣她才能倒數著把日子刪除,盼望她人生的盡頭能夠到來,否則這麼做並沒有任何意義,知道這是哪天、哪月、何年,又有什麼用呢?她置身在真空中。「在這裡面」一切都靜止不動,什麼都沒有意義,所有「在外面」的世界裡重要的,在這裡都不重要了。唯有走廊最前段,供護士和護理人員休息的方形玻璃房擺出耶誕裝飾時大家才知道,耶誕節這個愛與家庭的節日即將來臨。然而一旦沒了愛或沒了家庭,這個節日就不再有任何意義了。
「哈囉,瑪麗!你過得還好嗎?」主治醫師將她帶進他的辦公室,見到在那裡等候的訪客,瑪麗差點站不住。訪客是克里斯多夫,瑪麗的丈夫;說得準確一點是她前夫。
「我會馬上飛回德國的。」會、會、會,會你個頭,瑪麗腦海裡響起小朋友的唸唱聲。克里斯多夫似乎惱火了。「真不敢相信,居然沒有人打電話把你的事通知我讓我知道!」又一次微微搖頭,彷彿他真的無法理解,居然沒有人想到該告訴他瑪麗的下落。
克里斯多夫的外表就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同樣是那個陽光男孩,那個海灘型的成和圖書年人,膚色或許比從前深些,雀斑變得更明顯,金色的頭髮顏色淡了些,也比往日長了些,身上其他部分都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瑪麗昨天才見過他,其實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地點在席沃金斯廣場附近地方法院一間單調的調解室,在那裡法官宣布兩人協議離婚成立,離婚理由中載明兩人的婚姻生活已經無可挽回。
「那麼我就不相信!」
「沒錯,是我殺的,」她又說了一遍。儘管有這麼多證據,她卻什麼都想不起來,腦海中只有一大片黑色的虛無,這幾乎快把她逼瘋了。她的記憶中缺少了最後這一塊,但這件事她並沒有告訴克里斯多夫,也沒對其他人說。
但這個願望一直沒能實現,她只生了唯一一個女兒,如今這個女兒的人生卻被葬送在漢堡!歐斯村的墓園裡,一塊寫著「西莉雅」的白色大理石底下。西莉雅的安息之處上頭,瑪麗種了茶花玫瑰,因為西莉雅一直很喜愛這種花。在她入學前兩個月,她最喜歡的還是玫瑰色,自從她可以上小學之後,西莉雅就覺得玫瑰色是「小貝比」的顏色,堅持要把她所有玫瑰色和粉紅色的物品都扔掉。
瑪麗跳了起來,高舉雙拳衝向他,拳頭紛紛朝他落下。克里斯多夫同樣一躍而起,擋住她捶打他的雙手。瑪麗再怎麼打也傷不了他,和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相比,他健壯得多,力氣也大多了。
「沒事了,」克里斯多夫壓低了音量說。他再次握住瑪麗的手,將她緊緊擁入懷裡,她幾乎無法動彈。「都沒事了。」他又說了一遍。瑪麗放棄了,她不再反抗,肌肉也鬆懈下來。「都是我的錯,」克里斯多夫露出歉疚的神情向醫師和護理人員解釋,「是我害她太過激動了。」
「難道你真的想在這裡渾渾噩噩過日子,聽任命運擺布?」
「你有沒有喝酒?」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十二年前,瑪麗初次見到他那對帶有許多細小褐斑的灰色眸子,那些褐斑和他的雀斑搭配得恰到好處。當時他正好到曼施坦街的幼稚園接他妹妹的孩子,邊朝瑪麗露出笑容邊自我介紹說他是「超棒的舅舅」;當他微笑時,左側臉頰上的酒渦清晰可見。
「你不記得了?」
「謝謝,」她啜泣著,吃力地說出這句話。此刻她真的非常感謝可以就這麼在這裡坐著,坐著什麼都可以不必做。接下來在她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居然會開口時,她低聲說了句:「西莉雅。」
「反正無所謂!」
倒是他提起了,「你怎麼能這麼確定?你自己不是說,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您有訪客,要跟我一起進去嗎?」
她需要一點檸檬汁去除尼古丁漬,也需要護手霜避免皮膚粗糙;這些都是她從前每天使用的。在幼稚園工作一天後,她身上往往被顏料濺到,或是帶著小朋友在森林裡玩耍弄髒,那時她還會塗指甲油呢。泥土色,她突然想起,當時最流行的色彩是泥土色,這也是她記憶中最後的流行色彩。現在呢,不再是泥土,是髒汙;不是森林裡的泥土!而是黏糊糊、煙燻的噁心髒汙。她是否該請哪個可以請假外出、暫時離開護理站的病患,幫她帶回一管護手霜和一把銼刀呢?不行,銼刀是禁止的,這種東西她只能在監視下向護士休息室借用;不過護手霜總該可以帶進來吧?
「對,我要想辦法讓你出去,我會找律師商量,我們要申請重啟訴訟。他們一定搞錯了,我無法想像……」
「我知道。」他再次朝她伸出手臂,瑪麗依然把手縮在腿縫間,雙腿夾得更緊,彷彿這樣能帶給她些些許支撐。
「拜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因此瑪麗種的是黃玫瑰,這種玫瑰有如西莉雅墳頭上的一道小陽光,是無盡黑暗中的一道光。瑪麗希望她的母親蕾吉娜會幫忙照料,讓那些花朵持續開放。就算過去幾個星期發生的事之後,蕾吉娜放棄了自己的女兒瑪麗——至少她一向都非常疼愛自和*圖*書己的外孫女。
「瑪麗!」克里斯多夫又坐回椅子上。要不是瑪麗早就把手縮到桌子底下,夾在她交疊的腿縫裡,他一定又想握住她的手。此刻他手肘撐在桌面上,十指交纏彷彿在禱告,下巴則靠在指尖上。「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自暴自棄。」那就滾吧!她巴不得對他咆哮:滾開,那你就不必眼睜睜看著了——「法肯哈根醫師告訴我,你也不跟醫師談,還拒絕任何一種治療。難道你不覺得,這至少會對你有點幫助嗎?」
誰會這麼做呢?他的朋友?同事?他的家人?這些人肯定非常慶幸瑪麗從克里斯多夫的生活中消失了,尤其這件事幾乎每份報紙都有刊登。她,殺人凶手;不要,跟這樣的人最好不要有往來,何況克里斯多夫還是個全球炙手可熱的成功工程師,這種事會讓他聲譽受損的;一個因為殺人而待在精神病院的瘋子前妻一點也配不上他。
她想搖頭,像往常一樣表示她不想跟他談,今天不想,明天不想,完全不想。但這一次他似乎是為了別的事而來,在瑪麗眼中的警覺、關切,現在再細看,其實是有點激動與欣慰。
「這怎麼會無所謂!你到底怎麼了?」
「我殺了一個男人,」說這句話時如此淡漠,連她自己都大感詫異。
「為什麼?」他複述了一遍,彷彿沒聽懂瑪麗的話。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接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讓我幫你吧。」
「我先讓兩位單獨在這裡,」說完,法肯哈根醫師便離開辦公室,留下瑪麗與克里斯多夫相對無言尷尬地站著,兩人似乎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瑪麗忍不住心想,這間會議室裡是否裝有隠葳式攝影機?畢竟她殺死過一個人——準確說來,她殺了兩個人;她該不會再貿然犯下血案了吧。
「西莉雅不會希望她的媽媽被人家關起來。」
「那我就算打電話也聯絡不到你,」瑪麗回答。
「那是一時衝動嗎?是自我防衛嗎?你是不是恐慌症發作?他想性侵你嗎?」克里斯多夫接二連三對她扔出問題,但這些問題的答案瑪麗都不知道,連一個都不知道。她根本什麼都記不得,完全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清晨她在派屈克身邊醒來,因為前晚的緣故意識還不太清醒,迷迷糊糊的,兩側太陽穴隱隱搏動,看來是幾小時前所喝的濃烈紅酒和氣泡酒導致的。還有,到處都是血,床上、地板上到處都是暗紅色幾近黑色,黏稠腥臭的血,以及噴濺到牆上的厚厚血跡與血漬。血跡布滿派屈克的身驅,而她右手仍然緊緊握著一把大切肉刀,彷彿準備隨時再刺下去。
「既然你人在地球的另一端,就算打給你又有什麼用呢?」不只這樣,克里斯多夫不只人在地球的另一端,這兩年多來,他根本就是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當然可以!」
「瑪麗,這裡是精神病院!」就算聽到這幾個字,瑪麗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這是她本來就知道的。「在這裡,你得跟那些殺人凶手、精神病患、重刑犯待在一起!」
「西莉雅已經死了!」瑪麗厲聲說。
這狠狠的一刀正對喉結,橫過脖子,從左往右深入肌肉,割斷氣管、肌腱、總頸動脈,派屈克則睜大了眼睛一臉驚恐,不了解自己身上出了什麼事。呆愣、難以置信又驚駭的一瞥,接著是一陣呼嚕聲,血從他的主動脈湧出、噴濺,分別從他頭部的左右兩側流向枕頭,有如火山岩漿般傾注而下。派屈克雙手無助地在空中亂揮,試圖抓住瑪麗的手臂。
這一次她點頭了,沒錯,這就是她要的。命運,就是命運,命運和她已經攜手經歷過一些事,如今她和命運幾乎已經成了好友。
瑪麗恍惚地搖了搖頭,動作極其輕微,只有她自己知道。這麼說並不正確,事情並非毫無預警就發生,事實上預警還多得很,只是她不知道那些就是。她總是那麼有自信,認為永遠不會出事,認為www•hetubook.com.com所有在她腦袋裡發生的,都只不過是無害的妄念而已。這些妄念令人驚恐又凶殘,確實存在,但只對她個人如此,對其他人根本一點也不危險,否則瑪麗早就會做出不同的反應,會採取某些安全措施,必要時甚至把自己鎖起來或是入院接受治療。該死,她該這麼做才對!
她也曾想過打斷他的後頸:趁他躺在她身邊睡著時,對準目標從他頭顱側邊踹下去,接著傳來脊椎斷裂的喀喀聲。但遠比其他想像更頻繁出現的,則是用刀殺他的妄念——最後發生的也正是這個版本。
他們並非一見鍾情,但自從那次以後,克里斯多夫來接他小外甥的次數就越來越頻繁,每次來都會跟瑪麗聊上幾句。不知不覺中瑪麗開始跟他約會,逐漸愛上了他。當時她幾乎不敢相信,像克里斯多夫這麼迷人、聰明且事業有成的男子,偏偏看上她這個卑微的幼教老師。事實就是如此,不過才一年,他們就結婚了,新婚之夜,克里斯多夫在她耳畔低語,說他希望她很快就可以幫他組成自己的幼稚園,要不,至少也要組成一支足球隊。
「我不懂,你怎會到這裡?」克里斯多夫的聲音穿透她思緒的層層濃霧鑽了進來。
「而你一點也不在乎?」瑪麗沒回答,反而再次端詳自己的手。她真的需要檸檬汁和護手霜,而且急著要,像她現在這副模樣,最好別到處招搖。「拜託看著我!」瑪麗抬起頭。「你不可能不在乎的!」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我真的不在乎,不管怎樣都無所謂。我已經沒有要離開這裡的理由了,我在這裡過得很好,現在我只想睡。」
「幹嘛?」再次搖頭,這一次是表示難以置信。「如果你打電話給我,我就會在你身邊!」在她身邊?會嗎?「昨天我才聽說發生了什麼事,」他如此解釋,彷彿想為他並沒有在她身邊表示歉意。「過去三個月我人都在澳洲,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這件事。」
「克里斯多夫?」她呼喚了一聲,彷彿坐在白色會議桌畔的克里斯多夫不過是個幻影。他雙臂環抱在胸前,手指以焦躁的節奏敲打著自己的肘部。在他面前放著一個小塑膠盒,裡頭擺放他的隨身物品,像是錢包、汽車與房屋鑰匙等在進入大門口安檢閘門前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東西。這裡所有訪客進來之前,都得像在機場那樣通過檢查與X光掃描,以免他們偷偷夾帶武器或毒品。
克里斯多夫還沒有完全走出這個房間,在瑪麗身上突然發生一件非常稀奇的事。她哭了,淚水,淚水突然湧出來;已經好久連一滴都沒有的淚水,這時沿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我不知道,」瑪麗重複了一遍,「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正因為不記得,所以她也就真的不知道了。
「瑪麗,」這已經是克里斯多夫第三次呼喚她的名字了,這一次幾近於喟嘆,幾乎帶著些許感慨——或憐憫?她還來不及釐清前夫的語氣究竟該如何詮釋,克里斯多夫已經朝她跨近兩步,將她拉了過去,用雙手抱住。她任憑他這麼做,讓他緊緊擁抱自己,用臉頰摩挲自己的臉頰,似乎並不怕她。瑪麗反射性地回應克里斯多夫的擁抱,一隻手擱在他背上,另一隻手迅速撫掠過他的頭部。她感受得到他身體的暖意,甚至感受得到他的心跳;這些她都好久沒有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她幾乎感到詫異地思付著,我真的感受到了!
「因為證據確鑿,那些醫師也是這樣想的。」她說:「再說,除了我還會有誰呢?那裡除了我再沒有其他人了。」她察覺如今她已經非常熟悉的那股沉重如鉛的倦怠感再度上身,她不想談這件事,她不要。跟法肯哈根醫師不要,跟克里斯多夫也不要,他最好再飛去他來的地方,回去澳洲,回去世界的另一端,留她一個人在這裡,靜靜地獨自一人。瑪麗只想睡,別的都不想。和*圖*書她想把手從他手心裡抽出來,卻被他緊緊握住。
我自己就是個殺人凶手、精神病患、重刑犯。所以我真的活該在這裡,他們一點也沒有搞錯。
「當然知道。」
除了那些確確鑿鑿證明她犯下殺人罪行的種種證據,除了專家在審訊過程中暫時開立的無刑事責任能力鑑定報告,以及她由於此犯行導致失憶症的證明之外,之前她就已經在腦海中把這一幕一遍又一遍全程演練過,想像她如何躺在毫不知情、安睡的派屈克身旁,如何悄悄進入廚房,從爐子旁邊的木頭菜刀座抽出那把大刀,進入臥房朝派屈克的脖子刺下去。
在這一瞬間,她彷彿見到自己的小女兒出現在她眼前:金色鬈曲的頭髮遺傳自她,帶著褐色斑點的灰色眼珠像爸爸;小而微翹的俏皮鼻子、雀斑,上排牙齒缺了門牙,那是六歲生日過後不久被西莉雅自己拔掉的,因為那顆牙齒「搖得粉厲害」。瑪麗喉頭一緊,趕緊把頭轉向一側。她甩甩頭,想把在她心靈之眼前跳動的影像趕走,但這種嘗試實在太可笑了。從前這種辦法就沒有效果,跟吶喊或狠抓自己的皮膚直到出血同樣毫無效果。
此刻瑪麗的手指與克里斯多夫的手指交纏,她的目光在自己的手指頭上逡巡。雙手的食指和中指燻出橘黃色斑,指甲被她啃得禿禿的,皮膚龜裂、粗糙,看起來慘不忍睹,但克里斯多夫似乎不以為意。他根本沒發現,只是用他溫暖的手掌緊緊握住瑪麗的雙手。
「不必?」克里斯多夫不解地望著她,「我們總得採取一些措施。」
這次的身體接觸只維持了幾秒,接著克里斯多夫便放開她,又和她保持一段距離。
是呀,當然,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他已經證明過,他為瑪麗付出多少了!
「來!」他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桌邊。「我們先坐下來吧。」瑪麗乖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克里斯多夫也在她對面坐下,接著又握起她的手。
第二天就跟它的前一天,也跟它前一天的前一天的前一天同樣展開。六點四十五分呼叫起床,接下來在公共浴室沖澡、更衣,七點半到八點吃早餐,接著是這個護理站全部十五名病患在聯誼室集合點名,每天都得確認所有病患都在(倒像有哪個病患可能不在的樣子。話說回來,據說幾年前曾經有人在一名女性治療師的協助下逃出第五護理站,但幾星期後他們又把他抓回來了。看來那個人應該也有些許迷人的風采,擁有操控他人的邪惡能力。現在那個人已經不在這裡,被移送到安全等級更高的地方去了。),之後則是團體治療、藝術治療、運動治療,或是在溫室、洗衣房工作,組裝原子筆或檔案夾賺取一個小時幾分錢。要不,就是在房間裡呆坐,愣愣出神。晚上九點關門,要到隔天清晨六點四十五分,一扇扇的門才會再次打開。
「你不相信什麼?」
瑪麗搖頭。
「不相信你做了這種事!不會是你,不會偏偏是你幹的,你根本沒有能力做這種事!」
「跟我說說她的事吧。」
「西莉雅,」他又把他們共同的女兒的名字說了一遍,「就算不是為了你自己,至少也該為了西莉雅。」
「瑪麗,拜託!」
「什麼?」
「我幹嘛打電話給你?」
「瑪麗……」
「沒錯,我的確想不起來了。」
「可是他們都說是我做的,」她執拗地反駁。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而我自己也相信了。」
「就算是好了,」他說。哦,就算是好了!看來他也認為並非完全不可能嘛,他不過在演一場精采好戲,說什麼「這不像你會做的事!」。「瑪麗,你生病了,」克里斯多夫說:「病得很嚴重,這裡不是適合你待的地方!」
「西莉雅,」一聽克里斯多夫提起這個名字,瑪麗身子震了一下。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可能永遠出不了這裡?」他責備她。
她搖搖頭。
「正因為我病了,所以這裡正好合適。」
「滾開,別來煩我!」
「嗯?」她問。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