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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詫異地問:「我以為在家吃飯是你的提議?」
讓這段時間成為我人生中極為特殊的一段時光的,不只是我對派屈克的愛,和他的弟弟妹妹相處也讓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個新家庭的成員,我不只出入派屈克的住處,薇拉與菲利克斯位在克羅斯塔史田恩的漂亮住宅也成了我第二個家。一開始我這個獨生女偶爾還會有點妒羨他們手足間的緊密連繫,現在已經能充分享受了。
「你真覺得如果你晚到一個小時,他就會發飆?」
「您畫的是什麼,克呂格太太?」治療師在蘇珊娜背後停下腳步,瞅了一眼她畫紙上繽紛的塗鴉。
「哦。」她的意思我懂,「因為派屈克會帶他的出版商一起來,所以你怕菲利克斯會不高興?」
「再說,瑪麗皇后二號看起來跟其他船艇也沒多少差別,」她斷然駁回我的話,同時擺出煩膩了的表情,「龐大,白色,發出響亮的『嘟——嘟』聲,接著把,群使用助行器的老人病患吐到陸地上。」
「才不是呢,」派屈克辯稱:「跟這個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是被那個情緒都攤在陽光下的女人迷倒了,她那麼坦率又那麼容易受傷害,同時又散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堅強。」
「真可惜。」
「你怎麼會愛上我?」我終於把這幾個星期以來的疑問說出來,「我又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個幼教老師,而且還是個心力耗竭的幼教老師呢。」
「謝啦!」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什麼波霸,應該是你看錯了。」
「豈止『不高興』?」薇拉從野餐毯附近拔起一根草莖,放進嘴裡嚼了起來。「派屈克的出版商曾經拒絕過菲利克斯兩份稿子,後來我二哥只好自費出版,因為其他出版商也不想出。有這段過往,我可以想像今晚是不會太好過的。聽菲利克斯說他也要參加時,我很意外,平常他總是盡可能避開這種事。」
「沒錯,你,你這個小傻瓜。我見到你被舞台上的劇情迷住了,情緒也隨著情節起伏。」
「我載你過去拿。」
薇拉對我更是熱情,我想大麻菸的事大概就像她騎腳踏車把我撞倒一樣,讓她十分歉疚吧。我其實沒有生過她的氣,實際上也沒有理由,畢竟再怎麼樣她也無法預知自己會如何「傷害」到我。反過來,我也盡量善待她,雖然她沒有說出口,但我可以清楚感受到她為了我那天的脫序行為相當自責,這也讓我因為害她陷入這種窘境而感到歉疚。就這樣,她和我之間發展出一種部分奠基於彼此虧欠的情誼,我們兩人都想給對方一點補償,而這種建立在互惠關係上的友誼對我幫助頗大。我對薇拉和對艾莉不同,我並沒有把我的恐懼與憂慮告訴薇拉,這種事我只告訴艾莉一個人。和薇拉相處我幾乎總是開心歡笑,對我來說,她就像是我的妹妹。
「我愛你。」
「嗯,」我努力擠出開朗的微笑,「偶爾會有一段時間不太舒服,那時候我的行為可能會變得怪怪的。」
這實在太荒謬了,我隨即這麼安慰自己。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的,現在我已經太會偽裝了,即使妄念在我腦裡興風作浪,我對外的表現依然像一泓靜水,我的演技連我自己都大感意外。
「胡說!」派屈克回答:「如果會,我就不會問你了。你為什麼老愛胡思亂想?」
「既然是他決定要跟我們一起用餐,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就這樣,接下來幾天幾乎都順利度過,派屈克和我共度許多時光,我們一起外出,在易北河畔散步,到海邊或是前往著名的農業區「老土地」,晚上則和薇拉、菲利克斯相聚;他們兩人對那天在花園裡的事絕口不提。
「沒錯,是我的提議,」她承認。「我只是希望今晚可以安全過關,因為菲利克斯也會在場。」這下子我倒糊塗了。
「因為艾菲爾鐵塔對我這種新手來說太難了。」漢娜先氣惱地往治療師望去,接著惡狠狠地瞪了蘇珊娜一眼。拉爾夫.波伊瑪對她們兩人的恩怨顯然毫無所悉,他點點頭,隨即在座位間來回走動,跟前半個小時一樣查看學生的進度,柔聲鼓勵他們,指導大家,讓每個人都能有些小hetubook.com.com小的進步——雖然沒有人知道一顆用皂石刻出來的心算什麼進步。皂石一顆,兩顆,三、四顆,統統都得藏起來!瑪麗低聲哼著這段旋律,品味這段小小的文字遊戲,我的前面和後面,還有左右這兩邊,統統都得藏起來!
「太棒了!」薇拉立刻打斷我的話,拖著我往市中心的方向走,「那麼我們先去血拚,接著再把這些東西吃個精光。」我不再抗議,乖乖讓她拖著走;看來我們只好捨處女航就處女堤了。
薇拉嘆了口氣,「你大概已經發現派屈克跟菲利克斯的關係有時有點緊張,尤其在牽涉到寫作的時候……那是他的要害。」
對我而言這是個莫大的進步,這個變化讓我又喜又懼,第一個夜晚當我躺在派屈克身邊,他擁抱著我時,我察覺自己腦袋裡的惡魔又開始作怪,虎視眈眈地在等候派屈克睡著任我擺布。
「該走了嗎?」
派屈克問:「有什麼好笑的?」
「就這個像小倉庫的皮包來說,我算是相當確定。」
「從前我常常帶艾瑪和強尼去那裡,我的孩子很喜歡採菌菇,您知道嗎?」波伊瑪「哦」一聲表示了解。「等我離開這裡,我要把這幅畫送給艾瑪。」艾瑪,離開這裡,蘇珊娜又神智不清了,她的臉龐因為喜悅與希望而散發出光采,瑪麗以為波伊瑪會採取行勖,說點什麼好溫和地讓蘇珊娜脫離幻境,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一臉滿意地注視著那幅畫。
「我以為把話說出來對我有好處!」
「當天下午跟薇拉的事、血拚,還有在阿爾斯特湖畔野餐——這些跟您的事有什麼關係?」
「我拿起枕頭壓住派屈克的頭,坐到上面用力壓著,直到他停止踢蹬叫喊,身軀軟趴趴地了無生氣,接著我雙手抱住他的腦袋往左邊用力一扭,他的脖子就斷了,他床頭櫃上有盞夜燈,底部是銅做的,我右手握著沉甸甸的燈腳往後一揚,接著朝他的臉砸下去,把他俊美的臉孔打爛。我從廚房裡的木頭菜刀座上抽出一把刀,用那把又長又利的刀先割斷他的喉嚨,接著朝他身上猛刺,一刀又一刀,他身軀抽動,鮮血像被宰殺的豬隻噴湧而出,紅色的血水滲進床單裡,直到派屈克的身軀白得像還沒被他的血染紅前床單的顏色。」
我等了一下,這才一把拿起沉甸甸的菸灰缸,在客廳裡慌慌張張地張望,最後把它放進玻璃櫃的抽屜裡,就是那個放過派屈克前女友相片的抽屜,只是後來沒有人記得那裡還擺著一張相片。眼不見為淨,,派屈克不抽菸,他是不會發現這個「武器」已經被我收起來。一切妥當之後我才放心到浴室刷好牙,返回臥房,鑽進被窩。派屈克早已裸著身子在那裡迫不及待地等候我了。
「為什麼……」做|愛之後我們兩人相互依偎躺臥,這時我開口詢問,卻欲言又止。
漢娜好整以暇地繼續銼她的皂石,那顆石頭果真逐漸出現了心形輪廓,而她似乎也突然刻得很來勁。
「這些跟我的事有什麼關係?」她察覺怒火上升,「難道您還沒想到,這些事之間的關聯嗎?」
「話是沒錯,」薇拉苦笑了一下,「那是在他四杯黃湯下肚以前;之後他很可能就忘了那是他自己做的決定了。」
「我也愛你。」這是在我伴隨派屈克進入一個無夢的美好夜晚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是這樣沒錯,」醫師點頭,「只是我有時覺得,您不想直接說出事情的核心,一直在周邊打轉。」
派屈克點點頭,說:「而且我沒怎麼看表演,因為我忍不住一直看著你。」說著,他又吻了我一下。
「嗯,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不過剛才那些話也可能是胡扯,在那一刻我心裡想的其實只是那裡坐著一個迷人的金髮碧眼波霸。」
「我是很想,」他回答:「可是恐怕沒辦法,我的出版商要來漢堡。」
「哦,糟糕,已經五點多了!」
「我笨死了!」她咒罵著說:「一定還在劇院。」她回想了一下,「沒錯,在我的戲服裡,之前我塞進去了!」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除非我趁對方睡著時下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這正是我所做的。」瑪麗無助地扭絞著雙手。「因為這樣,所以我一直不敢在派屈克那裡過夜,這一點我跟您說過了。但慢慢的,我當然渴望能和他共度一整晚。」瑪麗察覺自己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歉疚,「我認為有這種想法是很正常的,不是嗎?當你愛一個人時,你不只想跟他一起睡,也想躺臥在他身邊,在入睡前感受他、依偎著他;夜裡醒來時知道他就在你身邊!還有,清晨張開眼睛時,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正常的生活應該就是這個樣子,這沒有什麼好禁止的吧?」
「這是一座樹林。」蘇珊娜熱切地解釋。
在我們家,我根本無從了解家人之間可以這麼親近。從前母親偶爾會談起有許多兄弟姊妹是多麼可怕的事,不過從派屈克、菲利克斯和薇拉那裡,我卻絲毫感受不到這種可怕。他們之間當然也有嫉妒,尤其是菲利克斯,有幾次我注意到涉及他的寫作成就時他就會滿懷妒意。撇開這些不論,他們之間總是有著愛這種基本情感,尤其是兄弟兩人對待妹妹,倒過來也是。這麼深刻的愛,母親要是知道了恐怕會搖頭,不懂三個成年人怎麼還黏得那麼緊。我是不會搖頭的,我覺得自己就像三劍客裡的達太安,獲得一個團體接納,找到了自己的第二家鄉。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夏日。
「等一下!」我掙脫開來,「你先過去,我去一下浴室。」派屈克乖乖拖著腳步走向臥房。
派屈克在我脖子上吻了一下。「我在劇院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棒了。」
用刀殺害他的版本最常出現,也是最令我感到莫大恐懼的。它們是如此真實、如此危險,我雖然能夠說服自己,赤手空拳絕對無法真正傷害到派屈克,用刀的話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即使艾莉告訴我,逃避你最害怕的事物是個錯誤,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極力避免。派屈克為我們兩人準備食物時,我總是盡量遠離他的廚房,宣稱我還想在沙發上看點書等他上菜。
「周邊?」
「艾瑪死了,」方才蘇珊娜嘲笑漢娜的心,這下子輪到漢娜報復了。「你的強尼也死了,他們都是被你殺死的。」漢娜並沒有惡意,只是實話實說。蘇珊娜轉頭瞪著她,剛才開心的表情瞬間變得猙獰。
「等等!」我把手探進擺在旁邊地上的牛仔外套口袋,取出我的手機,「我打給你看看。」我撥了薇拉的號碼讓鈴聲響上幾次,可是沒有任何回應,薇拉的手提包還是無聲無息。
「真的嗎?」我大感意外。我根本沒發現派屈克這個人,真的是在薇拉介紹我們相識後才注意到他的。
「當然沒有。您的願望再正常不過了。」
瑪麗眺望著鐵窗外的庭院,從工作室望出去,可以看到療養院好大一片地方。這個醫院裡其他的病患也接受各種職能治療,除了這處刑事犯居住的區域之外,還有為其他「正常的精神病患」,像是患有憂鬱症的家庭主婦、有自殺傾向的青少年、心力衰竭的商場人士等提供的設施,讓這些人的疾患可以在這裡獲得治療。此外,那裡也有和瑪麗不同,沒有跨越「想」和「做」的界線的強迫症患者。
「那就請您跟我說明吧。」醫師一派輕鬆坐在她面前的模樣,瑪麗氣得牙癢癢地,她巴不得,把奪過他手上的金筆,朝那自命不凡的臉孔戳下去。
「這種想法讓您不再那麼恐慌?」聽瑪麗說出她的想法,法肯哈根醫師如此詢問。
把我對派屈克的暴力妄念對著手機說出來特別令人難受,但這個辦法確實有效,這一次艾莉的建議又對了。聽過好幾次錄音之後,我開始覺得在派屈克花園裡浮現的妄念實在太可笑了,把烤肉叉當成殺人武器未免太荒謬,想要重傷人,烤肉叉恐怕不夠利,何況我的力氣也不夠大呢。哈,就算只是三個幼稚園四歲大的小毛頭一起朝我撲過來,我就已經抵擋不住,又怎麼傷得了成年男子呢?再說,人類的體魄理應比我們想像的要強壯得多,否則出事的機率應該高多了;不一定是蓄意所為,不然因為他人疏失致死的人應該前仆後繼吧?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只是派屈克的地下室裡肯定還有上百本。」我考慮了一下,最後又把和圖書書放回去,心想,總有一天他應該會送我一本他在地下室的庫存吧。
「這些有什麼屁用!」漢娜破口大罵,她一把抓起皂石,接著手一鬆,任憑那顆石子摔到桌面,裂成三塊。「你不會真的相信,坐在這裡用石頭刻出可笑的心,就會對我有幫助吧?」蘇珊娜原本正在一大張紙上用水彩塗抹抽象的圖案,君特忙著用報紙碎片做拼貼,葛持魯德則正在用軟黏土捏塑從遠處看不出是什麼玩意的作品來,這時大家全都抬起頭看著漢娜。
一等我獨處時,我立刻把這些妄念錄下來,對著我的手機說出所有凶殘的念頭,把夜裡在我腦子裡暴走的一切都說給這個小小的機器聽並且一再播放,直到這些妄念聽在我耳中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大笑話為止。
小野餐結束,我們並肩在太陽下小睡一番,這時薇拉忽然提起:「再一個小時我們就得回家,開始準備晚餐。我親愛的哥哥跟他的出版商約好八點整見面。」她的弦外之音引起我的注意,這番話聽起來……懷有敵意?輕蔑?厭煩?
「閉嘴!」當我聽著派屈克的呼吸聲,盡我所有的意志力克制想狠狠抓他臉龐的衝動時,我在內心喝叱著這個心魔。在我們共度的第一個夜晚我不曾合眼,第二、第三、第四晚也沒有,但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辦到。如果我好幾個星期都沒睡,就一定可以辦得到,我一定要辦到。
「沒什麼,」我視線還盯著那個菸灰缸。茶几桌面也是玻璃做的,說不定我也可以讓派屈克撞上去,「哐啷」一聲,桌面會應聲裂成上千塊碎片,派屈克就躺臥在玻璃碎片中,彷彿置身在一幅血跡斑斑的馬賽克圖裡,那些碎片則會反映出沙發一旁立燈的光線,有點像大衛,拉夏培爾或邁爾斯,奧爾德里奇的攝影作品。派屈克給我看過兩本這兩位藝術家色彩艷麗的作品,我很喜歡。
烤肉那晚的事件過後,我與派屈克再次相見時氣氛有點拘謹。隔幾天我打電話給他,問他願不願意再見個面時,他還是非常開心。
「就讓他發飆吧。」她淘氣地對我笑了笑,「我是女主角,馬上就要首演了,又沒有替補人選,他還能怎樣?把我趕出去嗎?」
「為什麼怎樣?」
「我準備了我們吃喝的東西。」
薇拉大肆血拚,彷彿沒有明天,野餐毯旁堆滿了她好幾袋的戰利品。我空手而回,倒是差點買下一本書:在一家小古物店裡發現了一本派屈克一直不想給我看的他的處女作,見我把那本封面破損的書拿在手上,薇拉問:「你真的想買這本破書?」
她終於也有正常的一面了!
治療師問:「您為什麼別的不做,卻決定要做一顆心?」他左手依然擱在漢娜肩上,漢娜厭煩地罵了一聲,把他的手推開,再度拿起銼刀,憤怒地在一顆皂石上加工。「因為我們這位小姐沒有心,所以她想用石頭幫自己做一個。」蘇珊娜對瑪麗說,期待瑪麗會給她掌聲,但瑪麗卻低垂著頭,不想跟蘇珊娜唱合,更不想嘲笑漢娜,其他人卻都笑了起來。
「他沒有語音信箱。唉,這下我也沒辦法了。」
「這條路絕對不輕鬆,」瑪麗的前夫克里斯多夫在電話上這麼說。而此刻,當她注視著自己和漢娜一樣,努力要把一塊皂石弄成某種形狀,某種有意義的形狀的雙手,她忍不住思忖,自己的存在並沒有任何意義。
「那就跟我上床吧,」派屈克讓我脫離我的妄念影像,拉我過去,說:「我好累,想要有人靠一靠。」
「不是,是在劇院裡,我離你只有幾個座位,演出才開始我就注意到你了。」
「喂!」我抓起頭底下的枕頭轉身打他,他笑著抵擋我的攻擊,還不斷嚷著:「饒了我吧!」接著把我拉過去。
「唉,」他聳聳肩說:「真遺憾,不過沒有誰是完美的。」
之前瑪麗和其他病患在三名照護員的陪同下過來這裡接受職能治療時,她看到一名年紀大約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在這處被圈圍起來區域對面的開放區散步。正如強迫症患者彼此能相互辨識一樣,一見到他,瑪麗就知道他和自己同樣受著強迫症的折磨,,他總是向前四步,接著暫時停下腳步,閉起眼睛喃喃自語;之後後退一
和-圖-書
步,張開眼睛,再向前四步。這麼一個遵照一定步數行走的人對別人不會造成任何危害,只會對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形成阻礙。他們雖然荒謬、精神不正常又可笑,除此之外他們只是比較令人寄予同情,並不危險。「耐心,再加上敏銳的手感,這就是我們需要的。」藝術治療師拉爾夫.波伊瑪一隻手按著漢娜的肩膀說,漢娜則邊咒罵邊把一支用鏈子拴住的銼刀狠狠摔向桌上,這是瑪麗第一次利用醫院提供的療程,今天她選了藝術治療,此刻正跟漢娜、蘇珊娜、君特、葛特魯德和其他兩名病患,一起坐在二十舍附屬建築的工作室裡。
薇拉用力搖頭。「然後取消對菲利克斯的邀請?那他更會覺得被我們耍了!」
「我?」
「當然可以。」我把手機交給她,她撥了一個號碼,把手機湊到耳邊。
「明天我們要做什麼?」我轉移話題,「出去散散心怎麼樣?我看到港口的『郵輪節』開始了,我們過去看看好嗎?」
「您還不懂嗎?」她高聲嚷著:「手機!我不該把我那該死的手機交給她!」
「瑪麗皇后二號還沒出現!」我有點小抗議,因為薇拉似乎一點也不想改變她的血拚計畫,「還得等半個小時才看得到呢!」
「唉喲,我腳痛死了!」踩街兩個多小時,感覺上逛了二十多家精品店後,我在阿爾斯特湖畔攤開野餐毯,薇拉直嚷腳痛。
「你好點了嗎?」當天晚上他過來接我,準備帶我外出用餐時如此詢問。
法肯哈根醫師質問:「我不太懂您究竟想說什麼。」
這麼做並不難,我開始逐一閱讀起派屈克整整齊齊擺放在客廳書架上的著作,這些書足夠讓我度過許多難挨的烹飪時刻。他出版了好多小說,足夠讓我未來二十年看個夠,因為我看書速度真的不快,而派屈克的作品又總是讓我看得入迷,為我開啟了一個未知、全新的世界——至少一年以前這些內容都還是我所不知道的。這些故事描述的大多是人心的黑暗面,描述情感的深奧難解與支離破碎的靈魂,不是真正的犯罪小說,是探討愛與恨、信任與背叛、希望與絕望的陰鬱故事。
「哼,說得也是。」我考慮了一下。之前我根本沒料到今晚情況會這麼棘手。派屈克只提到薇拉負責做菜,大家一定會很開心的。如今我知道菲利克斯和派屈克的出版商有過節,這件事看起來就不同了。只是,這一切既然會讓菲利克斯那麼難受,他為什麼不乾脆避開今晚的活動?聽起來倒像他是個被虐狂似的。
過了一會兒,她說:「沒人接。」隨即把電話掛掉。
「薇拉說不定有時間也有興趣,來。」他稍微將我推開,「我們打電話問她。」薇拉有興趣,而旦很有興趣。明天她得先排演一齣新作,我們約好明天下午我去劇院接她,晚上就在她的住處和派屈克與他的出版商一同用餐,薇拉打算做紅酒燉雞。
「我了解,我跟你很像,」說完,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再度想起自己真的很幸福。
「除非,」醫師說了這兩個字,沒把整句話說完。
「你怎麼想得到這些故事?」夜裡,我們用過晚餐,我再次靠著他躺在他的沙發上時如此詢問。
「要不我們就去派屈克那裡?」
「說得也是,」我說:「我幹嘛這樣?」一秒鐘後派屈克起身,朝我伸手要帶我進臥房時,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擺在他茶几上的水晶菸灰缸堅固又沉重,如果我走在派屈克後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起來,從他背後往他的腦袋砸下去,他的頭顱應該會發出一聲悶響,接著噁心的斑斑血跡就會濺灑在他的米黃色地毯上。我神經質地笑了出來。
「確實有效。我告訴自己,殺人其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容易,需要很大的力氣,而這種力氣我根本沒有,我已經精疲力盡了。」
「還不急。」說著,她開始在皮包裡翻找,「只是我都忘了還得打電話給藝術總監,告訴他明天我會晚點去排練。」她朝我眨眨眼,說:「今晚可能會忙晚一點,而我又不喜歡沒睡飽。」她繼續在皮包裡翻找,最後懊惱地說:「怎麼會,我的手機不見了。」
心裡想著那名年輕男子的情況,同時看著漢娜再次和治療師頂嘴,m.hetubook.com.com瑪麗感到一股妒羨之情油然升起,她真希望自己的病症也像那樣可笑又單純,自己就能處理。上回和法肯哈根醫師談過話之後,瑪麗不只逐漸燃起求生的意志,對自己的病情也越加清楚,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種絕望——知道未來必須面對的所產生的絕望。
我膽子越來越大,最後甚至同意在派屈克那裡,或是讓他在我的住處過夜。
「那裡現在已經沒人了。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如果我沒有事先告知,明天又去晚了,他一定會瘋掉的。」
「這我百分百可以理解,」他雙手捧起我的臉龐親吻,「有些人如果經歷你所忍受的折磨,他們甚至得進精神病院呢。」聽到這個詞我身子一震,但派屈克沒有發現。他拉著我走向他的車,幫我把車門拉開。
「怎麼,這本書不好嗎?」
「這些你都看到了?」
「其實也不要緊,」薇拉語氣一轉,「也許我又想太多了。我就是這樣,總是追求和諧,總是希望別人快樂,希望大家都處得很好。」
「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他用一根手指頭敲敲自己的額頭,說:「這些統統都在我腦子裡,我也不清楚是從哪裡來的,它們就突然出現了。」他把我拉過去,說:「寶貝,我的想像力就像高壓電,一定得宣洩出來,而寫作就是我的閘門,」他用手肘拄起上半身,在我上方刻意裝出陰鬱的表情說:「我在我的書裡盡情發揮而不是在現實生活裡,這樣還比較好,你說是不是呢?」我想笑,笑聲卻卡在喉嚨裡,有那麼一瞬間我認定他想暗示些什麼,我確信他已經發現這段日子裡我設法隱藏不讓他知道的,而現在他正在向我下戰帖。
「跟你的出版商一起吃晚餐,你確定我不會造成干擾嗎?」為了保險起見,我又追問了一遍。
我低喚:「派屈克,」差點就要向他吐露我最大的祕密,向他告解,告訴他他說得沒錯,在金髮碧眼妞的表象背後我還有許多、非常多不為人知的一面;只不過那些可能不是他想要的。
「我想,我們看的船已經夠多了,現在不如去血拚吧!」翌日薇拉和我在港口才待不到十分鐘,她就對那些停靠在港灣的大郵輪興趣缺缺了。當天我先依約在下午兩點她排演結束後前往劇院接她,此刻我們剛抵達碼頭不久,原本計畫要和她找個好地點仔細欣賞船隻,我背包裡本已備妥冷飲、自己做的三明治和一條野餐毯,準備在碼頭附近坐下,享受一個屬於女人的、愜意的午後時光呢。
「嗯?」
「我懂了,」我取笑他,「你當然高興啦,那是根據你的小說改編的嘛。」
「為什麼?那跟他有什麼關係?」
派屈克打算載我前往美食區「香策」一家新開的西班牙餐廳,途中我吃力地讓自己集中精神聽他談論他的工作和最新的小說,偶爾還能回話;與此同時,我腦海裡卻正在上演最令人髮指的事:我欺身上前,抓住方向盤用力一轉,讓車身撞上一棵樹;我朝他的臉、他的兩腿之間用力揮拳,用腳踹他的頭顱一絲毫沒有考慮到,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身體該怎麼曲折彎絞做出這些動作。在我的想像中一切都輕而易舉,我簡直成了女忍者。
「是在劇院的餐廳,」我糾正他的說法。
薇拉瞥了一下手錶。
「你確定嗎?」
「那就在他的語音信箱留言嘛。」
奇怪的是,這些妄念並沒有讓我感到恐慌,針對這些妄念,我的防護做得很好,不時會發現荒誕可笑之處,它們已經無法讓我驚慌失措了。這些妄念非常煩人,會干擾我,讓我無法專心聽派屈克說話:但也僅止於此。這一次我腦袋裡的心魔沒有將我擊垮,沒辦法讓我落荒而逃或是驚慌失措,這讓我相當驕傲,非常驕傲。我的意念就像背景噪音,這種輕微的雜音一開始還會造成干擾,但時間越久,我就越習慣,最後幾乎再也不會意識到了。
「我說的都是真話,」他在我耳畔呢喃:「一看到你我立刻就知道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一個不只外表美麗的女人。」這番告白讓我忍不住顫慄——一種夾雜舒坦與恐懼的顫慄。
「臭婊子!」蘇珊娜叱罵,接著把插著畫筆的水杯舉高,把水倒到畫紙上。
「這座樹林有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