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哦?」正當我還在思忖怎麼會有這種事時,突然恍然大悟,一定是那位藝術總監!薇拉曾經借我的手機想跟他聯絡,現在他回電了。「請等一下,」我趕緊說:「我想是薇拉.葛拉賀小姐想找您,我去請她接。」我手裡拿著手機返回客廳,呼喚道:「薇拉,你的電話,你們藝術總監。」
「你沒有嗎?」瑪麗想了一下,但其實不用多想,她非常清楚自己完全沒有殺派屈克的理由。怎麼會有呢?她深愛著他。
「別走,」漢娜抗議,「瑪麗別走。」瑪麗遲疑地停下腳步,思忖著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蘇珊娜想對漢娜怎樣。或者,蘇珊娜想對付的是自己?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快一個小時前她前往法肯哈根醫師的辦公室會談時,還在走廊上遇到了蘇珊娜,她應該知道瑪麗並不在房間裡。
「沒錯,中間一定有誤會,」薇拉惱怒地說:「親愛的薇拉,多謝你幫我們做菜!」說完,她端起兩個甜點盤,準備離開廚房前往客廳,卻在廚房門口停下腳步,「我可以清楚跟你解釋這場誤會,」她學著我的語氣說:「是怎麼發生的。」她停頓了幾秒,接著輕蔑地瞥了菲利克斯一眼。「昨晚我親愛的哥哥又爛醉如泥,今天早上再也不記得我已經告訴過他了。」
「了解。」可憐的菲利克斯,總是活在派屈克的陰影下,不只工作,私生活也是。「我都說了,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薇拉說:「絕對超過五年了。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還有她那個人。」
「去你的!」薇拉步出廚房,留下菲利克斯、我和剩下的三個甜點盤。
「拜託不要這樣,菲利克斯!」派屈克呼喊。
「這中間一定有誤會,」我試著調解,「事情並沒有那麼嚴重。」這下子他們兩人都氣沖沖地看著我,我立刻就後悔自己插手干預了。
法肯哈根醫師一出辦公室就在走廊上匆匆趕路,走廊盡頭一名照護員急忙示意醫師過去,一等醫師抵達,兩人便進入一扇裝著不透明玻璃的大門,前往護理站的居住區。瑪麗緩緩跟在他們背後同樣來到那扇門前,她把門拉開——接著當場呆住,彷彿腳底生了根:在她的房門口一陣騷亂,兩名照護員和三名護士正站在那裡議論紛紛,法肯哈根醫師與另外那名照護員也加入陣容。他們哪裡不去為什麼偏偏湊到她房門口?
「是這樣沒錯。」薇拉同意我的說法,「對他有意思的女人確實很多,但派屈克連一個都沒看上,」
「那你怕什麼?」
「不會。」漢娜立刻回答。不會。
瑪麗跟著起身,她不知所措,也沒告訴醫師她同樣需要他,尤其此刻她正準備談起自己最悲慘的往事,他卻丟下她;談話時間結束,她的感受也得配合談話時間,必須等到明天才能再表露出來。
「你是,」瑪麗問:「其中一個孩子?」漢娜點頭。
一分鐘後,蘇珊娜拳打腳踢,尖叫著被人從房間拖到走廊上。看到蘇珊娜從她的房間裡出來,瑪麗更加困惑,蘇珊娜不是搬去別的地方了嗎?
「你沒有,」她朝我笑了笑。「我只是沒有男朋友。」
漢娜也來到內院,她見到瑪麗,朝她點頭致意,接著拉上羽絨外套的拉鍊,慢吞吞走到另一端,在一張空長凳上坐下。
「我很為派屈克高興。」薇拉突然冒出這句話,微笑看著我。
「可是你,」瑪麗立即改口,「漢娜是有理由的,她有很好、非常有根據的理由!」
「你……你想幹嘛?」我突然怕他打我。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薇拉擺擺手,表示那已經是過去式,她的反應讓我放心不少。
「我想幹嘛?」菲利克斯在我面前站定,低下頭來輕蔑地瞧了我好一會兒,接著彷彿想到什麼好笑的事,冷笑著說:「你以為我想甩你耳光?」
手機再次響起,我不需查看就知道是派屈克打來的。這通電話我沒接,接下來五通沒接,他在語音信箱的留言也沒聽,只是一路哭著跑回家,任由手機在手提包裡響了又響。我沒辦法,沒辦法接聽。我該跟他說什麼?說那不過是個玩笑?說那是我第一次嘗試寫犯罪小說?是呀,我確實可以這麼跟他說,編個新謊言,讓自己更加深陷在這件我已掌控不住,實際上是從來都掌控不了,打從一開始就掌控不了的事件裡。該是我醒悟的時候了,我的強迫症瘋了,我和它奮戰了好久,此刻它終於將我擊敗了。
「抱歉,我有急事要處理。」
「可是最後沒有。」
這下瑪麗完全糊塗了,她一點也聽不懂漢娜在說什麼。露西?露西到底是誰?接著她便想起不久前她們倆偷偷抽菸的夜裡漢娜說過的話。
「看到他這麼幸福真好。」聽她這麼說,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自從認識你以後,他看起來就開心多了。」
「還有,想到你沒有任何可以傾訴的對象也讓我很痛心、一定很可怕吧!」
「她是誰?」克里斯多夫問。
「出版商的事你一個字都沒提,只說我們要跟派屈克和瑪麗一起吃飯。」
「爛貨、騙子,隨你怎麼說。」薇拉說:「總之,派屈克慢慢發現她老是對他撒謊,雖然不是什麼天大的謊言,但一而再再而三這麼做。她一直不斷在騙人,幾乎到了變態的程度。你問她的工作,她就把自己的職位升兩級:如果她遲到——她經常遲到——她就推說是公車啦火車啦出了問題,就算派屈克親眼看到她在他家門前下hetubook.com.com計程車也一樣。」
嗶、嗶、嗶!法肯哈根醫師的呼叫器響起,彷彿瑪麗的呼喊啟動了警示器。起先她真的以為那是她自己發出的呼叫,隨即發現聲音來自別在醫師褲頭上扁扁的小盒子。他把呼叫器從腰帶上抽出來,朝螢幕瞥了一眼,立刻皺著眉頭起身。
「道歉恐怕有點太晚了吧!」菲利克斯對派屈克咆哮,同時一把奪過酒瓶往杯子裡倒,直到酒都溢出來,在桌面上形成一個小小的白酒湖。
「可是……」
麥斯納的反應令人佩服,他不慍不火地回答:「葛拉賀先生,我從沒這麼說過,您的小說只是不適合我們的出版路線,只是這樣而已。」
但菲利克斯可就沒那麼滿意了,這一點很容易看出來。今晚他話很少,一點也不像平日的他;倒是酒一杯接一杯,彷彿想締造灌酒的全新紀錄。我數過了,光是開胃用的香檳酒他就喝了兩杯,之後再加上四杯白酒。所幸他並沒有尋釁鬧事,只是神情恍惚地把玩著那只又即將喝空了的酒杯。他和派屈克的出版商沒有特別打招呼,到目前為止也沒有提起遭退稿的作品。為了大家好,我覺得最好就一直保持這樣。
「哈,你果真怕我打你?」他搖搖頭,「別擔心,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是一根汗毛都不會碰的。」
「嗯。菲利克斯也很迷薩絲基雅,但她眼裡只有派屈克。」薇拉把一片楊桃擺到最後一份甜點盤上,說:「可憐的菲利克斯!她完全不把他當一回事。」
「我想你喝夠了。」
「你壓根兒沒說。」菲利克斯堅稱。
接下來是一場大災難,菲利克斯似乎完全沒有顧忌,把自己對派屈克和麥斯納的敵意表露無遺,而他的敵意已經逼近侮辱了。我不時朝客廳左側的古董大立鐘張望:九點半,九點半剛過不久,九點四十,九點四十,九點四十——時間有如蝸牛般慢吞吞地向前爬,今晚似乎沒有終點。
「對不起。」我匆匆拿起掛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提包,用道歉的眼神瞥了在場所有人旋即離開。我很少因為用餐時接到電話而大鬆一口氣;不管對方是誰,我對他或她的打擾都無限感激——雖然我在手提包裡翻找時心想,打手機找我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我母親。我已有好幾個星期沒她的消息了,此刻她很可能是一時興起,決定查查她唯一的女兒是否還活著。
「也許這麼說還不對,」麥斯納回答:「只是我覺得我看過的兩份稿子似乎都少了些什麼。不過,如果您有新作品,我當然樂意拜讀。」
「露西,」漢娜答。
「你叫做露西?」
「什麼樣的相片?」
接著我的目光落到薇拉手上,她手指捏著手機,讓我的手機遠離她自己,彷彿那是她打算扔進垃圾桶的小動物屍體。
「接著我聽到蘇珊娜的聲音,她瘋狂大笑。我嚇壞了,不斷尖叫,兩腳又踢又蹬。」直到他停止踢蹬,「好不容易終於碰到了緊急按鈕,接著突然來了好多人,大家都慌張尖叫,有人手按著我的肩膀搖我,不斷呼喚我的名字,而我卻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裡,或者我是不是還活著。」
「啊,他媽的!」菲利克斯咒罵一聲,接著朝我邁出兩大步,逼得我更緊貼牆面。
「好吧。薩絲基雅是我哥哥深愛的人,他們甚至打算要結婚。」薇拉短短幾句話彷彿在我心上刺了一下。結婚,深愛的人……別那麼幼稚!我心裡如此斥責自己。薇拉接著說:「那是一場小悲劇。」
「菲利克斯,聽我說,你實在太過分了。」薇拉也拉高音量,「昨晚我就清清楚楚告訴過你了,而你還堅持要參加。我自己也很訝異,還以為你不介意呢。」
「小悲劇?」
「麥斯納的事我當然講過了!」薇拉皺起眉頭,一手扠腰說:「我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你是牛,他就是那塊鬥牛的紅布!」
「諾伊曼太太?」瑪麗瞇著眼睛抬起頭來,法肯哈根醫師的臉孔正好映入眼簾。「您的會談時間快到了,想不想繼續?或者希望今天停止一次?」瑪麗轉向克里斯多夫。
「我絕對不會!」
通往客廳的門開啟,薇拉回來了,但她就像見了鬼,雙眼圓睜,臉色跟牆壁同樣慘白。藝術總監!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把她解雇掉了!
「我怕我自己,而且怕得要命。」
「沒錯,我就是露西。」
「很抱歉,」我回他,「您一定搞錯了,我沒有打給您。」
這時,我的手機鈴聲響起。
「那麼就讓克里斯多夫在場吧,」瑪麗決定再也不要有所隱瞞了。
「不會?」瑪麗問。漢娜肯定地點點頭。「你怎麼知道?」
我詫異地看著他,薇拉也不解地望著。
我的自我分成了好幾個部分,我們是好多個人。還有:孩子。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菲利克斯沒有脫序演出,但說著說著他就提到了退稿事件,「那麼,麥斯納先生,您認為我沒有寫作天分是吧。」他口齒滯重地向這名出版商挑釁。
「臭婊子!」蘇珊娜破口大罵:「放開我,我要把那個小臭婊子殺了!放開手,聽到了嗎?把你們的髒手拿開別碰我!」法肯哈根醫師走過去,將緊緊鉗住蘇珊娜雙臂的兩名高壯男子的其中一人推開,對蘇珊娜說話,安撫她的情緖。他說了些什麼瑪麗聽不清和*圖*書楚,但光從他告誡的語氣就知道情況不只嚴重,還相當危急,接下來這幾個人將蘇珊娜押走,就跟上回瑪麗看到的一樣,只是這一次並非帶往禁閉室,而是帶往平時為病患量血壓或做其他檢查的房間。
「嘿,我告訴過你,今天晚上我做菜,因為派屈克會帶他的出版商過來。」
「一起去?」
「你說過什麼?」
薇拉和我到廚房裡把用過的餐盤擱到洗碗槽旁,我問:「你想,我們是不是該準備咖啡?」
「唉,」瑪麗苦笑,「我有媽媽,那些事我跟她談過了。」
麥斯納絲毫不受影響。「我真的覺得您很有天分。」他說:「但我認為,不論您本人或您的天分都還需要多加磨練,您需要更……更……」他努力尋找恰當的字眼,「更有獨創性。」
「已經沒什麼大問題了,」漢娜拒絕,「我想不會那麼糟的。」她擠出一絲苦笑,說:「我忍耐力很強的。」
「因為我不信任我自己,」瑪麗解釋:「因為我不確定,我會不會跟蘇珊娜一樣,做出傷害你的事。」
離開這裡!我腦海裡響起和當時同樣的聲音。離開這裡!我聽從這個聲音的指示,一把抓起掛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提包,由於用力過度,皮帶都扯斷了。我跌跌撞撞衝了出去,穿過玄關,衝出這棟屋子!在我背後門「砰」地合上。
「我的室友漢娜。」或者是露西或其他某一個人?不對,她要不是馬克就是漢娜,因為她正把一支菸夾在嘴裡,瑪麗知道,漢娜的分身中只有這兩人才抽菸。
我呆呆看著他,接著反手甩了他一個巴掌。菲利克斯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逕望著我笑,接著端起一個甜點盤和咖啡壺,說了聲「點心時間到了」就離開廚房。他走後我還在廚房裡待了片刻,才有辦法端起其他甜點過去。
「您的鼻子有可能還會腫大或變色,」護士解釋,並說:「我去幫您拿藥膏。」
「我猜猜看,她幫了你天大的忙!」
我說:「這也沒那麼嚴重呀。」
小女孩點點頭。「沒錯,露卡跟我看過你,在吃午餐的時候,還有在籠子那裡找你講話的時候。我們知道,你是可以信賴的人。」瑪麗嚥了一下口水,說:「我殺過人!」
我報上自己的姓,「諾伊曼。」同時在玄關將背後的門反手關上。
「我怕。」
「她滾蛋了。」君特幸災樂禍地說,嘴也笑咧得更大,「昨天她還在瞎掰,說醫師答應她可以外出呢,看來應該沒機會了。」
「怕你?」瑪麗搖搖頭,「不是。我不怕你,真的不怕!」
君特沿著走廊走過來,在瑪麗面前停下腳步,身上一如平時散發出汗酸味與其他噁心的味道。他咧開嘴望著瑪麗笑,瑪麗這才發現他右犬齒掉了,其他牙齒也都染成了黃褐色,而且被磨蝕得短短的,看來爛到隨時會自己脫落。瑪麗既入神又嫌惡地看著君特口腔裡的這片廢墟,腦海浮現了〈牙齒裡的故事〉中的一段歌詞:每天刷牙刷兩次,清晨三分鐘,晚上三分鐘。這段歌詞是套用〈森林裡的小矮人〉的旋律唱的:我把紅紅的牙齒刷潔白/牙刷畫著一圈又一圈/清晨當我早早起/晚上我要上床時/我把牙齒刷得白亮像太陽。絕對沒有人陪君特唱過這首歌,或是跟他一起在浴室照過鏡子。
「好吧。萬一有問題,請務必呼叫我或是按鈴,好嗎?」漢娜點頭。護士站起身來,以醫護人員的目光再次檢視漢娜一眼,這才離去。
「我從廚房裡的木頭菜刀座上抽出一把刀,用那把又長又利的刀先割斷他的喉嚨,接著朝他身上猛刺,一刀又一刀。他身軀抽動,鮮血像被宰殺的豬隻噴湧而出……」
正當我的妄念準備馳騁時,薇拉說:「謝謝你幫我忙。」
「關掉!」我尖叫:「馬上關掉!」我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衝向薇拉,一把從她手上奪過手機,薇拉步履踉蹌,但我無所謂。我雙手顫抖,焦躁地尋找關閉鍵。我的手機依然斷斷續續吐出隻言片語,吐出幾句我腦海裡驚世駭俗的言語——接著一片死寂,陰森、令人難以忍受的死寂。誰都沒說話,就連呼吸似乎也都停止了。我目光離開手機抬起頭來,看到四處都是驚駭的臉孔,就跟在幼稚園那次一樣。
「真的很抱歉!」派屈克道歉。
「太好吃了!」派屈克的出版商魯道夫.麥斯納把銀刀叉放回盤子上,讚不絕口地說:「就算在米其林餐廳,我也沒吃過這麼好吃的。」
「你們可以再進去了嘛?」他惱怒地說:「裡面那兩個人把我悶死了。」他伸手抹去薇拉在他臉上留下的吻痕,說:「你該先警告我,今天晚上派屈克會帶那個混帳出版商來,那我就可以閃人了。」
瑪麗搖頭。
「是嗎?」他慍怒地瞥了派屈克一眼,接著雙手舉高假裝抱歉地說:「哦,對不起,我忘了!我親愛的哥哥總是最清楚什麼才是對我們好的,一直以來,他——我們的大家長——都非常清楚,」
「還有哪些孩子?你說過,總共有好幾個。」
「沒錯,親愛的哥哥。」薇拉走過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菲利克斯臉色一變,將她推開。
「怕什麼?」瑪麗沒回答。「怕我嗎?」
「可是我的來電顯示上有您的號碼。」
薇拉接著說:「唉,這件事就這麼結束,幾個星期後派屈克心情也平復了,他還有菲利克斯和我,我們三人一直都互相照應,至少在遇到重要的事情時如此。」
瑪麗m.hetubook.com.com感到萬分空虛,她口乾唇燥,是因為說了太多話還是因為內院寒氣侵人?她不得而知。
「我沒有!」菲利克斯高聲抗議。
漢娜咯咯笑。「不是,你不是露西,我才是!」
「唉,」薇拉露出不屑的表情,說:「因為薩絲基雅是個愛撒謊的爛貨。」
「謝謝!」薇拉顯然非常受用,「不過,等您嚐過我的甜點以後再說吧:三味巧克力慕斯佐芒果醬,」說完,她起身收拾餐具,我也跟著起身幫忙。我伸手拿取派屈克的盤子時,他雙唇翕動,說了句無聲的「謝謝」,接著朝我和薇拉的方向各做了一個親吻的動作。他笑得好開心,顯然很重視讓魯道夫.麥斯納各方面都滿意。
「我不曉得是不是她。」
「嗯,相片上是個跟我很像的女人。」
麥斯納和派屈克繼續聊著,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則像菲利克斯一樣默默坐著,他甚至開始打起瞌睡。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極度同情起他來,他腦袋懸垂在胸口前,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對他而言今晚有多難受呢?看著他,我湧起某種奇特的母性:該有人帶這個年輕人上床睡覺了,越快越好!
「去吧,」克里斯多夫說:「這很重要。」
內心裡我安慰自己,不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都跟我無關。
「我怕,」瑪麗坦承,同時把手抽出來,在外套口袋裡尋找香菸盒,在取出菸盒時她注意到前夫的目光。
「隨便什麼。說個故事,我很愛聽好聽的故事。」我們知道,你是可以信賴的人。在她腿上枕著一個小女孩的腦袋,一個信頼她的小女孩的腦袋,這種感覺真美好,就跟派屈克告訴她,他信賴她,永遠不怕她會傷害自己時同樣美好。
「也幸福,可是跟現在不一樣。過去這幾年派屈克只有工作,我常希望他可以再認識一個女人。」
「你可以抱抱我嗎?」漢娜稚氣的大眼睛望著瑪麗請求,兩頰還滾下零星幾顆淚珠。瑪麗猶豫了短短一秒,漢娜察覺了,問她:「怎麼了?」
來到通往上頭護理站的階梯前,克里斯多夫說:「那我先回去了。」從這裡出去可以通往安檢閘門和大門。
「她想殺你。」瑪麗驚慌失措。她知道蘇珊娜病情嚴重,也知道蘇珊娜很可能非常狡猾奸詐。但蘇珊娜居然這麼危險,甚至想殺死自己的病友,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睡夢中毫無所覺、毫不猜疑,絲毫無力反抗。接著她想到……
瑪麗問:「我是誰?」她聽出自己的話語裡滿是絕望,彷彿這名生病、病得非常重的少女,能為這個折磨了她許久的問題提供一個答案。「漢娜,我是誰?」漢娜靜默了一會兒,目光毫無目標地在房間流轉,接著她再次直視瑪麗,用那對大而湛藍、洋娃娃般的眼睛直視瑪麗。
「是啊,並沒有那麼嚴重,我也是這麼說。但當你發現某個人就連芝麻小事都要撒謊,總有一天你免不了會想,遇到真正重要的事情時會怎樣?到了兩人準備預約公證結婚的日子時,薩絲基雅才不得不坦承,她比她對外宣稱的年紀大三歲。」
我嚇得呆坐在原地說不出話來,派屈克和麥斯納一臉難以置信地望著薇拉和我的手機,菲利克斯似乎從昏迷狀態中甦醒過來,此刻也挺直了身軀。
「拜託別這樣,菲利克斯!」薇拉也開口勸阻。
「哦!」
「除了我還有露卡。」沒錯,現在漢娜的聲音變成小女孩清亮的音質了。在此之前,瑪麗絲毫沒發現此時跟她談話的並非漢娜,而是另有其人。
「你顯然就是不知道。」他一臉恨意瞪著薇拉。在這一刻我絲毫感受不到「一直都互相照應」的情感,恨不得可以悄悄從他們身邊離去,讓他們自己了結這場戰鬥,偏偏我卻像個動彈不得的笨蛋,杵在冰箱跟爐子中間。
「鼻梁沒斷,」女照護員說。漢娜邊啜泣邊用手背抹去沾在鼻子上的口涎。
「都獻給了戲劇?哼哼。」菲利克斯來到廚房,打斷了我們的談話,神情顯得不悅又惱怒。
「漢娜也是,還殺了兩個,媽媽跟爸爸。」
他問:「可以給我一根嗎?」
「沒事了,」他低聲說:「氣氛正常了,」我瞅了菲利克斯一眼,很難判斷他情緖是否平復,但他顯然沒辦法再鬧,已經爛醉如泥癱坐在椅子上,眼睛都快張不開了。
「這是什麼?」她厲聲質問:「這到底是什麼?」派屈克和麥斯納停下對話,直到這一刻,我才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清晰又響亮地從手機喇叭裡傳出來:
「獨創性,」菲利克斯重複了一遍,「所以,我的故事不夠有獨創性?」
「不久前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張相片,」雖然這麼直白地詢問薇拉那件事頗令我難為情,卻還是忍不住問了。
「那你呢?」我突然提出這個問題,想轉移話題。
「為派屈克高興?」我當然了解她的意思,卻還是明知故問。熱戀中的我想從她口中聽到,希望聽她把我內心深處渴盼的說出來。
「他們曾經打算要結婚?」
「胡扯,『不適合出版路線』!」菲利克斯手臂伸向麗詩玲白酒的瓶身想再添酒,卻被派屈克搶先一步奪走。
「瑪麗。」過了好一會兒,克里斯多夫如此呼喚,瑪麗張開眼睛望著他。克里斯多夫若有所思地幫她把垂落在臉上的一綹髮絲撥開。「我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樣,我只知道,只要能幫得上忙的,我一定會做,這是我虧欠你的。」
「我正想睡個覺,」漢娜斷斷續續地說:「我一
www•hetubook.com.com整天都覺得沒力氣,心想先睡個一小時吧。」她停了一下,眼睛哭得紅腫,還泛著淚光。
我們大家不都坐在同一條船上嗎?瑪麗心裡這麼想。看到君特站在她面前的模樣,顯然很慶幸蘇珊娜被人帶走,瑪麗於是了悟,這裡根本沒有誰想跟別人同坐一條船,憎恨與幸災樂禍才是把大家焊接在這裡的力量,看到別人比自己更淒慘,大家就開心了。想到這裡,她於是不再詢問君特,逕自回到自己的房間,任由他站在原地。一進到房裡,瑪麗的目光立刻落到漢娜身上。漢娜蜷縮著腿坐在床上,滿臉驚恐地哭著,一旁有個護士正蹲在那裡幫她檢查鼻梁。
我回答:「不客氣,我很樂意。」心裡很感謝薇拉中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噗」地好大一聲,菲利克斯剛入口的酒又噴了出來,噴得滿桌都是,連麥斯納的衣袖都被濺到了,他鎮定地用餐巾把衣袖拍乾,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哦,好。」薇拉才起身,我就立刻把手機交給她。她接過手機到玄關,我內心喟嘆了一聲,坐回在派屈克旁邊的座位,派屈克立刻拉起我的手用力握了一下,鼓勵地看著我。
「但我看得出你是誰,我馬上就看出來了。」
「為什麼?」不管這會令我顯得多可笑,我還是忍不住繼續詢問。在我內心裡有個東西讓我無法相信這整件事,一種噬囓著我的懷疑不斷在我耳畔呢喃,說這,切不可能是真的,我不值得這麼優秀的男人愛;說這件事背後有著我所不知,但我的直覺感受得到的隠情。
薇拉做的紅酒燉雞味道真好,雞肉燉得軟嫩,入口即化,我們五人坐在被薇拉和菲利克斯戲稱作「沙龍」的餐廳裡,餐桌經過隆重的布置,擺放在正中央的紅陶鍋散發出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你什麼時候瘋了?」說著,兩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瑪麗把一支菸遞給克里斯多夫,幫他點燃。克里斯多夫吸了一大口卻咳了起來。他邊咳邊說:「剛開始的時候可能不要吸進肺裡比較好。」接著他又抽了一口,這一次直接把煙噴出來。
「當時你怎麼沒有跟我聯絡,把這些事都告訴我?你為什麼沒有早早就說出來?難道你以為我不會幫你嗎?」克里斯多夫和瑪麗並肩坐在籠子的長凳上,他握著瑪麗的手,從剛才到現在他一直握著她的手,傾聽瑪麗把過去幾個月,他人在地球另一端時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和漢娜的談話一結束,瑪麗立刻打電話給他,而他也即刻趕到,現在兩人坐在院子裡,心無旁騖地聽她訴說這一切。
瑪麗同意,「沒錯,的確很瘋狂。」
「你又不了解我。」
「今天就到這裡,」他說:「明天我們再談!」
「你什麼時候也抽菸了?」
瑪麗走過去,在床墊邊緣坐下。「發生什麼事了?」
我趕緊道歉,「我沒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隱約覺得她的反應和我的問題有關。
「我是米夏埃爾.若伊塔,」我聽到某個男人說:「您打過電話給我嗎?」
「她是怎樣的人?」
說完,他手從我面前伸過去一把拉開冰箱門,取出某個東西,接著「砰」地把門甩上,轉開手上多出來的一瓶伏特加,把瓶口湊近嘴邊喝了一大口。「現在我好受點了。」他把酒瓶重重往餐櫃放下,朝我彎下身,一隻手捏著我的下巴,凶狠、近乎粗暴地在我嘴唇上吻了一下。「好受多了!」他放開捏著我下巴的手滿意地說。
但她不只感到空虛,也感到輕快,她把自己的負擔交付了些許出去,不是交給她的醫師,而是交給一直以來她所信賴的人。派屈克在時她就該這麼做,而不是讓他自己發現她有問題。如果她對派屈克做錯了,向他隱瞞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那麼至少她不要對克里斯多夫犯下同樣的錯誤。這樣雖然什麼都不會改變,當然不會改變,但瑪麗下定決心,要——套用麥斯納的說法——直言不諱。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就得執行,那麼何不就從克里斯多夫開始呢?
「哦沒錯,」瑪麗回答:「天下的媽媽都是很可靠的!」克里斯多夫一邊的手臂摟著她的肩,起先瑪麗反應有點僵硬,很快她就靠過去稍微依偎著他——這樣的感覺真好!瑪麗合起雙眼,頭稍微下滑,享受就這麼坐著的感覺。沒錯,她按他家門鈴時不該跑開的,如果當時沒跑開,一切也許就會大不相同,但這不過是眾多揣測中的一個,現在這些都不算數了。
一股熱血湧上瑪麗臉頰,指尖瞬間轉為冰冷。我拿起枕頭壓住派屈克的頭,坐到上面用力壓著,直到他停止踢蹬叫喊,身軀軟趴趴地了無生氣。
「我突然醒來,因為我忽然間沒辦法呼吸,眼前也一片黑。起先我想,有東西掉到我臉上了。」說著,她睜大了眼睛,彷彿在描述的同時又經歷過一遍同樣的情景。「接著我發現有人坐在我身上,用枕頭悶我。」
「啊,沒關係,」麥斯納似乎覺得挺有趣的,「這麼直言不諱的青年作家令人耳目一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把情緒表露無遺,這種人正是文壇需要的,」
「爛貨?」
「這樣行嗎?」兩人都望著醫師,醫師沒有考慮太久就說:「沒什麼不行的,只要兩位覺得沒問題,我沒什麼好反對。」
一到屋外,我不管哪裡是人行道哪裡是馬路,只是拚命奔跑,跌跌撞撞,摔倒兩次,跌得膝蓋和手皮破血流。我掙扎著起身繼續奔跑,但不論我跑多快
和圖書
,那恐怖的、出自我的聲音依然在我腦海中回盪,把我手機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而他們每個人——每一個人——剛才聽到的句子又重複了一遍。「我是米夏埃爾.若伊塔,」那個人重複一遍:「今天下午您打過電話給我。」
瑪麗說:「謝謝。」接著再度合上雙眼,還差點睡著了。
「天曉得。」雖然他什麼都不知道,卻還一逕嘻嘻笑著,彷彿這裡剛剛發生了非常好玩的事。「我也只是聽別人說,你們房間裡出大事了。」
瑪麗問道:「你願意一起去嗎?」她希望還可以享有有人陪伴、守護自己的感覺。
「我方便在這裡嗎?」瑪麗問。
「您最好出去。」護士答。
「我就是知道。」
「像他這麼成功又英俊的作家,機會應該多得是!我很難想像,對他有意思的女人不是一大堆。」發現自己正在談論小女生的話題讓我有點難為情,對男生說長道短,像學生時代那樣嬉嬉笑笑,這些都是十四歲的女孩才會做的事。但我的好奇心太強烈了,只想盡可能多知道些關於派屈克的事。
「我可以想像。」聽著薇拉對薩絲基雅的事侃侃而談,我感到胸口越來越緊。不誠實……言行不一……我對派屈克也不誠實,雖然沒對他撒謊,卻有所隱瞞,而且不是芝麻小事,是情節重大、攸關生存的非常事件。萬一他發現了,會作何反應?
「你是說為了菲利克斯嗎?」我點頭。
「嗯。」薇拉點點頭,「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認為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派屈克終於醒悟,跟這麼一個對他不誠實、言行不一的女人,他無法與她共度終生。我知道和她分手的決定讓派屈克非常為難又痛心。」
「那麼殺人的就是別人,不是你,至少不會是我認識的瑪麗。來。」小女孩朝瑪麗靠過去,橫躺下來,把頭枕在瑪麗腿上,合上雙眼。瑪麗克制住想把漢娜或露西或哪個此刻隱身在這具瘦弱身軀裡的人推開並站起身來的衝動,反而舉起手撫摸漢娜的頭髮。「說點什麼給我聽吧。」
「我說過了!」
「出了什麼事?」
薇拉說:「咖啡配甜點正好,你可以幫我準備嗎?」她指了指餐櫃上擺放在微波爐和烤吐司機中間的義式咖啡機,說:「咖啡在櫃子裡。」我打開櫃門,取出咖啡粉,把咖啡粉倒進咖啡壺裡,接著把咖啡機擱到打開電源的爐板上。幾分鐘後,咖啡機響起水蒸氣的尖銳聲饗,新煮的咖啡香氣瀰漫了整個廚房,我站在爐子前,有那麼一瞬間,灼燙的爐板讓我瞧得入迷,我的妄念也再次浮現:我拿起灼熱的咖啡壺……
「後來呢?」
「說什麼?」瑪麗問。
「為什麼?」漢娜稚氣的眼睛睜得更大更圓,流露出驚詫與不解。
「有可能。」薇拉聳聳肩,接著誇張地張開雙臂說:「我把生命都獻給了戲劇。」
我問:「請問哪位?」這個名字我聽都沒聽過,是幼稚園學生的爸爸嗎?
「他以前不是這樣嗎?我是說,不幸福嗎?」
「直言不諱!」菲利克斯複述了一遍。
「好吧。」說著,兩人便起身隨醫師離開籠子走向醫院。
「嗯,」克里斯多夫回到原先的話題,「老實說,剛才你跟我講的那些事,聽起來真的太瘋狂了。」
克里斯多夫點頭。「並不是因為那件事……你知道的,那是因為當時所有的事都那麼令人難受;但我還是你的朋友,一直以來都是。」
「想追你的男人應該多得很!」
「露西?」瑪麗不解,「我是露西?」
「我是說,參加我的會談。」
「有,我說了!」薇拉氣得把剛才她用來將甜點盤邊緣多餘的芒果汁擦拭掉的布巾往地上一扔。
薇拉皺著眉頭愣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我說的話。「啊,你說的一定是薩絲基雅!」
「沒有。」沒想到她的答案這麼簡短,幾乎有點不客氣。
「夜燈底部是銅做的,我右手握著沉甸甸的燈腳往後一揚,接著朝他的臉砸下去,把他俊美的臉孔打爛……」
薇拉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該不該談她的事,」她說:「我不想說長道短……不過,如果你答應我不會告訴派屈克……」
「虧欠?」
不知何時,我終於停下腳步,上氣不接下氣地靠著一片屋牆。一對年輕情侶從我身旁經過,女子以好奇與詫異交雜的目光打量著我,打量著我這個哭腫了雙眼、急促喘氣、膝蓋和雙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倚牆而立的女人。那對情侶稍微停下腳步,彷彿在考慮是否該對我伸出援手。我點點頭表示自己沒問題,因為這個世界上任誰都幫不了我這個可憐的瘋子。
我什麼都沒說,只是怯怯地望著他。
「我?我怎麼了?」
「這是什麼低級的鬼扯淡!」菲利克斯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與此同時,我的聲音也繼纘像個惡遯般在餐廳裡回盪。
一回到家,我立刻從手提包拿出手機,叫出檔案,開始刪除所有我自己的錄音,按了一遍又一遍的「刪除」,把手機上的所有邪惡妄念刪得一乾二淨。可惜我腦子裡的妄念無法這麼輕易刪去,這個心魔只是冷眼瞅著我做的事發笑。
「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樂意拜讀!」菲利克斯舌頭黏滯地說:「沒錯,您都會看,再怎麼說我總是偉大的派屈克.葛拉賀的弟弟呀!」接下來是一陣狂笑,最後以一個響嗝作終,「你要敢不看,他就會給你好看!」這一次菲利克斯改用「你」稱呼麥斯納了。
「你有男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