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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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地向L說明這些,解釋我的女性朋友每一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都是獨一無二、特殊的,此時她問:
輕鬆搞定。
L踩著輕盈的步伐前行,不疾不徐,她有的是時間。
我對她的了解不多,因為我們認識的那個晚上,幾乎都在聊我的事。那天回家後,我便察覺到這一點,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油然而生,正因如此,我才剛坐定,便開口問了好幾個問題,不給她轉移話題的時間。我也注意到,她習慣掌控局面。
那一晚稍後,L對我說她一個人獨居,她的丈夫很早就過世了。我沒細問過程,我覺得答案可能會是一帖加重痛苦的藥方,L並不想碰觸。她說她沒有孩子,但並不覺得遺憾,或許該說這不是她能認同的遺憾,她把它當成毒藥一樣推得遠遠的。需要理由,需要解釋嗎?就是沒有嘛,你能怎麼樣。那瞬間,我意識到我沒有辦法判斷她的年紀。L可能是三十五歲,也可能四十五歲,她屬於那種比同年齡女孩更早看起來像女人,但成年後看起來又永遠像是年輕女子的類型。L問我是否跟法蘭索瓦住在一起——我記得她用的是他的名字,不是姓氏——我跟她說了我們決定各自住自己家的理由,大前提是,只要孩子還跟我們住一起。是
和圖書
啊,我大概是怕吧,怕相愛的人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幾年之後,便會產生的那些最尋常不過的東西,習慣、摩擦、惱怒、妥協,不過最關鍵的還是我怕危及一種平衡。再說,到了這個年紀,每個人身上多少都背負著挫敗和幻滅,我認為這樣的生活才能讓我們奉獻並收割最棒的自己。今天,我努力在此拼湊這段談話的內容時,不禁在想,L原來是在探路,衡量征服的成功機率。然而,事實上,我不敢肯定事情就是如此,如此地顯而易見。L身上明明白白地散發出真誠的好奇之心,發自內心的興趣,我沒有理由懷疑她。
去年夏天,她在伊維薩島上某位知名電視節目女主持人的家中,兩人一起共同生活了好幾個禮拜。她配合她的生活節奏,認識她的朋友,融入她的生活背景。慢慢地,在早餐或黃昏漫步間,或派對過後第二天的空蕩屋內,心防卸下。L一概錄音,數小時的無意義交談,有時會突然迸出天大祕密。幾個月的準備工作結束,只剩她把書完成。L喜歡談她獲得的資料,毫無修飾、鮮活的素材,說穿了就是幾近真實的東西,這個詞,她說了好幾次,因為說實話,只有真實才是最重要的。這一切起源於一次相遇,起源於她和他們之間逐漸織就的這層奇特關係。再來就是,每結束一本書之後,要再開始另一本書感覺都好難,罪惡感油然而生,一種將對方拋棄的罪惡感,感覺自己像是個見異思遷、朝三暮四的愛人,還沒厭倦對方就要分手了。
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在咖啡館裡,L身上已經見不到和圖書派對那天我看到的那種略帶攻擊性的撩人姿態,她身上的某些東西似乎軟化了。我們是兩個正在互相認識的女人,訴說彼此的煩惱,而且馬上發現兩人意外地投合。這一點一直以來總讓我覺得既平凡又神奇。之後話題轉回輕鬆。我記得,沒多久L就成功地讓我打開話匣子聊起我的女性友人來了。她們是誰,來自哪裡,我多久與她們聯繫一次?這是我最偏愛的話題,話匣子一開,我可以說上幾個小時。從幼稚園開始、小學、國中、高中到高等學院預科班,任何我待過的地方,我都有朋友。我待過的不同公司裡,也認識了一些女性朋友,其中兩個分別是在節慶活動和文學展覽上認識的。我是個重感情的人,這一點無可否認,情感可以維繫得非常久。有些女性朋友很早就離開巴黎,有些一度離開了又再回來。我也認識新朋友。我欣賞她們,每一個,各有不同的理由,就算生活再忙碌,也需要知道她們變成什麼樣子,她們經歷了哪些事,有什麼事讓她們感動。我也喜歡我的朋友們自行相約聚首,有些人建立了彼此的友誼,與我無涉。
L看起來很驚訝。她認為人長大成年後是不可能擁有許多朋友的。許多真正的朋友。她指的不是泛泛之交,而是可以分享一切的那個人。獨一無二的,可以聆聽你的一切,了解你的一切,不妄加批判的人。我說就我而言,我有好幾個這樣的朋友。這些朋友當中的每一個都有自己的調性、節奏、頻率、偏好和禁忌。我的朋友每一個都不同,我會和她們分享不同的事物。每一個人對我來說都hetubook.com•com很重要,都是獨一無二的。L很想多了解一些,她們叫什麼名字,從事什麼行業,單身還是已婚,有孩子了嗎?
後來,我從包包裡掏出筆,在紙上寫了些東西,大概是地址,還是店名,L對我微微一笑。「我也是左撇子,你知道左撇子能認出左撇子嗎?」那天,L沒有提到我的書,也沒有提到我未來的工作計畫。
L微微一笑,神情十分愉悅。
「可是,沒有一個會每天打電話給妳?沒有一個能跟妳分享每一天?」
我喜歡這種和某些人交談時的輕鬆愜意,和立即能切入主題的聊天方式。我喜歡聊重要的、令人動容的事,就算是一年只見一、兩次面的朋友也不例外。我喜歡對方——經常是在女性身上——談及私密卻不流於下流的能力。
夜幕降臨,服務生一一點亮桌上的蠟燭。我發了簡訊給我的孩子,告訴他們我會晚點回去,不用等我吃飯。
她先說她替別人寫故事,那是她的工作。她幫人記錄他們只求有人傳頌的懺悔告白、心靈狀態或奇異的人生歷程,有一些是需要潤飾才具有史詩般波瀾的無奇人生,不過比較罕見就是了。幾年前,她辭去記者的職務,改行擔任寫手。L在出版界相當搶手,還會拒絕提案。隨著時間的累積,她多多少少轉而專精女性自傳,女演員、女歌星、女性政治人物爭相上門。L跟我解釋了這個市場的運作方式:大部分的餅由三到四位寫手瓜分。她最常跟兩位知名的作家競爭,這兩位作家除了自己出書之外,也私下接這類案件,即所謂的代筆明星作家,她更進一步定義這些人為
和-圖-書無名的寫手,自認是其中一員。因為他們的名字,當然包含她的名字在內,都不會出現在封面上,頂多列在第一頁,以共同創作者的名義出現。的確,說真的,大多數時候,整本書從裡到外沒有留下半點線索,暗示該書所謂的作者,有時候一個字都沒寫。她列舉了最近的幾本作品,其中一本是某位國際頂尖模特兒的回憶錄,還有一本描述的是某位遭受監禁數年之久的年輕女子的幽禁歲月。L接著說,為了收集素材,跟那些人進行訪談的那段時間,她得跟他們建立互信,經過一點一滴的累積,雙方的信任感從最早的不確定變得愈來愈強烈而堅定。她把他們當作她的病患,想當然耳,不能完全按照字面來解釋,不過她選擇病患一詞也不完全毫無根據,因為她的確是在f他們的煎熬、他們的矛盾、他們最私密的想法,有些人甚至在敞開心房的時候,需要避開她的直視,或者躺下來。最常出現的情況是,她到他們家,拿出錄音筆和手機——有一次,機器在訪談中間沒電了,她沒有發覺,以至於訪談內容完全不見,從此為了安全起見,她都用雙機錄音,等待話語、記憶慢慢流瀉。
我在行事曆裡找到有關這次會面的紀錄。在L的名字旁,我標記了咖啡館的電話和地址。在當時,還有在此之後也持續了一段時日,只要有一枝筆在手,我會把我的人生記錄在一本黑色的Quo Vadis萬用筆記本裡,每年秋天換新,同樣的款式一用十五年。多齡了這些行事曆,我才有辦法回想起與L第二次見面時的心理狀態,才能重建當時的背景。那個禮拜和_圖_書,我顯然出席了巴黎一家書店舉辦的見面會,也到盧特里亞飯店跟一位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的女研究員碰面,她正在進行一項關於作家冥想的研究。我還去了位在愛德華.洛克羅伊街2號——地址下方還用德國鵝牌的綠色粉彩筆畫上重點標線,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說明——的帕齊登餐廳跟瑟吉聊了一會兒。我和瑟吉每年總會見上一、兩次,交換一下彼此的生活點滴和創作心得。那天,針對尋覓理想的夢幻椅子這個話題,瑟吉那番他對哪種哪款的椅子一陣短暫的迷戀之後,隨即予以離棄,終至大把椅子堆疊存放在樓梯間的描述,笑得我合不攏嘴。除此之外,還有十幾個約會,但殘存的印象很模糊。結論是,我那段時間活動滿檔,大概神經有點緊繃。當生活走在我前面,跑得比我快時,我總會有這樣的感受。此外我發現我開始跟賽門學英文了,我去高速酒吧跟L碰面的時候,就是上完這堂課之後的事。
沒有,沒有一個是經常出現身邊的。我覺得這合乎萬物的秩序。隨著時序更迭,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跟著產生變化。我們的關係,的確,比較疏遠了,但情感並未因此而轉淡。我們有自己的生活,要相約見面也很容易,每個人都一樣,無論是老交情還是新朋友。見了面立刻尋回舊時的熱絡,這一點總讓我感到嘖嘖稱奇,有時候再見面已相隔數星期或數個月之久。這樣融合緊密的友誼已經轉化成一種比較像是廣納百川,而不是那麼專屬獨享的關係,能夠完全融入與其他人連結的人生之中。
能提出真正問題所在,提出重要關鍵問題的人並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