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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遊戲

作者:岱芬.德.薇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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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誘惑 07

Ⅰ、誘惑

07

坐上車,繫好安全帶後,L拉下她那一側的車窗。她先將車窗降至一半的位置,再讓玻璃往下滑到最低。空氣灌進車內,她就這樣靜靜地停了幾秒,眼睛直視前方,我清楚地看見她身上的襯衫隨著呼吸節奏上下起伏。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抱歉,我還沒辦法發動引擎。」
認識L的時候,我針對這個議題和任何與它沾上邊的題材已經搜集了相當多的資料,記在筆記本上。我搜尋素材:先搜尋,然後再寫——當然,寫其實等於是另一種搜尋——對我來說,這是浸淫、醞釀的階段,集結糧草的時期。資料搜尋的各個階段裡,最重要的就是窺探衝勁是否趨近,讓我有編纂、撰寫的欲望,指引我每天早上坐在Word檔案前,心心念念都是檔案是否備份完畢的那股衝勁。
地鐵剛好進入藝術技職學校站。L站起來,她非常鎮靜,她的每個動作好像是在千分之一的誤差範圍內事先精算過的,她直直地擋在男子前面,正對著他,眼睛直視他的眼睛,一言不發。男子閉上了嘴,周圍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車廂裡瀰漫著一種特異的靜默。L站在男子面前,眼睛一直沒有從他臉上移開,此時乘客上上下下。男子開口說妳這個臭女人是怎樣,車門即將關閉的音響嗶嗶迴盪。
我佩服她的決心,我想我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看到這麼強烈的活在當下的決心。L從很早就知道她認為重要的是什麼,她需要的是什麼,以及她必須保護的是什麼。她啟動了一種篩選機制,能直截了當地確定哪些東西最優先,而哪些又是必須徹底地從周遭排除的滋擾因素。
L回頭對著那位年輕女子說了句我永生不會忘記的話:
我在行事曆裡翻不到任何有關這次見面的蛛絲馬跡,大概是臨時起意,才沒有記下來。我們約在電影院前碰頭,L提早到,還買好了票。
L把車停在我家樓下。她對我微微一笑,並向我道謝。應該是很單純的一句「謝謝妳陪我一起去」,但她說這話的樣子,像是我剛剛陪她上醫院接受一項痛苦的檢查,或聆聽醫生宣告她罹患重症似的。
基於某種詭異的直覺,我想起我當時心裡這麼想著,L並非一直是我所看到的那個迷人細膩的女子。她內心有某些東西,深埋心中,幾乎無法察覺出來的某個東西暗示L曾歷經劫難,她曾穿越黑暗泥澤之境,經過一段非比尋常的蛻變過程。
大部分的時候,L總能切中要點。雖然話從她的嘴裡出來,經常比事實更戲劇化,雖然她有把事情混為一談的傾向,但多少總有事實作為基礎。
L從來沒有延後任何一次見面的時間,事情不是發生在當下,就是從來沒發生過。L活在現在,彷彿一切在那一天就會結束。L從來不會說「再打電話約嘍」或者「月底前找個時間見面吧」。L是馬上就有空,不用等。約好了就不必再約了。
數年後,正當實境秀不斷地試探乘虛而入和偷窺的極限時,我對它的狂熱已經轉移了方向。超越了參賽者和他們心理狀況的改變,我開始好奇,這些節目是如何成功地賦予這些人不同性格,讓他們能多少照著編劇安排好的——或者是靠後製重新剪接出來的——感情方向和情境走,但同時又給觀眾以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幻覺。裡面的人結盟、緊繃、衝突,都是由隱形幕後的造物主製造編排出來的。但要如何讓它們具備真實的假象呢?
「您不該忍受這樣的事,沒有人應該忍受這樣的事。」
我迫不及待地想安靜下來。
很明顯地,內在防護系統的某個環節失效了。
靜靜地過了幾分鐘,L才插入鑰匙,又過了幾分鐘,才發動引擎上路。
L望向那名男子,不是和-圖-書像我們這樣,畏頭畏尾的、假裝不經意的那種方式。L瞪著他,明目張瞻,頭抬得高高的,像在劇院看戲一樣。咬緊牙關,臉頰的僨張脈動再次浮現,斷斷續續在她的臉頰上挖出淺淺的井。
我早就接受了我不是那種無可挑剔、完美的女性典型,雖然曾夢想成為那樣的女人。在我身上總是有些東西太突兀,不是翹起來,就是塌下去。我的頭髮很怪,既是直髮又是鬈髮。我搽的指甲油從來沒辦法保持完整光潔一個小時以上。而且到了晚上稍晚的時候,我總習慣用手揉眼睛,完全忘了睫毛上刷了睫毛膏。除非我非常小心,不然總會撞到家具,踩空樓梯,絆到高低不平的地面,或回家時搞錯樓層。我已經接受了這一切,還有其他,最好還是一笑置之。
就在我試著釐清我跟L是如何愈走愈近,想逐一劃分演變階段時,另一個事件發生的時間點出現腦海,差不多在此同時。
她雙手握住方向盤,費力地深呼吸,然而她的呼吸短促而窒礙。
我們在車內等著。L緊盯著路面,好像她正以時速一百五十公里的高速在快速道路上狂飆。
早上七點半,我只沖了個澡,套上牛仔褲、毛衣外加短靴,再用手指順順頭髮,就完成了。L望著我,再次衝著我笑。
我欽佩L,欽佩她拒絕受限,以馬上處理的心態看待未來。對她而言,只有當下和那當下之後,此外,再也沒有更重要、更緊急的了。L不戴錶,從來不滑手機查看時間。她人在這裡,心思就在這裡,而且無論在任何情況和環境之下都一樣。這是一種選擇,一種處世態度,拒絕任何形式的分心或心不在焉。我曾經好幾次跟她一聊就是整個下午,她一次都沒有擔心過現在幾點的問題,我想,在這兩年裡,我好像從來沒聽見她的手機響過。
這段期間,如果按照行事曆的記載,我和L見了幾次面。我記不太清楚我是怎麼跟L又聯繫上的。我想是那晚在高速酒吧見面後,我們之中的某一個人打電話給另一個吧。我依稀記得L用電子郵件寄了一、兩個地址給我,都是我們聊過的地方。她邀我跟她一起觀賞一齣自開演後,數個星期下來,票房總是秒殺的舞台劇。我的確想買票但沒買到。另一次,我記得我們一起在瑟凡路上的酒吧喝咖啡,那次是她打電話給我,說她就在我家樓下,約了人剛好在附近見面。L透過種種方式,明白表示她很希望我們的情誼能夠持續發展,不僅侷限在前幾次這樣的會面而已。
回家的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說。我在腦中一一回顧片中讓我動容的畫面,企圖找出一點線索,到底是什麼地方觸動了她,讓她無法自已到這樣的程度。我對L的了解不夠深,無法理解衝擊點在哪兒。然而,我記得我想到劇中芙蘿倫絲這個角色,這位從電影一開始就登場的紅髮少女,長相不出眾,又受到其他女孩的排擠。她是大家嘲笑的目標,有點笨拙,有點滑稽,老實說大家也不知道為什麼,更不知道她到底哪裡顯得格格不入,因而遭到排擠。第一個對卡密兒透露自己也懷孕的人,就是芙蘿倫絲。懷孕替她打開了那道之前將她排除在外的小圈子的門,而芙蘿倫絲無意間引發了大伙的跟風。其他女孩紛紛懷孕,接著更多女孩懷孕。之後,一幕極其殘酷的場景出現,女孩們發現芙蘿倫絲懷孕只是個幌子,一切都是為了加入圈子所說的謊言,於是她被驅逐於外,不給她絲毫辯駁的餘地。
我花了十年才讓自己抬頭挺胸站得直挺挺的,又花了相近的時間才習慣穿高跟鞋,儘管如此,或許,有一天,我還是能成為這樣的女人。
找出再次投入工作必須和圖書的時間和心靈空間之前,我有幾個禮拜的閒暇時間。露意絲和保羅兩人今年都要參加高中會考,我想陪在他們身邊,心無旁鶩地陪伴他們。我計畫夏天過後,初秋時分所有人都回到工作崗位上時,開始新書的創作。
「不是吧,看看妳這副德性,不是真的吧,竟然會看到這種事,還以為是個駝子呢。啊,對啦,我忘了,妳就是那個背負了全世界悲慘命運的人。瑪佳麗,對不起,是我的錯。哈哈哈,太好笑了,是啊,說真的,女士,妳背負著全世界的不幸,天知道這世界到處都是不幸:父母是偷渡客的小屁孩,父母雙雙失業的小屁孩,父母發瘋的小屁孩,族繁不及備載,但是,注意喔,妳每天四點半,等點心時間一過就能閒閒沒事了!不,妳看看妳自己,瑪佳麗,妳就只缺一件三個瑞士人製造的工作罩衫,看起來完全是個清潔女工的模樣。」
那天早上,L坐在旁邊的吧檯椅上。她穿著窄裙,相當合身,幾乎可以看見布料底下的大腿肌肉線條。深色絲|襪微微泛著絲綢光澤。我欣賞她的姿勢,突顯出隱藏在襯衫裡的渾圓乳|房形狀。我欣賞她張開肩膀挺胸的模樣,恰到好處,顯得十分自然,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心想,我得學會她這樣的姿態,雙腿也是,儘管裙子很緊還是要彼此交疊。L的身體在吧檯椅上保持著平衡,這是不需配樂,就非常吸睛的一場靜態舞蹈。少了先天上的有利條件,這樣的姿態真的能複製得出來嗎?
一天,L早上七點打電話給我,因為她剛剛發現她的數位錄音筆壞了。她八點半跟一位女性政治人物有約,是她剛接下的案子。這個時間,根本沒有商店開門,她想問問看能不能借我的用一用。我們約好半小時後在一家餐館的吧檯碰頭。我看著她穿越馬路,看著她踩著四平八穩的步伐,如此的穩健,雖然腳上蹬著高跟鞋。一頭金髮用髮夾綰起,突顯出頸子的纖長和優雅線條,她好像在想什麼似的想得出神。先踩出一隻腳,然後換另一隻,很顯然地這根本不在她擔憂的事項清單內——有時候,這對我是非常重大的問題——當她踏進餐館時,所有人都轉頭看著她,這樣的儀態沒有人能視若無睹。那個當下,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我正在想:才早上七點半,她的身上竟然一絲不苟,沒有任何皺褶,沒有凌亂,身上每一個部分都完美地就定位。儘管如此,L卻絲毫不顯得生硬或堆砌。臉頰因天冷而微微泛紅,也許是上了自然的腮紅,睫毛刷上一層淡淡的睫毛膏。她衝著我笑,身上流瀉出真正的性感,某種自在和輕鬆。在我眼裡,L把舉止輕鬆和盛裝打扮的謎樣混合具象化了。
五月初,L提議一起去看電影。之前,我曾跟她提過我有多喜歡在午後去看電影。從我離開職場之後,終於能再度尋回這種學生時代才有的樂趣,以及坐在漆黑的電影院裡,可以遠離書桌長達兩小時的叛逆感。我喜歡和別人一起去看電影,在踏出戲院的那一刻,在電影剛放映完心裡還有些飄飄然,有時候甚至還有些感動的時刻,跟大家一起聊這部片。但我也喜歡一個人去看電影,不讓任何東西影響內心對影片的最初印象,不讓任何東西擾亂身體能產生共鳴的機會,當燈光初亮,片尾字幕從眼前滑過,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讓這一刻拉長、延伸,沉浸在電影的氛圍之中,徹底地吸收片中的情緖。這番話是我們倆剛開始互約見面時說的。L坦白跟我說她受不了一個人去看電影,她覺得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看她。就是因為這樣,她請我陪她去看岱芬和謬莉兒.辜藍執hetubook•com•com導的第一部長片《十七個少女》。這部片在聖誕節前才剛上映完,因為有一篇文章趕著要交,她沒能去看,幸好拉丁區有間戲院幾天後才下片。我接觸過岱芬.辜藍的文學作品,之前也在某處讀到她跟她的姊姊共同編導這部電影的消息。我喜歡這對姊妹的創作發想,很想去看看。
L住的地方離我家很近。她在家工作,行程自定,時間很有彈性。L打電話來,因為她剛好經過我家窗口,因為她看了一本書想跟我討論內容,因為她剛剛發現了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可以好好喝杯茶。她融入了我的生活,因為她來去自由,因為她自認可以隨時不請自來,因為她覺得說她人在樓下是很正常的事。好像我們才十五歲,我在路口等你,到麵包店碰面,單一價超市見,赫歐謬.賽巴斯托玻地鐵站見,今天下午我得去買件外套,過來幫我選盞檯燈放在書桌上等等。L喜歡拖到最後一刻再做決定,喜歡改變計畫,取消某個約會只為了延長別的會面帶來的喜悅或是品嘗甜點的幸福,更或者只是單純地為了不想打斷她感興趣的談話。L營造了一種當下隨時有空的隨興感覺,這看在我眼裡,覺得她非常特別,因為那麼長久以來,我一直非常努力地用多少是在預期之中的不安平息焦慮。
「只有妳自己沒有感覺,瑪佳麗,大家都覺得難受,沒錯,大家都在想:他跟這樣的女孩在一起到底在幹嘛啊?妳全身上下散發著窘迫不安,妳到底要我怎麼跟妳說?嚇死人了。還有,我還沒跟妳說這個哩,就是妳幹嘛開口說起自己的工作?妳到底是怎麼想的呀?妳以為有人會對窮酸的幼稚園老師的生活感興趣嗎?他們根本不在乎,沒有人在乎,妳以為他們會想聽?」
「是的,是因為電影,不過別擔心,過一下就好了。」
我對她有了一種衝動,很想將她擁入懷中。
我還有幾個星期的時間,我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忙、那麼累了,我待在家裡陪我的孩子,有機會就過去跟法蘭索瓦見面,或者他過來找我。一切循規蹈矩。我覺得自己好像卡在某段夾縫中;好比身處某個過渡期,隱約有所期盼,象徵一個時期結束,另一個階段將取而代之。這段期間就像是害怕抄捷徑導致事情全亂在一起,得時刻保持警覺不讓活動撞期,讓一切按照該完成的順序依序完成。
L在戲院附近找到了停車位,兩人默默地並肩走過去。
從那天起,我們愈來愈常相約見面。
透過某位女性友人的介紹,我聯繫上一位女性製作人,她接連製作了好幾季這類實境秀的標竿節目。她已經離開了受雇的製作公司,因此我期盼她能不受拘束地暢談其中的祕辛。電話中的她聽起來相當願意談,對我的提問都爽快回答: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妳錯了,在妳感受到的、觀察到的姿態,以及妳給自己設定的形象之間有著非常大的落差。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殘留著當我們還是小孩或青少年時別人投注在我們身上的目光痕跡。我們身上都有,是的,就像是只有某些人才能看得見的汙點。當我看著妳的時候,我在妳的皮膚上看見如刺青般的嘲笑和諷刺印記,看見妳身上殘留著別人投注的眼光。討厭和提防,尖銳且毫不容情。一種難以用來自我塑造和成長的眼光。沒錯,我看到了,而且我知道它源自哪裡。對,相信我,很少人能察覺得到,很少人能猜得透,因為妳隱藏得非常好,岱芬,比妳自己想的還要好。」
我試圖化解凝結的氣氛。我也一樣容易受這類衝擊的影響。這類彷彿像定時炸彈般,在播放片尾字幕時瞬間炸開的電影。我了解這種感受,我碰過好幾次,只能呆坐椅子上,完全無力走到走道邊,比如傑瑞.沙茲堡的《稻草人》,或是無法清楚地開口說出一個字,比如席琳.希艾瑪的《愛上壞女孩》。我感同身受。有時候,某部電影會在我們身上找到發自內心的共鳴。為了轉移她的心思,我跟L敘述了我第一次看改編自麥可.康寧漢小說的電影《時時刻刻》那天的情況。片子放映時,我沒有掉一滴淚,電影結束,我整個潰堤。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事前毫無徵兆,溫熱的淚珠潸然而下,根本沒辦法走出電影院,甚至無法開口向孩子的父親解釋,就躲在他的臂彎裡痛哭流涕。和*圖*書
這部片描述在同一間中學就學的十七名少女決定同時懷孕,內容取材自二〇〇八年發生在美國格洛斯特市的一則社會新聞。辜藍姊妹將地理背景移植到布列塔尼的小鎮。電影拍得很美,整部片瀰漫著期待中的萎靡緩慢,無以名狀的一種了無生趣,對出走他鄉的渴慕,但又似乎永遠找不出渴慕中的真實他鄉在哪兒。少女們安安靜靜待在自己房間的畫面,猶如一幅幅淒美的畫,給這部片恍如倒數計時般的節奏感。男生們心裡想,這一刻起他們不再是孩子了,卻又算不上成年,像是介乎兩者間的混沌與不定。對這些女孩而言,懷孕是宣示自由的舉動,另一段人生即將展開的允諾。除了接踵而來的妊娠描述之外,本片還敘述了另一段至關緊要的故事。因為頭一個確定懷孕的卡密兒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她是那種會讓人盲目追隨,大家都想變成她的人。大伙兒都曾經見過的那類青少年偶像,之後往往消失無蹤,沒有人知道變成什麼樣的青春偶像。當燈光亮起,我轉頭看L,她看起來似乎有點緊繃。我看到她緊咬牙關,緩慢的脈動挑動臉頰,就在耳朵下方的部位,時而凹陷,時而微微隆起,臉上其他部位卻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們步出戲院,她提議送我回家。她開車,基本上她不常在巴黎市區開車,但她剛與人約在郊區,沒時間把車開回家,就直接開來。我接受了。
「這些角色當然是我們創造的啊!最厲害的是,演繹的人完全不知道這些都是我們的產物。」
說時遲那時快,L無比堅定地出手,動作快得出奇,使勁一推,男子跌進月台。他整個人往後倒,幸好及時以手穩住跌勢,此時車廂門已關,他根本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透過車窗,我們看見他先是驚訝、無法置信的臉,然後大叫臭婊子,最後消失了身影。
「是電影的緣故?」
L似乎對我的事知之甚詳,雖然我什麼都沒說。
這不是祈求,更不是安慰。是命令。女子走到稍遠的位子坐下,表情明顯輕鬆許多。幾分鐘後,我看見她笑了,她陷入了沉思,接著臉上漾起一抹淺笑,短短的,堅定的,彷彿帶著罪惡感的笑。我覺得她的身軀好像稍微挺直了一些。
在我遇見L的當下,我一心想寫一本以實境秀為背景或出發點的小說。我追蹤這個現象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而且在此之前的十年裡,我搜集了相當豐富的資料。二〇〇一年時,也就是著名的《閣樓故事》在電視開播的幾個月前,我追了TF6電視台的一個節目,該節目的內容很吸引我——雖然跟現在的節目比起來和*圖*書,似乎相當乏味——三組不同的團隊,都是非常年輕的年輕人,分別被關在三間不同的公寓裡,屋內什麼都沒有,名副其實的空屋。參賽者必須通過設計的關卡。他們各擁有一定的上網時數購買家具和食物,最後計算用掉多少上網時數。這在法國是創舉,好幾架攝影機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拍攝一群人。就我所知,《網路歷險》是法國電視台播放的第一個實境秀。我忘了是基於什麼樣的巧合——是某個朋友的朋友的兒子之類的——我有機會跟這個遊戲節目的某位參賽者碰面。他離開公寓之後,跟我描述了他在裡面的經歷。當時讓我感興趣的是,這些年輕人幾個星期足不出戶後,如何重返真實人生。我覺得一場電視革命已然蓄勢待發,只是我完全沒想過它的威力有多大。之後,《閣樓故事》磅礡登場,橫掃影視界,一連好幾個月,大家談的都是它。我想我沒有錯過在每晚黃金時段播出的任何一集,每晚準時觀賞的狂熱終於激起我想把它寫下來的欲望。
只等那靈光乍現,開關啟動,然後就是放手寫了。一段孤獨面對電腦的閉關歲月,一場徒手的格鬥,此時只能靠毅力衝破一切。
當然,我有預感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我得先重新找回行進軌跡,行進路線上那些個無法預知的座標,那條將一段文字與另一段文字連結的隱形線,我們以為抓住了卻總是不斷溜出手掌心的隱形線。我必須將我聽到的、收到的、別人說的或寫的東西、懷疑和恐懼,全部予以抽象化。我很清楚這個過程。之後,再把這一切組成一道我必須解開的多元方程式,不過最起碼我已經知道如何著手破解了,我得重建靜寂,超脫一切,把自己再度包進氣泡裡。
我努力地試著加進一點自我調侃的意味,希望多少能舒展她的眉頭。L很專心地聽我說話,但我看得很清楚,她沒辦法擠出一絲笑容,也沒辦法點一下頭,好像因為試圖重新取回身體的掌控權而動彈不得。
她的生活態度——就我所能察覺的面向來說——我覺得就像是在展現心志的力量,很少人擁有這樣的決心。
某天夜晚,我們一起去參觀展覽,之後就在博物館附近的咖啡廳點了一份烤起司三明治。雨下得很大,我們在等雨停。當我們再次鑽進地鐵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們並肩坐在靠近車門的位置,是那種可摺疊收起的座椅。車廂滿滿的人,但也沒有擠到需要我們把座椅收起來。一名男子和女子上車。女子抓住中央握杆,站在我們面前。抓得真緊,這是我看見她時腦裡跳出來的第一句話,她好像沒辦法站穩。男子年紀比她大,立刻開始滔滔不絕地大放厥詞,顯然在月台就已經起了頭。聲音挺大的,車廂大部分的人大概都聽得到。女子垂著頭,微微駝著背。雖然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我覺得,在男子的言語攻擊下,她整個人好像就要蜷成一團了。男子責備她在他們剛離開的晚宴上表現的態度。怒氣難消的他,嘴角滿是不屑,他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地像是發表政治演說,妳表現出來的樣子就像個窮人家的女孩,妳吃飯的樣子就像窮人家的女孩,妳說話的樣子就像窮人家的女孩,妳讓我的臉都丟光了——走筆至此,我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複寫男子說的話,完全沒有改動,我想我應該沒有遺漏,因為這個男人的粗暴和他對那位女性的公開羞辱讓我震驚到無法忘記——乘客紛紛走避,有些人還換了位置。男子的態度一點都沒有軟化,繼續忘情地加碼演出。
然而,那天早上,看見她走過來,我不禁想,L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學習。如果我花時間好好觀察她,或許可以攔截到一些我總是抓不住的東西。跟她近距離接觸,才能了解她是怎麼同時具備優雅、穩健和女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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