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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遊戲

作者:岱芬.德.薇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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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誘惑 13

Ⅰ、誘惑

13

「不對,妳很在意。妳必須在意!妳必須把這些都寫下來,打從我們認識以來妳對我說的一切,跟某些人的關係如何出現了變化,甚至惡化,儘管這非妳所願。那些再也沒關心過妳過得好不好的人,那些如今只樂於拿妳當一個名人看待的人——說得好像住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作家,無論是什麼樣的作家,只要冠上作家這個頭銜就很了不起似的;還有那些對妳拿到的支票上面有幾個零,比對這一切在妳的文學生涯中所代表的轉折更感興趣的人;那些寧可去死也不願直接質問妳的人;那些堅稱妳變了,變得比較有距離、比較疏遠,更難聯絡到,更沒有空的人;還有那些決斷地認定妳忙得不得了,不再邀請妳參加聚會的人,或突然間每個禮拜天都想邀請妳來的人;那些以為妳每天晚上都跑雞尾酒餐會或上流晚宴的人;那些以為妳都不養小孩的人;還有那些私底下猜妳偷偷酗酒,或去做過眼部除皺手術的人。那天,妳不是一副開玩笑的樣子跟我說了這些嗎?啊,對啦,我忘了,岱芬?現在,妳看這封信,仔細地再看一遍。這一點都不像玩笑話,全是恨,他一心想毀了妳。」
我站在那裡,手上拿著信。
她看起來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好像知道她的時間終將會來,好像非常確定時間會站在她那一方,證明她是對的。
「我不知道。」
「因為我看得出來妳完全不認得我了。妳完全想不起我來。我覺得很難過。妳知道嗎,我學到了一件事,一件不公平的事,把世界一分為二:人這一生中,有我們記得的人,也有我們忘掉的人。一生中,有走過必留下印記的人,還有悄然走過,不留任何痕跡的人。他們不沖洗相片,底片於是跟隨他們消失。我敢說妳還會收到一些跟妳一起上小學、國中、一起上滑雪課的同窗好友的信,那些人在腦海的某個角落錄下了妳的姓名和臉孔,不會磨滅。那些人記得妳。妳屬於第一種類型的人,我屬於第二種。事情就是這樣,我們也沒辦法。妳看,我呢,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妳。妳的長裙、妳奇特的髮型,還有妳那件終年不離身的黑色皮夾克。」
任何一位以自己或自己的家庭為主軸創作的作家,大概多半都會有這麼一天,續寫之後的念頭蠢蠢欲動。寫出傷痕、苦澀、不軌意圖、決裂。有些人這麼做了,大概是因為後續效應姍姍來遲吧。因為這種書本來就是一種緩慢滲透、輻射,落塵持續久久不散的物質。我們永遠會被認定是威力駭人的人肉炸彈,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們會怎麼利用這些。以上才是我源源本本的想法,只是我始終沒有說出口。
我覺得有點好玩,便回說她這是在玩文字遊戲,故意嘲弄曲解我的意思。我是用了情節這個詞,但這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我的書從來沒有因為她剛提到的那種目的而給讀者一個情節。她最起碼要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說說我的構想。她既然這麼關心我要怎麼運用真實故事的話,這樣正好,她或許可以從我的構想裡找到呼應她的觀點。
「妳的構想其實並不壞,岱芬,只是妳的主角沒有靈魂。我們不能再寫這類型的東西了,不能以這種形式,讀者不會買單的。妳必須找一些更切身、更個人化的東西,出自妳的內心,屬於妳的過去的東西。妳的人物必須跟生活有連結。他們必須存在於紙頁之外,這才是讀者要的,他們是確實存在過,是活蹦亂跳的。就像小孩子常說的,是真的。妳不能這麼倚賴架構、加工、編篡。否則妳筆下的人物將如同面紙一般,人人用過即丟,轉身即被遺忘。因為如果小說人物跟現實脫了節,就只剩空殼了。」
我告訴L我一直保留著全班同學的合照——其實,那天晚上,在書展會場,艾妮絲還問我可不可以加洗一張給她,幾個禮拜後我把相片寄給她了——L不敢相信。
我忍不住打斷她。
L見我遲遲沒有回答,同樣的問題換成另一種形式又說了一遍:
可是她,當她看一本書時,讓她著迷、讓她無法成眠的,並不只是故事讀起來https://m•hetubook•com•com像是真的而已,而是知道這些事真實上演過。事情真的發生了,而作者花了好幾個星期、幾個月、幾年的時間將這些轉化為文學素材。
才幾秒鐘的時間,L就察覺我並不是處於泰然自若的狀態。再說,我的聲音完全暴露了我的心緒,我並非沒有試著去調整它,掌握它,可我就是沒有辦法,一開口就會洩露我這個人的本質——情緒化,儘管我的字彙一直持續穩定地增加中。L立刻提議出來喝一杯,那天早上她剛完成了進行中的稿子,也需要紆壓放鬆。我答應過一會兒跟她碰頭,先讓我整理行李再到超市採買,把冰箱填滿。我把那封信放進皮包,決定讓她看一看。
L正在告訴我,她跟我是預備班同一期的同學。她正拐彎抹角地指出我們之間因此有了某種共通點。她滔滔不絕地說,但我已經沒在聽了。我整個腦袋全力運轉,希望能拼湊出她十八歲時的模樣。以坐在我對面的這個女人為基底——如此從容自若,如此自信滿滿,我試著挑出某個五官特徵,讓我可以往前回溯搜尋的特徵。然而,想到最後,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一張臉孔浮現!
「但是我並不在意。」
L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微微的不肩,仍敦促我繼續說。也不知道是基於什麼樣的自傲,只要還沒倒下,絕不繳械投降,我繼續往下說:
好沉重啊,身為這個家族的一員,冠著跟妳一樣的姓,如今,非常地沉重。這個姓,妳把它佔為己有,妳玷汙了它,在它上面拉屎屙尿。這就是妳加諸我們身上的,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還有這個讓人火冒三丈、天天在耳邊響的問題:「你是那位作家的家人嗎?」是的,我是那位作家的家人,可惡。我和其他人,相信我,這話我們聽到快煩死了。事到如今,難道就沒有辦法遠離這個問題,安靜地活下去嗎?除了身為那位作家的家人之外,難道沒辦法擁有另一種身分嗎?這可不容易。
「才不是,事情才沒那麼簡單,我們兩個同時分屬這兩種類型。」
「這或許也算是回覆那個人的一種方式?把這些信拿去發表,原封不動的,連個逗點也不改動,讓那個人明白,你根本不甩他,或是她,是否難以承受一個他無法選擇的姓氏,讓那個人知道有千百種冠上這個姓氏的方式,他,或她,大可去掰一個……」
我聽說妳就快要擺脫孩予的羈絆了。完美母親终於要顫露出真面目了!幹得好。前方已無阻礙,不是嗎?妳將可以盡情地為所欲為,大肆揮霍,參加VIP派對狂吃小鮮肉。我,我知道妳是個不盡責的母親,一逮到機會就忙不迭把子女送得遠遠的,愈遠愈好,藉口是他們選擇到那裡求學。
「當然。我拿到的每一張相片都保存得很好,我是個相片痴,我從來不掉東西,也不丟東西。如果妳想要,我可以拿來給妳看,到時候妳就可以確定妳確確實實有在相片上!」想了一下,然後回答:
L往下說。口氣突然變得親密許多。
很奇怪,漸漸地我再也裝不出對自己這番話興致勃勃的樣子。突然,這一切變得荒誕可笑。
的確,我曾經想過。這個想法曾閃過我的腦海。敘述這本書的廣受歡迎,出乎意料的支持,感人肺腑的來函。描述某些人決心接納這本書所付出的努力,他們不容否認的決心,對文學的尊重。敘述這書一付梓,喃喃遲來的懺悔,往事再現。防衛的策略,無聲的審判。的確,把這些都寫下來的想法,的確很誘人:紛擾不僅在標示有風險的區域內蠢動而已。風險區是把衝擊震央劃入,並將衝擊同化吸收,從而勉強與之共存的地方。破壞力更強大的震央在其他地方低聲蟲鳴,那些我輕描淡寫帶過、避開的地區,也就是我故意排除,不予敘述的部分。
艾妮絲發表第二本小說的時候,我應該是三十幾歲吧。一天晚上,在某次書展的會場上,她在她的出版商攤位前舉辦簽書會。那個時候,我完全沒想過要出版什麼,我在民間企業工作,沒想過有www.hetubook•com•com一天會轉換人生跑道,偏離當時我正努力規劃鞏固的道路,一個穩紮穩打的踏實人生,好讓我能夠保護自己不受到所有虎視眈眈朝我撲來的威脅的傷害。儘管如此,我依舊持續在寫,只是侷限在我覺得我可以接受、可以容忍的範圍內,換言之,就是一種專屬我個人的私密日記。寫些別的,寫些讓別人可以讀的東西,這樣的想法在當時風險太過巨大。我還不夠強悍,我很清楚這一點。我還沒具備足以支撐起這類鷹架建築的體格。
L完全無動於衷,動也不動地盯著我。她臉上喜怒不現,略帶刻意地強調她專心在聽。這一次,我又再度感到詞窮,我沒辦法如我希望的那樣表達出我的意念。這一次,我又象徵性地變成了那個小女孩,滿臉通紅地看著全班同學,深怕自己就要哭出來。但我繼續往下說:
「我們研究了叙述形式的演進,也鑽研過某些作家決心揭露真實人生的衝勁和動力。」
「妳高中念哪個學校?」
她繼續往下說:
我一口氣喝乾手上的莫吉托。
「《心與理智的迷失》,艾瑪.包法利眼眸顏色的變換,《勞兒之劫》,《娜狄亞》,這些基本上勾勒出一條演變進程,給我們指引了一條路,讓我們看清這場追尋,這場交付給你們,這些作家,今日去完成的追尋。」
為了證明我的論點,我把我跟艾妮絲.戴扎特(譯註Agnes Desarthe,一九六六—,法國作家,譯者。)見面的事告訴L。她還記得艾妮絲.戴扎特跟我們上同一期的預備班吧?當然,L記得很清楚。
她用吸管吸了一大口雞尾酒,機械化地搖動杯中的薄荷葉,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
「妳從來沒有計畫寫一本關於它之後的書嗎?談談妳前一本小說的出現,造成的迴響,以及它所衍生、催生和揭發的東西。它引發這一切的方式,定時炸彈般的方式。」
妳好像忘了妳是病人。沒錯,妳有病。而且病得不輕。此外,這病還會傳染。妳以為妳可以.全身而退,妳忘了運有後遺症。而且,所有的醫生都會這麼跟你說,這樣的東西會轉移,但絕不會消失。這是家族遺傳,就在妳的體內。
我覺得L很傷心,而我覺得這都是我的錯。我們在同一個班級一整年之久,我卻沒有認出她。我在她身上沒有嗅出任何熟悉的味道,甚至沒有任何感覺,而且到現在還是一樣,我完全不記得任何一個符合她這個模樣的身影。的確,她換了姓氏,如今冠了夫姓——儘管她丈夫已經過世好幾年了——但她的臉,沒有任何一個時候,讓我隱約產生曾在哪兒見過的感覺,或似曾相識的印象。
我很清楚她在說什麼,只是抓不準她所謂的我們是誰。L也許是跟我同屆的文學院學生,想必當時她也修過結構主義、新小說和新批判,那麼她口中的我們指的是一個世代,我們那個世代,由同一批思想家孕育出來的那個世代。
「幾個星期來,她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話都被放大檢視和評論。一個無所不知的全能旁白聲音不停地解析她的反應。慢慢地,這個hetubook.com.com旁白將她表現在大眾眼前的舉動,勾勒出線條,形塑出所謂的她的人格輪廓。換言之,根本是個跟她這個人沒有多大關係的虛構形象。離開遊戲之後,她要演出這麼一個全然陌生的角色,類似某種真實尺寸的轉印圖象,持續地以她這個人為養分生存,吞噬她,就像隱形水蛭,永不滿足。媒體甚至跑到她小時候住的地方進行深度報導,自行編造她的人生歷程,為了感動觀眾,還佐以證人的見證說法,但受訪的人有一大半是她不認識的。事實上,女主角發現原來自己被塑造成如女戰士般的形象的那一刻,大概也是她感覺有史以來最脆弱的時刻。」
服務生悄然走到我們之間送上酒。
「我想我並不在上面。我幾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那天我生病了。」
「不知道。」
這回,L的暗示已經非常清楚了。奎畢庸、福樓拜、莒哈絲、布勒東,這些全是我要考高等師範學院那年預備班課程表上列的作品。而且課程年年都換。
妳的子女,他們的母親是頻頻上媒體杜撰事實的人。
這次,她講話的口吻非常和緩,口氣完全不帶任何攻擊意味。L蓄意要讓我聽出她對剛剛聽見的那番話完全無法置信。我真的擬出了,想出了一整個故事情節?她接著說:
L讀第二遍時,很明顯地非常震驚,我跟她說了幾星期前也接到一封信的事。記憶中,那封信的內容比較沒這麼惡毒。我覺得她好像在思考,幾秒鐘後,她抬頭看著我。
L從皮包裡掏出一包面紙。她在拖時間。
「事實上——為什麼說不到兩、三句,我就來一次事實上——他也無法肯定她是誰了。他依戀的是一個虛構的女性,一個他協同創造,但並不真實存在的女性。」
每一位讀者都可以作證。L錯了。事情她往往只願意聽一半。有時候虛構小說的影響力甚至強大到能在現實世界裡延續下去。我帶露意絲和保羅去倫敦玩時,參觀了福爾摩斯的故居。來自世界各國的遊客紛紛湧入,然而,福爾摩斯根本不是真實存在的人。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要看他的打字機、放大鏡、呢絨帽、家具、室內擺設,這些完全根據柯南.道爾小說陳述所打造出來的場景。這些人都知道,然而他們還是願意排隊、花錢參觀一棟純粹根據虛構小說場景精心複製出來的房子。
我期待從L身上看到一點鼓勵的表示,但她的臉除了超高度的警戒之外,沒有別的。我繼續往下說:
幾個星期前,在她家廚房裡感受到的那種緊繃狀態,已經不復存在。我們只是兩個朋友討論我的工作,及其後續效應,我很感激L這麼關心這個議題。
L打斷我。
L文風不動。現在,我覺得我的想法被打了強烈的聚光燈:這一切是多麼容易被看出破綻,多麼的……斧鑿斑斑。這一切,甚至打從我口中說出來的那一刻起,感覺就已被斷定是白忙一場了。
咖啡館角落,我看著L打開信紙。我盯著她,她的目光滑過一行又一行。她的頭髮自然地放下,眼皮刷上金屬灰眼影,襯托白皙的臉頰,雙唇是淡淡的粉紅,她真的非常漂亮。她慢慢地讀,我看著她的臉因憤怒而變了樣。

的確,這些都可以寫,當然,但是沒有意義啊。引起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雖然我並不想要這些,但確實是我引起的,我必須概括承受,不然,至少也得順應它,換我忍受它。再說,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得了別人說三道四。關於我的離奇傳言,我略有耳聞。寫一本關於這個之後的書很可能會加深鴻溝或誤解。我覺得我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我提醒L,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思考另一個構想,一部真正的虛構小說,度假的時候我做了不少的筆記,計畫開始成形,情節也開始明朗。
「妳不記得我了?」
「不記得了,很抱歉。可是妳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過去見了艾妮絲,極其自然地,就算她變成歌手或舞者我也一樣會去找她,此外還懷抱了一些欽佩,就是對於某些達到了我們自覺無法一蹴可幾的成就的人自然會產生的佩服之心。艾妮絲沒認出我。她不記得我,不記得我的名字,我的臉。我卻記得她,也記得她在冠夫姓之前的娘家姓氏,記得印象中的她跟她的家人。我記得她是什麼樣的女孩,我還可以說出當時跟她很要好的幾個同學的名字,娜妲莉.艾蘇來還有艾得里安.拉赫許——從那時候,他們的小說也接連問世——我腦中浮現出他們的樣子,就好像我在那裡見到他們本人一樣,還有皮膚白皙,唇色朱紅得讓我著迷的娜妲莉.莫均赫。他們是班上的菁英(今日孩子們口中所謂的亮點),男的帥女的美,個個笑容可掬,感覺他們在班上就跟在家裡一樣地自在,完全擺對了地方,無論是客觀上,或從統計學上來看,他們百分百該待在這個班上。他們的行為就是會讓你覺得,他們的父母一定非常以他們為榮,一定一直全力地支持他們,他們屬於那個我才剛發現的有教養有文化的巴黎——我提筆寫到這裡,才意識到這純粹是我個人的心理投射——不過,事實就是這樣,他們的怡然自得,讓我覺得他們在這個班上才是實至名歸。和*圖*書
「女主角……嗯……反正就是主角啦……是個年輕女生。她剛剛贏得勝利,走出實境節目秀。節目開播沒幾天,觀眾就迷上她了,在社群網路上發燒,人物雜誌和各大電視節目頭條報導。不到幾個星期,遊戲還沒結束——就是那種參賽者全關在一起的玩意兒,妳知道吧?——這個女孩已經成為明星。」
L愈往下說,她的怒火和不平也跟著愈發高漲,這讓我感到非常安慰,有人以這種方式站在我這邊支持我,全心全意地,毫無條件地支持我。
她故意拖了幾秒,讓沉默聚攏。
不,我不記得了。我使勁地回想班上女同學的面孔,多少已經模糊,我盡可能飛快地逐一檢視這些久遠的盡面,然而我記得的很少,而且沒有任何一個長得像L。
我同情他們。
我記得艾妮絲.戴扎特,她卻幾乎認不出我來。這就是我想對L說的: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某個人的海上罹難者或失蹤人士,但這並不代表什麼,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岱芬:
我們默默地啜飲莫吉托,安靜了幾分鐘。別的影像回到我的腦海,遙遠的、屬於那脆弱的一年的往事。如今想起這些往事,感覺有點怪,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想起這些了。
我把信摺好。深吸一口氣,接著拆開下一封信。就在此時,我的手機響了。是L。她想起我應該就是這幾天要回來,所以打來問問。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禁要想,難不成L看見我走進公寓了,很奇怪的,我反射性地望向窗外。沒有任何動靜:大部分的窗子都拉上了窗簾,百葉窗也是,再下面一點的地方,有扇窗戶是開著的,可以看見外頭一對男女坐在矮桌前吞雲吐霧。
「妳知道是誰幹的嗎?」
「嗯,然後,還有一個角色,一個男生,節目播出時間擔任剪接師的工作。事實上,因為剪輯畫面和流程,他大幅參與了這一切的製作,也就是他發現了這一切。這個男孩鍥而不捨地想跟她聯絡,他想再見她一面。」
我思緒紛亂,但仍無法全盤接受她的論點。難道說我們沒有不用範本、憑空打造角色的權利,人物不能是純粹捏造出來的嗎?不,我不認同。因為讀者自有評斷。讀者永遠已經準備好沉浸在幻想之中,把和_圖_書小說當作真實的故事來讀。讀者可以做得到:明知道這些在現實中不存在,清楚這一切都是創造出來的,但仍願意相信它。讀者會因為不存在的人物死亡、隕落而哭。這絕非造假欺瞞。
我抗議了:
先是覺得吸氣時有些窒礙,隱隱約約的,接著像是一團東西在胸口膨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完全不受控制。手指微微顫抖。我還沒打開行李,整理東西,只是先把從信箱裡拿出來的大疊信件放在桌上,泡了茶之後,開始篩檢郵件,挑出廣告傳單,接著一封一封逐一拆開,直到打開這一封日期標示昨天的信。露意絲和保羅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們隨時可能出來,我絕對不能哭。我想過打電話找法蘭索瓦,轉念一想算上時差,我不可能找得到他。
「情節?妳是認真的嗎?妳不需要情節。啊,對啦,我忘了,岱芬,也不用高潮轉折。妳已經超越這些了,現在,妳必須要認清這一點。」
「事實上,我感興趣的並不是遊戲本身,也不是幽禁這個層面,而是後續追蹤,等她出來之後,我指的是她必須開始面對那個跟她本人無關,由電視塑造出來的形象的那一刻。」
L對我微微一笑。
L彎身貼近我,突然變得嚴肅許多。
「妳想是你家族裡的人嗎?」
她笑了。
「在妳出書之前,岱芬,早就已經有人想過這些了。我們都讀過羅蘭.巴特和傑哈.簡奈特,勒內.吉拉爾和喬治.布雷,我們都用名片紙卡做了小抄,還用四色原子筆畫出關鍵觀念,我們都學過新概念和新字彙,一如發現美洲新大陸一樣,我們都更換過崇拜的偶像,我們都曾花時間試著去定義什麼是自傳、懺悔錄、虛構小說、真實謊言和以假亂真。」
「妳還保有那張相片?」
L沒有想過我是不是有辦法寫在這之後的事情。L肯定以為我可以,而且對我接下來的創作走向有非常明確的想法。
L揮手叫服務生,再給我們兩杯莫吉托,像是對我說,她有的是時間,如果需要的話,整晚都行。她往後靠著椅背,身體姿勢就像是示意我,來吧,我洗耳恭聽,為那本妳不願意寫的書,以及那本妳宣稱已在妳心裡醞釀茁壯的書乾一杯。我喝乾手上的酒,開始說。
「妳根本不需要編。妳的人生,妳這個人,妳審視這個世界的目光才應該是妳唯一的題材來源。情節是個陷阱、圈套,妳大概以為情節會是妳的屏障或支柱,但是妳錯了。情節一點兒都保護不了妳,它很快就會在妳的腳底塌陷,或在妳的頭頂崩落。挑明了說,情節只是不入流的障眼技法,無法提供任何的緩衝和支撐。妳不再需要這些了。現在,妳的位置不在那裡,妳懂嗎?妳低估了妳的讀者。妳的讀者期待的不是可以幫他們安穩入眠或得到安慰的故事。他們嘲笑那些從一本書跳到另一本書,卻始終一成不變的角色。諷刺安排得天衣無縫、讓人拍案叫絕,但至少已經在二十五本書中看過的情境。他們對這些根本不屑一顧。妳向他們證明了妳有能力不一樣,妳能夠掌控真實,與真實正面對決,他們明白妳在追尋另一個真相,而且妳再也無所畏懼。」
我點頭贊同。
L承認這話不假,而且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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