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消沉
08
我之前沒有告訴法蘭索瓦有關文稿的事,如今也沒有理由說了,反正我沒多久就放棄了。不出差的時候,法蘭索瓦幾乎整天都在看書,這是他這一行的重心。某些人會以為他的職業拉近了我們。我們可以聊別人的小說,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我們喜歡分享彼此的發現、迷戀,為分歧的看法爭辯。但我不僅僅是個讀者而已,我也寫書。他很可能會批判這些書,這大概是我不願易讓他看我的文章的原因吧,有時候甚至不想跟他提。我怕他會失望,我怕他不愛我了。兩年前,我完成前一本書的初稿時,堅持不讓他看。直到首批校樣印出來之後,他才看到。
於是,我明白我身陷地洞中,而且是困在洞底最深處。
是的,我應該當面問L為什麼突然改用右手寫字。
到了下午,我像是迴光返照似的有股衝勁。幾天前,我看了一篇關於垂死細胞迴光返照的科學文章,大概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到這個名詞吧。總不能連試都不試一下,就舉手投降:我決定孤注一擲,就像小時候,奶奶看的電視節目上常說的台詞。
L對我說她趁機也簡短地回覆了最近兩個禮拜跟我聯繫的親友舊識,顯然我也沒有理會他們。之後,她代替我給大樓管理員寫了一封拖著遲遲未動筆的信。
L很快就了解到:寫作是塊封閉的領地,閒人勿進。但是,現在,這塊領地遭到破壞,被懷疑和恐懼汙染了,而且這樣的孤獨變得無法忍受。
短短不到兩分鐘的時間,我彷彿重回三十年前,再度變成那個格格不入、害羞又傲慢的小女孩。
這句話她說了兩遍:讓我重新專注在重要的事情上。
這位小姐開始擔心了,這套書已經在出版名錄上公和_圖_書布,不可能再推遲了,再說已經有不少中學教師預定把這本作品納入教學計畫裡。
這就是我的處境,由於再也無法握筆,再也無法書寫,如果我找不到出路,等著我的就是這個前所未見的大倒退。
L坐上我的位子,我的書桌前。
我沒有告訴L,我答應要為莫泊桑的最後一本小說寫再版序,已經延遲了六個星期之久,而這是一年前就應允的。
我沒有告訴L,我寫不出超過三個字。
寫作屬於我的最私密領域,與世最隔絕的地方,也是我最後的庇護堡壘,最少與人分享的所在,私心防護的自由區塊。有路障封閉。一個我必先精打細算,思之再三後才會提及的所在。最常見的情形是,在規劃出一本書之前,我會跟我的出版社編輯討論,然後漫長的數月過去,我把完成的初稿寄給她。
我已經放棄計算我該回多少人的電話。我答應了要過去喝開胃酒,一起共進午餐、晚餐。平時我會很高興相約見面的人,現在不行,見了面要對他們說什麼呢?告訴他們我已經江郎才盡,槁木死灰,我不禁要想是否我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我不禁在想我在這裡幹嘛,陷在一團虛無之中,我是半路拋錨受困的作家,這樣的陳腔濫調,陳舊到我都不敢說出口。拋錨受困,的確,我很抱歉,是很可悲,不是的,這不是時間的問題,也不是會不會成功的問題,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更深刻得多,我沒辦法跟你們解釋清楚,這關係著寫作的根本,它存在的理由。也許是我錯了,打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在這裡的,我錯過了一條岔路,選擇另一條人生路,沒錯,另一種人生,比較不那麼自以為是,比較不那麼徒勞虛耗,比較不那麼家喻戶曉,可能會是個明智之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些,疲憊,對,大和_圖_書概吧,但有時候我覺得好像有一個詭異的粒子鑽進了我的腦子,信息傳遞、連結和欲望全都搜和在一塊兒了,原本沒有那麼糟的事情如今卻是風波不斷、破綻百出,所以我寧可一個人待著,你們懂嗎?與L隔絕一段時日,不要怨我,我還是很高興能收到你們的消息,只要你們不要求我相對地也必須向你們報告我的近況,這一點有違常理,我很清楚。
我想單獨奮鬥,卻又需要盟友。
是的,我應該當面問L為什麼她穿起跟我一模一樣的短靴。
我打給她,是她,不是別人,因為,在那當下,只有她是我覺得唯一能夠理解我到底怎麼了的人。
L回覆該編輯,訂下最新交稿日期。
這不僅是想像的畫面而已。我看見自己,超級清晰的,在地洞的最深處,四周的牆壁滑溜,任何妄想爬出洞口的舉動都是白費力氣。我看見自己,是的,幾秒鐘的時間裡,我看見了我,影像清楚得嚇人,在滿是泥淖和爛泥的地洞深處。
L把她用來解釋我何以婉拒對方邀約,或未能即時回覆來函的外交詞令,高聲地念出來給我聽。這些,從她的嘴裡說出來,竟是如此簡單,如此流暢。
是的,我應該有所警戒才對。
於是我又做了我常常對朋友做的舉動:一時感激的衝動下,我張開雙手將L攬入懷中。兩人肌膚接觸,我覺得她的身體變得僵硬。L掙脫我的懷抱,望著我,顯得很感動——她真的非常高興能幫上忙,幫我卸下一些重擔,只希望能讓我重新專注在重要的事情上。
我們到得相當早,我們跟場地主人打完招呼後,參觀牆上展覽的攝影作品,其中幾幅是六〇年代的系列黑白人物像,我非常喜歡。現場安排了雞尾酒會。我很高興能夠來這裡參觀,拿了一杯香檳,環顧四周。該是四處聊天,舉著酒杯交換幾句話,見和_圖_書證社交手腕的時候了。正當我遲疑著是否要進場時——不得不相信長期閉關在家,結果就是失去了語言能力——我看見幾個認識的作家和記者到場,這些人,無論如何,我都該上前致意。可是我非但沒有上前跟他們打招呼,反而看見自己像是置身高出地面二十公尺的突出峭壁似的,突然一陣頭昏眼花,整個人陷入荒謬的恐慌,笨拙地往後縮回去,緊貼著穩固的石壁。背黏著牆,跟十五歲那年的我一模一樣,每回參加派對都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我推至邊緣、外圍、邊陲。寧可當壁花,是的,也不願冒險被人注意。那天晚上,同樣的力量將我推出核心,連最簡單的你好、近來如何,都說不出來,腦袋怒不可遏地爆出:該死的,岱芬,妳已經有數十次的經驗,妳知道該怎麼做,表現得大方自然,做妳自己。不行,太遲了,一開始搞砸,便成歧路亡羊,回不去了。法蘭索瓦遠遠回頭看著我,眼神透著憂慮。
最後一天,她正要把列印出來的文章拿給我檢查時,她拿起筆在上頭註記臨時想到的補充。她彎身對著那張紙,大概是因為事情結束了,心情放鬆了吧,L握筆的手是右手,就在我的眼前。她跟我說過她是左撇子,而且紙上字跡清晰端正。
我強迫自己深呼吸,等待電腦的基本應用程式開啟。等待辦公室軟體圖示出現螢幕的這段時間,我努力擺出從容輕鬆的神態,不是一想到即將面對正中央閃著無聲滑鼠箭頭的空白文件,就驚慌失措的人應該有的神色。我打開那位編輯用電子郵件寄給我的檔案,裡頭是我理當回答的問卷。可是我才看見問卷頁面展開,立即感到一股無比強烈的噁心。我衝到字紙簍前,大吐特吐,吐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得離開,這是我當時的感覺,離鍵盤愈遠愈好,才能停止這一切。在兩次狂嘔的中間空檔,我彎著腰,努力地拖著字紙簍爬進浴室。浴https://m.hetubook.com.com室門一關上,我朝洗臉台吐了最後一次,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當天晚上,L還待在我家,編輯確認收到序文。而且文章完全符合要求,她很高興。
L問了我電腦的密碼。
我應該謝謝她,然後讓她知道明天沒有必要再過來了,反正事情已經做完了。
L對我說:我們先回覆郵件,然後再寫那篇序。
我沒有告訴L,我婉拒了一家女性雜誌的短篇小說邀稿,還推延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某週刊請我撰寫的社論專文。
終於,輪到那篇序文了。
幾天後,我通知了我的編輯。她沒有要求要看文稿,也沒有顯得驚訝。她建議我慢慢來,要多久都行。
我打開電腦,決心履行許下的承諾。
最起碼,我得把這篇東西寫出來。我接下了這份差事。如果我失信於人,如果我不緊緊抓住一點東西,我將無以立足。
我洗了臉,刷了牙,看見鏡中自己蒼白的臉。我看起來就像是隱約知道大禍即將臨頭的人。腦子只要閃過電腦影像,或想到電腦這東西,頭就像被鉗子夾住了一般。
我告訴L我喜歡那部小說的原因。我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離她並不遠,而她手沒停過。
一天早上,我接到一通電話,是我答應了要替莫泊桑的長篇小說《我們的心》寫序的責任編輯打來的,他們計畫全新再版一系列古典文學名著。早在幾個星期前,我就該交稿了,但是我仿效鴕鳥,逃避現實,始終沒給她半點消息。
我走出浴室,打電話向L求救。
第二天,我把文稿放回原來的地方。
第二天,還有接下來的那天,L都在我家。
我掛上電話,不知所措。很顯然地,如今寫m.hetubook.com.com序完全超乎我的能力範圍。我甚至連一封請她再通融一些時日,或乾脆宣稱自己工作滿檔的電子郵件都寫不出來。何況,還有累積在信箱裡那幾十封等著回覆的郵件,其中大部分根本沒打開來過。
幾天後,我試著回覆信件,我發現要在電腦前坐上五或十分鐘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除了當我感應到電腦啟動的那一瞬間(彷彿胸口被強力掐住),勉強堅持待在螢幕前面變得愈來愈痛苦,是肉體上的痛苦,就算只是寫幾封電子郵件的短短時間也撐不住,寫東西變成了一種戰鬥。不光是寫作(說真的,這的確是不可能了),而是單單書寫這個動作:回覆朋友來函、回覆出版社轉來的詢問、匯總字詞連成句子,這些日常習慣的動作。我遲遲無法確定要用什麼格式,文法是否正確,絞盡腦汁怎麼樣都抓不準正確的口氣。「寫」這個動作已經變成一場身心耐力戰,我沒有這個能耐應付。
而,對著空白螢幕,食道的灼熱感始終如影隨形,嗆得我無法呼吸。
這部小說我很熟,我讀了好多遍,我可以做得到的,我一定得做到。
她脫下外套,泡了茶,強拉我到窗邊的扶手椅,坐下。
如今想起來,認定這幕幻象根本就是預兆的念頭非常強烈。
我要交的文章是以訪談的形式呈現。這系列名著再版的原則是:由每一位當代作家說明他為什麼喜歡這部再版的古典名著。L為我高聲念出編輯部建議的流程,共十五道問題,由我書面答覆。她看起來很滿意。這是個機會,我只要告訴她序文內容,再交由她負責把這些內容轉換成必要的格式。反正,她本來就是做這個的,兩、三天我們就能搞定。
我一直都是這麼進行的。
L半小時內就趕過來。
一天晚上,我答應陪法蘭索瓦出席一場由他的朋友主辦的展覽開幕酒會。自從L的生日派對後,我沒再出門參加聚會。
我的雙手顫抖,無聲混亂的恐慌在我的血管四處亂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