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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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就是那天晚上,又或許是第二天,L助我逃過窒息之劫。之後,我們經常拿類似L救了我一命的那個晚上來當引言,描述這件意外。我們很喜歡這句話裡的強調意味,還有極富戲劇張力的色彩,像是二流言情小說的情節,卻是印證我們之間的友誼如史詩般的插曲。但說真的,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事情真的就是這樣:L救了我一命。
說到行銷這方面,沒話可說,幹得好。至於包裝呢,也還過得去。妳先是出賣了你的母親,然後貼上一個文學性節目的主持人來幫忙促銷,這些招數,讚,是得這麼幹。小可憐,像妳這樣的女人在性這方面應該會有很大的問題也。妳以為他愛妳嗎?妳以為像他這樣的男人會愛上妳這樣的女人?等他甩掉妳的時候,我猜妳一定會拿他當題材寫一本書吧。一本淫|盪無恥的書,妳最會寫這種書了。把我的號碼給他,我想告訴他兩、三件事。
「對,的確,妳說得沒錯。我記得。我曾經提過一本被埋藏的書,我也許會寫的書,我並不排除哪一天會回頭來寫,不一定以哪一種創作形式。但不是現在。我的工作把我帶往別的方向。我不想……」
L相信劍拔弩張的家庭和親族關係是文學創作的靈感泉源。她已經多次在我面前闡釋過這套理論了。這種劍拔弩張的關係,不管是明是暗,是創作的一大必要條件。是創作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起點。
妳遲遲不回應證明了妳有多羞愧。的確是該如此。
L默默地重讀最後一封信,接著開口說:
L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悲傷的。正好相反。我的書挑起了某些東西,因而讓這股暴力得以清楚地顯現出來。老早就存在的暴力。這就是文學的職志,產生效用,如果是這樣就太好了。就讓文學對生活造成影響,讓它挑起怒火、不屑、嫉妒。沒錯,這是個好消息。終於激起一點漣漪了。我們處在議題的核心。這些信應該會帶我回歸到議題的本質。
這些信傷害了我。關於這個,她很清楚,也感到很痛心。她能理解。這些信日夜不懈地啃食我,因為它針對的是童年時期的我,和如今變成女人的我。它直指我是罪人。逼我回顧暴力的源頭。
事實是她人在這裡。只有她一個,真真實實地在這裡。
等我走出房門,L遞了一包面紙給我。她泡了茶。她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明顯地受到衝擊。
我們兩人在廚房準備吃晚餐的時候,我吞了一整顆鹽味杏仁,卡住了。食物卡住喉嚨的情況,我也遇過,只是從來沒有卡得這麼厲害。那顆杏仁又特別大,我清楚地感覺到它掉進氣管,喉嚨發出一種驚慌的嘶吼,隨即開始感到缺氧。我奮力地想把它咳出來,想講話,但什麼都進不去也www.hetubook.com.com出不來,沒有一絲空氣,就像水龍頭被人一口氣扭緊了一樣。我瞪著L,我從她的眼裡看到了,她先是以為我在惡作劇,隨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那一瞬間,她朝我的背拍了三、四下,沒有用,接著她從後面伸手環抱住我,往我肚子狠狠揮了一拳。打第二下的時候,杏仁跳出來了,空氣順利回流。我咳了大概兩、三分鐘,氣管像是著火般灼熱,而且突然覺得噁心想吐。眼淚從眼眶流下來,是痛苦也是欣慰的淚。我慢慢調勻呼吸,把掉在地上的杏仁撿起來。
L說了些安慰我的話,淡化事情的嚴重性。有條不紊地一一釐清。我不該把事情全都混在一塊兒,以為一切都跟這信有關。L提醒我,書出版之後,我家有許多人寫了許多關心呵護的信給我。這並不表示這事對他們來說是件輕鬆的事,而是表示他們能夠理解。這本書並沒有質疑親情。就某些個案而言,甚至更鞏固加深了彼此的情感。是的,當然,寄件人肯定是與我相當親近的人。很久以來,早在書上架之前,就對我感到不滿的人。內心滿懷了怨恨和憤怒,剛好找到機會就一股腦兒全發洩出來的人。
「沒錯,人們相信白紙黑字寫出來的東西,這太好了。人們知道唯有文學能探索真相。人們知道把自己的一生公諸於世,要付出的代價有多大,他們懂得分辨哪些是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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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哪些不是。相信我,他們絕不會弄錯。是的,人們,就像妳朋友說的,想要知道真相。他們想要知道這些東西確實存在過。人們已經不相信虛構的故事了,甚至,我可以告訴妳,他們對這些虛構故事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他們相信實例、真人見證。看看妳的四周。作家一窩蜂取材社會案件,成群地回顧過往和舊檔案資料,他們把注意力轉到運動員、流氓、歌手、皇后和國王,他們調查他們的家庭。為什麼?妳以為呢?因為這些素材是唯一有價值的素材。為什麼要走回頭路?妳不該搞錯了戰場。妳棄甲投降,宣稱要回歸小說的領域,理由只有一個:妳不願意寫妳說的那本幻影書。是的,很抱歉,我又老話重提了,但是,這是妳自己說的,我沒有亂編。再說,這字眼還是套用妳的哩,如假包換。我重讀了這篇訪談,妳可以自己看,在網路上非常容易找得到。事實上,寫這些東西給妳的人,他很怕妳捲土重來。這些信應該能讓妳張開眼睛,給妳一記妳需要的電擊,好讓妳重拾力量和勇氣,面對等在妳面前的命運。寫作有如格鬥運動。有風險,會讓人變得軟弱。我心情已經平靜,她向我要那些信。她按照順序逐一細讀,微噘著嘴一副不屑的樣子。她緊盯著信紙,好像這張紙能給她一個答和_圖_書覆似的,搜尋微小的線索,透露出寄件人的身分。信封的地址跟內文一樣都是打字機打出來的,然後塞進一般的標準信封,分別被帶到巴黎各個不同區域的郵局寄出。除此之外,什麼都看不出來。
現在,L仔細地觀察我,確認一切都恢復正常。
在那當下,我覺得我並沒有跟L提這件事。
我不作聲。她說得對。
岱芬:
「若非如此,它就沒有任何價值了。妳可以放膽去冒險,因為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岱芬,我絕對不會丟下妳。我會陪在妳身邊,相信我,一直到妳不需要我為止。絕對沒有人能傷害妳。」
妳知道為什麼嗎?
那些信滲入了我的軀體:像毒液。打從收到第一封開始,這些信便開始釋放毒藥,一種經過設計、專門慢慢釋放的毒,能夠滲透所有的免疫機制。
這實在太噁心了。
L一旦開始滔滔不絕自顧自長篇大論時,根本聽不進任何辯駁。我靜靜地聽她說。我等她說完,再回應。再一次地,看到她把這些問題那麼放在心上,我不禁感到慰藉。我溫柔地對她說,彷彿像是對一個精疲力竭,深怕惹他生氣的小孩子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們開始放聲大笑,而且笑得愈來愈厲害。接著,L第一次張開手擁抱了我。我才發現L的身體抖個不停,和-圖-書她原來跟我一樣害怕。
因為大家相信印刷出來的東西。他們以為那是真的。
「哪個方向?帶妳去哪兒?我呢,現在,我只看到它將妳困在原地,哪兒都去不了。」
L打斷我的話。
妳讓人害怕。只要看妳的穿著、妳的姿勢,光是看妳的行為舉止、妳陰險的眼神就足以證明。這事人盡皆知。大家都感覺得到妳這個人有點怪,這一點就像長在臉正中央的鼻子一樣的明顯,而且這樣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妳走路搖晃得好厲害,可憐的女孩。
後來,L跟我說她領有急救證照,但從來沒有機會施行哈姆立克急救法,L跟我說,那是七〇年代一位美國醫生發明的清除呼吸道阻礙的方法,一般而言多是用人偶演練。這次經驗她覺得很新奇。
一天早上,大概是兩、三天後吧,我起床,換好衣服,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L就在我對面,我瞥見她臉上掠過的驚恐,隨即起身躲進房裡。我盡情地哭了幾分鐘,停不下來。
我把用打字機打出來的信放回信封裡,跟其他的信件擺在一塊兒。我在電話裡跟法蘭索瓦說了這件事,但沒有多說細節,只說我又收到了一封信,內容比先前的更辛辣粗鄙。我要他放心;事情並不嚴重,終究會過去的。
妳給周遭的人帶來很多的痛苦,巨大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