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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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腦海閃過了這個念頭:某些言語、某些眼神是永遠無法治癒的。不管時間如何流逝,不管其他言語和其他眼神帶來多少關懷撫慰。
仔細想想那段期間出現或是反覆出現的各種癥候中,笨拙多少算是無害的,我願意接受它,與它和平共處,接受它的增長、它的繁殖,不再大驚小怪。今天,我已經可以找出這些事件的關連性。但在當時,這一切是隱身融入某種悲傷、孤獨的狀態裡的,我無法理解孤獨悲傷的成因,同時拒絕就醫,什麼科都不看。我感到悲傷,如此而已,這又不是第一次,大概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很快地,我將只剩下一身枯槁皮囊,一副乾癟空殼。
有時候,確實,我會想,我的狀況,或多或少,可能跟L脫不了關係。
因為我曾經好幾次,有時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因為離譜的笨拙舉動成為焦點。我不知道其他跟我同年齡的人——即累積了一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訓練和經驗時數——是否也會面臨這樣的狀況。
我學會了隱藏這個隱疾,如今,我覺得我掩飾得不錯。我發展出一定數量的機械式自動反應、策略和預防措施,能讓我一整天不碰撞周遭任何東西,不在公共場合出糗,也不會把別人的生命推入險境。此外,也感覺得到哪些時候我精疲力竭、覺得悲傷、覺得憤怒,此時我必須加倍集中心神。
表面來看,她挺我,支持我,保護我。但實際上,她在吸取我的生命力。她截取我的脈息,我的血壓和胡思亂想的胃口,這樣的胃口倒是從來沒少過。
走下車的那一刻,不知是雙腿還是哪裡打了結,一個踉蹌便往前仆,不算是結結實實的凌空飛撲,果真如此,至少還有點戲劇化的效果,不,反而像是乍然腿軟,可憐兮兮的,我臉朝下跌了個狗吃屎,包包裡的東西飛散人行道一地。我的英文編輯伸手扶我起來,舉手投足,m.hetubook•com•com一派優雅,絲毫不現半分詫異,好像這是常在法國作家身上觀察到的一種現象。
我是個笨手笨腳的人。總是撞到牆,腳踢到地毯,碰落東西,打翻水、酒、茶;滑倒、絆倒、讓自己捲進不受控制的脫軌行為中,有時候還碰巧在同一天全遇上。這不能全怪地面不平,或障礙物偽裝得太好。應該說是我太心不在焉,或者是我與包圍著我的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具體負面表現。除此之外,還要再加上其他參數,疲倦、他人的眼光。直至今日,如果我知道有人在看我,而當時我正要穿越廳堂或下樓的話,我整個心思都會集中在如何讓自己順利走完這段路程,不要摔倒。直至今日,如果我內心膽怯,一整個飯局下來,所有的交談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因為我必須全神貫注在小心吞礎,避免嗆到,不讓任何東西掉落,而這些就耗盡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連老是拿我的笨手笨腳取笑我——難道我是波耶.李察,還是加思東.拉家夫的私生女?——的法蘭索瓦都開始擔心了。他開始在一旁觀察我,像是在找尋確鑿的證據,證明某些東西出了差錯。我在他的眼前摔倒、打破東西,就這樣,某個動作做到一半的時候,毫無來由地,彷彿「我把玻璃杯送到嘴邊」或「右手拿平底鍋」之類的訊息突然在腦中消失。有時候,信息連結是猛然中斷。更何況,我愈來愈無法正確衡量出我的身體和這世界的其餘東西之間的距離長短,有好幾次,已經瀕臨要看腦神經科醫生的情況。m•hetubook.com.comwww.hetubook.com.com
跟L相識以來,特別是她到我家借住的那段期間,這份笨拙不斷地增長、茁壯,彷彿重獲新生的病毒,突變後進化至毒性更高、更頑強的形態。我不停地這裡撞那裡撞。手拿不住東西,好像雙手另有屬於自己的生命力,不受控制似的。我的動作亂無章法,碰撞、摔倒、相撞不一而足。至於瘀青、摔破東西,我已經懶得算了。我的身體與它所在的環境格格不入的缺陷,我已經完全適應、並學會如何掩飾的這份缺陷,卻從一直存在的某個裂縫中竄出。我在崎嶇不平,布滿地雷的地面前進。脫序、崩潰,一蹶不振在一旁虎視眈眈。無論我往哪裡走,都好怕自己搖搖晃晃地走不穩。我覺得自己焦躁笨拙,全身發抖。我身體呈現的九十度彎腰駝背狀態已經不再是一個已知的數據,而是我必須掙扎對抗的早衰現象。
有一天,這已是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我的英文編輯因為我的一本書即將發行英譯本,邀請我到倫敦。我很久沒去倫敦了,而且我已做好準備,要以英文接受專訪,但並非毫無畏怯。我的編輯到聖潘和_圖_書克拉斯火車站接我,我們搭計程車直驅錄音室。我為了這個場合,或許穿了裙子或洋裝吧。我們在車上互相詢問了近況。我的英文編輯是出版界的一號人物。年紀約莫五十,超級英國紳士,而且超有魅力。他在我眼中就是英國優雅精粹的具體象徵。抵達目的地時,他先下車,笑容可掬地站在車門邊上等候。只不過是走出計程車而已,就在我開始動作前的幾秒鐘,腦海裡有一個聲音警告我:妳做不到的。這完全沒有道理,沒有任何客觀理由可為依據,但恐懼真真切切在那兒,好像我現在人在高高的柱頂之上,必須從一個擺動的高空鞦韆跳到另一個擺動中的鞦韆上。我內心膽怯,我想讓人驚豔,我想表現得流暢自然,充滿女人味,我希望他能喜歡我。突然,在英文編輯的矚目下走出這輛車,對我而言竟成為無法克服的難關。
在她面前,我掏空了身心所有,而她花幾小時工作,忙進忙出,搭地鐵,做菜。我每每觀察她時,有時候覺得像是在看自己,或者該說像是在看自己的分身,一個重新塑造的分身,更強壯,更有力,充滿正能量的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