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還好吧,我想。是啦。
她本來想等到地面解凍了再埋的,我告訴他。
我也許會搬到蒙特利爾,崔維斯說。我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正坐在亞伯丘,凝視城裡的燈火。
我發現餐桌不見了。我走到屋外問我爸它到哪兒去了。
當我摔上門走進廚房拿幾顆我姊過期的「煩寧」前,聽見我爸說「我們去吃冰淇淋好嗎」?
哦,我的天,我輕聲說。我媽說,諾蜜,你又不知道無神論者是什麼。她跟我說泰雪不相信上帝了。不會吧,我低聲說。是這樣的,我媽說。我無法想像,我不明白,那該死的圖書館借書證。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爬到我媽床上,雖然我已經十三歲了,然後她就會輕聲對我爸說:諾蜜來了,親愛的,去泰雪房裡睡吧。於是他就會起來,蹣跚地走出房間,在被窩裡留下一個暖和的洞讓我蜷縮在裡面。我們用不著再討論了,沒什麼可以討論的。
秋天,他說,如果我能賺到足夠的錢。
不累,只是懶而已,我說。崔維斯告訴過我否認疲累的重要性。他總要我不要打呵欠。我爸說我需要補充磷酸(肥料)了。磷酸,我心想。磷酸。
崔維斯喜歡直直的瀏海,不過崔維斯要去蒙特利爾了。我喜歡我的瀏海看起來是剃出來的。我放了一張泰雪「瑟隆尼斯孟克」的爵士樂,靜靜放著,盯著鏡中的自己。我可以聽到我爸的鼾聲。我把唱片音量放低,等他停止呼吸。
在那段時間裡,「嘴巴」會來和我們一起禱告,我爸也開始了黃昏時分端坐黃色草坪椅子盯著公路的習慣,或是和他的同位素原料在地下室,從衰敗創造出來的穩定中找尋安慰。
她辭了圖書館的工作,不過還是去教堂。
不過我又會想像有那麼一天,當倒楣事沒有發生,他又是那個一貫困惑不解的人時,他會去垃圾場,看到那張上頭有時刻表的小紙片,然後就跪下去。擊垮他一兩分鐘後,他可能再把它撿起來,就算上頭有海鷗大便他也會把它擦掉,再用手掌一側把紙推平,然後貼回家裡的張貼板上,把它擺放得讓你知道這是他生活的主題。
她會騰出身邊的空位給我,我就會跟她說到泰雪,以及我多麼害怕她會下地獄。會不會啊?我問我媽。她會停一下。我不知道我希望她說什麼。不管會或不會,都有問題。會不會啊?我和*圖*書問。
有一天我媽告訴我說泰雪已經變成無神論者了。其實在泰雪離開鎮上以前很久,我媽就知道了。顯然她們曾經仔仔細細討論過。「嘴巴」是最近才從別人的切切私語中聽得的。
當類似房子被人開槍這種負面經驗發生在我爸的生活之中,他就會比較活醒過來,他那種迷惘困惑會消失。生命的拼圖拼湊出意義,就像地球的陸塊在大分裂之前。在他看來,他的房子被人開槍是完全合乎道理的,而當他能夠在有道理可言的世界上過個一兩分鐘,簡直可以說是種快樂。而當他快樂的時候,他就會做出很有決斷力的事。像這一次,他就走到廚房的張貼板前,把泰雪離開後、巴士站關閉前,我們拿到的巴士時刻表撕下來,丟進水槽下的垃圾桶裡。咻,好啦,再見,去吧!
爸,我說,你再跟我說一遍,為什麼這裡不准有火車通過?
回到家時,我爸正坐在彈孔前那張該死的草坪椅上,畫著某種水彩畫。你就只要做這件事嗎?我問他。坐在黑暗裡畫畫?
辦掰嘍,我說。
布萊庫拉?我問。
他人很好嗎?她問。
好——吧,我說。
哦,那就好好去玩吧,我說。要寫信喲。他說我可以跟他一起去,不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對吧?他說,一邊用他吉他的側邊輕戳我一下。
你要拿定主意喲,我回他一句,只因為他希望我回他一句話。
是啊,我說。苜蘇、苜蘇、苜蘇。
也許我們應該先把牠火化?我爸問,我說,「不——要」。我想抓住一根樹枝,把自己拉起來,不過看起來那根樹枝距離地面有五十呎之高,終於我放棄了,呈大字形躺在地上。外頭真的很黑,我心想我爸的襯衫好白啊,他把領帶塞在衣扣中間。
有時候我會站在我媽旁邊,在她給柯里潘斯坦太太換藥的時候幫她拿著東西。我會盯著老奶奶的頭頂,有一塊乳白色髮旋,這裡的頭髮都掉光了,我可以看到細小的毛囊,看起來很像雞皮疙瘩。
她告訴我說,她每晚都躺在他旁邊,輕聲在他耳邊說:你幾乎十全十美。
你不也一個人在這裡?我跟她說。不是嗎?
你說這件爛東西哦?我問。你自己留下來的。現在是我的了。
累嗎?他問。
我穿比較好看,她說。你現在有男朋友了,對吧?
哦哦哦——我和圖書說。別讓我死在這裡,老爸,我說。我爸說:不會,不會。他對我笑著。我可以在黑暗中分辨出他的牙齒。我想要永遠躺在這裡。
誰管他,我說。
可是為什麼呢?我問。什麼時候搬?
諾蜜,泰雪說。我挺喜歡你給頭髮弄的樣子。可是誰說你可以穿我的寶寶藍外套?
警察來了,說這種情形很普遍——小孩子、BB槍……還有暑假馬上就要到了。有沒有仇敵?他問我爸,我爸又搖搖頭,然後說,哦,有個男孩,我讓他明年留級一年。警察點點頭,說對嘛,有可能。
那個警察的小孩,他說。我看報紙的時候,他就透過他那四方形的大眼鏡盯著窗子上的洞。過了一會兒,我起身給他弄了一份「電視餐」,他說,嗯……我要向以樂觀態度行事的大廚致意!這話讓我恨不得邊蜷縮到他腿上,邊敲他的頭。
沒,我在福雷格史塔夫就離開他了。那個討厭鬼。
可是她會不會下地獄啊?我問。
回到家,我坐在車庫地上,盡量把繞在我臉周圍的兜帽繫緊,只露出可以讓我抽一根「甜伍長」的開口。這是很好的一個夜晚。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做個攝影師,我想。然後,突然間,車庫屋頂的一角坍塌下來。
我說:我想永遠躺在這裡。我爸說不行,不行,那是布萊庫拉才想要的,嘿嘿。
我們兩個都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不過一兩分鐘後,我爸說:哦,火車。對呀,長老認為火車會帶來世俗的影響。
但是此刻他卻興奮得很,因為我們家被人開槍了。事情就像它們應該有的樣子,就像他始終猜測的那樣,所以他就可以放輕鬆,除掉那些使他精神沮喪的東西。他一直說些陳腔濫調,甚至連玻璃碎片掉到客廳地毯上的時候也在說,而我就很蠢地故意怒瞪著他。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一種表演。這是當奇怪的事發生,而我們不知道要怎麼說它時我們會做的事,就像我們正在扮演白癡老爸和叛逆青少年的傳統角色,即使我們超出這些角色已經太多太多了。我們還比較像兩個精神病患,又熬過了另一天。他有點像是想要用說蠢話的方式炸開一個所謂的青少年不屑的高山,希望我會因為他在我挑出他毛病之前先自己挑出來而饒過他。我們根據的是齣老舊情境喜劇的劇本,但卻不知道該怎麼演才會比較好一些和-圖-書。
帶來世俗的影響?我問。
每件事都感覺好好、好好。青草、暗黑的天空、星星、我爸笑著、穿著他那件白白的襯衫、說著超難笑的冷笑話,還有新鮮泥土和遠處燃燒作物殘株的氣味。
不對,我說,你錯了。
你剛才說「公寓」嗎?我問他。他點點頭。就為了這一點,我就不要跟你去,我說。我站起來就走下山,只是走到半路不小心絆倒,就一路滾下坡到砂礫的坑底,躺在一堆砂土上,崔維斯卻仍坐在坡頂,叫著:諾蜜?別這樣嘛!
我媽說:這是我們沒辦法回答的,諾蜜。
天啊,我不但沒法子跟人流暢地對話,就連用想像的都做不到。
誰?我說。
我看著天空變成紫色,聽著深夜家家戶戶關上門的聲音。有一些毛茸茸的東西在附近飄著,我花了好長時間想抓一個。我摸摸頭上的腫塊。我還細細檢查頭骨的不同區塊。我需要剃刀剪瀏海,我想。於是我慢慢在草地上往後門爬過去。門上棕色的部分讓我想到「澤西牛奶糖」。
苜蓿!我爸說。
我記不得他為什麼會被逐出教會,我也從不過問。也許他是代家中什麼人受過。這種事是有的。我媽有時候也會替柯里潘斯坦太太做別的事,跑腿啦、家事啦,偶爾洗一堆衣服。她在那裡待很久。我猜那樣可以讓我媽分散點心思。
我們所恐懼害怕的事終會到來也終究會過去,「嘴巴」說。
哦,我爸說,那她,定是忘了。也許我們應該趁牠還沒腐爛,今天晚上就把牠埋了。夜晚變得愈來愈棒了。我爸挖了一個坑,我想做個木頭十字架,不過我累得一塌糊塗,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就好像我是鼓手,兩隻手裡拿著木頭動來動去,我旁邊地上放著一個槌子,槌子旁邊是一個小果醬罐,裡面是釘子,但是除此以外,我毫無頭緒。最後我索性放棄,躺在草地上看我爸挖坑。
你男朋友啊。
我賣了,他說。反正我們從來也不用,我也把車庫裡的冷凍櫃賣了。我在清理冷凍櫃時,發現泰雪那隻流浪貓,我想我們可以把牠埋在後院。
哦,禍事臨頭了。周遭事物都崩裂了。我們家要完蛋了,但實情卻是「我不知道」。我媽在家裡開始動作又急又猛,撞到東西還會問我怎麼了,其實我只不過是坐在那裡做些諸如剝香蕉皮之類的事罷了。
所以你才和_圖_書一個人在這裡哦?她問。
可是有可能吧,對吧?我問她。泰雪有可能下地獄吧?她在地獄中間,孤獨一個人,永遠被火燒,撒但在笑,上帝在哭,而我們全都在天堂團聚,卻少了她,這是有可能的吧?
哦,是哦。
柯里潘斯坦太太還會強迫我吃薄荷糖,然後告訴我她童年在俄國、在黃金故鄉夢裡的童年。她告訴我說她父親有三百隻雞,她家地上有一百八十六棵樹。他們也有一隻老鷹,是她父親有一天從黑市買來的。老鷹翅膀展開有十一呎半長。牠會跟狗和人鬥,她爸把老鷹用繩子拴在院子裡的柱子上。
是啊。你還跟艾恩在一起嗎?
什麼?那是什麼?他走了以後我就問我媽。我們在害怕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的英語不太好。有一次我對她說她用不著上學真是幸運,當時我們正在討論我的學校作業。結果她抓住我的手臂,說我要吃了你的心。她會說切開我一個麵包、把我丟下樓一條洗臉毛巾這類的怪話。
喔,我媽說。我真的不——我通常會用類似「你要老實說」一再逼問、打斷她,直到她說出她一貫會說的「老實說,我不知道,諾蜜」,於是我毫無所獲。這是件壞事,至少當時我是這麼認為的。
夜晚還沒過完,我爸就讓我躺在布萊庫拉旁邊的草地上,說我需要努力去休息,我心中一再想到這個建議,因為我覺得很有趣,這念頭落伍得亂有趣的。
什麼?他說。
我們回到家,發現大玻璃窗上有個彈孔。誰會對我們的房子開槍?我問我爸。他站在草地上,凝視彈孔,搖搖頭。
我已經忘了該怎麼計數了。我記得我外公告訴過我說他好老好老,老到他小時候連數目字都還沒發明呢。
你讓誰留級?我問他。
千萬不要因為憐憫而結婚,諾蜜,她對我說。她丈夫因為某件事被逐出教會,後來就像很多「幽靈人」那樣,住在主屋旁邊的一間小屋子裡,而由柯里潘斯坦太太照顧孩子和農場。他就變成負責「咒罵的人」。
崔維斯人呢?他問。
柯里潘斯坦太太的左腿是個暗黑的漂亮東西,腫大、紫亮,還有皮鱗。她膝蓋下有個傷口,一直癒合不了,白天晚上都會流膿,就像流著岩漿的維蘇威火山,而她的生活就圍繞著傷口的維護打轉。我媽喜歡幫助人,而且似乎真的很喜歡與繃帶紗布為伍。
和_圖_書
泰雪走了以後,我媽在教堂的歌聲變得比較小聲,我爸的聲音倒是大了一點。我開始失眠,做各種噩夢:泰雪被火燒得尖叫嘶吼、伸出一隻手求救、嘴裡喊著我的名字,喊叫聲不斷回響,她的臉卻逐漸燒融。我會在夜裡醒來,卻發現我爸不見了,出他的夜間任務去了,這是泰雪離家以前這麼形容他的夜半外出。我媽則躺在客廳沙發上看書。
我會在這上面放一塊水泥板,這樣動物才不會干擾到牠,他說。
沒什麼,他說。就只是我可能會搬到蒙特利爾而已。
我和我媽就拚命忍住笑。
是啊。
我模模糊糊記得當我小時候的柯里潘斯坦先生。他穿西裝打領帶,在鎮上到處騎著單車還一路咒罵著。後來他就死了。他年輕的時候人很好,也很正直。他教他的孩子站在彼此肩膀上疊羅漢。他的歌喉很好,又很容易發笑,尤其是對自己的缺失,而且從不會生氣。這些是柯里潘斯坦太太說的。我喜歡她描述他的神情。
我爸謝了他,我們進屋裡,坐在沙發上。
你再說一遍,「藍色」田野是什麼?我問他。
好好玩,他說,要乖。
藍色?他說。那就是紫花苜蓿。
我爸從挖坑的活兒中抬了一下頭,說:會使得來來去去變得很容易。尤其是去。
是啊,我說,不過聽起來「是啊」兩個字拖得好長好長。
別這樣,他說,為什麼不行?蒙特利爾很棒。我會到地鐵彈吉他賺錢,你可以當繪畫課的人體模特兒之類的,我們再找一間很便宜的公寓,吃麵包和起司。
是啊,他說,包在像披肩之類的東西裡。一件紅色天鵝絨披肩。有點嚇人,他說。
這個嘛,我媽說。不至於到那種程度,我相信。
我穿上泰雪的寶寶藍外套,把兜帽罩住剃過的頭,緊緊繫上。我走出前門,走過彈孔,走下車道,走過十二號公路,穿過鄰居的院子,走進他們的曬衣繩中間,再走上第一街,走上弗利森街,到了大街。在郵局旁邊亡者紀念碑光亮的花崗岩上坐下,看著四百萬年前死掉的人的名字,然後我聽到有人叫我。
然後她又有了一個工作,是照顧柯里潘斯坦太太的腿傷。她是個獨居的老太太,不肯搬到「安養之家」。有時候,如果沒別的事可做,我就會陪我媽一起去。她給柯里潘斯坦太太換藥,我就坐在沙發上看。
這裡不准有火車?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