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準備我爸生日晚餐的時間到了。這不是很重要的大事,但是在它的無足輕重中卻有細膩的成分。灑上細細糖漿的可麗餅和香瓜。我把燈轉暗,拉上窗簾,點上幾根芳香蠟燭,再放上泰雪的凱斯傑瑞特唱片,是他在瑞典某個地方舉行的演唱會實況錄音。
沒什麼,我說。它真的沒什麼用處。有時候我坐在它上面休息。我們全都盯了它幾秒鐘,然後「金梳子」問我有多急?
回家。冷靜。感到哀傷。廚房餐桌上有張紙條。諾蜜,畢業後有沒有什麼打算?我們都是用這種方式大致溝通重大的想法——寫在不到一秒鐘就能燒掉的紙上。我盯著這些字好久好久。
——不用,不,這樣就可以,我要帶著它。
差不多,是啦,我說。我就弄了這些……花……是我摘的,嗯……希望。這可不是順利的交易,我心想。「金梳子」閉起眼睛,享受了一會兒。我仔細看著沙發墊那磨得發亮的部分,那裡是我爸打盹時頭枕著的地方,是他用睡夢來逃避黑暗的地方。艾頓拿著我的啤酒過來,假裝用他的目光把啤酒瓶打開。
我送我爸一個綠色的陶製青蛙,可以放在室外的灑水龍頭上,還有一些看起來很蠢的襪子,配他的高爾夫球桿,還有一袋「開心垃圾袋」,可以在垃圾場用,以及一件「許利茲金服裝行」買的新襯衫,襯衫前面口袋還有一個放筆的特別位置。然後我拿出我做的蛋糕,我稱它為「一二三四蛋糕」,蛋糕上插了一堆蠟燭,中央有一根仙女棒。對不起,我說,我買不起四十三根仙女棒。不過我唱了生日快樂歌。這整個期間,他臉上一直掛著最最甜蜜的笑容,還不停地把衣袖往手臂上捲啊捲。當我唱完生日快樂歌,他把蠟燭吹熄,我說沒有女朋友哦,他說對啊,然後我把蛋糕拿到流理台上,給我們各自切了好大一塊。
諾蜜!
球賽結束以後,我爸去睡覺,我打電話給崔維斯,他開貨車來接我。我幫他把羊舍漆成紅色。
在這之後的事我不太記得了,只知道我在12號公路旁的水溝裡摘了些紫色花朵,想用花換點「貨」。當我醒來時,我躺在我家的沙發上,只不過我家沙發是在「金梳子」的拖車裡。我一隻手裡仍然拿著花。
天氣熱到我連溫度都看得見,我可以感覺到身體裡面的器官都熱了起來,不www.hetubook•com•com知道我會不會被我自己的血煮熟呢。我聽到第二聲鈴響,但我卻動不了。我和我的法國號外盒形塑成一體了,就像「肯尼」和他的內褲是一體成形的一樣。我身體一斜,一屁股摔下盒子,希望撞到水泥地的堅硬力量能激起一些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動力,但這麼做卻只把我摔得好痛。
「金梳子」坐在一張「懶骨頭」椅上摺好的衣服堆,一邊悶悶不樂地跟著「月亮陰暗面」歌曲點頭。我說我本來要去拿那個東西的保證金,有五十元……來買貨……然後,可是他們說不行,就這樣。
——可是學校規定……
——我們會在畢業時開支票退回,這是為了預防圖書館借書過期之類的事。
——很抱歉。
——不要,我要帶著。
哦?是嗎?「金梳子」說。所以,沒銀子啦?
他說,我們不需要這麼大的冷凍櫃。他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眨著。那雙眼睛好綠好漂亮。爸,我說,衣物柔軟精是什麼你知道嗎?他看著他那一疊折價券,好像它們將從長期的昏迷中甦醒過來似地。
才沒有哩,船長,我說。他喜歡「船長」這個詞,雖然他可能把它和「叛變」一詞聯想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需要這筆錢。我到這裡來……你完全不知道我……是……拜託嘛?
所以我們收下這傢伙,他說,你可以離開得很爽。爽?艾頓點了一個噴燈,「金梳子」摸著一個舊喉糖的鐵盒盒蓋。
——還我好嗎,拜託?
那我會需要用車,我說。別賣掉。
我腦子裡正在研究這個字詞,我說。
——我不能啦,我們規定……
我們衣服上沾了太多油漆,於是決定把它脫了。我讓他用一支寬寬的大刷子把我全身畫滿怪異的抽象圖案,我則在他屁股上畫了個靶心。然後我們把塑膠塾鋪在他爸貨車前座,開車到「金梳子」那裡,用紫色汽油把身上的油漆洗掉。崔維斯點起打火機,追著我跑了一會兒,想要在我身上點火。然後我們開車到水潭,跳進水裡把紫色汽油洗掉,潭水染得好漂亮,我們就在七彩的油水中漂浮好幾個鐘頭、聊天,用崔維斯的打火機點燃汽油,看起來活像我們正在地獄裡一樣。水潭裡的彩虹火海、樹枝燒剩的煙熏味、熱風、垂死的雞隻、夜晚、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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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打得怎麼樣啊?他問。這是他最喜歡的問話方式。我偏頭冷笑。我希望還沒到豎白旗的時候,他說。
我可以問你一些事嗎?我說。你這個沙發是從哪來的?「金梳子」說是他幾天前半夜裡跟我爸買的。他大概在清晨三四點坐在這張沙發上,在前院裡,穿西裝打領帶,好像在等我或是怎樣,「金梳子」說。
你在諷刺我嗎?他問。「金梳子」舉起一隻手,怒瞪了艾頓一眼說,別扯了,老兄。你知道你在腦子裡一再念著同一個字是什麼感覺嗎?他們看著我。我把手放在沙發墊上,體會它那種溫暖及用舊了的感覺。我現在就把法國號帶走,我說。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你們最夠意思了,謝謝你們的啤酒,又讓我坐在這裡,這裡好……圓……又陰涼。咻。我笑著,還一邊比著把額頭上的汗水擦去的動作。再見了,各位,我說。很好的沙發。然後很輕柔很輕柔地把紗門關上。
普通的拼字遊戲?他問。
——他們說我還樂器就可以拿回五十元。
在第二街和克洛克街轉角,我坐在我的法國號上,點上一根「甜伍長」,心想我為什麼不多多練習。根據泰雪的說法,法國號如果吹得好會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樂器;這也是我選它的原因。她選的是長笛,因為她喜歡長笛的盒子看起來好像可以放入鋸短的獵槍。她從前會放下百葉窗,在茶杯裡點上香,吹著「哦,山南度」。我會躺在床上,聽她吹奏時發出的有趣呼吸聲。
最後我說我們今天晚上應該做點好玩的事,他說那「撞車賽」怎麼樣。
——噓……
大約一個星期後,我和我媽下了車,我就看到一張捏成一團的紙,塞在我家車道旁的籬笆中,我跑過去撿起來,攤開後才發現那是我寄給外公的信。這封信怎麼會在這裡?我問我媽。信應該在天堂啊。這就表示外公沒有收到,對不對?於是我放聲大哭,我媽就握住我的手,我們走進屋裡,在廚房餐桌前坐下。她告訴我說,那封我以為外公寄來的信其實是她寫的,因為她不忍心看到我又傷心又滿懷希望。她跟我說寄信到天堂是不可能的,因為風吹不到天堂。天堂永遠都很平靜,沒有風的。她還說了其他的事,不過我並不是很懂。我聽懂了天堂沒有風。這或許是我會喜歡在這個鎮上吹風的原因,因和_圖_書為這使我感覺我還在人間。然後她就跟我一起烤了一個「一二三四蛋糕」,那時候我就不再哭,也不再感到難過,甚至還有一點歡喜,尤其當泰雪和我爸從學校回家被蛋糕嚇了一跳的時候。
「金梳子」說,哇塞,艾頓,她是說這很有趣啦。
快活,我說。
呦!我說。她走進屋子,把門摔上,我用兩手兩個膝蓋把自己撐起來,祈禱天空出現一片雲,一片就好。只要有一片該死的雲出現,我願意到非洲蓋教堂。你為什麼討厭我?我大叫,是啊,我對著太陽大喊大叫。我聽到鋁皮屋門邊卡啦上鎖的聲音。
然後艾頓眼光落到我的法國號上,我們可以用它來交換,它值多少?
怎麼樣?艾頓問。
一個女人從一間鋁皮屋裡走出來,用我們民族的語言問我還好嗎?我把這個問題想了一下,然後說「呦、呦、會會」還有其他一些我記得從前跟我外婆說過的字詞,那種時光並不多,是當她腦筋還清楚、我們也沒在山楂樹下守著她的時候。嗚嗚、當當,我揮著手說。
嘿,爸,天黑了,你有沒有注意到太陽下山了?沒有耶,你呢?我也沒有。真怪。非常怪。他說這是一個太棒的生日了,太棒了。他說我簡直寵壞他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是規定。
——我恐怕你必須把它放在這個辦公室裡。
——不行,我很抱歉,我建議你去上第一堂課。你已經遲到二十分鐘了。
——但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呢?
晚飯吃什麼?他問。是J還是K開頭的東西?
——你別怕。
——那你就拿不回保證金了。
什麼字詞?他問。
然後我寫了。親愛的爸爸:我打算做成為勇敢與高貴的典範。
蛋糕的味道和我生平第一次重大失望的那個我媽做給我吃的蛋糕一樣,那年我才四歲。
——你可以留下法國號,諾蜜。
我走進浴室,嘔吐,到床上昏睡過去,還短暫地死了一會兒,直到太陽再次升起,提醒我重新升起的希望和承諾和其他永恆的事物。我必須找個又大又黑的東西遮住窗子,否則我會因為疲倦而慢慢死去。
女人皺眉頭。呦?她問。
然後他讓我練車。我繞著鎮的外圍打轉,從鎮界路和葛森路再回到12號公路到可可摩路,好像我是一隻細心或可能很健忘的狗,正在畫定我的勢力範圍。我爸問我「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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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後面樹林裡那些火是什麼,我告訴他是年輕人啦。年輕人在那裡混,吹吹風、喝啤酒、做|愛,希望在永遠沉溺於無盡火海前能先享受一點點歡樂。我爸就拜託我請勿褻瀆嘲笑永恆詛咒或其他宗教相關的主題。我走到車庫,想到冷凍櫃裡拿東西,然後才想到冷凍櫃已經沒了。原本放冷凍櫃的地方有塊三呎寬六呎長的乾淨地面。我走回房裡,在我爸對面坐下:你在做什麼?
真不錯,可以跟他在舊市集一起靠著圍籬,看那些車子互相撞得亂七八糟,撞完再撞,車蓋冒出煙,車門也沒了。我爸是廣場上唯一穿西裝打領帶的人,當然。中場休息時,我們走到公路旁邊的水溝看一些男孩用他們的迷你單車玩騰空飛躍。我們還數了數掛著美國車牌的車到底有幾輛——二十七輛。他們正要去參觀假教堂,看著燭火下的「嘴巴」念著〈啟示錄〉;而在這同時,真正鎮上的人卻坐在泥地上,為車子的衝撞喝采歡呼哩!
他們打電話來,他說。你明天六點要到考照場考駕照。
我坐在教堂台階上,凝視大街的車輛。我站起來,走到「彈跳屋」不受干擾地跳了幾分鐘。我坐在崔維斯家後院的木頭鞦韆上。我的法國號變得愈來愈重得讓人受不了;我沿著公路走回家,距離載著打過針的牲口飛馳而過的半拖車只有六吋。回到家,我發現我爸正在廚房餐桌旁盯著一堆全是衣物柔軟精半價的折價券看。
——不行,我很抱歉。
一個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的城鎮,你要怎麼記住?
和學校祕書關於法國號五十元保證金的一番對話:
——如果我畢不了業呢?
——諾蜜!
我的字彙很爛,我說。「金梳子」說艾頓都會記下他的分數,還每天晚上研究字詞。真詭異,我說。艾頓說這有什麼好詭異的,這有什麼好詭異的?
——可是這沒道理啊。法國號在這裡,所以請還我五十元。
我們吃蛋糕,對著彼此微笑,聽凱斯傑瑞特彈琴、呻|吟。我問他還要不要再來一塊,他說謝謝,那樣我就會吃太多了。然後我們把電視搬到屋外,把插頭插|進車庫旁的插座,坐在草坪椅觀看底特律的一場棒球賽,沒注意到太陽西沉。我們就進行了一場針對這個現象一向會有的討論。
好啦!「金梳子」說,終於。我們要做什麼呢?諾蜜m.hetubook.com.com?我笑笑,聳聳肩,然後艾頓提議「脫衣拼字遊戲」,不過我說,不——要,謝謝。
我們是不是該把這些花放到水裡?「金梳子」問。我把花遞給他,他走到廚房。他穿著那件「虎爪功夫學校」的T恤。拖車其實是個房間,只是分隔出不同區。
我不想回家。我無法讓雙手把方向盤朝家的方向開去。所以我就只是不停地繞著同樣的路開,我爸則一直盯著窗外看,好像從來沒看過窗外的景色。
——拜託?我不懂,我大老遠走到這裡,我走路耶……這樣實在不應該……哦,上帝,拜託?
我爸說,諾蜜啊,非常、非常謝謝你,這真是個很大的驚喜呢。我就說,千萬、千萬別客氣。生日快樂,爸。然後他脫下舊襯衫,換上新的,我從抽屜拿枝筆給他,讓他把筆插|進那個特別的口袋裡,他說,你瞧瞧你瞧瞧!
相當急吧,我想,我說。
我猜寫著同樣事情的一整疊紙真的很吸引你吧?我說。他抬頭笑了笑,像交通警察一樣舉起一隻手。
我外公剛過世,我很想他,於是有一天我決定寫信給在天堂的他,內容大致是:親愛的外公,我希望你很開心,我很開心。我想你,我愛你,收到信請回信。然後在一個風很大的日子裡,我把信帶到外面,站在後門台階上,把信往上丟到風中,讓風把信吹上天堂給我外公。我看著信被風吹得四處飄,然後,果然,風把它直接送給上帝了。每天我都坐在那些愚蠢的台階上好幾個鐘頭,等我外公給我回信。然後有一天我到屋外,看到院子中央好端端地躺著一封信,我真是又興奮又開心,抓起信就跑進屋裡拿給我媽看,她把信念給我聽,說外公很好,很開心,也很想我。他說他已經準備好一個地方讓我到那裡去住,不過那還要過很久很久以後,所以我應該先忘了這件事,好好跟其他小朋友玩,四處去玩耍,不要擔心。或者大意如此。
這真是他媽的——這真是……哇,我說,還對著他笑,好像他是送來禮物的聖誕老人。然後他在另一張「懶骨頭」椅上坐下,我喝著啤酒,不讓蒼蠅停在瓶口,同時盯著我爸的頭枕舊了那部分的沙發。
我說是啊,點點頭,然後艾頓說,大麥三明治嗎?老兄?我說,酷,謝謝你,艾頓。他說,行!就往冰箱走去。
.——哦,對不起,我知道,好吧……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