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3
山德斯太太用圍裙遮住咳嗽,咳完後又回去做她的派。她拿起一片麵團,放在盤上輕輕地拉扯。空氣中聞起來有麵粉、水,和鹽的味道。仁恩看著女房東用手把麵團壓好,用刀子把它切成型,叉子在派底戳戳洞。她在派皮中塞進某種肉類,再蓋上另一片麵團,把兩片麵團捏緊,派邊捲出花樣,她的動作純熟毫不猶豫。
一陣鈴聲響起,接著又是一陣,但這次的更尖銳。女孩全部起身,急忙拿起她們的披巾,像張帆似的打開,披在頭上,在脖子下打個結。
「我什麼也沒碰。」兔唇女孩說,背後的手裡拿著一塊培根,油漬沾在她的衣裙上,逐漸染成一團黑暈。
一陣清脆的咯咯笑聲從廚房裡冒出,山德斯太太的吼叫顯然對那些發出笑聲的人沒什麼作用。仁恩轉個身就看到了她們——四個女孩齊坐在長椅上——單調、單調、單調、單調。她們全穿著單調厚重的靴子和相同的海軍藍粗布連身裙。其中有一個女孩是兔唇。
門外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仁恩把眼睛貼在鑰匙孔上,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和靴子在樓梯上奔跑的轟隆聲。空氣隨著人影吹進洞裡,仁恩眨眨眼,後退一步,但是依然聞得到空氣中那股油膩的培根味。
「那你應該知道他對本鎮的貢獻,」山德斯太太擦擦手上的麵粉,「一剛開始大家都很高興,我們需要工作賺錢,但是他引進了這些女孩,又醜又沒丈夫沒家的女孩。他只付廉價薪資,要她們日夜工作。鎮上所有的好人家幾乎全搬走了,但我是這兒土生土長的,而且我丈夫埋在這裡,再說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廚房傳來人聲。仁恩手貼著牆慢慢下樓。來到最後一個階梯時,他停步傾聽。
「你們會回來吃晚餐嗎?」
「你們欠我六塊錢。」
班傑明從桌上拿了枝牙籤,把尖的那端塞進嘴裡,咬著,「我聽過他。」
「這裡和圖書有水嗎?」班傑明站在門口,衣服穿一半,頭髮蓬鬆,眼睛又紅又倦。
他發現山德斯太太早已知道煙囪裡那個侏儒的事。是她把晚餐留給侏儒,又縫補他的襪子;那個玩具木馬一定是侏儒留給她的。仁恩把手伸入外套口袋,用指尖碰碰那隻馬,它的表面磨得很平滑。
仁恩走到她旁邊,把手放在她沾滿麵粉的手上,「謝謝妳幫我修補這些衣服。」他說。
「噓!」山德斯太太說:「妳們會把大家吵醒的。」
班傑明走到長椅邊,站在女孩們前面。他把鈕釦扣上,吊帶拉上。「我相信,」他說:「我是妳們的新室友。」
「你準備好了嗎?」班傑明穿上大衣。
山德斯太太的臉頰浮現紅暈,很快地從流理檯下拿出一個臉盆,從桶子裡舀水把臉盆裝滿。班傑明走到桌旁,整張臉全浸入盆裡不動,泡泡從耳邊冒出,然後他抬起頭,像狗一樣地抖一抖。山德斯太太開始咳嗽。
仁恩不確定要怎樣才算準備好,但他點點頭站起來,湯姆抓了片麵包也跟著起身。
山德斯太太注視著仁恩手搭著她的地方,緊閉著雙唇。她抬起頭,情緒幾乎潰散,卻又很快地恢復,「我很樂意幫你修改那些衣服。」她伸手把他外套肩膀拉一拉,似乎頗為滿意自己的手藝;然後她嘆了口氣,用抹布把留下的麵粉擦掉。
「他把她送走了。人們說她瘋了。有個那樣的哥哥,換成我一樣會發瘋。」
一個留著長褐色頭髮、缺了門牙的女孩瞥見仁恩躲在門後,「那個是誰?」
「她們是誰?」仁恩問。
「很好,」仁恩說:「但是煙囪裡面有東西出現。」
「捕鼠人。」山德斯太太說,把另一塊麵團丟在第一塊上。她對著牆角的一個小木箱點點頭,示意仁恩。仁恩走過去蹲下,他聞到了新砍的木材的味道。木箱旁邊有個圓形、鍍上錫鐵皮的開口。開口的一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了閂,跟聖安東尼的大門一樣。仁恩伸手推門,那箱子瞬間復活似地猛震了一下,男孩飛快縮回手指,他聽到老鼠在裡面跑來竄去的聲音。
班傑明把整個過程看在眼裡,舌頭前前後後滾著他的牙籤,咬斷那片小木條之後問:「這個麥金迪有家人嗎?」
山德斯太太拿起更多麵團,碰一聲重重丟在檯上,「據我所知沒有;好像原本有個妹妹。」仁恩注意到班傑明的興致被挑起了,這是他每次開始一項新工作時一定會有的習慣反應,他懷疑麥金迪的妹妹會不會是他們的下個目標。他覺得班傑明心裡一定還知道很多,只是沒講出來。班傑明繼續問:「她怎麼了?」
班傑明把手指插|進頭髮裡,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面前的咖啡。樓梯傳來腳步聲,接著衣衫不整的湯姆出現了。山德斯太太看了他一眼,指著桌上一桶水。湯姆往臉上潑水,結果卻濺了滿地。山德斯太太從旁邊的櫥裡拿出一根拖把,扔給他。
「你說什麼?」
仁恩把煙囪侏儒的事全拋在腦後。他在衣領裡塞了塊餐巾,把眼前的食物吃個精光。他一吃完培根山德斯太太就再給他一塊,一吃完麵包她就給他加上馬芬。他舔著湯匙上最後一塊蛋黃蛋糕時,她已經送上一顆破殼的水煮蛋,蛋殼一剝開就聞到了新鮮的醋和鹽的味道。
女孩們晃著腳,安靜地坐在長椅上觀看。缺門牙的那個滾溜著眼珠,兔唇那個一看到仁恩瞄著她,就吐出舌頭,那舌頭是有點紅的粉色,和唇上面捲起的皮膚相同。仁恩忍不住一直盯著她看,兔唇見狀就對他拋了個飛吻。
「我猜有人天生就是注定要淹死。」
「我們一定會付的。」班傑明說,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接著滑到她的腰際。
「晚餐見。」兔唇說完,回頭看了班傑明一眼。沒多久她們全走了,廚房門砰一聲關上。
和圖書「那是我們新的溺水男孩!」山德斯太太說。她走過去提起仁恩的領子,把他拉進屋裡。
仁恩打開鎖,喀擦一聲,門開了,一走出來就發現本來屬於那個淹死男孩的衣服摺好放在衣籃裡。衣服全補過了——褲子改短,腰身縫小,袖子剪短。仁恩脫掉睡衣,換上那些衣服,完全合身。外套有襯裡,扣子全是新的,袖口縫邊,褲子的口袋沒有破洞,仁恩把手放在裡面,拉出一塊熨成完美四方型的手帕。
「我是房東,不是女僕。」
仁恩對偷了山德斯太太的玩具馬感到有點罪惡,但是他並不想歸還。
「你以為你是誰啊?」兔唇說。
「也許是那男孩應得的報應。」仁恩提出他的看法。
「妳怎麼沒跟我們提到他?」兔唇問。
班傑明拿開她手中的臉盆,放在檯上,「今天。」
所有人都靜止不動,然後山德斯太太開始咳嗽——咳,咳,咳——其他女孩好像憋了好幾年似的,爆笑起來。兔唇女孩起身時,她們跺腳尖叫。山德斯太太轉身把培根小心地放回盤子上;直到看見她擦著眼睛,仁恩才瞭解她也在笑。
她往後退,「今天一定得付清。」山德斯太太端起班傑明沒用的那盆水,好像打算用它來打昏他似的。湯姆避到門邊,一手拿著麵包,一手放在腰帶的手槍上。
「那張舊床你睡得還好吧?」她問。
它們不是屬於孤兒穿的那種太短的褲子和破爛的大衣,而是男人的衣服。仁恩張開雙手,他的手指從一隻袖口冒出,截肢從另一隻袖口伸出來。衣料的感覺很真實,肩膀上有一道清楚的剪裁線痕,山德斯太太一定是通宵熬夜給他修改衣服。仁恩把袖口往裡翻,看著她的縫針——每一步針距都很完美,平均實在。他心裡湧出一陣歡喜,從來沒有人這樣善待過他。
山德斯太太停頓下來,好像在等著這個訊息自動消失,然後她喊道:「餓了吧,小子?」仁和*圖*書恩答是,不一會兒山德斯太太把一個裝滿蛋、奶油、培根和麵包的盤子推到他面前。
缺門牙的女孩用手肘碰碰旁邊的兔唇,當時兔唇正瞪著班傑明,看見水浸濕了他的上衣,順著他的胸膛和肩膀流下。
女孩摸著撞到椅邊的頭,嘴唇抿住缺角處,她看看手指。「今天沒流血,」女孩說:「山德斯太太,妳的技術變差囉。」
「他們早就該起床了。」兔唇說:「誠實的人不賴床。」
「會的,」班傑明說:「我們全都會回來。」他拉著仁恩的衣袖,不等她再開口,他們已經走了。
「她們全是麥金迪的女工,」山德斯太太說:「礦場關閉之後,他把地買下,蓋了那間捕鼠器工廠。」
在房裡的另一邊,湯姆發出一陣鼾聲,班傑明翻身,把毯子拉高蒙住頭。昨夜這房間在仁恩看來似乎冷漠又孤單,但是現在,在清晨的陽光下,可以看出它維持得整潔有致。地板上過油,地毯上有些地方雖然被陽光晒得退色,但是很乾淨。櫃子上放著用鉤針織成的杯盤小墊飾,鏡子擦得一塵不染。有面牆上掛著拼布毯飾,另一面掛著一幅用玻璃框框起來的壓花,最遠的那面牆上則擺了一個書櫃,上面只有一本書——《聖經:欽定版》。
她穿著圍裙和一件深紫色的直筒寬鬆衣裙,袖子捲到手肘處,頭上是昨晚戴的那個帽罩。山德斯太太顯然已經起床好幾個小時打掃房子。當她把桶子和掃帚放在胳臂下,抬頭注視著天上的雲朵時,仁恩注意到她的表情很嚴肅,好像等著被人從空中砸下東西似的。
「這裡的事,我不必跟任何人報告。」山德斯太太說,突然像之前,樣,緊緊地抱住仁恩,然後放下他,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拉到一張椅子上坐下。
「把手拿開。」
天還未亮,天空依舊黑漆一片。仁恩的肩膀酸痛。他感覺到羊毛睡衣纏捲在腿上。半睡半醒之間,他逐漸察覺到自己是躺在一和圖書張真正的床上,而非捲著毯子躺在地窖的石地上。窗外突然傳來砰的一聲,仁恩急忙鑽出床單,跑到窗前一探究竟。山德斯太太站在窗下的走道上,手上抓著一個小垃圾桶和小掃帚,正把壁爐裡的煤燼倒在街上。她用力又敲了一下桶底,最後一陣灰煙飄入她四周的空氣裡。
「上帝沒空到處閒逛、處罰小男孩。」她輕敲仁恩的肩膀,好像他早該知道這一點,然後繼續做她的派。
「上帝在處罰他。」
山德斯太太在流理檯上擀起麵團,她撒撒麵粉,有韻律地以全身的重量滾著那根木製擀麵棍。仁恩把頭靠在椅背上,看著她,彷彿他每個早上都是這樣做。女孩們站在廚房的另一頭,她們聽過班傑明的自我介紹後,又傳出一陣咯咯笑浪,山德斯太太更用力地捶打著麵團。
「妳最壞。」山德斯太太說,賞了那女孩一個耳光。女孩差點兒跌倒,急忙伸出手來平衡自己,但最後還是跌落在地上,培根也斷成兩片,山德斯太太如鳥般飛快攫起,對女孩扮了個鬼臉,露出歪斜的牙齒,然後用圍裙的裙腳把培根擦一擦。
她一轉身,湯姆口中唸唸有詞發出一連串咒罵,但還是耐住性子乖乖拖地,直到食物端上桌。山德斯太太在湯姆和班傑明的盤子裡放了蛋和培根,再把幾塊麵包放進爐灶裡,烤好後堆在他們面前的籃子裡。照顧過兩個男人之後,她把派推進爐子裡的鐵架上。當她關上爐門時,仁恩看到白色的派正發出亮光。
仁恩曾擁有過的唯一玩具是一個錫鐵士兵;那是他很小、五或六歲時從一個善心奶奶那兒偷來的。他跟布拉姆和易奇一起玩了快一年,它的臉掉了一半,缺了一條腿,槍也不見了,但男孩們花了無數的時間為它重建一個戰場,想像它可能有的裝備。後來易奇失手把它掉進井裡,男孩們為那士兵悲傷了好幾個月,甚至把它躺在井底的那些年都算進陪伴他們的時間總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