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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賊

作者:漢娜.汀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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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4

第二部

14

他們又走了一哩路才到樹林,兩旁的草叢與樹木越形濃密,仁恩遠遠地看出醫院的一角,黑色石牆和孤單的角樓,自成一座城堡——跟那個牙醫所描述的一模一樣。越接近目的地,兩個男人也越顯精神;馬車顛簸中班傑明哼起歌,湯姆嚼著一點煙草,仁恩也想要跟他們一樣,但是越接近醫院大門他越緊張,「到了之後我要做什麼?」
剛剛那位修女走在後頭,雙手像抱著嬰兒般地捧著那個男人被鋸下來的腿,用被單包裹著。血像細流般滴下,隨著她走動,在圍裙上留下一行行細線。
「我會叫人拿水給你,」修女說:「放開他。」
包爾斯會那麼說,是因為被仁恩一夥給收買了,但是仁恩依然極力裝出非常信服的模樣說:
仁恩走下一排排的長椅,爬上講台。米爾頓醫生審視他一番後,把他抱到手術桌上。仁恩有一種怪異的暈眩感,好像在山崖邊緣試圖平衡自己。他抓住桌角,桌上的木屑刺進他的手裡。
「記得。」
男孩點頭。
剛開始那尖叫像懇求,仁恩聽出那人在哀求著:「住手!留著它!求求你!」他罵某人是殺人兇手,然後他放棄了哀求,只是持續尖叫,一聲又一聲地尖叫,直到仁恩再也無法忍受——他用一隻好手和另一隻斷臂緊捂住耳朵,同時不斷喃喃自語,喃喃自語,直到感覺嘴巴就快麻掉了。那房間內的聲音越來越嘶啞,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那道橋飽經風霜,橋面留下一條條的沙石痕跡,過去一世紀以來,車馬來來往往,在橋上劃下兩道明顯的谷溝。橋兩邊聚集著幾群老人,有些拿著魚竿打算去釣魚,有些抽著煙,有些則靠在橋上估算著經過的馬匹的價值。
他一繞過牆角就被室內明亮的光線嚇了一跳。天花板上有一面天窗——拆掉屋頂之後換裝上的厚玻璃窗。這是個專為授課而設計的房間。長椅圍繞著中央升起的講台,講台上站著一個人,手上拿著一塊上油的抹布擦拭著切骨鋸子。這人正是走廊肖像中的那個人。
「沒有。」
她領他走進醫院裡,經過一連串的大房間,病床全被往後推到牆邊並排著,有些房間甚至只有床墊,直直地排到走廊上。仁恩屏住呼吸,這幢建築物聞起來像陳舊的煙和煮爛的肉味。角落的一些便盆就快滿出來了。
「幾具?」
仁恩把手放下,思索著如何逃離這裡,可是他還來不及決定好,門已經打開了,四個沒有穿外套、衣袖捲高的男人提著一個大籃子走出來,籃子裡裝著一個臉色死白的男人,下半身全用繃hetubook.com.com帶包著,血液滲透出繃帶滴進籃子,沾染了底下的蘆葦墊。仁恩往前探身,以便看到那個病人的臉龐。他瘦骨嶙峋,似乎剛才的尖叫已經把他所有的血氣全抽光了,只剩下骨頭。
從她的灰袍制服,仁恩認出她屬於「仁愛修女會」。約瑟夫神父的表妹也是仁愛修女會的修女,她叫莎拉修女,去過聖安東尼孤兒院一次。她只待了五天,但那五天裡,她清除了男孩房間的腥臭味,把所有孩子的被單全拿到外面在陽光下捶打,以石碳酸皂刷過地板,用針線和亞麻布教大男孩如何給年幼的孩子縫一件新內褲。當她離開時,很多小孩都哭了。過了一整個星期,那種油膩的味道才又回來。仁恩記得那幾個晚上上床時,他會把頭埋進枕頭,深深地聞著那乾淨的味道。
仁恩的腳前後晃盪,眼睛來回注視著走廊。牆上掛著一些貴族的畫像,男男女女或跟他們的獵狗站在一起,或站在窗前眺望他們的農莊。其中只有一幅完全不一樣:個穿著好布料但微皺夾克的男人,坐在一張擺滿書的書桌後面。他身後書架上有一只裝著青蛙標本的玻璃瓶、某種製成標本的鳥類,以及一顆毫無疑問是人類頭顱的東西。畫中的男人輕撫著下巴,正進行著某種偉大的思考。
班傑明駕車經過捕鼠器工廠。因為是早上,仁恩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些複雜精細的紅磚建築,黑煙在高空中翻滾,整個地方給仁恩一種奇異和一點點反胃的感覺。當班傑明轉往出鎮的橋上走時,他不禁鬆了一口氣。
醫生往前傾,鬍子聞起來是煙草的味道。「你的工作是奉命行事,完全照我的指示。你認為你做得到嗎?」
「你只要求見米爾頓醫生,」班傑明說:「照計畫你是他的病人。」
一群年輕的醫生衝了過來,他們手上拿著書本和紙張,身上穿著西裝背心和薄外套,袖口上別著鏈釦,身上戴著懷錶,鞋子擦得晶亮。其中一人拿出一個小銀盒,沾點鼻煙吸了一口。另一個人取下他的金邊眼鏡用一塊羚羊皮擦拭著。有幾個在經過時瞥了仁hetubook•com.com恩一眼,仁恩突然覺得有點尷尬,因為他身上穿的是那個淹死小孩的衣服。那群人有些消失在走廊兩側,有些往樓下走,然後走廊一下子回到先前的空寂。
「為什麼要派我去?」
仁恩把衣袖往後拉,舉起殘廢的手,「米爾頓醫生說他可以幫我。」
「你來早了,」她說:「他還在手術中。」
「好孩子。」米爾頓醫生拿起一把刀,「有沒有看到刀的尖端做成鉤子狀?這樣切的時候比較方便避開血管。」他用布把刀刃擦一擦後遞給仁恩,「哪,」他說:「把它放回去。」
「你覺得,那片傷疤在顯微鏡下看起來像什麼?」
米爾頓醫生又哼了一聲,現在他的眼神變了,從對香腸的飢渴,轉變成對聖誕節鵝肉和蛋奶凍派的渴望。他從工具箱側袋裡取出一串鑰匙,放在仁恩手裡。「你會算術嗎?」
仁恩直覺地把手放在前額上,他仍然記得當約瑟夫神父發現他偷了《聖徒的一生》後,用拇指在他額頭上劃十字的情形。男孩放下手把傷疤包住,告訴修女他願意。
埃格尼斯修女打開大門讓他出去,「你住哪兒?」她問。
「有人會來接我。」
米爾頓醫生的長相跟畫像有點不一樣,仁恩看得出來他本人比較老,眉毛濃密,頭髮粗灰。但是米爾頓醫生那顆頭的樣子是錯不了的,額頭很突出,頭形怪異,很難認錯。即使他正朝抹布吐著口水,擦掉鋸子上的一點乾血跡,他臉上的表情還是跟外面肖像上一樣,一付飢腸轆轆想吃火腿的樣子。
修女用那便盆敲敲內院的欄杆,「是誰?」她不耐煩地問,接著走近第一道鐵欄。她年約五十,鼻子和下巴都尖尖的,眼睛黑濃得瞳孔和眼膜好像長在一起。
修女注視著仁恩的手臂,再把眼光移向他的臉,然後又回到他的手臂。「讚美上帝。」她輕聲地說,臉上飄過某種情緒,但隨即恢復原來冷漠的表情。她把便盆塞到臂下,打開門。
「相信。」
「我不記得了。」
「我很幸運。」
米爾頓醫生擰起一點皮膚,「針灸是我受的第一份訓練,我對皮膚在這種情況下如何重生向來很好奇。」他從工具箱裡拿出一隻手術刀,「你介意我取一點樣本嗎?」
仁恩用手捂住切口,傷口不深,但很痛,好像剛從樹上剝下一層皮。米爾頓醫生用夾子夾著那片皮膚,把它放在一個小玻璃碟子上,然後他拿到顯微鏡下,眼睛貼近顯微鏡,開始調整旋鈕。
「你信基督嗎?」她很快地問。
「修女!」仁恩喊道。
「牙醫認為你去比和-圖-書較安全,他以前出過麻煩。」班傑明兩手搭在男孩肩上,「這可能是我們大計劃的第一步,別叫我失望。」
「你的手怎麼不見的?」修女問。
「正常的皮膚看起來像鱗片,」米爾頓醫生解釋:「明確的鱗環相連。但傷疤的組織不同,上面沒有濾泡或汗腺。」他示意要仁恩靠過去,然後站開讓仁恩看顯微鏡。
「我會的。」仁恩說。埃格尼斯修女在門外的長椅上等他。當她帶領他走出醫院時,仁恩跟她解釋了情況。他把手臂彎縮起來,並且決定下一次來的時候,得用吊帶吊起手臂。
仁恩想了一會兒,「舊蜘蛛網。」
「四具。」
「從現在開始,你十點來,一個星期一次固定門診。」醫生的西裝整潔得無可挑剔,袖子上蝴蝶形狀的污漬是唯一的美中不足。米爾頓醫生清洗完畢後,小心地把鋸子放在桌上。「過來。」
仁恩點點頭。
「很美。」米爾頓醫生用兩根手指按著仁恩的手肘,「尤其是最靠近骨頭的『屈姆長肌』,」他說著捏住右邊,「『屈趾深肌』,」接著他的手指滑到手臂前端,「還有『旋前方肌』,通常大概是在這裡。」他敲敲仁恩的殘肢左邊。「你以前一定不知道人體內有這麼多東西,現在你可知道了吧,孩子?」米爾頓醫生拿起顯微鏡下的那片皮膚,丟進一個玻璃瓶裡,關緊瓶口。他問仁恩叫什麼名字,然後把它寫在標籤上,貼在瓶子後面。
再度回到醫院外面,仁恩鬆了一口氣。他深深呼出一口氣,想要趕走肺裡那些醫院的氣味。口袋裡鑰匙的重量給他一份身負重任的感覺。他完成任務了,而且做得很漂亮。
仁恩起立,手放在欄杆上猶豫著。他想往樓下狂逃,但一想到班傑明將會如何失望,只好放棄這個念頭。他往前走了幾步,跟著那道細長的血跡進入剛剛那群人出來的房間。
「我下個星期四之前就要。」他指著那串鑰匙,仁恩明白它們是用來開啟外面那些門的。「你要好好保管,並且負責還給我。」他按按剛才切割仁恩手臂的地方,「記住——你是我的病人,這個部位感染了,我得救你,免得你得被切除到這裡。」米爾頓醫生張開兩隻手指做剪刀狀,往仁恩手臂上方剪去。「這是你必須回來複診的原因,離開時你就這樣跟埃格尼斯修女說。」
那個男人乖乖聽話,縮回毯子裡。修女拉著仁恩的肩膀,向樓梯走去。
仁恩往前傾,依然撫著手臂。剛開始除了一點亮光,什麼也沒看到,放大作用令他頭暈,接著鏡底的東西對上焦,變得清https://m.hetubook.com.com晰了起來,那片傷疤的表面看起來很平滑,但是底下,仁恩可以看出它呈細線狀散開,像結在玻璃窗下的冰霜。
「我要喝水。」男人說。他的頭髮全被剃光,手臂上長著疥癬。
「我們會在前面的路上等你。」湯姆說。車輪開始往前滾動,帶走仁恩手中的輪輻。他一直等到樹下的馬車遠離了視線,才轉向醫院。
他把刀子放進去,醫生看起來很滿意。他用眼神上下打量著仁恩,最後把視線停留在他的殘肢上。他輕哼一聲,似乎有些訝異,檢查著仁恩的手臂,轉過來翻過去。「切痕相當粗糙,但是動脈事先用鉗子夾住,出手的人很專業。你很幸運。說『我很幸運』。」
仁恩跌坐回長椅上。
醫生放下玻璃瓶,饒富興味地看著仁恩,他拿出一本筆記本寫下仁恩的回答,然後細心闔上筆記放回口袋裡。「我的朋友包爾斯先生說你跟你的朋友是可以信賴的人。你認為包爾斯說的對嗎?」
「讚美上帝。」她說。聽起來好像這麼一唸,就能避開一場大災難。她在胸前劃了兩次十字,「你要我為你禱告嗎?」
修女皺皺眉,好像對那答案不甚滿意。她指指角落的一張長椅,仁恩坐下,看著她快步走進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裡,修女袍的下襬隨著她的腳步輕跳。
仁恩極不情願地爬下馬車。他想取悅班傑明,但他從來沒有單獨行動過。他站在前輪旁,抓住輪輻,希望兩個男人之中會有一個人改變主意,跟他交換工作任務。
仁恩還來不及回答,醫生已經用布沾了一點水,清洗起仁恩的斷掌部位,「你只會感到一點點痛。」話還沒說完,他已經下刀,從截肢上直直切過,切下一片薄薄的組織。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一直到那層皮膚被切走了,仁恩才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告訴你的人說,我需要四具,一定要是剛出土的,不可以超過一天,最多兩天。晚上送過來,從地下室的那道門進來,不要被任何人發現。這些你都記得住嗎?」
白天的北蔭鎮看起來很不一樣。夜裡經過的那些空屋搖身一變成了商店。無論是鐵匠或陶工,水果攤還是手絹攤,全由女人經營。一個女麵包師正把一條條麵包放在櫃上,發酵過的麵包香味從窗裡溢出。有個女鐵匠正給夾在膝蓋間的一隻馬腳釘上鐵蹄,幾個小孩在她身後拉著風箱。有個衣袖捲得高高的女屠夫,圍裙上全是血跡。他們甚至看到一個女的收垃圾員,她的驢車裝滿腐爛的蔬菜和破銅爛鐵,後面還跟了一群小猪。
「孩子!」房裡傳來叫聲。
病人都穿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厚重毛料的睡衣,跟山德斯太太幫仁恩洗完澡後穿上的沒兩樣。仁恩經過時,有幾個抬頭看了他一眼,但大多數的人在睡覺,手臂上、腿上纏繞著層層繃帶。有個男人伸手抓住仁恩的褲腳。
仁恩想像著這男人正在思考些什麼,照理應該是科學,但越仔細觀察,仁恩越發現這男人一點兒也不像個智者。他看起來很餓,可能正想著香腸,仁恩越想越肯定時,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尖叫,男孩跳了起來,尖叫再一聲,又一聲。
「北蔭鎮。」
「我在人體器官上看過同樣的斑紋,埋在心臟和肝臟下面,穿過肌肉組織。條件對的話,皮膚會形成傷疤。」米爾頓醫生再度拉起仁恩的手臂,從一個褐色瓶子裡沾了一點藥水,點在他剛剛割的那個傷口上。「你看過人體的內部嗎?」
「是的。」
「我已經跟他說了你在這兒。」修女說,腳步卻沒停,頭也不轉,捧著那隻腳的手絲毫沒放鬆,跟著那個籃子下樓去。
修女把手掌放在他頭頂上,她的手溫暖柔軟而強壯,仁恩可以想像那隻手做了多少善事。班傑明把馬車趕到他們旁邊停住,他用手指扣敲著馬車,好像敲門似的。仁恩聽到那匹馬磨牙的聲音,湯姆假咳嗽喚起他的注意,但是他一直站在那兒。埃格尼斯修女還站在他面前,在她把手拿開之前,他一點兒也不想動。
「那要走很久。」
修女朝大路上探探頭,樹林成蔭,茂密的樹葉在頭頂上交疊。駕著馬車的班傑明和湯姆在這片綠蔭下適時出現,臉上帶著盼望與擔心的表情。埃格尼斯修女皺皺眉頭,好像那兩個男人手上捧著一堆便盆似的。
仁恩手上的刀子有一種穩重的感覺,桌子另一邊有個打開的木盒,裡面是一組多功能銀色工具,閃閃發光。盒子左邊放著兩個從盒內拿出來的工具托盤,每項儀器都有自己獨特的位置,盒子裡有幾十個放置工具的凹槽,每個凹槽都鋪上天鵝絨布。仁恩感覺得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刀柄在他的指間滑動。他終於找到刀子該放的位置——在那把切骨鋸子下面的一個托盤,那個位置的絨布已經被刀鉤磨破了。
那棟建築的地基是大理石,總共有三道鐵欄杆——第一道通往前院,第二道是內院,第三道才真正進入醫院。男孩不知從何著手,他摸摸圍牆,是冷的。他繞了兩圈才找到門鈴。一按,沉重的鈴聲反射回來,好像不是用來宣告有訪客,而是嚇跑訪客。沒多久一位修女出現了。仁恩看到兩道圍牆後面的她手上捧著一個便盆,迂迴穿過鐵欄忙碌著,臉上帶著一絲冷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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