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8
布拉姆拿來綿繃帶,開始把腿纏起來。
「你的臉色很蒼白,」米爾頓醫生說,從櫃子上拿下一瓶薰衣草水,倒了一點在手絹上遞給仁恩,「每個人剛開始都會這樣,但慢慢就會習慣了。」
米爾頓醫生走過來把燈籠放在桌上,「我看得出這是一場意外的重逢,但如果你們不希望這個人的腿被整條切掉,我們最好開始動手。」
「你認字嗎?」
「怎麼才會習慣呢?」
「然後他打我們。」
他不知道麥金迪多快會發現他逃跑了,帽男很可能已經追捕而來。這個時候停腳很冒險,但是他必須告別。告別之後,他也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接下來會怎樣,要去哪裡,將如何照顧自己。他不能想太多,否則就走不下去:而他必須走下去。
牆上擺滿書架,到處都是書、紙張,和貼標籤的瓶罐。唯一的窗戶被塗上顏料,緊緊地栓上。米爾頓醫生把擺滿瓶罐、放大鏡和乾蝴蝶盒子的書桌清出一塊地方;然後像廚房的廚師一樣,俐落地從櫃上這裡拿一點藥粉,那裡拿一點藥草,再用一個古老的研缽和杵子把它們全部研磨在一起。
「你們怎麼來的?」仁恩問。
米爾頓把磨好的藥粉倒進一個裝著某種黏液的瓶子裡,從背心口袋中拿出手錶開始計時。
墨水沾染他的手指,仁恩握著鵝管筆的筆尖,簽下他的新名字——那個似乎完全陌生,他以前完全無法想像得到的名字。
筆感覺很重,跟手術刀一樣重,仁恩想像它切進自己的皮膚,拉開肌肉,扳開肋骨,切入骨頭裡。真是個可怕的場景。他感到腰部一陣抽筋,和*圖*書用手臂壓著肋骨。他身體裡面並不空洞,還沒有;雖然他覺得好像已經完全被掏空了。
「你不用現在就把你的身體給我,」米爾頓醫生說:「這只是個承諾,對未來的承諾。」
仁恩靠牆穩住自己,牆很冷,當他把手抽離時,手指上全是水蒸氣。
仁恩深深往手帕裡吸了一口氣,勉強擠出聲音。
易奇把準備好的肥皂和沸水端來,慢慢地,慢慢地潑在傷口上,潑到他們的手和湯姆的衣服全濕了,水流滿地。
「那麼,我剛裝上的那條腿你打算如何付錢?還有你那房東太太今後的醫藥費?」
湯姆張開眼,「班傑明在哪兒?」
仁恩抬起頭。
醫生給每個男孩一項指示:易奇清理傷口,布拉姆拿著繃帶在一旁準備,仁恩幫他把湯姆的腿拉直。所有人必須一起合作,才能把骨頭調正。
「布拉姆偷了一部驢車。」
「我們丟石頭把他們趕走。」
仁恩跟隨醫生穿過前院走進地下室,米爾頓把身後的門閂上。推下屍體的鐵通道順著仁恩腳下的階梯一起往下延展,牆上全是蜘蛛網,伸手不見五指。階梯底下是一間潮濕冰冷、泥土地板的房間,裡面點著油燈,擺著幾張手術桌,張開四肢躺在中央的正是湯姆,雙胞胎跪在他的兩側,仍然握著他的手。
仁恩口乾舌燥,鼻子裡全是發酸的威士忌味道。他節節後退,直到撞到牆壁。他可以看到那軀體一節節的脊椎骨從一層薄薄的肌肉下冒出,像關節一樣又硬又白。
醫生脫下大衣,捲起衣袖說,「準備好了嗎?」
「啊哈,」醫生說:「和-圖-書是你。」好像在等著他似的。他拿出鑰匙打開大門,「進來吧,他們在等,我們正要開始。」
紙上簡短地描述仁恩是個十二歲的男孩,米爾頓醫生是本協議的見證人。在充分瞭解國家法律的情況下,仁恩承諾死後他的身體將成為北蔭醫院的財產,被用於更偉大的科學用途,幫助醫界對解剖學得到進一步的瞭解和認識,增進全人類的福祉。
「米爾頓醫生想知道那些屍體在哪裡。」他悄悄地說。
「需要浸泡個十分鐘。」他清清喉嚨,走到桌上那個人旁邊,「你可能想知道我為什麼用威士忌,」米爾頓用手指在水盆裡沾了一下,劃過仁恩的手臂,「看它揮發得多快?酒精讓屍體不會太快腐爛;不過即使如此,它也只能維持個幾天,我一直想找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你們怎麼跟他說?」
湯姆發出一聲呻|吟,他的腿腫得跟樹幹一樣粗,皮膚通紅起著水泡,仁恩突然害怕湯姆會死掉,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來,他知道雙胞胎也在擔心同樣的事。
「然後他開始尖叫。」
「但是我們有禱告,」易奇說:「他沒死。」
米爾頓醫生似乎有點失望,把屍首的毯子蓋回,拿起那盆刀子,「你本該送五具屍體來的,我的學生在等。」
「開始。」米爾頓醫生說。
「那我有個更好的主意。」
湯姆點點頭。
「這兒,」米爾頓醫生說,遞上一支筆,離開桌前,「如果不會簽名,你可以只畫一個X。」
與朋友重逢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仁恩看看四周,只見到瓶瓶罐罐的藥水、掛鉤、籃子和一桶桶的https://m.hetubook.com.com水。「他沒跟你們在一起?」
仁恩低頭看著憔悴的教員。他的臉血色盡失,鬢鬚雜亂,沾滿了樹枝和雜草。仁恩伸手拔掉他下巴上的一顆芒刺果。
仁恩放下手絹,再看看那個屍體,他嘔的一聲馬上把手帕蓋回嘴上。
雙胞胎搖搖頭。
有個男人攤開四肢躺在桌上。他躺在一個淺盤裡,浮在一片聞起來帶甜味的液體中。他的腿被切掉了,開膛的軀體從喉嚨到鼠蹊部呈一個大洞,仁恩看得到他的肋骨向外突出,膚色跟橡皮一樣粗糙,但是洞裡面空無一物,只有一團紅白和一點紫色垂掛著,潮濕發亮。這個人不再像個人,他的臉整個凹陷:但仁恩看得出他原本是金髮,肩上還有一個藍鳥的刺青。
「然後他完全不說話了。」
米爾頓醫生拿出他的煙斗,但沒有點火,只是用它在那死人的肋骨之間戳刺著。他從淺盤撈起皮膚,往下看,「這個人今天可能救了十個人的性命,我沒這種能力,你呢?」
「我們說在你那兒。」他碰碰仁恩的肩膀,「我們擔心他不願意幫爸爸。」
「他很快就能拄著拐杖走了,」他在湯姆頭下塞了塊毯子。「我會給你一條消腫的藥膏和一點止痛的東西。」
醫院看起來還在沉睡中,窗簾緊緊拉上,大樓坐落在即將天明的夜空下。再過幾個小時,那扇大門就會為醫生、學生和病人而開。仁恩站在門外,望著一扇扇窗戶,其中一間住著山德斯太太。他決心在離開北蔭鎮之前再看她一眼。
「但是爸爸說我們得帶他上醫院。」
仁恩一見到他們,全身傳過一陣安m.hetubook.com.com心的暖流。雙胞胎起身哭喊他的名字時,一直揪住他心頭的那份恐懼一掃而空。布拉姆對他笑,易奇踉踉蹌蹌地朝他奔來,他們身上的泥土還在,手臂上到處都是傷痕和瘀青,但他們依然是那兩個聖安東尼的雙胞胎——不同的是,厄運轉好了。
米爾頓醫生拉張椅子到桌邊,拿出一張紙和筆,沾了點墨水開始寫。醫生寫字時,仁恩環顧著書櫃上的書,它們以各種可能的方式塞進書櫃裡,像高塔般從地上堆起,跟傑佛遜先生的全新、二手與珍善本書店一樣。仁恩向左斜一點,讀著幾本書的名字:《禱告與實踐》、《骨理學史》、《人體的構造》。
仁恩提高燈籠,房間黑暗的角落處有某個東西在發光。那裡有一張大桌子,有個很大的東西被用毯子蓋住,躺平在桌上。男孩走過去,放下燈籠,桌子旁邊是一大盆水,盆裡有一組刀子在水裡閃閃發光。仁恩心底閃過陶利的影子,手開始發抖。當他拉開那被單時,嘴裡充滿金屬的味道。
「我們擔心他到不了醫院就死在路上。」
「是的。」
他找到門鈴,拉了一下那條繩子,過沒多久,地下室的門開了,米爾頓醫生拿著一盞燈籠走出來,身上依然穿著西裝,皺巴巴的但還算乾淨。
「不要纏得太緊。」米爾頓醫生把骨頭固定時說。繃帶綁上後,他開始上夾板,易奇擦著湯姆的額頭。布拉姆把仁恩拉到一旁。
「會。」仁恩說。
米爾頓醫生幫湯姆的腿做好一條懸帶,在腳踝下穿過一塊支撐的板子,從臀部到腳踝小心地用兩塊木板夾緊腿的兩側。
那醫生再次放下盆hetubook.com.com子,一點血水濺了出來,「那真叫人失望,」他走到另一邊,打開書桌裡的一個抽屜,翻著一本筆記本。他摸著頭好像突然頭痛似的,然後再次清清喉嚨,「我們的時光就此結束了。」
醫生的手指敲著下巴。「就像你要去做一件討厭的事情,道理是一樣的。我猜,在過程中你把所有的知覺都拿開,把注意力放在比手上的工作更遙遠的地方,最後只剩下一種麻木的感覺,那時你就什麼事都敢做了。」
仁恩抓著腳踝,抓直,用力拉,皮帶立刻被湯姆吐出來,他尖叫得比山德斯太太更淒慘,比那些街燈下的男人還大聲。當米爾頓醫生用力把骨頭推回去時,那慘叫聲幾乎把仁恩的耳朵炸開。除了一連串怪異、嗡嗡,空洞的吼叫,他什麼也聽不到。
「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他說:「沒有屍體了。」
布拉姆回去握住湯姆的手,易奇彎下腰開始挑起他鬍鬚上的野草。醫生示意仁恩跟他到後面那間他剛剛去拿威士忌的房間。他打開鎖,領仁恩進入他的辦公室。
「我們到處找你。」
「車子的女主人趕著她的豬來追我們。」
醫生離開他們,走到地下室後面,打開一扇門,很快拿了一瓶威士忌回來。布拉姆把那瓶酒灌進湯姆嘴裡。男孩們很快幫米爾頓醫生準備就緒,醫生要湯姆有心理準備。他們把一條皮帶塞進他的上下牙齒之間時,湯姆半昏半醒的。仁恩把手掌放在他的腳踝上,手如預期地發抖。
仁恩把手伸入口袋,想看看有什麼可以拿來做交易。他摸到麥金迪的金錶,猶豫地交出來。米爾頓醫生打開錶蓋,看了看那肖像後,退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