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那本書怎麼會在我那疊書上?」
專欄是這樣結束的:「感謝這一切,真心真意。」
她找到的是他最後一篇專欄,交代要在他死後才能見報。在這篇專欄裡,父親訴說這個世界是多麼美好且殘酷,談到他這個世代的美國中產階級相當幸運,生活多麼富庶,海洋與叢林蘊含許多生命。食物種類繁多,各國美食任君挑選,今晚品嘗衣索比亞風味餐,明晚大啖泰國菜,後天享用法國料理。探索火星大冰河的藍冰,他們見證人類登入月球以及網際網路創造出的全新世界。他說他相信(且害怕)他們這代是全人類文明史中最幸運的一群。比他們的孩子都還來得幸運。
「我沒有。」
她愛真正的父親,那個並非平靜步入死亡的人(倘若沒有這麼多人聯手讓拖延時日的死亡看起來沒有實際上那麼悽慘,芮瑪會不會措手不及?她見過的死亡都是迅速且出於意料之外。她自然會想像這次算是種改善)。最後,父親反覆地夢見孩子,他這一生中遇過的可憐孩童——身處於紅色高棉、哥倫比亞、蘇丹的孩子。嗎啡的劑量愈重,他就愈常做這種夢,而且畫面愈是鮮明悲慘。他冒汗啜泣,氣味和液體從每個孔隙滲透出來,他向看不見的人影懇求他們放下手裡的槍。施打嗎啡是為了舒緩病情,但所帶來的副作用讓芮瑪無法決定是否值得。
他過世後幾天,芮瑪在他的書桌裡發現一封寫著自己名字的信。她滿心期待裡面有什麼?一封未盡的道別信、財務狀況、對她未來的期許?表現出自己不會因為死亡,而放棄繼續擔任父親的職責?
和圖書
帳篷旁邊有個吊床,可以躺在上面讀書,吃的是經典的露營食物:竹籤烤熱狗和煤炭埋烤的馬鈴薯。馬鈴薯外層焦黑,中間沒熟,但芮瑪和父母照吃不誤。
芮瑪知道她們說的是鼎鼎有名的A.B.艾莉,推理作家兼教母。芮瑪的母親也許不是愛吃醋的人,但代表母親的壞心眼姊妹呢?足以替他們母子三人吃醋了。
他們租了艘獨木舟,去湖上出遊,母親坐在前面,父親在後面掌舵,而她和奧利佛坐在父母之間,不時假裝划划槳,但大部分時間都沒有出力。他們在湖畔見到一隻鱷龜、四隻鹿下來飲水。
「她不會來。」芮瑪的阿姨們互相說著,好像芮瑪和奧利佛不在場,但芮瑪當時正拿著一塊餅乾趴在地上企圖引誘奧利佛出來。如果奧利佛還是兩歲小孩或是狗,這招大概奏效。「特別是今天,她才沒那個臉來。」
「我不曉得。」芮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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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利佛替他的馬鈴薯取了一個名字,這是他經常用來逃避吃某種食物的方法。替食物灌輸歷史和個性,直到你吃了秤鉈鐵了心,決定逼他把這食物吞下肚為止。他還用鋁箔紙替馬鈴薯做了一頂帽子。
愛狄森揮手以示結帳。她付錢後,她們走回陽光下。芮瑪注意到,愛狄森現在看起來很老——不過也可能是芮瑪平常就沒留意。陽光直射會讓植物生長,融化冰雪,而女人的年紀也會表露無遺。愛狄森眼睛紅紅的,眼睛下面的皮膚鬆馳下垂,好像獵犬般。「直到他結婚前,我們都是好朋友。」www.hetubook.com.com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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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一直是個公眾人物。」她告訴愛狄森,「我覺得他忘記自己也有私生活。」她不希望傷了愛狄森,但她分辨不出來自己是否傷了愛狄森。芮瑪試著讓自己好過一點,因為她發覺,父親雖然花了很多心力說再見,卻都不是向她告別。
芮瑪懷疑,愛狄森是不是保留了很多細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料事如神。在芮瑪的腦袋裡,這個故事根本沒有提到父親。他是其中一個對著裸女竊喜的幼稚男人嗎?是不是也有人要送他免費的小貓呢?他和愛狄森是否一見鍾情?芮瑪唯一膽敢發問的是小貓那個問題。但愛狄森不記得答案了。
和專欄一樣,芮瑪比較喜歡沒有編修過的版本。她不喜歡專欄裡的父親,死得平靜,死得感激;不喜歡他根本沒有提到他失去的年輕妻子與兒子,反而聲稱自己有個幸運的人生——或者,至少和大多數人比起來,算是比較幸運的人生。
因為父親的防備,芮瑪根本沒有問起愛狄森。小時候,父親只是她的父親,沒有人對他特別有興趣。他每次都經過深思熟慮後,才開口告訴他們自己的過去。下課後,他會去祖父的版畫鋪裡幫忙,自願替弱勢兒童補習課業,上了高中,進了大學,出國,回家。細節可能會變,但主要的情節卻很無聊。顯然他一開始可能誤入歧途,但最後還是會回到正軌。
然後父親開始闡述自己的幸運,他見過全世界最美的景色及最悲慘的景象,世界對待他卻比他應得的還寬https://m.hetubook.com.com厚。他感謝自己擁有幸運的一生,感謝每一位讀他專欄、投書給他的讀者,以及所有不認識卻允許他在他們生命裡占有一席之地的人。他說到自己的死亡,只是為了讓大家相信自己的確平靜以對。
她握著父親的手,嘗試要帶他遠離噩夢。她告訴他在露營,他們一家在母親過世前一起去露營。
雖然父親從未說出口,但這個芮瑪深愛的人擔心留下女兒孤獨一人。如果芮瑪能冷靜下來,她就應該知道父親打算讓人記住的模樣並非是真正的他。
「妳是我教母。」芮瑪提醒她。芮瑪的意思是,他們的友誼其實並沒有因為父母結婚就結束。之所以結束並不是因為母親的關係,芮瑪猜想應該是因為《冰霜城》。
大部分時間,芮瑪不想成為先開口的人。她要愛狄森告訴她她父親的事,而非她來告訴愛狄森。事實上,賓恩很少提到愛狄森,死前根本沒有提過。所以芮瑪告訴愛狄森,父親並沒有談太多過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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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貓過敏。」芮瑪傷心地說。就算父親很少回家,就算她可以把貓養在自己的房間,就算不會有人知道,她的童年還是與貓絕緣。
芮瑪此時百感交集,覺得對愛狄森很過意不去,她大可友善一點,告訴愛狄森,她對父親其實很重要,即使情況相反也絕對成立。可是她覺得自己要捍衛母親,以及母親慷慨理性的靈魂。她想告訴愛狄森,無論發生過什麼事,母親都是無辜的。如今供出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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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這段關係唯一的另一名嫌疑犯——她父親,似乎顯得有些殘忍。芮瑪說話的時候,父親一語不發。最後才說:「我好累。妳可以幫我背背包嗎?」
芮瑪忽然想起母親過世沒多久,她的那群阿姨忽然提著行李,雙眼婆娑地突襲。母親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她應該要比其他姊妹活得長久。芮瑪看到幾位阿姨在廚房洗碗,計畫葬禮後在家裡舉行的聚會。
稍早,醫生曾告訴他們身心連結之事。藥物能控制的就只有這麼多,但積極正面的觀點也是治療的處方。這種態度規定他們不能大聲說他快死了,避免芮瑪問太多他的人生(或是類似的事),直到芮瑪終於開口問,直到他因嗎啡使用過多而無法開口說話為止。
愛狄森飲盡最後一點馬丁尼。她停了一陣,盯著空杯看。「唉,」她說,「如果妳父親沒跟妳提過聖城,妳為什麼要我買那本書?」
芮瑪這一生一直被暗示幸運應該要用曲線圖來評比。在她最近接收到的虛假安慰中,最惡毒的一條莫過於:因為妳比別人好,所以要心懷感激。怎麼會有人認為減輕自己痛苦的方法,是想到別人的痛苦?
「我們聊了一整晚。」愛狄森說。「其中一夜,我告訴賓恩我從沒和別人說過的話。我說我想成為作家。那時我才十六歲,不是十七歲,大家都還叫我『小妹』。沒有人信任我,肯讓我寫報導,更想不到我能夠寫書。沒理由要認真看待我。
顯然他身處於另一場露營。因為在芮瑪的露營裡沒有背包。但芮瑪說,她當然會背,她現在就接手,只要他開口,他們隨時可以在樹下小憩休息。在她說完這www•hetubook•com•com句話之前,他又回到恐怖的夢境中,聽不見芮瑪說的話。後來芮瑪發現,父親已整理好自己的紀念網站,他將他最喜愛的專欄文章貼上,還有照片與剛開始跑新聞時寫的新聞稿。這個網站會一直發光發熱,如同甘迺迪墳上的永恆之火。一百年過後,芮瑪和她的青春萌動還會繼續流傳於此。
「我在某處讀到,人會成功都是因為有人相信他們。不用多,一個就夠了,但真的要有這一個人。對我來說,這個人就是妳父親。
「我猜,賓恩不太常聊起我。」愛狄森說。
這些故事是為了教化人心,芮瑪和奧利佛要學的道理深藏其中,就像紙糊的動物身體裡包著糖果,要敲開才看得到內容。芮瑪盡量忽略故事裡的寓意。母親過世時,她無法完全原諒父親尚在人世。
這一幕完全不像芮瑪在電影裡看到的那種坦蕩、脆弱的死亡。沒有臨終自白,沒有睿智的遺言,更別說朝著亮點走去,或是看見妻子與兒子在遠處等他。父親的臉色不是蒼白,而是半透明的。
但這才不是真心真意。這種敢於面對讓芮瑪難以信服。這是一場表演。就在父親診斷出白血症之前,父親曾問她,妳想要世人記得妳現在的模樣,還是比妳現在更好的模樣?
更罪加一等的是,他也快死了。
「我開始出版作品後,很多人都相信我。但賓恩在沒有任何理由的狀況下就相信我了。」
她看到奧利佛躲在早餐桌下。他把一張大大的飯廳桌布拿來當作帳篷。芮瑪試著哄騙他出來。她的理由很自私。她以為拖著奧利佛,她就能撐過整個儀式。但如果奧利佛一直待在桌子下,大家哭泣的臉龐勢必會對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