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他看著桌上那本沾有血手印的筆記本,上頭的血跡意味著什麼?在行兇過程中使用了筆記本?還是殺了人之後?他拿起鉛筆,以筆心的側邊輕輕擦刮紙頁,果然出現了如浮雕一般的字樣。
亨利在口袋裡東摸西摸,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他猛力嚥下胃酸逆流的難受氣味。
門上的通知鈴響了,叮噹聲出現得有點遲鈍。那女人轉身打招呼,「長官啊?你好。」
「他媽的你真是有夠自私,幹!你就不能好好——」
「哦?」
「迪亞哥,我女兒在他手上,他搶走了我的人生。」
「洛杉磯還是好萊塢?」
「是警察。」瑪姬說道。
「我想喝點東西。」
「看起來好寂寞,對嗎?」伊恩看著莫妮卡,她現在也凝望窗外的沙漠地景。
「小莫,應該是剛才入住的那個男人。」
「你有一大堆朋友。」
「今天晚上也會想嗎?」
她揉了揉眼睛。
「今天晚上要留宿嗎?」
「起司漢堡和薯條。」
外頭突然出現車聲,他不再說話。他仔細聆聽,車子停在前門。
「他有台車不用了,準備要給我。」
「你現在這個樣子,不行啦。」
「好。」她緊握著那張溽濕的鈔票,走出車外。「我可以買點飮料嗎?」
「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坐下來聊聊天沒關係吧?貝絲蒂剛回來,我可以喘口氣。」她指了指櫃台的方向。伊恩根本沒聽到開門聲,但是櫃台後頭的確站了個女孩,她正喝著鳳梨果汁、抬頭看著角落裡的電視。她比莫妮卡年輕漂亮,身材也比較好,不過還是看得出來兩人是姐妹。
「沒錯,我演其中一個。」
「要不要喝點水?」那位太太遞上一瓶水,「我還沒喝。」
「沒有?」
莫妮卡起身,光溜溜地走向窗戶邊,她拉開窗簾向外張望。
要是迪亞哥能早一步從那混帳口中問出線報,伊恩也不至於要——
伊恩沉默了一會兒:「老實說,不可能。」
「你又知道了。」
他又經過一家小雜貨店,再來是一個名為「無敵咖啡」的餐廳,木瓦屋頂,鮮紅格子桌布的餐桌擺放得方方正正。隨後是古山小客棧,外牆漆著土耳其藍的禮品店,外頭放了胡椒先生的飮料自動販賣機,還有在高溫下軟垂無力的美國國旗。此時伊恩又看了一次後照鏡。
亨利朝左方看過去,一台紅色的雪佛蘭轎車停下來。輪胎鎖死側轉,留下燒焦的橡膠跡痕,車子剛好停在那個性命垂危的警察前面,不過只有幾英寸的距離而已,他的嘴唇毫無血色,可能只剩下兩三口氣了。
「你結過三次婚?」
瑪姬坐在房子後院的地上,碧翠絲在她的後頭。她們兩人靜靜看著亨利挖洞、把佛林特和娜歐蜜埋起來,挖洞很花時間,他不停嘟噥,奮力鏟出硬梆梆的泥塊,不過,填土時倒是很快。他脫了襯衫之後,把它塞在牛仔褲的屁股口袋裡,滿身都是油汗,而且汗珠還不斷滴落,臉色漲紅。他拚命鏟土倒入屍洞,已經快看不到那兩具屍體了。
「謝了。」
「可以。」
「我想應該是吧。」他回道。
現在車子開到四檔,伊恩看著自己的車速顯示器,時速八十二英里。以這種速度操他的老跑車,龐大的噪音在所難免,雖然車窗緊閉,但橡膠封條多年前就已經不堪使用,狂風呼嘯的聲音也很驚人。
他在路上已經打了三、四次伊恩的手機,不過結果都一樣,響了五聲之後,立刻轉到語音信箱。他懶得留言,所以立刻按下結束鍵,把手機放回口袋裡。
「就算我朋友是亡命之徒,照挺。」
亨利需要他們的車,真的很需要,不過佛林特已經開始起了疑心。其實,打從一開始,佛林特就根本不相信他們,所以這個人當然不能留活口,他很可能會打電話叫警察。只要他死了,不對,只要他和他太太都死了,他們就可以有台安全的車可用,接下來的兩三天都不會有警察盤查,到加州找他哥哥自然不是問題。
一巴掌呼在她的後腦袋。
瑪姬望著前頭那台野馬跑車,是爸爸沒錯。從他後腦勺的形狀與纖細金髮看來,她知道那個人就是爸爸。她好怕那不是爸爸,好怕爸爸已經死了,所以那個人不可能是他,但他沒有死,而且裡面的駕駛就是他。自從昨天發生了那些事情之後,鮮血遍佈,亨利猛踹爸爸的頭、讓他倒臥在碎石地上動也不動,瑪姬好怕爸爸死了,她告訴自己不可能,但她還是好擔心。
伊恩搖下車窗,夏日熱氣吹進了時速六十八英里的車裡,他別過臉閃風,隨即把手機丟到窗外,它似乎在空中還盤旋了一會兒之後,才開始向後翻飛,越來越遠。從後照鏡中可以看到手機撞到柏油路面後、開始解體,零件越來越少,終於碎屍無存。伊恩把車窗搖回去,打開收音機聽廣播。
「好,馬上來,薯條?」
前頭一共有五台車等待受檢,警員把每一台車攔下,詢問過後才放行。
不:爸爸還活得好好的。
伊恩點點頭。
「我大哥家,他住加州。」
他走過去開門,莫妮卡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個白色金屬的急救箱。她站著都沒說話,伊恩也只能憑空想像自己站在這女人面前的模樣,中年男人,過胖,稀疏的金髮,只穿著一條內褲,胸部插了一根塑膠管,繞入他手裡拿的黑色側肩包裡頭,活像是個挨家挨戶拜訪的推銷員。
「什麼樣的車?」
「遵命。」
他起初想叫她閉嘴,不要再這樣傻呼呼的了,我怎麼能讓她跑進白山市裡頭?阿碧?但是他沒有辦法告訴她這些事情。他閉上雙眼,吐出一口大氣之後,又再度睜開眼睛,「妳說的都對,真抱歉。」
「嘿,長官好,」亨利故作輕鬆,「外頭好熱,是吧?」
「準備要去哪裡?」
伊恩這次抓起一大把薯條入口,他揚了揚左手,沒有婚戒。「結過婚。嗯,其實,結了三次,但都沒辦法維持下去。」
「我們落到這般下場,也都是莎拉害的,要救我們自己,也只有這一條路。」
從斯托克頓堡到白山市的這一段路,更為荒涼,幾乎毫無任何往來的車輛,地平線上散落著各種岩層,大片灌木叢在你面前盡情鋪展,彷如地表上的巨幅被單。
「我會盯著。」
伊恩對她笑了一下,隨即又看著窗外。沙漠不斷延伸,到處散落著木餾油灌木,遠方山陵起伏。
但她還是動也不動。
幫.我。求求你。
迪亞哥想吐,還是勉強忍住了。是他的朋友幹的,一個和他與他的家人共進晚餐的男人,一個會借宿他家客廳沙發的男人,一個會陪艾利亞斯打電動的男人,真的無法令人置信。
「當然。」
「伊恩?」
「嗨。」他先打破尷尬。
亨利也開始害怕了,從他的臉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他怕被抓到。所以,瑪姬要是惹出了更多麻煩,她的小命可能真的不保。瑪姬的爸爸曾經告訴過她,困獸之鬥,亡命之徒,她沒有理由不相信這個道理,困獸,是最可怕的動物。
「啊,媽的,抱歉,有時候我說的話就是沒經過腦袋。」他用右手拚命拍著自己的頭,好像一個會講話的木偶。
剛過七點鐘,他又上路了。
「美國?還是瑞士?巧達?」
「妳說呢?」
「我完了。」亨利咒道。
「我知道,這兩天發生一些事情,讓妳很生氣。」
伊恩點頭,「渴死了。」
痰裡有一團濃濃的血塊,宛如聖血。
如果那台卡車蓄意要跟著他,應該也會在此地現身才是。也許一切只是巧合罷了,亨利的車也不是灰色的道奇大公羊貨卡車。不過,就算是蠢蛋也知道,逃亡的時候就該丟棄原來的車子,雖然亨利並不是什麼飽讀詩書之人,但伊恩也不覺得他是這種蠢蛋,這傢伙簡直就和刀鋒一樣銳利無情。
「你不應該打她的。」
「可是,阿碧——」
他點點頭,向自己打氣。
亨利喉底裡冒出苦膽味,他硬是吞下去。
他走進伊恩的公寓裡,把門帶上之後,開始仔細觀察屋內狀況。
他不是真的。
伊恩嚇一大跳,喉嚨裡發出咕噥聲,但根本沒事。他不過是在嚇自己,他笑了。
「哎呀!你還好吧?」那男人扶住伊恩。
「七十塊美金就好。我們只算你多一間的房錢,而且也收信用卡。」
碧翠絲涕淚抽答個不停,沉默許久,她抿抿嘴唇,接著滿懷期待地看著亨利,「你一定要這麼做嗎?」
州際公路上停著好幾台車,大家亂烘烘,圍在警察屍體旁邊,聲音裡充滿恐懼。有個女人正拿著手機打電話給警方,幾乎是用尖叫的方式在報案,那個他差點要準備射殺的金髮女子,現在正指著他們,其他人也盯著猛瞧。他想到自己拋卻了水牛口的生活,而且少數的隨身家當也都在那台道奇大公羊裡。如今,一切都沒了,不要再眷戀過往,無法復原的事物,就應該趁早忘了。
「不要蛋。」
「你不應該做出這種事情。」
「幫我找莫妮卡好嗎?」
她沉默以對,讓他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但是她的腦海裡全是嫌惡,兩行清淚滑落下來,「你不應該做出這種事。」
「謝啦。」
聯邦調查局搞不好已經在西行方向設下路障,好整以暇等著他自投羅網。
「要來點什麼?」
他不知道伊恩.杭特那狗雜碎究竟是怎麼找到他們,而且還知道他們的車行方向。當亨利正忙著埋前車主屍體的時候,想必伊恩在拚命趕路、希望可以趕緊超前。他突然想到,伊恩只可能從一個人口中問出線報,但是唐納德不可能出賣他,自從父親中風之後,亨利就開始照顧當時只有七歲的唐納德,等於是一手把他帶大。唐納德絕對不可能出賣他。各式各樣的威脅,他弟弟都擋得下來,他絕對不會吐露半點口風,只會面無表情地看著條子,一句話也不說。
「有,」伊恩回道,「三個邪惡女巫姐妹。」
「這裡有些什麼?」
開在這條車道上,感覺真是超現實,到處都是昨日慘劇的痕跡,路面碎石上還沾有血跡,房子也被黃色封鎖線圍了起來,郡派警察沒注意到階梯下方還有個點二二的空彈殼,如今它在晨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亨利!亨利!趕快去追莎拉!」
他必須到唐納德家走一趟。
伊恩.杭特把車駛入雪佛蘭加油站,接近二八五號公路與前鋒街的交叉口,亨利也把自己的車開進對面的另一家同業所開的加油站。
「汽車旅館/小吃,您好。」
他站起來。
早知如此,他就該把唐納德的房子整理好再離開——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當他解決掉唐納德的時候,他自己也快掛了,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已經沒有能力善後,就算有,他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始。他剛中槍:根本無法應付自己搞出來的亂局。而且,當他在凌晨醒來的時候,一心想的都是要趕快上路。
「什麼沒錯?」
迪亞哥回到客廳,擦了根火柴、點亮餐桌上的白蠟燭。只要沒有人追根究底,這招應該可以瞞天過海,至少,他衷心希望如此。大家會以為唐納德一早起來煮燕麥、躺在沙發上的時候就出事了,對,鬧出人命了。
雖然這也是事實,但——
「哎,」爸爸會故意嘆道,「我就說嘛。」
他看著碧翠絲,依然跌坐在那裡,動也不動。要是他沒有把莎拉追回來,她此生都不會原諒他,阿碧把話都寫在臉上了。
「不知道會有什麼人經過這裡,我得要時時保持警戒,要是睡著了,要怎麼注意四周狀況?」接著他看著那女子,「麻煩一下,我要跟我朋友談一談。」
對街的道奇大公羊依然沒有動靜。他沒有辦法百分之百確定那個人就是亨利,但他媽的這傢伙已經跟在後頭好幾個小時了,當然,這也可能只是巧合而已。有時候,在長途車行的過程中,你會發現自己與某人並肩而行,或是一直在某人的前面或後頭,彼此的速度剛好一樣,同行了好幾個小時,旅程中當然會注意到彼此,但是也可能消失無蹤。等到太陽西下,你又會發現自己與他們待在同一間餐廳裡、在就寢之前趕緊吃點東西填飽肚子。等到你們四目相會,彷彿巧遇多年老友,嘿,我的同行人,一切都還順利嗎?
辦到了,他真的辦到了。
他們離開聖安東尼奧已經一個小時了,至少,瑪姬的時間感是如此。她已經數到四千零二、四千零三、四千零四,一小時有三千六百秒,除非她數數字的速度太快,不然,鐵定是超過一個小時。
「小蒂,不要這樣。」
「幹!」
就要在這裡結束了。
「抱歉。」
亨利鬆開油門,把用完的彈殼丟到柏油路上(現在也沒必要假裝了,這種事情在這種時候也不需在意),又從牛仔褲裡裝上新的子彈。他把霰彈槍對準那個雪佛蘭的駕駛,一個金髮女人,「妳他媽的現在給我下車,不然妳就沒命了。」
他又加速換到四檔,再一次回頭,就是看不清楚,很有可能是亨利,但也很有可能是別人。甚至也可能是耶穌在開車,旁邊坐的是一對門徒。
「先生,下車。」
她乖乖坐好,繫上安全帶,仔細注視著後照鏡,想確定警察究竟在哪裡,不過,她卻找不到人,因為角度有問題。她開始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一台車過去了,一會兒之後,又是另外一台,她聽到柏油路上傳來了腳步聲,她整個人越過亨利趴過去看,警察已經出現在窗外了。他很壯,有一頭黑髮,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鬍鬚看起來不太像是真的。瑪姬記得自己也有個朋友戴過這種東西,他在萬聖節打扮成海盜的時候,就會在自己的臉上黏假鬍子。
他看著卡車,裡面已經沒有人了。
「我們跳過這個問題吧,再來要——」
「沒錯。好,走吧。」
暗灰柏油路面無盡沿展,除了卡車本身的噪音之外,車內鴉雀無聲。碧翠絲看著窗外,莎拉倒在她懷裡,睡著了。亨利想要從玻璃窗的反光端詳妻子的表情,但完全沒有線索,她的眼光呆滯,嘴唇微啟,兩人之間沉默無語,他不喜歡,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她?他絕對不能讓她視而不見。
伊恩點點頭。
「什麼?」
「那我們現在回去車上,趕快離開這裡。」
「沒問題,」伊恩回道,「謝謝,抱歉剛才撞到妳。」
「我們到時候再說。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因為她是我們的家人。」
「吃東西吧。」
「我要看你的駕照和行照。」
「莫妮卡在廁所,貝絲蒂出去個幾分鐘,所以還要等一下,真的不餓?」
「你剛說什麼?」
「好。」
「你玩車嗎?」
「我知道。」
這個世界何其艱險,到處都是傷人的銳角,有時候,為了要活下去,必須要找別人當犧牲者,他跟她一樣,也不樂見這樣的結果,但他也只不過是順應情勢罷了。
「可是,那對善良的夫婦和警察呢?為什麼也被——」
「好,馬上來。」
「唐納德,我是警察。」
「一定。」
「回來吧,伊恩,聯邦調查局有資源,他們可以——」
「警官,你弄錯了。」
「你這麼覺得?」
警察走到卡車旁邊,迅速打開車門。他又舔了舔嘴唇,看起來非常害怕,瑪姬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她很怕他無力阻擋亨利,也擔心亨利會殺了他。她是不是應該開口告訴警察,亨利有槍?也許亨利只是把手放在下頭虛晃幾下而已,但是,昨晚她本來也抱持著樂觀想法;卻還是有兩個人白白送命。
「你也不需要懂。」
不知道哪個地方傳來沖馬桶的聲音。不久之後,有扇門打開了,一個女人走出來,對著那廚師唸道,「赫爾叔叔,我們的衛生紙快沒了,一整天就要用掉一捲。他媽的是不是哪個人吃的東西有問題!」她抱怨完之後才發現伊恩站在那邊,不禁臉色通紅,煞是好看。「抱歉,不知道有客人在這裡。」
「好。酸酸的蟲蟲軟糖,你知道那種東西吧?」
瑪姬繼續享用她的漢堡大餐。
衣櫃抽屜是打開的,有件襯衫還掛在上頭。
「她沒事吧?」
「阿碧,我只是生氣而已,我絕對不可能出手傷了莎拉,就算有,也不是故意的。」
屋內燈光昏暗,伊恩走了出來。他回到車上,抓起圓筒水手行李袋,裡面除了他自己的衣物之外,還有從警察局摸來的短管霰彈槍。他遠眺著那條州際公路的灰色柏油路,以及其後的沙漠地景。
「莎拉!快回來!」
他迅速向內觀察動靜,就算有人想瞄準他也來不及,然後又隨即退了出來。裡面漆黑一片,而且十分燠熱,窗簾也放了下來。只亮了一盞燈,是那徐徐轉動的天花板風扇裡的微光。這整間木頭隔板的房子令人作嘔,而且狹小得讓人想逃。蒼蠅的屍體,密密麻麻佈滿了天花板。
伊恩翻開自己放在床上的水手圓筒行李袋,拿出一條內褲,趕緊套上去。
「今天晚上要不要留在這裡過夜?」那位金髮妙齡女子問道。
伊恩躺在車座裡,從盒裡拿出拿出咖啡因片,他撕開背後的錫箔紙,取出四錠送進嘴巴裡,乾吞入口,一顆接著一顆。服藥之後,他撕開三明治的玻璃紙,咬了一大口,乾癟癟的,完全沒有味道,他早就知道了——加油站賣的三明治不可能有任何長進——不過,胃持續發出咕嚕聲,一直期待有東西可以果腹。一小片起司黏在他舌腔頂,他用手指頭刮下來,大嚼特嚼之後,又吞下hetubook.com.com去。
「還有誰知道唐納德的事?」
他按下通話鍵,「我要是不接,奪命連環叩是不會停的。」
「伊恩?」
「先生,這種時候不需要褻瀆上帝。」
「現在就可以開始啦。」
「不行。」
「我不知道你打算怎麼——」
又過了好一會之後,他終於轉身,走向汽車旅館/小吃的後方,尋找自己的房間。
「有沒有什麼特殊含意?」
他在廁所馬桶上坐了一會兒,把臉埋在雙手裡,希望能調勻呼吸,像個正常人。現在每一次吐氣都會發出幾乎像是哨聲的高頻氣音。伊恩低頭看著襯衫,發現一枚兩毛五硬幣大小的褐色圓點,而且正漸漸滲散開來。他開始發熱又發寒,雖然全身冒汗,但是整個背脊卻一直打冷顫。
他開始放慢速度,換到低速擋,警車也越來越近,那個警察看起來是個大塊頭,有張粉紅色的圓臉,蓄鬍。瑪姬開心地向他揮手打招呼,他也揮手回應,但是臉上沒有任何笑容,他的手看起來好大。
「等到你從加州回來的時候,也許可以再過來一趟。」莫妮卡說道。
瑪姬每咬一口三明治,就會立刻想到亨利之前掩埋的那兩具屍體,那對夫婦再也沒有辦法吃東西了,她還是不明白亨利為什麼一定要下這種毒手,他大可不必如此。亨利說他需要他們的貨卡車,他別無選擇,但是瑪姬覺得他在說謊,也許是他自我催眠的謊言,但無論如何,他根本就是個胡說八道的騙子。一定還是有辦法可以拿到別台車子,而且不需要殺人,瑪姬在想,也許亨利想——
「幹!」亨利忍不住低罵。
「謝謝妳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伊恩回道,「現在好多了。」
「好,那你趕快回頭,回去水牛口,讓我趕快去解決事情。」
「婚姻生活。」
碧翠絲彎腰,從白色紙袋中拿出一個漢堡交給瑪姬,她也接下了,但只是拿在手中端詳許久。剛開始她覺得自己並不餓,一定沒有辦法吃完這個漢堡,後來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得好大聲,她才驚覺自己餓壞了,她已經好久沒吃東西。瑪姬打開包裝紙,胃部一陣緊痛。她咬了第一口,立刻囫圇吞下番茄醬和醃黃瓜,隨即又開始繼續大啖。
流動車屋本身是粉綠色,但金屬外皮已經出現多處凹陷,陳舊破損的紗窗懸在窗框外頭,彷彿像是已經投降的戰旗。屋頂上的成排瀝青瓦上還兀立著一根天線。
昨晚,他們在一片寂黑中就寢,他們躺在一起,亨利感覺得出來,她整個人心緒紛亂。現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不喜歡那種死寂,會讓他緊張不安,碧翠絲不是會把話藏在肚子裡的人,但是她今天幾乎都沒說話,她在想些什麼?她究竟怎麼了?他一定要讓她明白,昨晚的所作所為確實有其必要性,他跟她一樣,也不樂見這樣的結果,可是勢必如此。有時候濺血就是唯一的選擇,所有的倖存者都知道這個真理。
「對。」
伊恩聽到這個問題,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神情嚴肅地看著莫妮卡,隨即哈哈大笑,但卻引得他開始咳嗽,所幸他提早憋住自己的咳意,他清了清喉嚨。「抱歉,」他繼續說道,「不是,絕對不是疱疹,就只是——我說過了,不太妥當。」
沙發扶手處有一抹血跡。
「還要半小時才開店。」
「哇!你會懷念嗎?」
亨利的爸爸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小惡犬就應該一槍斃命,否則長成大狗的時候就來不及了,總有一天你會被自己養的狗咬得滿手是血。他爸爸隨即把自己的點二二手槍放到兒子手中,現在就動手吧,我去拿鏟子。
亨利轉動車鑰匙,引擎發出低鳴聲,他催了一點油門,排氣管立刻冒出黑煙,引擎發動了,他將排檔桿入檔,車子轟隆隆開出穀倉,進入泥巴路裡。亨利看了碧翠絲一眼,莎拉倒在她的臂彎裡,她正以手指梳理著小女孩的金色頭髮,然後碧翠絲又撩起自己洋裝的裙子,露出汗溼的棉質內褲,小心翼翼地擦著莎拉臉上的血跡。
伊恩拿起飮料,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窗戶上黏著好多蒼蠅死屍。他望著外頭的沙漠風情,一台載運食品的卡車轟隆隆駛過,隨即又陷入一片空寂。過了五分鐘之後,一台七四七飛機又發出巨響從頭頂飛過,連窗框也隨之震動。接著,更安靜了。伊恩覺得眼睛一陣刺痛,忍不住閉目養神。
幫.我。
「我沒有要刺探的意思。」
他們快步走向那台卡車。
「不會啦。」
「大家都有過吧?」
「這答案才像話。」
「你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一定是出了什麼事,警察認出他了嗎?還是莎拉給了他什麼暗示?難道是碧翠絲搞的鬼?
「薯條呢?」
「什麼?」
「先生,威士忌酒瓶裡裝的是酒吧?」
迪亞哥後頭的門突然打開了,他趕忙轉頭,是個瘦巴巴的女子,穿著丹寧裙和T恤,她光著腳丫子,頭髮亂蓬蓬,眼光掃視全場之後,落定在迪亞哥身上。
一進入克勞契街,他立刻左轉。
除非他現在已經不把自己當警察了,會嗎?他現在坐在自己的車子裡,放眼四周,也沒有其他的條子。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迪亞哥,反正我就是殺了人。我才不管什麼他媽的對錯,我只要把女兒帶回來。只要她平安,對於我做過的事情……還沒做的事,就算要面對任何法律制裁,我都無怨無悔。不過,在此之前,休想阻擋我的去路,唐納德.迪恩不可能,子彈也不可能,當然,就算是你,也絕無可能。」
「你說得沒錯。」她開口了。
當伊恩開過去的時候,曾經想要找機會看清楚駕駛的臉,但是那小警察擋住他的視線,所以他繼續往前開,希望可以透過對方的擋風玻璃看個仔細,但當時已近傍晚,太陽也已經落在西方,餘暉在玻璃前跳閃,根本無法看到任何東西。
「我不知道。」
亨利點點頭。
「我腳踝好痛。」
「阿碧,我知道。」
因為你追求的是遺忘與拋卻,這趟長旅給了你一個好藉口,你自己心底,伊恩,所以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保證哦?」
莫妮卡轉身,打開冰箱,回身時手上已經拿了兩罐啤酒和礦泉水,她把飮料放在櫃台上,旁邊還有一盆鴕鳥肉乾。
過了白山市,又開了兩個半小時之後,伊恩已經撐不下去了。他已經征服宛如外星地表的偏遠西德克薩斯,也到達史巴克斯和南景、以及艾爾帕索附近的其他郊鎮,而且,也辛苦走過艾爾帕索,順著十號州際公路的國境交界處往下走,向左邊望去,墨西哥近在咫尺,還經過聖家堂和華勒斯的多尼芬公園。他經過一家名叫「魯迪鄕村燒烤」的小餐廳,距離汽車旅館不遠,讓他一度想在這裡過夜,好好享受一餐熱騰騰的食物,躺在冷氣房裡的柔軟床墊上,可以讓他一直踩著油門的右腳好好休息片刻。不過,他還是離開了這座城市。德州已經讓他心生厭倦——長路似乎無盡延伸,長途車行十四個小時之後,跨越州界,已經成為他下一個目標——所以他繼續開,進入新墨西哥州,經過拉斯庫希斯與某個已封閉的檢查哨。過了之後,他的頭上出現飛機,在他北方的拉斯庫希斯國際機場進行起降(他當然看不到,但是右方出現了往機場方向的指示路標),他辦到了,已經從德州抵達新墨西哥州,從白山市離開之後,他再也沒看過那台灰色的貨卡,現在他很篤定,那個人不是亨利,他一定在前頭。明天,他們兩個就會在加州的凱瑟爾小鎮相會,伊恩會在那裡斃了亨利,把瑪姬帶回家,他心中已經盤算好計畫了。
「妳的頭好一點沒?」
她看著亨利,吞下了食物,「謝謝。」
「警方認為殺害帕加納警員的兇手名叫亨利.迪恩,」她繼續說道,「他已經涉嫌多起綁架案與湯卡瓦郡的謀殺案。同行者還有他的妻子,碧翠絲.迪恩,以及一個名叫瑪德蓮娜.杭特的小女孩。警方表示,七年前迪恩跑到這小孩家裡擄人。如果各位觀衆知道迪恩的消息,請打電話通報哈德斯佩斯郡警長辦公室的羅迪克警官,或是聯邦調查局艾爾帕索分部的桑契茲警官。」
「此行目的?」
伊恩突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趕快拿起後座的長槍管霰彈槍,安在肩窩處,並且發射鹿彈,把那個男人的頭轟得稀巴爛。他心中不免幻想當鹿彈擊發開花的那一剎那,光亮的擋風玻璃立刻碎裂為一片花白,幾秒鐘之後,碎片紛紛從窗框落下,某個男人的太陽穴已經出現彈孔,大得連撞球桿的桿尾都可以塞得進去。鮮血與腦漿噴濺車內,彷彿像是藏在生漢堡肉團裡的迷你炸彈突然引爆。那男人向前方仆倒,整顆頭趴在方向盤上、壓住喇叭,持續發出刺耳聲響。
一切都會沒事,都會變好的。
伊恩坐在床邊,迪亞哥從牆角拉了張木椅過去,坐在他的對面。自從亨利.迪恩用子彈打穿他朋友的胸口之後,他就沒有再看過伊恩。朋友的病容如此憔悴,讓迪亞哥著實吃了一驚——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居然比倒在血泊中那時候還要慘烈。他不應該離開病床的,當然也不應該來這麼一趟長途車行,幾乎跨越了半個美國。
「我想也是這樣。」伊恩問道,「莫諾可是小名嗎?」
合成地板上也有幾滴血跡,他雖然看不到,但是也能感覺到背後的鮮血直流。他拿起浴紅旁地板上的側肩包,赤條條走進客廳裡,有面鏡子放在五斗櫃上。他轉身,回過頭檢查背後傷口,有好幾針脫落了,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嚴重。子彈貫穿時的衝擊力道,留下了肉|洞,現在鮮血正汩汩而出,不但出現了血泡,而且濃稠的程度彷如蜜漿。
周遭十分安靜,只聽得到他自己的心跳聲,慢慢的,他拿出座位下的武器,等待他的時刻到來,等待他的——
左邊放了成疊的鍋子,他抽出其中一個、放到爐架上,並趁空拿出麵包開始抹醬,同時把一些薯條放進炸網裡,自顧自地開始哼起歌曲。伊恩聽了一會兒,覺得那首歌應該是滾石合唱團的經典曲,〈在我的控制下〉。
或者,他可以事先在兇案現場動點手腳,再打電話叫他們過來?或者編好一套故事之後,再讓他們處理?
「好了。」
她本來以為自己有機會可以逃跑,但其實並沒有。他們曾停車買速食三明治,坐在卡車裡吃早餐,但瑪姬完全沒有機會,他們兩人從頭到尾都把瑪姬夾得緊緊的。
嘴碎小賤人。她究竟是從哪裡學到這樣和他講話的?要不是阿碧,他早就把她扔在半路上了。在這種節骨眼上,她只是個大麻煩而已。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害他殺了警監戴維斯和那個小警比爾.芬奇,又害他殺了佛林特和娜歐蜜,尤其是害他們要亡命天涯。都是她惹的禍,她必須要為背叛付出代價。
「沒錯。」
「警官,我發誓,我們上路的時候,那裡面是水。」
這,才是重要的事。
「沒有。」
淒厲的煞車聲。
「你……你殺人——」
伊恩面前是個不鏽鋼櫃台,後頭是廚房。一個無所事事的廚師正彎身趴在櫃台上頭,他年約六十多歲,臉上的毛細孔冒滿灰色鬍碴,彷彿像是灌木叢一樣茂盛。他正翻著色情書刊,香菸軟綿綿地含在嘴裡,周邊飄散著白煙裊裊。
伊恩準備要停車,輪胎揚起一片飛塵。車子熄火之後,他還不急著出來、等待揚灰落定。依照他目前肺部的狀況,實在不宜吸入這些東西。空氣恢復清淨,伊恩打開車門,迎接酷熱高溫,他把嘴裡那根溼答答的雪茄拿出來,又朝地上吐了口水,隨後將雪茄放入襯衫前頭的口袋,瞇起眼睛、望著州際公路的方向。
「我才不相信。」
他發動車子,入檔,轉到街上,想要找到州際十號公路的指示路標。
停住,專注。
伊恩看著迪亞哥走出去,關上了門。明天一定得要勸他趕快回去水牛口。等到他要把瑪姬帶回來的時候,有些事情會發生,在所難免,伊恩希望迪亞哥可以離得越遠越好。不過,今晚迪亞哥出現在這裡,總是好事,伊恩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疲憊過,他好累,根本沒有辦法思考,眼睛刺痛,而且眼皮極度沉重。如果他閉上眼睛,並不表示他不愛瑪姬、不想帶她回來了,絕對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他明天就會把女兒帶回來,但是今晚他得要好好睡一覺、幸福入眠。自我懲罰,也沒有辦法把她立刻找回來,更不等於父愛。迪亞哥是對的,他應該要睡了,他要是沒有充分休息的話,亨利馬上就可以宰了他。伊恩躺在床上,又出現了冷熱交替,而且還覺得有些噁心想吐,他該睡了。誰會把荷包蛋放在起司漢堡上?他非常疲倦,他有個同學會把薯片放在肉片三明治上頭。現在先小睡片刻,等到把瑪姬找回來,他一定會好好補眠。也許起司漢堡加上荷包蛋會很好吃。哪個人去關一下窗簾好嗎,要是再有人問他要不要在起司漢堡上加荷包蛋,他一定點頭如搗蒜說好。人生苦短,怎該輕言說不?
「不應該打她啊。」
想像自己站在驕陽照頂的公路上,汗水從臉頰滑落下來,全身肌膚發燙又發癢,你的衣服已經汗溼,緊貼著皮膚,你怎麼來的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你已經在這裡了。你一直看著西北方,也就是白山市的方向,因為,那裡正是出事的地方……
伊恩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看我這邊,看我這邊,看我這邊。瑪姬運用念力,全神貫注看著那個警察汗涔涔粉紅色臉廟。
「警長不是也有資源嗎?迪亞哥,我很謝謝你幫的忙,真的,我知道你是硬著頭皮去做的,但我不會回頭。」
要是警方知道他和阿碧的逃亡方向,想必會在路上佈下天羅地網,他一定早就注意到他們了,這些警察一定會躲在哪個地方,要不然,就算他沒有看到警察,他們應該也早就注意到他了,只要警方發現他的蹤跡,鐵定會一路閃著警示燈。開著快車展開追捕行動,他的命運只有兩種,束手就擒或是成功脫逃。不然,也應該會出現路障才對,總是會出個什麼事,但是目前風平浪靜,也就是說,雖然伊恩.杭特很清楚他們的計畫,不過警方卻一無所知。
她擦去淚水,「我為什麼要坐牢?」
「確定不要回醫院?」
「她沒事啦。」亨利說道。
「要不要喝東西?」
反正,他逃過一劫。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做這種事,但,事實擺在眼前。
血跡。這是伊恩回來過的證據,而且他離開得很匆忙,完全沒有他的消息了。
「伊恩你——」
亨利告訴她,如果她乖乖閉嘴,這對夫婦就可以活命,而她也乖乖聽話,他們卻還是慘遭殺害,亨利是大騙子。
警察的臉開始滴汗,他兩隻手緊握著佩槍,趕緊用肩膀拭汗。
伊恩搖搖頭,沒有,抱歉,他繼續看著那片髒兮兮的窗戶,右側身體湧現一陣又一陣的痛楚。
莫妮卡搖搖頭,「這就是赫爾叔叔的風格。」
「不應該打她,就是不應該打她,你也不應該殺人,你不應該……」她的聲音斷斷續續,還是沒辦法把話說完,最後她還是抬頭看著亨利,又說了一次,「你不應該打她的。」
她走過去,躺在他的旁邊,他感覺到她勻稱的雙腿正抵著他,溫暖的胸部磨蹭他的肌膚,她粗茂的恥毛頂著他的臀部。伊恩的臉頰旁漾著她的氣息,她把頭擱在他的胳肢窩下方,還把手伸過去感受伊恩的心跳。
「幹你媽的,伊恩。」他忍不住咒道。
「不算是。」他說道,「有急救箱嗎?」
當他快要抵達白山市的時候,決定要來進行個測試,他要隨機停在某個地方買可樂,看看那台灰色的道奇大公羊是不是真的在跟蹤他。這個城鎮人煙稀少,不像前一個地方那麼稠密,所以,如果那個人真的是亨利,也許可以在這裡把他解決掉。他駛離州際公路,進入艾爾帕索街,打量著後照鏡裡的狀況。那台灰色道奇大公羊已經映入眼簾,地平線上的一抹閃光,換句話說,對方應該也可以看到他。
「看起來沒那個必要。」
「莎拉。都是因為她,逼得我們要離開水牛口;都是她,逼得我們拚命逃,也就是她,讓我們得扔掉自己的卡車,害得佛林特和他老婆丟了性命。不要再裝了,好像妳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一樣,也不要搞得好像事不關己一樣,這樣太不公平了,妳自己也很清楚。」
「我知道。」
在章克申與斯托克頓堡之間的兩百英哩路程當中,地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樹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灌木叢,以及從乾裂的土地或枯草裡長出的低矮黃花,平坦地表突起的沙漠之丘宛如人類皮膚上的腫瘤,十號州際公路劃破多處沙丘,留下如炸彈爆破過後的削切峭壁、衝撞著柏油路面,在你的身旁漸次堆疊出豐富色層的沙堆。空氣裡的溼氣出走,仙人掌蘊納陽光,肥厚的葉面彷如某種珍奇海底生物的鰭、正在路邊向你舞動揮擺。老舊的抽油機像是史前鳥一般,以一種緩慢又昏昏欲睡的重複性動作、啃啄著玻密恩盆地的油田,整條公路上車流稀落,幾乎沒有車跡,偶爾只有麥克貨車在海岸之間運輸貨物,駕駛的眼睛充滿血絲、煩躁不安,再不然,也只會出現零星的孤獨旅人而已,沙漠野兔有時會飛跳到路肩,心口朝上、曝屍在你面前。路程走了約一半之後,大約是在貝克斯菲爾德那個地方,大畝田地上遠方的風車正徐徐轉動,宛如是天花板風扇在某個暖日輕柔地轉啊轉。在這毒辣的沙漠高溫中,所有人事物的移動速度似乎都緩慢下來,雖然車速的針尖已經破了八十英里,但你一直開,一直開下去,卻彷彿沒有盡頭。接著,你終於到了斯托克頓堡,看到全世界最大(他們是這www.hetubook•com•com麼說的,每個小鎮都需要自己的光榮事蹟)的槲鸛塑像正迎接著你,它前頭的矮牆貼了招牌,歡迎蒞臨斯托克頓堡。
伊恩經過廢土場,接下來是消防隊、裡面停著一台消防車,停車場門口註明「不可妨礙出口」的標誌。過了消防隊之後,又是另外一個空曠的停車場。他停在紅燈前面,但是前頭沒有任何車經過。遠方可以看到棕褐色的山丘,他的腳放開煞車,右方經過一棟西班牙式的房子,左方則是咖啡色的建物,上頭張貼著思美洛和可口可樂的招牌,伊恩的臉頰滑下汗滴,思美洛,現在來點酒真是太快意了,讓人心癢難耐。
「真的?」亨利大笑,「天殺的,對不起啦,我實在——」
「好啦,烤里脊肉片。」
「還不行。」
有人敲門了。
「妳看。」他指著爬滿蟲屍的擋風玻璃外頭。
伊恩搖搖頭。
「你是不是惹麻煩了?」
她伸出大拇指,向後比了比,牆邊有個玻璃門式的冰箱,發出馬達的嗡嗡聲。
好,這也不重要。等到今天的落日擁吻地平線的時候,這男人就沒命了,最多,也不會讓他看到明天的太陽。
「幹。」他低聲咒罵。
「遵命。」亨利把手從座位下方慢慢伸出來,速度極為緩慢。
「我也愛你,亨利。」
亨利手上有槍。
「閉嘴。」
「說真的,那妳呢?」
她露出笑容,「沒問題,我們來想辦法。你一個人嗎?」
「這些事情本來不會發生,都是你下手幹的好事。」
「我知道。好,現在把眼淚擦乾,我不喜歡看到妳哭。」
她重撞地面,啊老天怎麼會這樣,我應該可以逃走的,而且她的頭還磕到地上的大石頭,整個人的意識彷彿熄了燈一樣,喀嚓,沒了。在她腦海裡的黑暗空間裡,她依稀感覺到有事情發生,全身出現暖意,因為她躺在熱燙的土地上,微風吹拂,高大的枯草窸翠作響,發出了如呢喃般的聲音,噓,安靜,某種黏稠的東西流入緊閉的眼睛裡。有人把她抱起來,一陣咕噥聲,不是她的聲音,她已經安靜下來,好安靜好安靜。
「到底有多壞?」她不肯放棄,繼續追問,「偷東西嗎?」
「我要找莫妮卡。」
「我說閉嘴。」
「啊!你改變心意啦?我一直好期待。」
「我也是。」她繼續玩下去,「那你最喜歡吃的食物是?」
「給我閃開。」亨利怒道。
「他媽的給我閉嘴!」她看著亨利,她知道他真的生氣了。他現在不再看著瑪姬,而是前方的擋風玻璃。
「給我回去坐好!」他抓著瑪姬的肩膀,「扣上安全帶!」
「你媽的。」
「你到底在講什麼?」
「妳也知道其他的小莎拉出了什麼事,阿碧,我們做過的事情,妳哪件事不知道?都是我們兩個一起幹的,我只是盡本分,讓妳開心,但這也是妳縱容的結果,妳想要,我就弄給妳,不要以為妳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從哪裡過來的?」
「不客氣。」碧翠絲笑了。
「媽的,迪亞哥,我又沒叫你到這裡來!」
「阿碧,我們又不是出來玩的,只要方便就好。」
誰看得出來這男人昨天胸部中槍?他現在應該是臥病不起才是。
「妳一定有心事。」
「老實說,我很痛心,你畢竟是我的朋友。」
「你看起來也是快掛了,」迪亞哥說道,「要多休息才是。」
「彈孔就在你背部正正中央,要是你的手肘可以往後彎,當然可以自己來,否則一定是需要別人幫忙的。」
「你答應我不笑的。」
「我知道,我不是說那件事。」
加州,郵遞區號九二二四一,凱瑟爾,康威街三百七十二號
「如果是你,她一定會通融,只要你裝可愛,好好跟她講就可以了。」
對於自己變成現在的模樣,伊恩沒有多想,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會向下沉淪到什麼地步。不過,他很清楚自己並不想為了達到目的而波及旁人,目前還不需要走到這個地步,但如有必要,則另當別論。
「為什麼不行?」
他手中的油槍噴嘴已經停止送油,油已經加滿。他又壓了幾下,讓油錢跳到整數,三十五塊美金,然後將噴嘴放回加油機上頭。旋緊車蓋之後,他又再次端詳著對面十字路口的動靜,然後走向便利商店。他在路上又開始犯咳,而且踉蹌摔向左方,跌到一個女人身上,她的丈夫正準備要離開便利商店。
他太清楚迪亞哥了,這男人一定會追過來。伊恩希望自己可以保持領先,在迪亞哥找到他之前,一定要把一切盡快處理好。他不希望再有其他人得冒生命危險,比爾.芬奇和戴維斯警監的慘劇,已經夠了。
穿著洋裝的金髮女孩,穿越高大的枯草叢,她光著腳丫子,你還可以看到她的腳後跟,而且奔跑的時候還飛濺起塵土。要是整個畫面裡只有她的一雙赤腳穿越草叢,看起來可能會很幸福快樂;女孩彷彿要奔向她的唯一真愛,當然,這要看電影配樂而定。可惜,這卻是一個長鏡頭,你看到的不只是這青春少女的雙腳而已,而且配樂是急促不安的呼吸聲,以及踩踏地面的聲響。這女孩的後頭是個胖胖的老男人,你從來沒有見過他,但是卻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亨利.迪恩。他奮力追趕那女孩,女孩跑兩步,但那男人卻只需要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當她快要接近白山市的時候,開始拚命嘶吼求救,但是沒有人來救她。那男人抓到她了,大手一揮,拳頭落在她的臉側,彷彿像是打高爾夫球揮杆一樣,她一整個人飛起來,但卻還是朝前方撲去,那男人的揮擊力道也打歪了她的身子,她摔下來,消失在草叢當中。
他舔舔嘴唇,「阿碧,妳知道我愛妳,對吧?」
伊恩轉身,讓莫妮卡看自己的背部,他特別回過頭注意她的表情。莫妮卡面孔扭曲,但卻很勇敢,眼光沒有任何迴避,她甚至還趨前仔細檢查傷口。
他走到廚房那裡,把燕麥片和水加入鍋子裡,然後放到爐子上、打開瓦斯。爐子已經相當老舊,無法自動點火,但是迪亞哥也沒有管它,任由爐子發出嘶嘶聲,彷彿在告訴他閉嘴就是了。
爆炸聲來得突然,而且響徹雲霄,龐大力道的造風,貫穿附近的樹林,鳥兒紛紛飛起。迪亞哥的心臟怦怦跳,臉色紅燙,他一邊開車,一邊看著窗外,樹林後頭冒出濃煙,彷如一柱擎天。
「是吧。」
「趕快過去看!」亨利催促阿碧。
「唐納德,我是迪亞哥.佩納警官,開門!」
「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你沒報案?」
「不是這樣。就是一整片郊區,城市散落各地。」
伊恩站在蓮蓬頭的熱水下方,動也不動。他緊閉雙目,眼前所看到的只有腦海裡所浮現的一切,但此時此刻卻是一片空白。這種時刻並不多見,也無法長久,他想要盡可能好好把握。一旦他發現自己正身處於這種沉靜當中,內心就會開始波濤洶湧。
一切既然都在這裡發生,也該在這裡結束;就在某個西德克薩斯的炎熱小鎮裡。他撥了方向燈桿之後,也切入左線道,手伸進襯衫口袋裡,拿出制酸劑,推了一顆送入嘴巴裡,開始大嚼特嚼起來。
迪亞哥就算整理過兇案現場,也沒有辦法確定不會留下跡證——可能會讓他難以洗刷清白的跡證,他也不希望聯邦調查局逼問他究竟是怎麼拿到這個加州地址的。雖然他自己做不出這種事,但他知道伊恩為什麼會這麼做,而且,迪亞哥也不希望把伊恩送入虎口,依照法理,他應該要這麼做才對,但是他絕對不可能。
「我挺我的朋友。好,快去休息,我現在去移車。」
善後工作告一段落,他把塞在屁股口袋裡的T恤拿出來,充當毛巾擦了擦汗溼的臉,隨即把這件又溼又髒的衣服給塞回去。
「我也是不得已的,還不都是為了妳。」
「我已經進過醫院了,」他一邊解釋,一邊拿起手中的肩包,「所以我才會有這個東西,一場意外,如此而已。」
迪亞哥的額頭開始沁汗。
瑪姬也想要逃跑,但是她卻怕自己與娜歐蜜有一樣的遭遇。
「住嘴,」她發出嬌嗔,「我這樣好像白癡一樣。」
「不是,福斯前頭那台。」
她把迪亞哥引到外頭,繞到餐廳後頭的空地上,那裡出現了好幾間四米三的流動車屋,伊恩正從其中一間走出來,身上只穿著內褲和黑鞋。他毫無血色,全身肌膚幾乎是透明的,簡直像是煮過水的洋蔥。他的腹部極其蒼白,右肩上有個刺青,從迪亞哥的角度看過去,只是一團綠灰色的污漬而已。伊恩的額頭沁出汗珠,胸部裡插著導管,繞進他右手提著的黑色側肩包裡頭,看起來像準備要向人傳福音一樣。
「一定有其他方法。」
迪亞哥吹熄蠟燭,走到沙發那邊,他把唐納德的屍體調整為坐姿,在他的嘴裡塞了根香菸,然後將打火機塞到他的掌心裡。他走回去再次點燃蠟燭,現在瓦斯的氣味已經很嗆鼻,是該撤退的時候,他已經盡力了。
伊恩躺在床上,看著莫妮卡逐一褪去自己的衣服,她動作輕緩,先是上半身的T恤,接下來是胸罩,最後,打開裙扣,讓它滑落到腳邊,身上只剩下實穿型的白色內褲。她將大拇指伸入褲腰裡,把內褲脫下來,露出一大片紅棕色恥毛。髖骨清晰可見,她的胸部很小,乳|頭是淡粉紅色,幾無血色,左胸上還長了一顆痣。她全身赤|裸站在他的面前,直視著伊恩的臉龐。
螢光幕上出現警方的電話。
「你應該要趕快去醫院。」
她擦拭完傷口之後,伊恩感覺到她倒了些東西在上面,很刺癢,他痛得倒抽一口氣,發出嘶嘶聲。
她注視著他好一會兒,接著又低頭看著大腿,把洋裝拉平,搓揉著手腕,看著手背,露出一種陌生的神情。自從昨晚出事之後,她的行為就很異常,當然,亨利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隱藏過自己,但是,她也從來沒見過他最深沉的黑暗面,昨天晚上,真正讓她見識到了。碧翠絲對他的愛從無任何保留,雖然他有時候會因為酒醉出事被捕、甚至大發雷霆,態度粗暴,不過,對碧翠絲來說,昨晚的事情畢竟還是太沉重了,一切就發生在她的面前,她無法假裝自己沒看到、不懂出了什麼事——她可能承受不住了。
「你現在這個樣子要去和亨利.迪恩決鬥?你必死無疑。」
「我知道。」
迪亞哥開進主屋後頭,那裡停著一台四米三寬的流動車屋,下頭堆放著空心磚,車軸與輪胎都已經生鏽多時,枯草上的爛蝕輪胎,宛如史前時代的蟒蛇。階梯是由合板和二乘四吋木條所拼裝而成,經過風吹日曬,已經褪為灰白色,生鏽釘頭的暗沉銅色,佈滿階面。
伊恩把手放到那男人的肩頭上,想要讓自己站好,但是貫穿胸腔的槍傷讓人痛苦難耐,他發出呻|吟,雙眼緊閉,汗滴從臉上滑落下來。他強忍住咳意,站起身,以手背拭汗,先擦了左頰,然後是右臉。
「他是個人,你沒有權利——」
「我又沒有,我只是快吐了而已。」
「你的時速是九十二英里。」
「那我就不去,妳真的要這樣逼我?」
瑪姬覺得好難過,她甚至沒有辦法看著亨利把佛林特和娜歐蜜拖進洞裡,佛林特的死手被甩來甩去,娜歐蜜有一隻眼晴死不瞑目,而另外一隻眼睛則沾滿了額頭刀傷所流下的鮮血,她也不忍聽到屍袋撞擊洞底的砰轟聲,最近她已經看到太多屍體了,她不想再目睹這樣的現場。而且,她也喜歡佛林特和娜歐蜜,他們其實不需要這麼熱心幫忙的,怎麼可以恩將仇報、殺人滅口當成回報?
「可是……我只是要——」
「我演過一齣戲,學校話劇。馬克白吧,我記得,裡面是不是有巫師?」
他一直在想那個人是不是亨利,不知道女兒是不是在那台卡車上。
「你先。」
「莫妮卡嗎?」
「漢堡。」
亨利又看了四周是否有其他車輛經過,幸好空蕩一片,至少,現在還是如此。
「我沒動啊,警官,」亨利開始耍嘴皮,「我他媽的就跟冰棒一樣動也不動。」
他站起來,走向水槽的方向,將兩、三錠的曲馬多丟進嘴裡,以掌捧水,一口嚥下了所有的藥。
瑪姬看著車內的後視鏡,飛馳的道路宛如一條灰色的緞帶,就在這個時候,她也看到了警車開著閃燈追過來。
「現在換我不想談這個話題。」
說也奇怪,他居然真的看著她了,警察直視著瑪姬,兩人四目相接,他和爸爸一樣,都有綠色的眼睛,她也是。警察向她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真的?那怎麼還待在這裡?」
首要之務,必須先除掉伊恩.杭特。
這幅圖像,如此清晰銳利。
那女人坐在駕駛座上動也不動,眼睛睜得如銅鈴一般、瞪著他。
「亨利!」
「就算真的是這樣好了,但等一下也天黑了。」
「他們要把莎拉帶走?」
「你住休士頓嗎?」
「你有沒有寂寞的時候?」
「好,」他面向亨利,「座位下方的那隻手,慢慢給我伸出來。」
莫妮卡三十多歲,紅棕色頭髮,一張蒼白佈滿雀斑的臉,她像根細樹枝,屁股完全沒有長肉,穿著T恤和丹寧布裙子。
「我當然知道,而且你自己也很清楚。」
「我要洋蔥圈。」
「我還真的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莫妮卡很識趣。「我繼續坐在這裡,沒關係吧?」
「你幹嘛跑到俄亥俄州?」
伊恩將泡沫沖洗乾淨,關上水龍頭。
亨利走的這條路似乎沒有名字,但走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已經走到十號州際公路的支線道路,他立刻右轉。他看到上方的州際公路路肩上停了好幾台警車,還有一台郡派的警用廂形車,警示紅燈閃啊閃個不停。這麼多警察,他過不了這一關的,要是沒出事,早就……好,早就怎樣?再過半個小時,白山市裡將到處都是警察,再過一個小時,聯邦調查局也會趕到,這裡剛發生的大新聞將如星火燎原一般席捲全鎮。他這一生都住在小鎮裡,當然知道消息傳播出去的速度會有多快,他必須要盡快逃離這裡,而且只有一個地方能夠讓他容身,除了他自己的大哥之外,也沒有別人可以相信了。
「傷口看起來沒那麼嚴重,只是有幾針鬆脫了。」
這警察認識他嗎?前一秒鐘這傢伙看起來冷酷,沒有任何表情,現在卻拿著槍對著他的頭。
她再次張開眼睛,覺得自己好像是被關在玻璃雪球玩具裡的人,穹蒼如此迫近,也許本來就是如此,只是她忘了而已。畢竟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黑暗世界,外頭的世界對現在的她來說,畢竟有些陌生。
「你的人生在你自己的手裡。」
「如果你猜得到我在哪裡的話,有獎品,但只給你一次機會。」
伊恩殺死唐納德之後,又回家一趟,換了衣服,可能臨走前還抄了把槍,然後趕忙上車,一路西行鎖定加州的凱瑟爾。然而這男人的肺裡還插著導管,身上還有個被子彈貫穿的洞,他要是真的這樣走下去、找到亨利,可說也是必死無疑。
「起司漢堡。」
「不是我。」
她的T恤上有一抹血,臉頰上也是。
「幹!」
果然沒有人敢跟上來。
「事情不必搞成這樣,我已經燒了唐納德的拖車,大家會以為那是一場使用瓦斯不當的意外事件。然後我們可以找聯邦調查局或是哪個人來幫忙,告訴他們現在的狀況,我們再——」
他把娜歐蜜抓回來,也才花了五分鐘左右的時間而已,其實,根本也不到五分鐘。當他衝出去的時候,娜歐蜜還是活著的,等到他把人拖回來,她已經死了。瑪姬很努力要救她,這倒不是為了她自己,等到娜歐蜜逃走之後,她才想到這件事,如果娜歐蜜找到人幫忙,可能也有機會救出瑪姬。不過,當她伸腳出去絆倒亨利、對娜歐蜜大喊快跑的時候,她壓根沒有想到這件事,她純粹只是想讓她逃離亨利的魔掌,可惜,她還是功虧一簣。
「你結婚沒?」
伊恩閉上眼睛,嘴巴微啟,他雖然還是維持坐姿,但是看起來已經快要睡著了,究竟是快睡著還是快掛了?其實迪亞哥也分不清楚,搞不好連伊恩自己也不知道。他又再次睜開眼睛,望著迪亞哥,好久好久。
警察又舔舔嘴唇,他看起來很困惑,退後一步之後又向前一步,再次舔著嘴唇。
伊恩摀嘴猛咳,掌心又在牛仔褲上抹了兩下。
她知道自己如果企圖逃離黑暗世界,亨利可能會殺了她,昨天早上的時候,死亡,也還只是個概念而已,但是她已經親眼看到了殺戮,她不希望自己也成為犧牲者,她要活下去,她不要讓體內的生命之光陡然熄滅。
胸部的導管先彎繞到右側的胸肌,然後又一路曲捲到浴缸外頭地板上的引流器,伊恩還是把它放在側肩包裡,似乎沒有理由要移動它的位置。他微微側身,以免讓熱水潑濺到胸部的傷口。
「伊恩?」
他拿出信用卡付款,又把五元美金鈔票放進小費箱(其實只是個空空如也的紅酒箱,底部散落幾張小鈔)。
在曙光出現之前,伊恩已經上路。昨晚從唐納德那裡取得線報,動手處理掉這個傢伙之後,他回家躺了一會兒;筋疲力竭的他,,疼痛難耐
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這種狀況下也別無選擇,躺平或倒下來都好。不過,他還是把鬧鐘設定在清晨四點,在朝陽輕觸地平線之前,他必須趕緊出發去追趕亨利。
伊恩嘆了口氣,嘴裡暗暗咒罵,一邊轉動著自己的左肩。他知道自己只要再走三、四個小時,今天就已經完成預定的進度。他累了,身體疼痛不堪,而且連呼吸都有問題。熱氣難耐,但現在他的全身卻透著寒氣,讓他起了雞皮疙瘩,而且還冒出冷汗。
「我在哥倫布市的某家殼牌加油站。」迪亞哥回道。
她想要睜開眼睛,可是卻沒有辦法,想要開口講話,也不行,在她腦海的黑暗空間裡,她被困得死死的,找不到出口的標誌,連門也找不到。
到了那個時候,也就一次解決他所有的麻煩。他們可以在加州好好休息兩三個月,就算警察會到隆恩家裡查訪,但附近還是有地方可以躲藏,隆恩有許多可以暫避鋒頭的去處,像是某個地下防空洞裡貯放了罐頭食品,還有五百加侖的飮用水,以及兩百加侖的洗滌用水。此外,還有好幾個廢棄的建物,裡面也放了充足的生活必需品。根據他自己的說法,鐵礦枯竭、黃沙覆蓋整個城鎮的那個時候,這裡只剩下二、三十位居民,而他也是其中一名,這已經是多年前發生的事,所以他現在很可能是唯一還住在這裡的人了。儘管加州陽光炙人,但是這裡卻有許多陰暗之處可供躲藏,他們會靜靜等待,直到風聲已過,接下來應該會去墨西哥,加拿大也是選項之一,不過,最後的落腳處可能還是墨西哥。
而且,他也無法百分之百確定那個人就是亨利。他覺得是,他覺得應該是,但是他年紀已經這麼大,判斷自己的認知是否與事實相符,其實經常出現失誤。
「當然。」
「你一定會笑出來。」
「巧達。」
伊恩搖頭,「我知道。」
「綠色。」
「你有沒有認識什麼名人?那裡好像很繁華?」
亨利露出微笑,敬禮,就這樣了。他本來以為他們會向他要證件,不過,也許有權盤查資料的人還沒有過來,也許他們只是在找行為可疑的人,要是對方看起來一切正常,他們就會放行,準備盤查下一台車子,不過,事實如何,也不重要了。
當電視上播放著地方新聞的時候,他已經快要吃完晚餐了。金髮女主播梳著包頭,身著合身上衣,睜著一雙棕色大眼報新聞,說些瑣碎無關痛癢的話之後,她告訴觀衆,「就在三個小時前,德州白山市外的十號州際公路上,發生一起哈德斯佩斯郡警長辦公室警員遇襲案。被殺害的帕加納警員是在執行例行勤務時慘遭殺害。該名員警駕駛座上的攝影機捕捉到整起事件畫面。警方已經將影帶公佈,希望可以得到嫌犯下落的情資線報。我們必須先提醒您,以下畫面可能會造成不良心理感受,也不適合小孩觀看。」
不:不是這樣。
他又在眨眼,然後,他的背脊彷彿被一陣快棍攻擊,整個身子都直挺挺的,眼底流轉著光亮。他舔了舔雙唇,右手放在自己的武器上頭,退後一步,喉結暴凸。
伊恩觀看周邊的景色,也同時吃起烤肉口味的玉米片,以及剩下一半的鮪魚三明治。他一直在想,這片大地究竟度過了多少漫漫歲月。他高中畢業之後,母親依然因為丈夫自殺而哀傷不已,但還是讓他到歐洲玩了一趟,他造訪了倫敦、巴黎(他邂逅第一任妻子的地方),以及羅馬。對他這樣一個來自年輕國家的小孩來說,這些地方的古老歷史簡直是不可思議。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的孤兒,完全沒有自己的真正過往。這就是美國雜種的宿命:孩子,我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你在美國,一切從頭打拚,從基本做起,一切都要靠自己,不然你就活不下去了。不要奢望有前人的肩膀可以倚靠:這塊土地先前一無所有。不過,作家巴洛斯說得很對:美國的土地,並不年輕。它古老骯髒又邪惡,已經靜靜在此生存了數百萬年,漫長地等待;這裡只能成為野獸的原鄕,牠們唯一的語言就是獵捕;這片土地古老而崎嶇,一直靜靜守候。終於,到了兩萬年前,還是三萬年前,終於出現了人跡,但是土地裡的邪靈依然被困在地底。接著,歐洲人抵達東岸,他們將自己的領旗插入土內,解放了邪靈,它開始四處流散,污染了水源與其所灌漑的蔬菜穀物,透過食物,毒素又回到了人類身上。
他笑了,「不過,每一次發婚誓,我都還是深信不疑。」
而且,唐納德也失蹤。
她點點頭,雖然伊恩看著上頭的天花板,但依然可以感覺到她的動靜。
「等等,我馬上找給你。」亨利一邊回話,順便把手伸到座位下翻找,「我想行照應該是掉在這裡——」
天空越來越陰沉,但是她的心底有光,就算是黑暗世界也無法將她擊倒,何況,只是落日?
「妳想知道什麼事?」
「對。」
「沒什麼好看的。」莫妮卡說道。
左邊是帽架,有頂長保如新的牛仔寬邊帽,還有洛杉磯天使隊的棒球帽,迪亞哥記得伊恩在二〇〇二年的世界大賽中戴過那頂帽子(幸好小鎮裡也沒什麼人鳥巨人隊,不然他一定早就被笑死了),右邊是廚房,花磚流理台,不繡鋼水槽,白色小冰箱,箱門上用磁鐵貼了兩三張瑪姬的照片。前頭是客廳:藍色沙發,咖啡桌,上頭擺了西洋棋盤、幾個健力士啤酒空瓶,還有一台電視機。
他駛離十號州際公路,開始沿著無名的鄕村小路前進,走了約半英里之後,把車停入一個好像叫作汽車旅館/小吃的停車場。建物的木質立面已經腐爛,門口的招牌是手寫的白漆字,伊恩心想,裡頭應該是有食物的。至於汽車旅館,大約就是十來間流動車屋、亂七八糟地散落在餐廳後頭。
「你真的得回醫院。」
「你是說,道歉在這個國家也不管用了?」
她轉向碧翠絲,「謝謝。」
「最好不要給我玩花樣。」
莫妮卡又擦了一次傷口,開始拿出東西塗抹,她的動作極為輕柔,幾乎讓痛楚成為某種愉悅。她從急救箱裡拿出別的東西,伊恩聽到了盒裡的碰撞聲,接著,好像是撕開東西的聲音,她扯斷一截藥用繃帶,隨即又把紗布貼在他的背上。一分鐘之後,她把所有東西都收回急救箱裡,鎖好環扣。
亨利汗溼的手掌,已經摸到了霰彈槍的木柄,放在那裡感覺髒兮兮的,還有點突兀。亨利的臉開始發燙,他看著左方,發現警察已經拿著佩槍指著他。這個小警察年紀絕對不超過三十五歲,而且他怕得要死,害亨利也跟著緊張起來,懼怕的人神經兮兮、難以預測,而這種類型的人最是危險。
「我知道。」
「好。」
沒有任何聲響。
「如果你們還有空房的話,那就太好了。」
「伊恩要見你。」
「你說對了。」
「我搞不好還可以自己縫,如果妳可以——」
他撕下這張紙,對摺再對摺之後,將它放入口袋裡。他又看了一眼右手邊的血汁碗,還有地板上的屍體。造成這樣的局面,他覺得自己也應該要負起部分責任,要是他把唐納德繼續留置警局,現在人一定還是好好的,而且,迪亞哥可能還是可以問得出線報,也不需要動用到這種手段……發生這種慘劇。
伊恩瞇起眼睛,從他的車蓋後方打量著十字路口對面的道奇大公羊貨卡車。看起來像是台工作用的貨車,上頭沾滿了灰,後頭則擺滿白色工具箱,後擋板放了下來,還有點鬆垮,彷彿有人在上頭放了過重的東西,造成彎曲變形。這台車跟在他後頭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偶爾他也會瞄上一眼,但是白炙陽光一直在對方車蓋上映耀出如銅板大小的閃亮圓光,而且,他的視力也大不如前(他曾經向大家誇耀自己的視力有二點一五,換句話說,好到破表),但是他沒有辦法看到那駕駛的臉,不過,現在他人在加油站,雖然沒有看到對方的全貌,但他很確定那個人就是亨利.迪恩。
「真的不要?」
「哦,我的天啊。」她目光遠望了好一會兒,臉上終於綻放笑顏,「『當喧囂歸於平靜,孰勝孰負已然揭曉』,我只記得這個了。我一直想去好萊塢,希望有天可以變成名人。」
「他媽的給我扣好就是了。」
一陣安靜之後,「喂?」
「可以啦,咳嗽才剛好而已。」
不過,一切都要等到明天。
碧翠絲一拐一拐走過去,抓住門把之後、把門拉開,鏽斑一片片掉下來,她整個人爬進去。
「這樣才像話。」她說道,「好,你做過最可怕的壞事是什麼?」
「回家去,好好顧著克蒂麗亞。迪亞哥,不要管我了。」
「伊恩沒有朋友。好,我得出去個幾天。」
伊恩把最後一口三明治放進嘴裡,又狠狠灌水,把它努力嚥下去。
「那你呢?」莫妮卡問道。
「你好。」
迪亞哥是個好人,有可愛的太太,還有個視如己出的漂亮小男孩。他不能讓迪亞哥捲入風暴,換言之,伊恩一定得要拉開和迪亞哥的距離,而且要自己收拾亨利。
「好,去吧。」他說道,「把莎拉看好,一起帶過去,不要讓她和別人講話,這樣好了,沒關係,我看著她等妳回來,她現在可以待在我旁邊。記得幫我買點制酸劑。」他從李維牛仔褲口袋裡拿出一張汗溼的五元美金,交給了阿碧。
「福斯啊?」
當他開上州際公路時,亨利發現右線道已經全部封閉,還有幾台車正在排隊,準備逐一接受警察的盤查。
伊恩點點頭。
走過成排書架的走廊之後,就是臥室,床雖然鋪得整整齊齊,但是看起來才剛有人躺過,毯子皺巴巴的,中間還有個凹痕,裡面沾染著更多的血跡,地上還丟了件病人的院袍。
他搖搖頭,不行,他不能接受。
「他是我朋友,小蒂。」
「妳要不要再待一會兒?」
「他也可能在這裡過夜休息。」
當門上的通知鈴響起——其實也沒響——廚師站起身,把油嘰嘰的廚師帽扶正。菸屁股上懸著兩三吋長的菸灰,不支飄落到插頁模特兒的身上,隨即又落進頁縫中。廚師拿出叼在嘴裡的菸,把殘灰吹到地板上,把雜誌收起放入櫃台下方。
「什麼?像是疱疹嗎?」
他揹起裝著胸腔引流器的側肩包,取下太陽眼鏡、掛在襯衫上頭,打量著裡頭突然出現的明亮光線,他準備趨前一探究竟,餐廳外頭擺放著兩三張餐桌,鹽罐和胡椒罐一應俱全。伊恩推門,進入汽車旅館/小吃的餐館。
她現在轉過頭,眼裡都是淚水,「但是你不應該做出這種事。」
「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事。」
如果白山市路肩停著的那台車是亨利.迪恩呢?也許他現在已經被警方逮捕,現在已經蹲在哈德斯佩斯郡的牢房裡,也許現在黛比正在路上、準備要接瑪姬回家,也許自己的電話答錄機裡已經有人留言,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伊恩?你人到底在哪?我打你手機二十次了,一直轉到語音信箱,你一定猜不到吧,天大的好消息,亨利.迪恩已經被——」
「幫忙一下。」伊恩回道。
迪亞哥點點頭,「他人呢?」
「是有可能。不過我知道他要到哪裡去。但我要是沒有萬全準備,而且他想要在這裡偷襲我……」伊恩摀嘴咳嗽,聽起來有痰血,而且是從體內深處咳出。伊恩的臉整個漲紅,咳完之後,他望著自己的手掌心。
亨利回頭去找碧翠絲,他把莎拉帶回來了,小女孩失去意識,軟綿綿地躺在他身上。碧翠絲已經站起來,膝蓋上都是泥巴,她看著亨利,嘴巴張得好大,雙腿併得緊緊的,兩手懸垂不知該放哪好。
迪亞哥坐進自己的車子裡,把斧頭扔進車底,隨即發動引擎準備離開。輪胎在碎石路面上發出嘎吱聲,臨走之前,他又望了一眼後照鏡,不過那間流動車屋依然不動如山,沉默無聲。
亨利看著她離開,從昨晚之後,她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他得要好好找她談一談,但是得要避開莎拉才行。看到碧翠絲現在這個樣子,讓亨利覺得很無助,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是他不喜歡自己這麼脆弱。就算在兩人相安無事的理想狀況下,他也沒有辦法吐露真心話,何況,現在更是一團糟,他很可能會天馬行空胡說八道、傻笑、喝個爛醉稱讚阿碧,但除非他下定決心,否則他真的很難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那些話就是卡在喉嚨深處出不來。不過,一定得找她好好談一談,他怕自己要是再不開口,可能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來個漢堡好了。」他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伊恩居然覺得她很有女人味,但話說回來,吸引女人總是具有個性美。「我看到赫爾叔叔已經在煮東西了。」
「我告訴過你,爸爸會來找我,」她不認輸,「我早就告訴你了。」
莫妮卡笑了,「我無意冒犯,但是如果我們對每個陌生房客都來者不拒,早就破產了。赫爾叔叔,你說對嗎?」
這是迪亞哥打來的第五通電話,伊恩決定這一次要接了。他離開德州的康福之後,已經大約有三十分鐘左右,公路兩旁開始出現寂寥的風景,僅有些許支線道路和私人道路點綴,還有幾棟孤零零的房子和建屋用的骨架。不過,他喜歡這樣的空曠感,他自小在洛杉磯長大,唯一得以逃離文明的地方,只有海洋,他現在才發現,無人荒地居然如此迷人。
「我叫你不准動!」警察大喊,「你還敢動!」
「沒有。」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根本沒看著他,只是繼續對著窗外發愣。
「沒問題。」伊恩回道,「其實,我還滿開心的。」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坐在爸爸車裡的情景。有時候要是四下無人,爸爸會讓她操縱換檔,他踩下泥合器——不,是離合器,小瑪,轉個L形——她馬上移動排檔桿,用力入檔,真是又好玩又刺|激:她可以在排檔桿末端的黑色球體上、感受到整台車的馬力,而且震動的力道從她的手掌傳遍全身,當然,這種感覺也很嚇人,不過這也正是她愛玩排檔的原因之一,就是可怕才有趣。有時候爸爸也會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讓她玩方向盤,瑪姬會突然急轉,哈哈大笑按喇叭,如果玩得太超過,爸爸會緊張地全身冒汗,但他還是會告訴瑪姬,妳是我看過最勇敢的人,或者應該說是最瘋狂的人。她會調皮伸舌猛搖頭,發出瘋瘋癲癲的怪叫和笑聲。
「他媽的。」這句話已道盡心情,夠了。
「有鑰匙。」
裡面傳來叮咚聲,他靜靜等待,又響了幾次之後,還是無人回應,他開始猛敲鐵門,門框被震得匡啷作響。
當亨利開車經過自己剛才的犯行現場時,忍不住從後照鏡裡瞄了幾眼,他的胸口開始抽痛不已。但說也奇怪,當他車行越來越遠、鏡裡的事發現場越來越小的時候,他的胸部也開始慢慢放鬆起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可以這樣一路走過來。
「還記得什麼台詞嗎?」
亨利的眼窩感到一陣辣,簡直是刺痛,汗滴從鼻樑一路滑落到鼻尖,他可以感覺自己的心搏在太陽穴的激烈律動。亨利把膽汁吞回去,滿心希望現在可以吃一錠制酸劑。
「妳出了意外。」
「亨利,我——」
「幹!」這次咒罵得更大聲,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哇靠。」迪亞哥輕呼一聲,按下左邊的電鈴。
「你還好嗎?」她體貼問道。
「為什麼要全家人出動?」
「很噁心耶。」
伊恩用腳把椅子推出去,「自己來。」
他趨前一步,確保門口安全無虞,隨即開始仔細觀察餐廳的狀況。餐桌上堆滿了厚紙,襪子東一隻西一隻,原子筆和鉛筆,一串鑰匙,沾有血手印的筆記本,還有因為夏日暑氣而變得軟綿綿的白蠟燭,盛裝著濁褐色湯汁的玻璃碗,還有一大堆揉得亂七八糟的廚房紙巾。接著,他才注意到自己和餐桌之間有張歪歪斜斜的木椅,上頭還坐了個男人,是唐納德。他的頭和腳趾頭全沒了,沒有手指的手、只有露出白骨根心的血紅殘肢,看來居然如此殘忍無道,實在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他的臉上爬滿蒼蠅,連他死不瞑目的空洞雙眼也不放過,甚至,就連屍體的手指斷面也成為它們孵卵的溫床。
他已經填好了洞,以鏟子的平面將土壓實,然後把鏟子丟入他福特貨卡車的貨斗裡,他今天早上已經先把車子開進來,而在挖墓洞之前,他已經取下福特車子的車牌、丟進荒野裡。現在,他打開車門,拿出自己的槍枝,放入佛林特的大公羊貨卡車裡。長步槍在座位底下,另一支小槍則塞進駕駛座位裡。接下來,他陸續把自己車斗上的紙箱、逐一移入佛林特車子的車斗內。
如果她還想再度嘗試,一定要慎選時機,要有把握,至少,盡可能吧。
「好,迪亞哥,」他一路自言自語,大拇指迅速打開槍套,走上階梯——腳跟腳尖——現在,到了窄小的金屬門前面,他往下看,歡迎光臨腳踏墊,上面印有卡通人物火爆山姆的圖樣,它未發一語,從地面高舉著槍、瞄準迪亞哥的臉。
「妳可以看看那是誰嗎?」伊恩問道。
「沒關係。」
如果要穿越邊界,走加州會比借道德州來得安全,而且,在他們出發之前,他還有機會弄些盤纏,他不希望到了墨西哥的時候身無分文。到達新的國家一定要花些心力適應,但總比死路一條好,最重要的是,不能坐牢,不能坐牢才能繼續生活在一起。
「我中槍了。」
伊恩會意點頭https://m•hetubook.com.com,「謝謝。」接著他又看著迪亞哥,「我們進去說話吧,我得要坐下來才行。」
伊恩搖搖頭。
「現在去還來得及。」伊恩回道。
「我去過你家了,唐納德那裡也去了一趟。」
「我現在要把手機丟出去了,幫我跟小蒂問好。」
或者,也可能傷及無辜。
「好,稍等。」話筒被擱在櫃台上的聲音。
「我只挺我自己的朋友。」
「飮料要一次上嗎?」
他不應該讓自己放鬆下來的,早知道——
「我是貝絲蒂。」
當他把車降到三檔的時候,他又在州際公路上看到那台灰色貨卡,它的後面停了一台哈德斯佩斯郡警長辦公室的警車,還有名警察正站在駕駛座的窗戶邊。
她搖搖頭,「只有沙漠,還有零星過客而已,他們來來往往的那些地方,你一輩子也不會去。偶爾他們也會進來,分享一點自己的故事,但都老掉牙了,然後他們又離開、繼續上路。」
「伊恩?」
伊恩睜開眼睛,拿起窗邊的一小塊備品肥皂,他撕去包裝紙,弄溼肥皂之後,開始擦洗全身。
「隨便坐,等到漢堡做好了,我會給你送過來。」
雖然他們的對話氣氛聽來輕鬆,但是伊恩的胃部卻出現了如同刀刃抵身般的涼意。迪亞哥知道他要到哪裡去,還想要阻止他去追殺亨利、把瑪姬帶回來。他什麼都知道了,而且他也知道唐納德是他殺死的,迪亞哥準備要逮捕他,或者,找其他人逮捕他。
警察用肩膀擦去臉旁落下的汗。
「可是她的頭在流血。」
「我會的。」
莫妮卡許久都沒說話,「我現在不想講這個。」
瑪姬想逃——只要能夠逃走就好了——但是亨利一定會把她抓回來,她知道。
第一發打中警察的屁股,逼得他旋身過去,車裡瀰漫著槍火氣味,瑪姬忍不住失聲尖叫,亨利舉槍,又是第二發。子彈擦過警察胸部的左側,只是劃破了皮,彷如爛桃子的表皮一樣、露出裡頭的肉。他蹣跚後退,最後終於不支倒地。
「有哪些好吃的?」
「那你是要?」
瑪姬一度以為爸爸死了,但他其實還活得好好的,她的心窩湧起一股暖意,彷彿她有了自己的小太陽,內心深處的和煦陽光,對,太陽應該就在她的心底。
「親愛的,我也可以幫你的忙。」
伊恩搖頭,「都不是。」他頓了一下,「至少不是這一次。」
伊恩打開手心,讓迪亞哥看個究竟。
「別鬧了。」
「五六年的別克特別款,恐怕得好好整理。」
「迪亞哥,你來了。」
「我還沒想到這件事,不過應該是吧,我到這裡來,是因為要找——」
「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攔下來?」
「看起來像是警車。」
「真的沒關係。妳是莫妮卡還是貝絲蒂?」
如果唐納德會出賣自己的哥哥,也只有一種方法而已。
「你真是個很好的朋友,」他終於說出口了,「你大可不必……」
伊恩搖搖頭。
伊恩對她微笑,突然他全懂了。他也把自己的手放在對方的手背上,過了一會兒之後,輕推開她的手,「我覺得不太妥當。」
「是誰?」
「我們幫妳買了東西吃。」
「你殺了唐納德,迪恩。」
依然無聲無息,沒有回應,也算是某種回應。
迪亞哥握住門把,輕搖了幾下。門是鎖住的,但是沒有鎖死,而且整個大門也不是裝得很牢固,所以他用力扭住門鎖、搖震門鏈,還用肩膀死抵著門,第一次沒有成功,不過,第二次的時候,門柱被撞出些微裂縫,大門也應聲而開了。
「阿碧!閉嘴!」
「我別無選擇。除非警察先把他攔下,否則,接下來的一兩個小時之內,他應該就會經過這裡,所以我不能睡。」
當然,現在他得要找個合適的時間點、擺脫伊恩.杭特。一定沒有問題,搞不好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他會在後頭保持距離,一路尾隨跟著杭特,只要他夠小心,就不會被他發現,那傢伙不知道自己正在他們的前頭。不過,到了西德克薩斯的時候,車流變少、四周環境變得更加荒蕪,此時要不被注意也難,但應該還是有機會。他要一路跟著他,等到他晚上找地方休息的時候,殺他個措手不及。
「不,我跟你說,它是五光十色的地方。」
他看看四周,泥巴路面上似乎了無生氣,遠方的警鳴越來越大聲,時間不多了。
「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事?」
他不想喝可樂了。
要不是因為阿碧,她早就沒命了。
「什麼事?」碧翠絲不解。
亨利繼續追跑,步伐沉重又凌亂,而且霰彈槍還從他溼漉漉的掌心裡滑出來、掉到地上,他停下來撿槍,看望四周,旁邊全部都是高大的枯草,他完全看不到那天殺的小壞蛋,而且——
「阿碧,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
沒有回應。
「我不用那種東西。」
如果是他?好還是不好?他自己也沒有答案。
「還有,要注意亨利。」
好長一段時間,他都站著不動,任由鮮血滴落在地毯上。最後,他終於決定要拿起電話,撥給櫃台。
「剛好我就想吃這個。」
她閉上眼睛,數到十。
「加州。」
迪亞哥把車停在泥巴路面的路肩上,禮讓兩台呼嘯而過的救護車,隨後他又回到柏油路面上,準備朝十號州際公路前進。
「我請妳吃晚餐,然後問對方最喜歡什麼顏色。」
伊恩.杭特駛離州際十號公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亨利一路緊緊跟隨,現在他終於鬆口氣、可以離開那熱得半死的卡車,順便伸展一下筋骨。他們已經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子,背痛簡直要人命,而且碧翠絲一路上吵著要尿尿,已經不下五、六次。除此之外,油表已經接近破底,在剛才的二十分鐘當中,他一直焦慮不安,很怕等一下就得把車子推到路肩,而加油站卻還在遠方。
「肉。」
現在,該找克蒂麗亞好好談一談了。
「有沒有獎品?」
但是伊恩.杭特是個警察啊。
「你真的沒問題嗎?」那女人問道。
浴巾沾滿了鮮血。
「我發誓。」
「什麼意思?」
「要不要看電視?」
他希望碧翠絲永遠不會背叛他,但他現在不敢這麼想了,她有可能會做出這種事,她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她了,要是碧翠絲開始怕他,她搞不好真的會去告密。亨利也不希望事情會變成這樣,但何嘗不可能?
「搞不好我們可以用那台車出城。」
他把那隻小指丟回到血汁裡。
到了那個時候,伊恩.杭特就會知道,當初還是一死百了的好。
「起司漢堡?」
「阿碧,妳想坐牢嗎?」
「這就免了。」
「至少休息一下。我們可以把車子停在後面,他經過州際公路的時候也不會看到我們的落腳處。你可以睡一下,明天我們再繼續追下去,好好收拾他。」
「幹!叫妳住嘴!」
「休士頓。」
他真想會會那個人,也想要猛踩油門,讓那個人追撞上來,他也在想像當自己走下車的時候,接著就——
迪亞哥是個相當聰明的傢伙,他高中畢業時的平均成績很優異,在麥肯社區大學拿下書卷獎更是輕而易舉,所以大部分的時間都忙著和同校女生亂談戀愛。再怎麼駑鈍的人,也馬上可以看出眼前發生了什麼事,謀殺,答案簡單明瞭。
沒有回應。
「幾瓶百威啤酒,再來一瓶水。」
「閉嘴。」
「真的嗎?」
「雙人七十二美金,單人收四十五美金。對了,我們還需要你的信用卡資料,因為房內電視有付費頻道。」
他望著滿佈煙塵的天空,希望自己不會後悔。
「沒想到會嚇到你。」莫妮卡把白色盤子擱在桌上,裡面放著剛做好的起司漢堡和薯條。
他過來這一趟,是為了要取得連迪亞哥和警長都問不出來的線報,顯然他也花了很大的功夫,甚至還為此殺人。但是從這間房子的狀況看來,迪亞哥無法判斷伊恩是否取得了線報,他出手很重,但這也不能證明什麼,大家每天努力工作,也未必能夠得到真正所需要的東西,不過,有時候得手卻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出差嗎?」廚師問道,「還是要吃點東西?」
「要小心。」
亨利會意,點點頭,先把槍留在這裡——等到回途的時候再帶走就好了——他開始瘋狂追趕那逃跑的小女孩,先得穿越灌木叢,接著要進入白山市四處散落的白色與棕色的建築裡,在那些彷如小孩遺忘的玩具積木中、找尋莎拉的蹤跡。
唐納德依然沒有開門。
但如果他什麼都不說,聯邦調查局可能根本不會想到這裡出了狀況,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追捕亨利身上,他們會四處查訪,但就是不會到這裡來,因為亨利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她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走向便利商店。
伊恩打開收音機,不想再繼續心煩意亂下去。
「四號房,左手邊的第一間拖車,門在左側。」
他從路上的車陣中、望向對街的伊恩.杭特。他正把加油噴嘴塞入自己的油箱口,瞇著眼睛看著遠方的地平線。亨利一度以為杭特直視著他,錯了,他真的只是遠望地平線,如此而已。
「薯條上頭嗎?」
「亨利會殺了你。」
亨利想要拉近自己與那台野馬之間的距離,他必須要變換車道,還要超車超過那台福斯、馬上又切到它的前頭。福斯車主大按喇叭,但亨利只是伸出自己的手,朝著對方搖了搖中指。
他又想到屍骨上可能會留下斧痕,法醫鑑識人員終究還是會發現異狀,不過,應該還是可以讓伊恩拖個幾天,而且要是運氣夠好的話,也不會有人發現迪亞哥曾經來過這裡。
「先生,駕照和行照。」隨後,他又看著瑪姬。
「羅貝塔酒吧。」
浮現這些想法,讓他開始胃痛,他也不太清楚究竟為什麼。
「沒錯,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伊恩起身,彎腰撿起側肩包,但突然之間,眼前的一切都變成灰色,宛如整個人都被薄毯緊緊裹住,而毯子好重,他摔到地上,完全不省人事。
大錯特錯,迪亞哥打電話給他,更證明這一步走錯了。
他們走在泥地上,亨利左顧右看,希望可以找到車鑰匙忘記拔|出|來的車子,但目前看到的五台車全都有上鎖;他開始緊張不安,因為他希望能夠在更多警力到達之前,再弄到一台新車上路,或者,至少要在警察設下路障之前趕快出發。他得要趕快離開德州,而新墨西哥還有兩三個小時左右的車程,要是德州警方現在逮到他,再加上他對那些警察幹好事,被判無期徒刑已經是萬幸了,他應該難逃死刑注射的命運。
「莫妮卡,問題不是妳,而是我,我現在健康有問題。」
伊恩本來想要說不用了,謝謝,現在不需要。但是莫妮卡沒等他回應,就逕自拿起櫃台上的遙控器、對準電視按下開關。電視又活了過來,某齣情境喜劇在螢光幕上閃動,全是攝影棚內拍的佈景,還有頻頻出現的罐頭笑聲。伊恩開了罐啤酒,大口痛飮,真是涼快暢意,解救了他乾涸的喉嚨。其實他不知道究竟自己可不可以喝酒,他想起來了,酒精會稀釋血液,幹。但他又開始安慰自己,不過只是啤酒,而且只有兩瓶。
瑪姬臉上不停冒汗,她被夾在亨利和碧翠絲的中間,現在他們三人的交通工具是灰色的道奇大公羊貨卡車。車子裡都是他們的汗味,濃重的臭味開始讓瑪姬的眼睛泛淚,,亨利絕對不會打開冷氣,他根本不肯,根據他的說詞,冷氣費油,他不想每跑一百英里就得要停車加油。
「老天啊!」她驚呼,「到底,到底出了什麼事?」
除非,有人對他做了什麼,一定是比威脅更加歹毒的方法。
他繼續前進,對面的東行車輛停在州際公路上,正準備一一排隊通關受檢。
他推開塑膠浴簾,離開浴缸,他在合成地板上滑倒了,得扶著浴櫃才能站起來。
瑪姬睜開雙眼,不知道自己現在人在哪裡。她只知道現在靠著個東西,柔軟又暖和的東西,她的頭劇烈抽痛,嘴巴苦苦的,她坐起來,四下張望,在卡車裡,左邊是碧翠絲,右邊是亨利,他們兩個人都在吃著黃色包裝紙裡的漢堡。她透過擋風玻璃向外望,原來現在正停在某家麥當勞後頭的停車場,麥當勞後頭出現傍晚的粉紅色天光,還有幾朵看起來似乎凝住不動的雲朵相伴。夜幕即將低垂,讓整個天空看起來十分渺小,彷彿就要貼到她的身上一樣,她發現自己在卡車車廂裡動彈不得,兩邊的碧翠絲和亨利全都是龐然大物,把她包夾得緊緊的。
他向外眺望兩側毫無人煙的荒地,想像女兒正穿著黃色洋裝,一頭金髮在風中翻飛,只有她,還有這塊地景,她是如此美麗動人。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裡,如果還有什麼重要的人,也就剩她了,尤其是她那澄綠色的眼眸,伊恩只想聽到她說出幾個字,爸爸我愛你,夫復何求。
亨利也跟在她們後頭猛追,「莎拉!給我停下來!他媽的!」
莎拉跑過了那平坦乾燥的西德克薩斯地區、準備進入白山市裡那一叢叢歷經風霜的低矮建築,碧翠絲在後頭一跛一跛地追趕,狀甚可憐。
他走過去察看桌上的那個玻璃碗,他低頭嚥嚥口水,幾經遲疑之後,他把手伸入褐濁色的湯水裡,拿出一團溼漉漉的廚房紙巾,奇怪,比他預期中的還重一點。打開之後,他馬上就知道那是什麼了,某名成年男性的小指,白骨周邊沾連著紅肉,外頭那層的發皺皮膚,讓迪亞哥想到了醃豬腳。
今天早上伊恩先打電話給黛比,但是她根本不肯告訴他伊恩人在哪裡。她自稱不知道,但是迪亞哥不相信,當然,現在這個狀況,他更是不信,而且他非常擔心。伊恩昨晚離開醫院,而且唐納德.迪恩半夜時分也沒有出現在比爾酒吧,迪亞哥認為黛比一定知道這兩起事件之間的關連性,但既然她不肯說,迪亞哥也不想勉強她。這個女人才剛剛死了丈夫(雖然比爾.芬奇是偷人|妻子的混帳,但還是願他安息),瑪姬不只是伊恩的女兒,也同樣是她的孩子,對她來說,瑪姬還活在人世的消息,可能更加難以承受:因為她以為自己的女兒早就死了。
「好歹也算是五大類食品裡的一種。」
「離開這裡有這麼難嗎?」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懂她在幹什麼。
「好吧,」他說道,「我很抱歉。等到我們約會的時候,妳如果想吃也沒關係。」
「他沒事吧?」
瑪姬想要告訴警察兩個字,她好想好想,但是警察根本不看她,他只注意亨利。
迪亞哥的右手抽出佩槍,左手抓住門把,他輕輕轉動,看看是否能夠打開,答案是肯定的,他把門推開一點點,等待,吐氣,隨即以自己的背猛力撞開,整個門彈到裡頭左方的牆上。
「好啦。」
她把手放在伊恩的膝蓋上,「我們可以假裝,我可以……」她舔著自己的嘴唇,「我們可以在一起編織謊言。」
此時警察已經掏出佩槍、瞄準亨利,「把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他大聲喝令,「不准動,不准動!」
克蒂麗亞別過頭,許久都沒說話,終於,又看著迪亞哥。
瑪姬要開口警告,但已經太遲了。
他戴上手套,鬆開唐納德身上的膠帶,把他從椅子上放下來之後,又拖到沙發上、讓他躺平。隨後又打開包著指頭的餐巾紙,將殘指一一取出,擺放在屍體旁邊,如此一來,等到屍體被發現的時候,看起來依然很完整(但是期間他還是衝到浴室去吐了一次)。迪亞哥把伊恩作案的兇器洗乾淨,放在門口,又把椅子歸位到原來的地方,接著把整間流動車屋巡了一次,確定所有的窗戶都已經緊閉鎖好。
「那是我爸爸。」
橘亮的夕陽已經西沉,夜色正要悄悄降臨。光線轉為灰濛濛的顏色,暈染了整個原本清朗的天空,彷彿像是一團爛泥落入澄清的池水裡,接下來,夜色將會籠罩這整片穹蒼。
「莫妮卡。貝絲蒂去……檢查房間了。」
「她撞到石頭了。」
「不行嗎?又不是天天有機會可以去加州。」
另外一頭依然沒有動靜。
「如果你——」
「伊恩,現在事情還好解決。」
「我們可以來約會,」伊恩說道,「真正的約會。」
「你好,要用餐還是要過夜?」
亨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座位下方拔出霰彈槍,幾乎快撞到什麼東西,可能是哪根金屬條,但終究沒有撞到。他根本來不及舉搶,只是趕緊將它握緊,立刻用大拇指扣下扳機。
「現在可以去噓噓了嗎?」
亨利撥了方向燈桿之後,把車子停到路肩。
「對。」
「幹,伊恩,你就不能好好聽我——」
亨利點點頭,「我知道。」他繼續說道,「所以我才出手。」
他抓到了娜歐蜜,而且娜歐蜜還是個大人。她被抓到之後,臉、脖子和胸部被刺了好多刀,亨利抓著她的頭髮、一路把她拖回房子的後院,雖然她已經斷氣了,他還是不斷踢打她。亨利從薪柴當中拉出藍色防水油布、蓋住娜歐蜜的屍體,隨後又撿起塊柴,壓在油布的四個邊角作為防風之用,在後門門廊燈光的光暈之下,瑪姬在窗後目睹這一切。亨利完工之後,手上已經沾滿鮮血,他用手撢去身上的塵土,反而搓出一團血泥球。他一進入屋內,隨即把放在屁股口袋的牛排刀拿出來、放在水槽裡,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彷彿上頭的血跡與那對熱心助人的夫婦毫無關連,彷彿剛才發生的一切,也只不過是稀鬆平常的小事。
碧翠絲別過頭看著她,「妳醒啦?」
裡面相當安靜,只有角落牆邊的電視聲響,螢光幕上出現的是一連串
https://www.hetubook.com.com吵鬧又令人厭煩的廣告。櫃台那裡有個女人,正和嘴裡叼菸的廚師在玩紙牌。
「妳說什麼?」
「我差點以為你死掉了。」
「他是人渣。」
「我知道,」他繼續回答,「你說的都對,所以我一定要完成這項任務。」
伊恩趴在床墊上,莫妮卡則跨坐在他的背後,旁邊的急救箱已經打開。伊恩看不到她在幹嘛,不過他有感覺,而且也聽得到聲音,他感覺到她柔軟的屁股正抵著他腿部的內側,而且還可以聽到她正在把紙從什麼東西上撕下來的聲音,她正拿著一片紗布清理傷口周邊的血跡。
「真的嗎?」
瑪姬點點頭,但是她不覺得自己已經醒了,身體還是虛弱無力,彷彿剛從夢裡醒來,一場惡夢。
望向窗外,夕陽已經西沉,停車場颳起一陣風沙,吹向餐廳前方,他的車子還停在那裡。他直接就進了自己的汽車旅館房間,老實說,這也不能算是汽車旅館,只能說是半個四米三的流動車屋而已。照理說,應該要有一條通往後半部的走道才對,不過,卻只有一片素白的石膏板。他現在的房間通常原本應該是廚房和客廳的位置,但現在廚房已經變成浴室,客廳的位置則是臥房。這裡有一張小床,五斗櫃,鏡子,放著電視的小桌子,老舊的天花板風扇搖搖欲墜,上頭還點綴著不少死蒼蠅,它的五片扇葉雖然有擾流效果,但是卻完全無法冷卻室內的熱氣。
這兩年來,幾乎沒有女人碰過他的身體。最後一次是在歐康納酒吧,他喝得爛醉,水牛口社區大學的小女生把他帶回去,那只能算是一次酒後的發洩尋樂,和現在莫妮卡所展現的溫柔完全不同,他根本忘記世界上還存在著如此的溫婉情意。
伊恩搖搖頭。
亨利走向那台雪佛蘭,猛力拉開車門,把那女人硬拖到地上,正準備要拿槍瞄準的時候,他聽到碧翠絲大叫。
他一陣猛咳,吐在手裡的是血。他低頭檢查自己身上的那根導管,穿過襯衫、曲曲扭扭地通向副座下方的肩包,伊恩發現一團白色的黏稠物正往下流。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肺部的體液吧。他應該要從藥櫃裡拿些抗生素才對,就是有些東西忘了帶出來,不過,幸好他帶了些止痛劑,效果強過泰諾牌的止痛藥,雖然他服藥之後覺得不舒服,而且又昏昏欲睡,但是他還撐得住。
他嚥嚥口水,「我不想再繼續玩這個遊戲了。」
「給我看。」
「如果我不准你去呢?」
「應該要說什麼?」
「謝了。」她立刻坐下來。
「偶爾。特別是在夜裡。」
當他決定要對唐納德下重手的時候,他知道這等於是否定了自己終生信奉的價值,其實,他到現在對於那些價值依然堅信不疑。不過,在殺人的那一剎那,他並不在乎,即便現在也是如此。伊恩只想要取得線報,而且他很清楚唐納德知道亨利人在哪裡,不惜一切,他都要逼出答案。他知道自己必須付出的代價,沒關係,他也知道之後要付出的代價越來越高,也沒關係。只要瑪姬回來就好,就算女兒回家,他被糟蹋的一生也不可能復返,但是這根本不重要:他的人生會出現新的契機,對他來說,這才是重要的事。
「叫你們給我閃。」
「被槍擊?」
他得要好好思索一下。現在他已經有了地址,也等於知道亨利和伊恩的行進方向,他可以請求聯邦調查局幫忙,其實,他們現在也幾乎等於在處理這個案子了,綁架小女孩的嫌犯、正帶著人質亡命天涯,聯邦調查局的幹員,八成已經在麥肯的湯卡瓦郡警長辦公室裡頭,正準備取得賽斯摩的情資以及資料檔案、帶回休士頓的分部辦公室。他可以直接打電話給他們就好,簡單了事。但是伊恩殺了人,他為了取得線報,把那個人折磨至死,這種事迪亞哥是絕對做不出來的,他知道伊恩一定是逼不得已才下手,而且,是出於對女兒的愛,他都懂。不過,眼前的駭人景象卻告訴他另外一件事,就算是最純摯的情感,居然也可能如此醜惡不堪——但真的,他都懂的,而且,伊恩是他的朋友,在他家沙發上過夜的朋友,和他一起用餐、和艾利亞斯一起打電動的好朋友,當黛比把他趕出家門的時候,他讓迪亞哥看到自己脆弱的淚水,那時候他喝醉了,而且可能根本不記得這件事,迪亞哥也不會向他提起這件事,以免讓他難堪。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要是迪亞哥讓聯邦調查局來接手處理,他們將會展開鋪天蓋地的調查行動,昨晚所發生的事情,馬上就會東窗事發。
「上面加荷包蛋?」
「我也不知道。」
他看著那男人從野馬跑車上走下來,拉了拉自己的手臂,不過,只有左手臂而已,右手活動範圍沒有超過肩膀的高度,他的右手拿了個側肩包,等到活動伸展完之後,他又把肩包揹回身上。
「上頭來個荷包蛋?」
「跳得好快。」
「應該啦,他昏倒了一會兒,不過我……我想他現在沒事了。」
那不過是一條空曠的柏油路。
伊恩沒有應門,迪亞哥又敲了一次。
她也想知道波登在做什麼。
「阿碧,妳在想什麼?」
他把車停在唐納德那台雪佛蘭的轎式貨卡車旁,準備走進車屋。
迪亞哥敲著伊恩家的門。黃銅門把旁有一抹深酒紅色的污漬,門把上也有血手印。迪亞哥向下望,門把剛好扭曲反射出他的左臉頰,那個血手印,彷彿像是甩在他臉上的一巴掌。
「莫妮卡嗎?」
「午安。」警察先開口打招呼。
「只要是人,都有嗜好吧。」
「沒問題。」她不放心,又問了一次,「我會到前面去,你真的還好嗎?」
「要去哪裡?」
「伊恩?」
迪亞哥閉上眼睛深思了一會兒,隨即睜開雙眼,開始動手幹活。
他走出前門,也順手把斧頭給帶走,把門關得緊緊的、鎖好。
就是現在。
「你以前去過加州?」
「幹!現在給我下車!妳想死是吧?」
亨利猜不透裡面裝了什麼,很可能是槍。
她會靜待那個時刻到來,然後逃到天涯海角。
六分鐘之後他回到家,消防隊還沒有出動,迪亞哥內心竊喜不已,他希望那個地方可以燒得一乾二淨。
「我不懂。」
「只有這麼做,才能讓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她向自己點點頭,打氣。
「幹你媽的!」
沒有。
伊恩沉默了好久,他知道迪亞哥說的很有道理,他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事實就是如此,也不需要再自欺欺人了。
「你昨天晚上真的沒有踹莎拉?」
「我也這麼想。」
「你確定沒事嗎?」那男人並不放心。
「太大了吧。」
「好痛。」
迪亞哥把車停在伊恩的野馬旁邊,天光已經快要消失了。他將車子熄火,步出車外,打量著前方的州際公路。他抓起些許菸草、撒在捲菸紙上,捲起後以口水黏牢,放入嘴裡。火柴打了火,點燃香菸,他沒捲緊,菸燒得很快,味道不錯,但才抽了四口,已經燒到了濾嘴。他把它扔到地上,以腳跟踩熄,前頭那棟房子以白漆手寫著「汽車旅館/小吃」招牌,迪亞哥走了進去。
「肉不算是食物。」
隨著脈搏跳動,他的右半身也感到一陣陣疼痛。他全身冒汗,又黏又髒,而且還病得不輕。
而且,伊恩.杭特之所以沒有通報警方,也只有一種原因而已。
是他的朋友幹的,伊恩幹的好事。
「起司呢?美國?還是瑞士?巧達?」
「如果你覺得那裡還算能住人的話,是吧。」
「我怎麼會知道——」
「我們可以一起假裝。」
莫妮卡聳肩,「比想像中困難,我已經出走十幾次了。」
「瑞士。」
「上面加個荷包蛋?」
他沒辦法,瑪姬在車子裡。如果那真的是亨利的話,那麼他女兒一定在裡頭,而且,他現在身上還有槍傷,如果他真的想要殺了亨利、把女兒平安帶回家,手段一定要更細膩才行,行事不可如此鹵莽。
「抓到她了,」他說,「我幫妳抓到她了。」
他瞄了一下後照鏡,後頭沒車。
他媽的伊恩,你怎麼留了這麼一個爛攤子給我?
他在左前方看到一台嚴重鏽蝕的雪佛蘭平板車,正停在穀倉門口,整台車看起來隨時可能會解體,亨利示意碧翠絲往那裡看。
他拿起瓶裝水、工廠包裝的鮪魚與巧達起司三明治、烤肉口味的玉米片,還有一盒咖啡因片。止痛劑讓他昏昏欲睡,他現在很怕自己會在不該睡的時候睡著。伊恩走向櫃台結帳,雙膝抖晃個不停,終於,他走過去了,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櫃台上頭,女收銀員問他,親愛的,就這些嗎?他又多拿了雪茄。他們賣的全都是爛貨,不過,他告訴自己沒關係,反正也不是真的要抽,只要開車的時候放在嘴裡嚼就夠了,這是另外一種保持清醒的方法。她打開收銀機結帳,幫他把東西裝袋,伊恩又再次回到德州的毒辣高溫裡。
「我知道,但我——」
他又深吸一口氣,隨即走入客廳裡。一開始他並沒有察覺什麼異樣,不過,這是因為他沒有發現大門另外一側的景象,他只注意到左邊的擺設,不過就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小窩,乏善可陳的椅子和沙發、餐盤、散落在地板上的空啤酒罐,釘在牆上的情|色雜誌插頁照。
「如果我現在答應你,明天就讓我獨自行動好嗎?」
「發生什麼事?」
碧翠絲跌坐下來,發出了如受傷野獸般的悲嚎。
「莎拉!不可以!」她大喊,「快回來!」
伊恩望著天花板的風扇轉啊轉,他想要看著其中一片扇葉,緊盯著它的旋轉軌跡,但經過四、五次轉動之後,一定會跟丟,那一片總是會和其他的扇葉糊成一起、找不到了。他開始想像把瑪姬帶回來之後的生活,可以找間洛杉磯的公寓,和莫妮卡、女兒住在一起。這個女人溫柔體貼又真誠,也許是個可以一起生活的好對象。一想到未來的生活裡又多了個女人,一個伴侶,他不禁滿心歡喜。他想到了黛比,在水牛口守著新寡,但他知道他們兩個早已不可能了。有時候,人在一起時的過往太沉重,而且是那種不堪回首的歷史,而且,我們也沒有辦法撕去已經完成的人生書頁,一旦寫好,就再也不可能磨滅。但是,他可以和一個新的女人以及女兒展開新生,人生的第四章。他喜歡依偎著她的身體,一想到有這樣的未來,他不禁露出微笑,雖然他的內心深處也很清楚,這充其量只是一種幼稚的幻想而已。作夢,讓他開心,他要盡可能把握這樣的夢幻時刻。
他沒有辦法在動了手腳之後、再連絡聯邦調查局,可是他也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可能要過了很久之後,才會有人再到這個地方來,但也有可能哪個人明天就剛好過來,和迪亞哥一樣,發現這裡有兇殺案。
她撲撞到地上。對,想起來了。
他看了看後照鏡,四分之一英里後頭有台灰色貨卡車,陽光落在它的車前蓋上,不停閃耀。
正當伊恩準備要爬起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背後有什麼東西正緩緩流下來,他咬牙切齒罵了聲他媽的,痛得只好閉上眼睛,還噴出了眼淚,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睜開雙眼,劇痛還在,但已經開始消退,至少,勉強算是可以忍耐了。伊恩從浴櫃取了毛巾,擦乾自己的身體,手臂,雙腿,背後,然後是臉——
「你臉色看起來還是不太好,」男人回道,「應該要坐下來休息一下。」
「嗯。」
伊恩靜靜地站著好一會兒,最後決定讓莫妮卡進來。
亨利朝她們兩個走去,邊走邊拭去眉心的汗珠,然後又用手指頭擤鼻涕,用力甩掉穢物之後,在牛仔褲上抹兩下、把手擦乾淨。他瞇著眼睛打量著瑪姬,還有坐在一旁的碧翠絲。
「當然,莫諾可。」
亨利的身體故意歪斜,右手伸到他的座位底下,動作非常緩慢,然後偷偷拿起個東西,瑪姬猜他應該在那裡放了槍。
他開了好一段時間,但時間本身是不存在的,像這樣倏忽而過的分分秒秒,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他在舒倫堡的某間西北加油站稍作停留,加油上路之後,彷彿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就好像是大夢初醒一般。六點半左右,後方地平線的陽光灑入他的後照鏡裡,提醒他時間正點滴流逝。他已經到了聖安東尼奧,林蔭畝小棧、寂寞之星卡車配備專賣店、南方輪胎市場,還有散落在這座城市邊郊的數十家商店,都已經被他拋諸在後。他在佛雷德里克斯堡那裡找到一家丹尼斯早餐店,吃了一份巨無霸早餐,又灌了五杯咖啡。大吃大喝完之後,他給自己的女侍桃樂絲小費,很大方,兩成。
「我知道,我也希望這樣,趕快把事情解決。」
他也不希望自己的悲劇會在別人身上重演。
瑪姬也看到了:一九六五年的野馬跑車,可能是爸爸的車。幾乎是了,因為那台車是紅的,但只有後車廂是灰色底漆色。
「我也這麼想。好,那你去加州要幹嘛?」
這次的靜默,好長,迪亞哥回答:「沒有別人。」
亨利點頭,「我不能讓任何人拆散我們的家庭,妳說對不對?」
「好吧。」
要不是因為阿碧,他早就對莎拉動手了。要是真有小惡犬的話,莎拉一定就是其中之一。但女人家就是不懂這個道理,她們看到可愛的小東西就是忍不住,一定要好好抱著才開心,她們就是不懂,如果必須要除之而後快,就算長得可愛也無法免罪。
「沒那麼容易。」
「好,」他開口了,「他媽的快逛吧。」
十五分鐘之後,他們繼續上路。瑪姬的位置不變,依然坐在他們兩人的中間,她也繼續望著擋風玻璃外的風景。夜色瞬即降臨大地,夕陽已西沉,她擔心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逃跑了,而且,她現在也不知道爸爸人在哪裡。
「好吧,那我的是糖。」
他把車停進「烙鐵牛排館」前方的廢土空地,走下車子,白熱陽光無情直射在他的身上。他瞇起眼睛,看著後方的路,沒有。
女主播對著鏡頭眨眼,令人尷尬的停頓時刻。接著鏡頭切到從髒兮兮擋風玻璃向外拍出的粗粒子畫面,是彩色的,而且還有錄下聲音,但是音軌訊號實在太微弱,幾乎聽不到聲音,大多只是背景噪音,偶爾還夾雜了完全無法聽懂的對話。畫面上有標示日期與時碼。一開始只看到一台灰色道奇大公羊貨卡的車尾,伊恩可以從後車窗看到瑪姬,她正回頭看著警車,彷彿像是盯著攝影機、盯著警察一樣。接著出現一隻手,亨利的手,他把她整個人扭回去。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從鏡頭的左側走出來、朝向卡車的方向。而伊恩的野馬跑車正從後頭超過去。警察與駕駛交談了一會兒,隨後,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警察取出佩槍。他看起來很害怕,開始大叫,他打開卡車的門,又繼續吼叫,接著以肩膀拭汗。突然之間,卡車裡出現閃光,警察的臀部被炸得血肉模糊,他蹣跚後退好幾步,消失在畫面之外,空中出現一片血霧,卡車裡又是一閃,亨利走出車外,打開他的短管霰彈槍,倒出空彈殼,把它們扔到柏油路面上。他重新上膛,對準了鏡頭外不知什麼東西,開始吼叫,聽起來好像是他在喝令某人下車,他嘴裡不乾不淨,這些髒話都已經被消音。他走出畫面之外,對著剛才的方向繼續吼叫,一會兒之後,瑪姬溜出卡車外,跑到柏油路上,就是她,伊恩見過最勇敢的人,她回頭張望,眼神充滿驚懼,跑到卡車前頭之後,整個人立刻消失不見了。這時候灰色貨卡車輕輕抖晃了幾下,看起來有人從乘客座那裡下來,但是畫面上看不到,有個女人高喊著瑪姬停下來,亨利趕緊跑過去追瑪姬。此時電視節目畫面切回新聞台上的女主播,她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嚴肅。
在州際公路上奔馳五分鐘之後,伊恩望著左手邊的水牛口,它看起來像是糾結成一團的聖誕節燈泡,多數都已經破損。這座小鎮是有故事的,對他而言,這條路不只是灰色的柏油路面而已,小鎮現在已經是大片平原,偶有零散的樹木作為點綴,但是在夜色裡幾乎完全看不到。螢火蟲在空中飛舞,伊恩還必須從中穿越,牠們飛撲到擋風玻璃上頭,雨刷還在玻璃上留下光亮的痕跡。除了路面之外,他其實看不到什麼其他東西,如此駕車,十分快意,你的世界縮小到幾乎一無所有,只剩下前方的這條道路:一切不過就是車頭燈照射的光區而已,一目瞭然。輪胎的低鳴聲也同樣怡人:一首讓你安睡的催眠曲,此時,路上也沒有其車子。
「那就好。」
「可是他已經看到我了啊。」
莫妮卡給了他房間鑰匙。
「好。」
這種狀況很常見,所以,斷無理由判定那一定是亨利,不過,他內心深處卻有一股直覺,很可能是他。
「她也不應該逃跑。」
他拿起兩三根薯條塞入口中,很好吃。溫熱、夠鹹、而且又炸得有點過頭,剛好是他喜歡的口味。
「我沒事,只是流了一點血。而且,我不應該彎腰的。」
不過,雖然他知道那個人就是亨利,地點與時機都不宜。也許他還是有機會,但也不過只有一次而已,要是他沒打中,一定會有哪個熱心的牛仔男將他制伏在地,亨利又可以繼續挾持瑪姬、從容逃逸。而且,他要是沒打中亨利,可能也會誤傷瑪姬。就算成功設中亨利,但是霰彈槍具有強大推力,子彈如果從亨利體中貫穿而出,瑪姬還是可能會被流彈所傷。
她的後腦袋又吃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