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胸口的洞開始產生陣陣劇痛,鮮血滑落到他汗溼的腹部,他的呼吸短淺急快,也別無他法,如果他想要深呼吸,立刻就會變成一陣疼痛的劇咳。伊恩知道原因,肺導管斷裂之後,他整個人淹沒在自己的血沫裡,現在,這已經超越了感覺的層次;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車裡有。」伊恩說道,「車地板上,應該有一小只塑膠袋,看到沒?」
再過四個半小時,或是五個小時,他們就會到了;再過四個半小時,或是五個小時,他就可以把女兒帶回來了。
接著,他真的聽到迪亞哥的動靜,靴子的急快聲響,他在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伊恩往後看。
當瑪姬離開教室的時候,碧翠絲抬頭看著她的背影。
瑪姬看著碧翠絲。
他迅速回頭,隨即傳出一聲槍響,後方三呎左右的地方揚起一陣塵土,還有好些小碎石隨之彈起、噴到他的右腿上頭。
她向左望,發現了亨利,她的眼中一度充滿了恐懼,但,也只有瞬間而已,她立刻舉起手槍,正對著亨利。
他們進城之後,伊恩也逐漸降低速度。右邊是廢棄的加油站,有台可樂販賣機整個翻倒在前頭的停車場裡。文明傾圮,柏油路面裂縫裡冒出枯草。接著他們又經過一間雜貨店,也是同樣荒頹不堪。
「你確定你要——」
兩人合力,伊恩終於坐了起來,先脫右手,然後以右手手掌壓住傷口,再來是左臂。
「這個嘛,我們得要私下談一談,馬上。」
「阿碧,妳忘了自己來過這裡,二十年前的事。」
「沒問題。」
「閉嘴。」她佔了上風,「閉嘴,把你的槍丟掉。」
「快點穿衣服,我已經幫你點好早餐了。」
「子彈打到他這裡。」迪亞哥摸著自己的臉頰。
「另外一張椅子是?」亨利問道。
「好,」伊恩說道,「聽著,現在我要把手移開了,得請你幫忙,把那個塑膠袋貼到我身上。」
「總是要的。」隆恩回道,「但長話短說,我要趕快到屋頂上頭。」
「我是說有可能——」
「我們要做什麼?」
「莎拉,妳連槍要怎麼用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殺我?」
迪亞哥看著他,許久都沒說話。
迪亞哥看了伊恩一會兒,隨即把頭轉過去,專心看著右側的沙漠風景,伊恩偷瞄著他,但是迪亞哥什麼都沒說,而且整個頭都偏向窗邊。
「你需要睡眠。」
「現在這種感覺有點像是一起去釣魚,對吧?」
車子越來越近,伊恩.杭特的臉也清晰可辨,他旁邊還坐了一個人,原來這次他不是一個人,還帶了幫手。不過,昨天亨利在州際公路上看到他的時候,非常確定對方只有一人,顯然他是在某個地方和這個人一起會合。亨利瞇起眼睛,想知道坐在副座上的究竟是誰,他認出來了,佩納警官,迪亞哥.佩納。
隆恩把步槍交給亨利,他隨即把槍夾入腿間,槍屁股對著地板,槍膛則對著車蓋頂。
「我不需要,我只想要回到我真正的家人身邊。」
伊恩駛離州際公路的時候,已經快要七點鐘了;夕陽西斜,日正當中時的威力大減,如今霞光滿天。他們經過了一家名為「沙漠咖啡」的小店,然後又看到了處處彈孔的路標,寫著「凱瑟爾前方八英里」。車子開過去之後,前方毫無人跡,只有筆直的道路而已,兩側的無垠沙漠也只有少許灌木叢和約書亞樹零星點綴。馬路的另外一側躺了條響尾蛇,準備在入夜潛行之前、貪享日落前的最後一抹餘溫,前方半英里處還躺著一隻長耳兔的屍體。
「是我們兩個一起在加州逮到他們。」
「沙漠咖啡」的招牌向他們說再見之後,接下來的景色,就是一片空曠的沙漠,路上坑洞不斷,柏油路面的裂縫裡冒出一叢叢的枯草,遠方有蒸煙升起。
吸氣,屛住呼吸,對準目標,保持穩定。
眼前的路標寫著「下一站出口凱瑟爾」亨利打了方向燈,進入右線車道。瑪姬眺望沙漠遠景,覺得自己彷彿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浮浮沉沉。他們一整個晚上都在開車夜行,應該說,幾乎吧。亨利曾經一度打盹,卡車直接衝上路肩,在卡車激烈震搖的那一剎那,他及時醒來,猛抓住方向盤,緊急打回到州際公路上。不久之後,他們停在路邊稍作休息。但亨利顯然並沒有睡太久,因為當瑪姬醒來的時候,夜色依然一片濃黑,但他們已經再度奔馳在路上。
「我沒看到,有可能開過去了,是有幾台車經過,但是沒有人停下來。」
十點十五分,伊恩和迪亞哥已經上路。迪亞哥把車窗搖下來,一邊抽菸,一邊看著窗外向後疾退的沙漠地景。他在菸灰缸裡捻熄香菸之後,將座椅後調,歪頭睡去。
他在牛仔褲上擦去痰液,揉揉眼睛,繼續開車。
伊恩繼續開車,一片沉靜。
「居然是在這種狀況下見面。」
伊恩站在門口,「就來了。」
「很抱歉,」伊恩說道,「我也不希望這樣。」
不過,隆恩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目光已經不在亨利身上,而落到了他的背後,隆恩用頭指了指那個方向。
隆恩自己也上車,關起車門。
亨利點點頭,「很開心。」
「我也是。」
迪亞哥開始狂跑。
「我殺了其中一個人。」
「有看到什麼嗎?」亨利開口問隆恩。他哥哥在他後方,單腳下跪,準備射擊。
「不行。」迪亞哥堅持。
「亨利,我不想殺人。」
「為什麼不讓我搭你的車?」迪亞哥手裡拿著自己的行李,不解問道,「我整夜沒睡,最起碼讓我在路上瞇一下吧。」
「沒問題,」他說道,「我會在加州逮到他們。」
他一定要好好收拾殘局。
光亮,只不過是遇到黑夜罷了。
「不要。」
「阿碧?」
「我只是想找自動販賣機而已。」
他們把車停在停車場裡,流露出另外一種空寂況味,廣大的柏油地面廣場上,只停著這麼一台車,看來十分詭異。他們下車,發現地面上躺了好幾本教科書,夏日熱風如鬼魅一般,偶爾吹動書頁。亨利把步槍給了隆恩,自己也留了一把。
他搖搖頭。
「亨利絕對不可能當我爸爸。」
希望過了這漫長的一夜之後,從此再也不需要枯坐等待。
裡頭很明亮,除了角落堆放的二十來張桌子之外,幾乎可說是空無一物,牆上還掛著一張破爛不堪的乘法表,黑板上還寫著數學習題,粉白筆跡已經褪淡,地面上散落著教科書與數學考卷。教室的成排窗戶已有部分毀壞,可以看到棒球場和空蕩蕩的露天座位,鏽斑處處的球員休息室,壘包和投手丘,以及枯黃的草地。
伊恩點點頭,太好了。
「他不在家,我們得等一會兒。妳們可以下來走走,活動一下。」
「我不知道,」亨利回道,「是從上面打過來的,角度不對——」
「碧翠絲和莎拉可以隨便留在哪間教室等我們。」
「瞄準,扣扳機?對誰啊?」
她萬分沮喪,開始用另外一隻手痛敲桌面,桌子翻向另外一邊,砰然一聲回彈,桌子鬆開了。瑪姬盯著碧翠絲,確定她依然看著窗外,然後,盡可能大力撬開桌面,拴在甘蔗板底側的兩根螺絲已經鬆脫,也許是因為剛才翻桌的力道也說不定。被綁在桌腳那端的手銬環,現在已經幾乎可以硬拉出來,她再不需要委屈自己的手腕。現在,只要把桌面搞定即可,只差最後一根螺絲,瑪姬就可以解脫了。
他推開車門,向前門走過去,一會兒之後,他終於舉手敲門。
這幾個小時,是他有生以來最美、最純粹的時光,他們兩人躺在折疊式沙發床上睡著了,瑪姬的頭靠在伊恩的肩膀上,小手也在爸爸的大手裡,伊恩臉上漾著微笑,他夢想著未來,充滿幸福與歡樂的燦爛未來。
他們轉彎,經過一間廢校,在沙漠烈陽的照射之下,藍色建築已出現油漆剝落。棒球場本來應該綠草如茵,現在卻是一片枯黃,遠方的露天座位也空蕩蕩的。又轉個彎,他們進入住宅區,兩旁的電線杆因日曬而褪成灰色,街上還有兩三棟傾圮的房屋,多少還是留下了曾經存在的證據;地基仍可看出昔時住家的空間配置,但整棟建築都已經徹底消逝。後院還有生滿鐵鏽的曬衣竿架,曬衣繩已經爛蝕,但不知怎麼著,居然還掛著件T恤,看起來像是落敗投降的旗子。
「我還能說什麼?你覺得呢?」
「沒錯。」
「迪亞哥的車子先放這裡,之後我們會過來拿車。」
伊恩.杭特通報警方了嗎?不對,根本不可能,佩納只是地方警察,這已經超過了他的管轄範圍,在這麼遠的美國西方,他連警察都算不上,只不過是一個帶著槍、講西班牙語的傢伙罷了。
他把其中一把三〇步槍交還給亨利,那是他們父親所留下來的老軍槍,爸爸喝醉的時候,會把酒瓶擺在牆邊排排站,然後當成槍靶射擊取樂,他是這麼告訴兩個兒子的,「巴頓將軍曾經說過,這是最精良的軍用機械品,你們知道嗎?這他媽的老混蛋還真的說對了。」亨利確定子彈已經上膛,隨即自顧自點點頭。
伊恩的胸膛湧起一陣又一陣的痛,他覺得快逮到亨利了,機會很高,但是一想到有可能傷到瑪姬,不禁又讓他心生遲疑,他不可能冒險的。伊恩點點頭,這個動作其實是顯示自己的決心,而非向對手招降。伊恩蹲下去,把霰彈槍放到地上,但是一等到他站起來,眼前立刻冒出許多黑點,天光似乎一下就消失了、黑夜降臨。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昏過去,就像是老電影裡穿著緊身衣的淑女昏倒在地,接下來會有溫柔紳士帶著扇子來解救。伊恩心裡只想著四個字,現在不行,現在不行,現在不行。
「我想唐納德應該在他手上,之前我在屋裡的時候沒跟你說這個,他想要找到這個地方,也只有靠這個方法。」
「沒有。」他問道,「他媽的這兩個人在等什麼鬼?」
開車的那個人也揮手回禮,但依然面無表情,目光呆滯,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張開嘴巴,發了一聲啊,隨即朗聲笑道,「他媽的我真是個混帳,https://www.hetubook.com.com居然認不出你來!」
碧翠絲又再度看著她,隨即將目光又移向窗外,不過,她只是凝望著逐漸消逝的天光。
「隆恩?」
「當然。」
「好,也許真的有機會可以一起約會。」
「還可以。」
「我說讓我專心!」
「你想殺了我?」亨利回道,他的聲音已經彷如蛙鳴,「門都沒有。」
「把槍丟掉,」她又重複一次,「馬上!」顫抖的聲音裡帶著怒火。
「謝謝。」
碧翠絲張大眼睛望著她,眼底盡是哀傷。殘餘的天光照亮她一半的臉,另一半的臉龐則籠罩在黑漆漆的室內,這半邊臉似乎看起來年輕多了,因為黑暗掩蓋了她臉上的皺紋。
「我如果想尿尿怎麼辦?」
一片寂靜,伊恩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
亨利趕緊拿起手槍,對著莎拉大喊,「莎拉,給我停下來!否則——」
「莎拉,妳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要讓我們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家人最重要,我們都是為妳著想。」
她繼續推拉,希望可以趕緊撬開桌面。
「離我遠一點。」
亨利又慢慢向前走了好幾步,越來越接近停車場的那台豐田轎車,他的妻子碧翠絲一直跟在後頭,眼裡盈盈泛淚。
「你給我回去水牛口就是了。」
「好,退後了。」亨利警告碧翠絲。
他把雷明登11-87霰彈槍彈匣裡的最後三輪子彈打完,聽著空彈殼陸續掉落在右方柏油路面上的聲響,然後鑽入車底,他現在已經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每一發子彈的後座力都結實落在他的右肩上,如今輪到傷口在痛苦嘶喊。汗水從臉上滴到鼻頭,他眨了好幾次眼睛之後,開始尋找迪亞哥的蹤影。
他們開著隆恩的白色豐田轎車,回到他那間與世隔絕的破屋。伊恩知道,迪亞哥希望能在送醫之前和他談一談,但是伊恩好累,要是明天早上醒來,他會好好思考這件事該怎麼處理,但現在他只想要和女兒相處個幾小時都好,他知道女兒也有一樣的想法。
「不太好,」伊恩回道,「不過已經走到這步田地了,我們就放手一搏吧。」
「怎麼了?」
「人都去哪了?」
不久之後,他們抵達群山環繞的小鎮入口,這是一個孤寂荒涼的小鎮,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座棄城。鎮內有建築物,但是全無人跡,這是個沒有靈魂的空寂之地,靜悄悄,連個狗叫聲都沒有。
「放她走!」伊恩喝道。
隆恩吩咐他們趕緊進去豐田轎車裡,自己則消失在廊道上,等到他出現在綠漆大門的時候,手裡已經帶了兩把步槍,另一隻手裡抓了好幾盒子彈,腰間還插了把手槍。
瑪姬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但是她感覺事情不妙了,他們要拿這些武器去對付爸爸。她想要做點什麼事情,但是不知道自己可以幹嘛,連逃跑都沒辦法了。而且,這裡是一座空城,距離其他地方都極其遙遠。她只想回家,回家找爸爸媽媽——
「幹!哪有什麼販賣機?」
「你的長距離射擊功力如何?」
伊恩點點頭。
他逃到馬路上大喊,「迪亞哥,這邊!你他媽的記得要低頭!」
伊恩起初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接著在擋風玻璃中間發現一個小洞,他看著迪亞哥,迪亞哥也看著他。
亨利點點頭,隨即把碧翠絲和瑪姬帶進教室裡頭。
他們攀上工友工作間裡的爬梯,推開梯口,站上柏油路面屋頂。現在幾乎是傍晚,紅色夕陽已慢慢西沉,不知道為什麼,亨利想到的是打破雞蛋入煎鍋的畫面,鮮嫩的蛋黃,上頭沾了受精胚胎的紅點,熟了,也真的死了,好一個落日。亨利繞了一圈,看著這座廢城,最後停住腳步,俯視下方通往鎮內的灰色馬路,他可以看到好幾英里外的地方,如果他視力夠好,整條州際公路都不是問題。
他看到有動作了——有隻手伸向後座,應該是吧,真的很難確定,但有動作是沒錯的。
她笑了。
伊恩.杭特必須要為此付出代價。亨利知道自己的弟弟絕對不會出賣他,除非是被人強迫,亨利知道不可能——
三明治好吃嗎?
亨利繞了房子一圈,想知道是否有開著的窗戶,或者有其他地方可以硬推進去,但這招行不通。亨利也可以破窗而入,不過隆恩是那種一看到異狀、不問三七二十一,先開槍再說的人,千里迢迢開了一千五百英里找老哥哥幫忙,卻被他一槍打死,聽起來真有幾分諷刺,亨利可不希望這樣丟了性命。
「你猜的?還是確有此事?」
他們面前的地板上躺著一條響尾蛇,看起來真是太骸人了。隆恩以步槍戳了戳那條蛇,確定牠是生是死,死的。他們跨過去,繼纘向前行走。
「你瞄準沒?」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駕駛座往方向盤的位置前翻。
「給我坐好。」
碧翠絲伸手指過去,走廊盡頭的確有一台自動販賣機,裡面擺放了陳年食品,薯片和巧克力棒。
他們喝完第二瓶啤酒,準備要拿起第三瓶的時候,隆恩笑了。「老弟,我很想你啊。」
那台車的速度相當緩慢,雖然那不過就是一台會跑的機器,但似乎帶著強烈的好奇心、朝他們前進。
亨利點點頭。
亨利坐在他哥哥旁邊,望著夕陽,腿間擱著那瓶溫啤酒。之前手無寸鐵簡直等於坐以待斃,讓他焦慮難耐,但是現在他卻出奇平靜,他現在好整以暇,碧翠絲很安全,莎拉整個人被銬住,完全沒有辦法作亂,伊恩.杭特很快就會沒命了。
趁著喘息的空檔,他勉力說出幾個字,聲音緊張發顫,「扶著方向盤。」迪亞哥也照做了。伊恩咳得費力,痰色濃稠,而且是從體內深處咳出。等到咳嗽好不容易停止,他的眼淚也潸然落下,嘴裡更充滿著血液的強烈金屬氣味。
「我是想他——」
「就在臉上。」
「從來就不是。」碧翠絲又說了一次,「但是我愛妳。」
「我們要去哪裡?」亨利問道。
「溫的,」他說道,「但好歹還是啤酒。」
亨利站起來圑團轉,不知怎麼搞的,看起來有些疑惑——怎麼會出這種事,這麼簡單?這麼快?幾發子彈就玩完了?亨利又看著長耳兔客棧,窗戶裡仍然是一片漆黑。他趕緊逃向屋頂梯口,此時第四發子彈已經又呼嘯而來。他爬下梯子,回到工友室,整個身體向後倒,靠在清潔用品的置物櫃。
「沒問題。」
亨利閉上眼睛,整理思緒。
「你耳朵在流血。」迪亞哥說道。
「隆恩。」
迪亞哥點點頭,整個人爬進車裡。
「但我來啦。」
「房子賣啦,半價出售,家當上了卡車,搬到其他地方去,討生活比較容易一點。」
「去後座拿槍。」
「亨利絕對不可能當我爸爸,」她再次斬釘截鐵,「而且,妳也不可能是我媽。」
空蕩的風景一路跟隨著他們,綿延了好幾英里,泥塵、灌木,還有奇形怪狀的樹木。有些路段消失在風吹積沙之下,但之後總還是會再度看到柏油路面,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經過如沙堆般的灰色小丘,但是地面看起來更難走,接下來出現的是灰色大坑洞,陷了一層又一層,彷彿是巨人專屬的階梯,大洞旁邊擺放著破爛的機械零件,洞底有藍色的積水,放眼所及,唯一的水源。
伊恩看著迪亞哥,希望他可以說些什麼,像是伊恩你該去醫院了,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才行,或是再次勸他好好向警方投案之類的話。但是迪亞哥什麼都沒說。他只是點點頭,伊恩最後的答案很清楚,沒事的。只要伊恩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迪亞哥都會全盤接受,而且大力相助,這個人絕對不會背棄朋友。
他想要努力接受現實,但是心理上卻是極不情願,哥哥就在他面前被殺死了,不可能,不可能。
他看著自己的哥哥,「真是好久不見。」
迪亞哥看了看手錶,「九點半。」
「迪亞哥?」
伊恩搖搖頭,哎。「我說認真的,希望你趕快回去水牛口。」他繼續說道,「你不要惹這場麻煩,想想克蒂麗亞和艾利亞斯吧,你出現在這種地方,真是不應該。」
「除了我或隆恩之外的其他人,只要走過去,格殺勿論。」
「我得跟老婆女兒講個話。」亨利說道。
伊恩打破沉默,「何必來這一趟。」
「什麼狀況?」
「放她走!」
「很好。」
他縱身一躍,奮力要抓住她的手腕,手銬匡啷匡啷地敲著槍管,他的耳朵簡直快聾了。他蹣跚後退,但是依然緊緊抓著莎拉的手腕不放。
亨利拿起手中的啤酒,灌了一大口下去。他瞇眼遠眺夕陽,接著又朝左望,看著那條從州際公路南下入城的灰色路面,依然一片空蕩蕩。
這樣也是有好處的。
亨利回頭看著街道,杭特還躲在他那台處處彈孔的車子後頭,開槍的顯然是佩納,而且一定是在長耳兔客棧那裡,只有那個地方比學校還高,但奇怪亨利就是找不到他人在哪裡,屋頂上沒有,三樓倒是有幾扇窗戶是打開著的,但是窗裡一片昏暗。日落的方向在客棧後頭,夕陽餘暉依然照耀著亨利和他的哥哥,長耳兔客棧的東側卻處於暗面,而亨利與隆恩面對的正是建物暗面的那一側。
「你哥哥住在這種地方?」
「拿一點麥當勞的餐巾紙,到後院蹲著就解決了嘛。」
不過,伊恩看到碧翠絲彎腰,撿起了亨利的手槍,他立刻將自己的霰彈槍對準她,但是並沒有開火。伊恩馬上發現她並沒有要接續再戰的意思。碧翠絲站起來,望著這對父女,淚水滾滾而下,「我對不起你們。」接著,她把手槍塞入自己的嘴裡。
「現在幾點鐘?」
他拍去衣服上的塵土,拿起襯衫當布巾,繞著伊恩的背部,開始奮力纏綁。
不過伊恩仍然維持站姿,瞇眼遠眺著學校,專心注視著屋頂的那條橫線、靜心等待。
「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瑪姬低頭看著手腕,依然想要擺脫這副難纏的www.hetubook.com•com手銬。只要一推滑到大拇指的位置就會卡住,不管她怎麼用力,金屬環總是在肉裡越陷越深。
「沒有。」碧翠絲回答,「只看到棒球場而已。」
隆恩還在看著自己的手,猛然抬頭看著亨利。
「把槍放下。」
隆恩待在亨利背後,掃視周遭的建築物,想要找出這發子彈的來源,它的回聲依然迴盪在城裡空蕩蕩的街道上。
「所以你瞄準了。」
「什麼事?」
「我們兄弟裡頭,只有唐納德算得上好人,他不可能被殺的。」
他幾乎已經快要撐不住,但又馬上站穩。
他停下來,將雙手舉起,右手還握著爸爸的三〇步槍。他弟弟先陣亡,再來是他哥哥,現在,輪到老二了。
但事實擺在眼前。
伊恩沉默許久,隨即也露出笑容,「是啊,也許真的有機會。」
不要再想了,瑪姬,不要。
亨利走出教室,到了走廊上。
「這是要幹嘛?」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都好嗎?阿碧?」
亨利一把抓起瑪姬的手,拉她走向那一疊課桌的方向,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張書桌,放到地上,猛力推到瑪姬面前。
他繼續緊盯著前方的灰色路面。
啪!啪!啪!
迪亞哥點點頭,「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不可以。」
這一生,鑄下錯誤累累,未來,他只有她了。
他回到卡車邊,看著窗內。
「這地點真不錯。」亨利讚道。
很好。伊恩眼前已經開始冒出一大堆小黑點,他自己應該站不了多久。
「你還可以嗎?」
站在亨利和瑪姬背後的是碧翠絲,她的頭低低的,肩膀無精打采,整個人看起來根本心不在焉。
他再次看錶,靜靜等待。
學校屋頂閃過人影,伊恩再度開槍,水泥碎落。
「阿碧,我們快到了。」亨利說道。
他把車子開入車道,打開車門走出來,伸出了雙臂。這男人身著米色制服,黑色環扣腰帶,掛著手銬和胡椒噴罐,腳上穿著黑鞋,一頭灰色濃髮幾乎全剃光了。
亨利觀察伊恩.杭特車後的狀況,數哩之內並無其他來車,換言之,這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現在,絕對不能讓他們活著離開這裡,這兩個傢伙斃命,一切就結束了。
亨利駛離州際公路,進入一條小路,路旁有個招牌寫著「沙漠咖啡」瑪姬心想,搞不好他們賣的三明治裡還攙著沙子,等到你拿起來準備大口咬下去的時候,沙子剛好從麵包中間掉下來、落在你的腿上。
他會帶她回家,讓她安歇在自己的臂彎裡。
伊恩搖搖頭。
「我不愛妳。」瑪姬回道。
他們往那頭走過去,瑪姬看到裡面有好幾包薯片已經有小動物啃食過的痕跡,包裝袋上出現齒狀小洞,還可以看到袋裡的食物,通常這樣的食物碎片上都沾有小蟲屎糞。
「不能再待在這裡了,」亨利說道,「隆恩,我們得要離開——」
他呼吸的節奏緊張急促,要是這一發可以成功,情勢就在他的掌控之下了。這種突襲只能玩一次,他一定要成功。換言之,他現在必須要如老僧入定,在這種遠距離的狀況下,失之毫釐,可能就會出現一到兩呎的差距。要是因為心跳過於激烈,或者是屛息的時間點抓得不好,一切就玩完了:只要他沒打到的話。
迪亞哥看起來神情疲憊,不過他已經洗過澡,而且換上乾淨的衣服。除了左耳下方的一小塊鬢角,還有下巴的一點鬍碴之外,臉上的鬍鬚也算是刮乾淨了。
「好,」隆恩回道,「我們到屋裡談。」
「鐵礦坑。」亨利解釋道,「七〇年代就枯竭了。」
阿碧只是呆呆地望著他。
他終於開口了,「也不關你的事。」
伊恩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嘴唇,「那就來吧。」
「有沒有看到什麼?」
他拿起步槍,轟爛自動販賣機的玻璃,它應聲碎裂,瑪姬覺得那好像是上帝在拍手。亨利又轟了一槍,玻璃整個炸碎,噴到地板上,成了更細小的碎渣。亨利用槍托敲掉殘餘的玻璃,隨即把槍交給隆恩,開始捜刮裡面的食物。
瑪姬飛撲到伊恩身上,他也彎身迎接女兒的懷抱,她的雙手緊緊環抱,邊親邊嚷著:「爸爸你流血了,爸爸,你流血了!」伊恩也回親女兒的雙頰、眼睛,以及嘴唇,女兒的心跳抵著他的胃,感覺好真實,他的眼眶裡也充滿了淚,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哭了。
「好,」隆恩回答,「那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迪亞哥也滾到路上,人已經在伊恩旁邊了。
「太好了。想必妳就是莎拉吧,」隆恩看著瑪姬,「我們居然從來都沒見過面,我是妳大伯隆恩。」
他停下來,顯然是在思忖些什麼,接著他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副手銬,顯然是從隆恩身上拿的,另外一隻手裡則出現手槍,當然也是隆恩的。亨利把手槍插在自己的腰帶裡,然後拿著手銬走向瑪姬,他先將手銬緊緊銬在她的手腕上,隨即把另外一邊銬在書桌的金屬架框上。
「我不想打斷你們。」
「隆恩?」
不過,子彈不是只有打穿他的手心而已,他的左臉頰也出現血洞,左眼都是血,右邊的鼻孔也慢慢流出鮮血,滴在嘴唇上頭,匯積成一塊血色的鬍鬚,不久之後,整張臉都佈滿鮮紅的血跡。
「回程會過來嗎?」
莫妮卡幫他們準備了培根蛋,還有塗滿奶油的貝果麵包。伊恩謝過她,喝了一口柳橙汁,目送她走開。他希望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無情,他也期待當自己看著那女人的時候,心裡還蕩漾著某些感覺,但是他沒有,而且他也覺得不可能。至少,不是現在。說也奇怪,先前伊恩心裡構思的美好未來,如今他卻無動於衷了。
伊恩站起來,迅速把霰彈槍安入肩窩的位置,開始對那棟學校的屋頂開槍,疼痛難耐。水泥炸爆開來,就在趴蹲位置的下方,距離還不到一呎。此時一顆銀白色子彈飛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模糊的弧線,最後,落在伊恩右方的柏油路面上。伊恩再度還火,攻勢不斷,亨利和他的哥哥都蹲了下來,現在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已經找不到人了。
「算你聰明。」
按下扳機。
「閉嘴。」亨利回道,「讓我好好專心。」
「妳不准殺我。」
當亨利一離開,瑪姬立刻開始扭動,希望可以讓自己的手鑽出手銬之外。好痛,但如果她用力擠壓,而且把大拇指藏進掌心裡的話,要是時間充裕的話,也許是有機會掙脫成功的。
伊恩靠在車子左前方的擋泥板上,調整呼吸,痛苦的眼淚潸然落下,心跳忽快忽慢,他大力呼吸,閉上眼睛,隨後又睜開,疼痛如此沉重難耐,伊恩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那罐曲馬多,他打開蓋子,發現裡面只剩下三顆藥丸,他一口氣全硬吞進去,隨後把空罐扔到一旁。
他們周邊都是擋風玻璃的碎片。
他又拿起叉子,把蛋送入嘴裡。淡而無味,不知道是怎麼做的,口感不佳,味如嚼蠟,但是伊恩還是吃得很起勁,又挖了一口。畢竟,今天將會是漫長的一日。
啪!啪!
瑪姬點點頭。
「莎拉,閉嘴!」亨利怒道,「把槍放下來,伊恩.杭特,不然她就沒命了!」
「從來就不是。」瑪姬回道。
「亨利啊。」
「之前在隆恩家的時候,裡面不都是食物嗎?他媽的妳覺得這裡會有什麼吃的東西?」
伊恩聽到子彈打到車子的聲音,縮了回去,但是迪亞哥並沒有,他依然伸手進後座,取出了雷明登11-87霰彈槍,以及那把鋸短槍管的雷明登870霰彈槍,然後又拿出黑豹308步槍和貯放彈藥的行李袋。伊恩把行李袋拉過去,打開拉鍊,將黑豹的彈藥丟給迪亞哥,接著又準備好雷明登的子彈,準備進行裝填。
亨利倒在地上,下方淹出一灘毯狀的鮮血。
「我們就是妳真正的家人。」
「我想是很有可能。」
伊恩趴在野馬跑車後面,他的右邊是迪亞哥,正準備跑向原來是一家五金店的地方。要是他可以先躲到那裡,將有機會到達那棟三層樓的長耳兔客棧的屋頂。站在那個制高點,即可好好瞄準學校屋頂上的亨利.迪恩和他的哥哥。
「我餓了。」碧翠絲說道,「妳也餓了吧?莎拉?」
「我不想再和妳講話了。」
「塑膠袋?」
亨利猛揮手。
瑪姬用力掙脫。
「好了,」伊恩回道,「我摸到了。」
「我不知道,他隨時可能會出現。」
「是這個嗎?」
淚珠從碧翠絲圓滾滾的臉龐滑落下來,但她的雙眼裡燃燒著怒火,卻也哀情悽悽,她雙手握拳,幾乎快要出手打人了。
「好,過去吧,我馬上就來。」
「瞄準,扣板機?」
她的手臂又可以活動自如。
「莎拉,對不起,」碧翠絲開始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她摸著瑪姬的頭髮,把她的頭壓向自己圓滾滾的大肚腩,「真抱歉。」
伊恩閉上雙眼,想了一會兒,他不希望讓迪亞哥也捲進來,現在想要開口跟他說的事,伊恩憋了好久都沒提,現在已經到了準備上火線的時候,他還是希望之前可以成功把迪亞哥勸回水牛口。要是迪亞哥現在不在這裡,他就會有別的對策,但是他人已經在這裡了。伊恩睜開眼睛,看著面前這位好友,接下來的這個問題,將會對他造成重大改變,影響他的一生。
他拿起鹿彈,開始準備裝填。
「給我閉嘴,好好看夕陽就是了。」
她安靜了好一會兒,終於點點頭。
瑪姬吃東西,話匣子一開,講個不停,彷彿好幾年都沒有說過話一樣。伊恩坐在她旁邊仔細聆聽,瑪姬告訴他那個黑暗世界,還有她喜歡數數字,可以阻絕那些可怕的想法,還有,亨利的弟弟唐納德有時候會帶書給她看,而且還幫她上課,數學歷史都有。還有波登,她唯一的朋友。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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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她如何逃跑、穿越森林,爸爸的聲音給了她希望,讓她冷卻的心又燃燒起熊熊鬥志。她也問起媽媽的事,問伊恩媽媽是否正在家裡等她回去。伊恩說,媽媽好愛好愛妳,她可能會先讓妳在床上好好睡一覺,伊恩還說,瑪姬,妳是我看過最堅強最勇敢的人,妳真是了不起。「會直接過來這裡嗎?」
第一記從學校屋頂呼嘯而來的子彈,正好落在亨利腿部的左方。他感覺到空氣的強烈震力,而且他還聽到子彈射中屋頂的聲音,活像是骨頭清脆裂開、連裡面的骨髓都噴濺出來了,的確,好些碎片也擊中他的牛仔褲。
他把手伸給亨利看,眼睛眨了幾下之後,倒下去了。
莫妮卡本次在櫃台前玩填字遊戲。此刻,她卻放下手中的鉛筆,筆滾到櫃台邊,落到地板上,她只瞄了一眼,隨即馬上看著。
迪亞哥在後面找到臥室,自己一個人坐著不動。
「我猜的。」
「他媽的這是從哪來的?」
他一口飲盡了自己的溫啤酒,把空罐扔到旁邊,身體前傾俯臥為準備開火的姿勢。他舉高手肘,把步槍槍托抵在自己的肩窩裡,單腳彎折成數字4的形狀,他以槍管遠瞄著那台紅色的野馬跑車,目標越靠越近,也越來越大,這台車髒得就像一支老舊的除塵撢子。
「是我爸爸。」瑪姬說道,「有槍聲,一定是我爸爸來了。」
下午兩點,伊恩與迪亞哥穿越州界,進入亞利桑那州,映入眼簾的是「歡迎進入大峽谷州」的標誌,不過,周遭的沙漠景色其實和十分鐘前新墨西哥州的樣貌並無二致。伊恩一直很喜歡沙漠,最愛它的嚴酷與荒涼,要是真有上帝的話,一定是住在沙漠裡,伊恩很篤定。這裡完全沒有文明的虛假面具,不會人前握手卻笑裡藏刀,沙漠有坦率的真表情;它會立即滌清你的一切,只留下軀殼,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直接,毫無任何歉言。
「不要碰我。」
「他會殺死你。」
碧翠絲走過去,但是卻停下腳步,瑪姬拿槍指著她。
「無話可說了吧?」
伊恩蹲坐著,靜靜等待,兩把霰彈槍都卡在他的牛仔褲後頭,他聽到學校前門傳出槍響的回聲,現在,他靜靜等待人蹤出現。
碧翠絲趕忙衝過去,努力同時拉起瑪姬和書桌,雖然不容易,但終究還是扶了起來。瑪姬用另外一隻手搓揉著受傷的手肘,她好想脫離手銬的束縛,抓起地上的那把手槍,趕緊逃離這裡。她知道爸爸在這裡,但是她不能只待在這裡、等著被救出去。她被困在黑暗世界這麼久,而今晚是她最長的一夜。
就是今天,他會把女兒帶回家,這件事居然讓他覺得有陌生感,某些奇怪又令人害怕的理由,他開始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因為他根本不想去理解原因,但,無論如何,他會把女兒帶回家。
賤胚子;她真的對他開槍,這幾天他正面迎戰好幾個警察,全身而退,想不到現在卻中了槍,而且對手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
亨利抓住隆恩的手臂。
霞光映照著那裡放著的兩張涼椅,中間還有個塑膠冰桶,隆恩走過去,馬上愜意地坐下來。他打開冰桶蓋,從裡頭拿出一瓶酷爾斯啤酒,開罐之後旋即噴出泡沫,隆恩立刻湊上去猛吸。
碧翠絲拭去眼角的淚水,她再次走到窗邊,向外眺望動靜。
他們又看到一個路標,上面佈滿槍孔,處處繡斑,幾乎無法辨識字跡,「凱瑟爾前方八英里」上面還有個白色的箭頭,指向前方。
「很好,」他只要向前傾,幾乎伸手就可以抓到她了。亨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一舉撲向她,奪下她手中的槍,「很好,」他又說了一次,「妳何必要殺人呢?」
亨利敲門,靜靜等待,門口的綠漆早已斑駁。但等了許久之後,依然沒有人應門,所以他又再敲了幾下。隆恩已經多年不用電話,所以亨利也沒有辦法打電話通知,搞不好隆恩正在工作也說不定。兩個人最後一次通信——可能也是四、五年前了——隆恩告訴他自己在二十英里外的私營監獄,也就是約書亞樹中級戒護矯正獄所,找到一份警衛的工作,裡面的受刑人多是沒有暴力犯罪紀錄的煙毒犯。
這一路上,他和迪亞哥都沒說話。
他點點頭,慢慢把槍放到地板上。
「要不要停下來休息?」
「蹲在桌子旁邊尿就好了。」
「我很抱歉。」
「不_,」她態度堅決,「我爸爸已經到這裡來了,我的真爸爸,他才是我的家人,我爸爸,我媽媽,還有傑佛瑞。我爸爸是警察,他會把妳和亨利抓起來,關進牢裡一輩子。他會帶我回家,我再也不會看到你們了。」
瑪姬小心翼翼地把手銬從桌腳慢慢拉出來,盡量不要發出聲響。她把手銬推到了鬆脫的木桌面,終於把它弄出來,現在,瑪姬終於擺脫束縛了,手銬懸垂在手腕邊,感覺好奇怪:知道自己的手臂重獲自由,彷彿心中的鬱結也舒展開了。
「他們在學校的屋頂上,」他說,「大概五十或六十碼遠。」
「莎拉,不要說這種話。」
「唐納德在他手上?」隆恩問道,「你是說殺了他?」
「扶我坐起來,幫我脫襯衫。」
伊恩吐氣,但卻變成一陣深咳,他的肺部堵滿濃液,彷如從泥井裡抽出的混濁髒水,他趕緊吐在自己腿間的柏油路面上,淚水也跟著滑落下來。他的頭倚在車子的擋泥板上,再次嘔痰,胸口傳來一陣陣的痛楚。上次他遇到這種狀況,是因為中槍,這是否就是大家所說的瘋子?重蹈覆轍,卻以為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灌進車裡的風,又吵又熱,迎面而來的雖是高溫的風,卻讓伊恩精神颯爽。
「亨利,給我安靜一點,他媽的你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
「要是有其他人走到這裡來,妳要怎麼辦?」
瑪姬也是。開了這麼遠,她當然想要下去透氣。但是,一想到下車之後會發生的事,她不禁擔憂起來,她不知道為什麼從昨天傍晚之後就再也沒看到親愛的爸爸,他是不是忘了她?不可能,她心裡清楚得很,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也許波登抓到他?還替亨利殺人?波登不是真的,瑪姬知道,波登不是真的,就算他是真的,也不可能會離開黑暗世界。他像一條魚,無法離開自己出生的黑暗水域。就算他是真的,他哪可能做出這種事?而且,他不是真的。爸爸不可能忘記她,而且波登也抓不到他。爸爸馬上就要來了,瑪姬回頭看,但只看到馬路而已,空曠的灰色路面,遠方景物持續倒退,倒退,一直倒退。
迪亞哥過街,他們兩個已經在等著他,伊恩牽著瑪姬的小手,看著自己的女兒,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她也微笑抬頭看著爸爸,那雙足以令你心碎的清綠色眼眸,也同樣綻放著笑意。伊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牽著她的手,女兒的手,他可愛的小女兒,親愛的小瑪姬。他想到了當瑪姬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抱她入懷的那段時光,也記得自己站在搖籃邊,看著她酣然入睡的模樣,他幫瑪姬換尿布,餵奶。無論接下來必須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值得了。就算是加倍,再來一次,他也在所不惜。
迪亞哥簡單點個頭,這等於告訴伊恩,他知道答案是什麼了。
「二,」伊恩不為所動,打斷了迪亞哥的問題。
「我不想殺妳,」瑪姬的聲音在發抖,「但如果有必要,我會。」
莎拉舔舔嘴唇,又繼續把槍管舉高,正對著亨利的臉。他瞪著槍口,又看著莎拉,他知道這小女孩下得了手,如果他太大意的話,一定會死在她的槍下。亨利突然想到了碧翠絲的腳踝,他一直搞不清楚阿碧怎麼會受傷的,但現在看著莎拉的臉,他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小女孩的雙眼告訴他,有其父必有其女,一旦有了開端,就絕不放棄,至少,這點是完全一模一樣。
「乖,現在好好顧著瑪姬,給她吃點薯片什麼的,要是有其他人走到這裡來……」
迪亞哥也不見了。
「我的天啊,」迪亞哥嚷道,「簡直像是世界末日。」
亨利睜開雙眼,走出工友室,一路走到一樓。他沿著走廊前進,正準備經過碧翠絲和莎拉所在的教室,但是卻看到莎拉跑到走廊上,右手還拿著一把槍,她的手銬還匡啷匡啷地敲著槍管。
二十年前,瑪姬根本還沒出生。不過,她覺得眼前的景象不叫作變化,而是死亡。她想起自己被鎖在黑暗世界的地底時光,偶爾會發現甲蟲的空殼,而裡頭已經被螞蟻啃個精光,這座小鎮,不也是如此嗎?
瑪姬搖搖頭。
接著,門口那邊出現動靜,但光線不足,伊恩也看不清楚。他本想立刻站起來開槍,但是他忍住了,出來的是亨利,抓著瑪姬的手腕、而且還以手槍對著她的頭。亨利臉色蒼白,滲出光亮的汗珠,他的脖子中央出現一個彷彿像是氣切手術的洞,鮮血正汩汩流出,襯衫上沾滿了鮮血,而瑪姬一直奮力掙脫,想要推開亨利的手臂。
裝好子彈之後,他們兩人分別躲到車子前半部的兩側,在保險桿左右的高度四處搜尋亨利的蹤影,絕對不可錯過對方的一舉一動。根據槍火的聲響,伊恩判斷亨利的攻擊點是在大街的對面,北方,而且距離相當遠。
「快低頭!」他一邊叮嚀迪亞哥,自己也趕緊把頭低下去。
他嚥口水,感覺到自己的喉結一直動個不停,嘴乾唇裂,眼睛刺痛。
「我的手……中槍了。」
「中槍了嗎?」
「沒有。」她回道,「沒這個必要。」
「妳殺了碧翠絲嗎?」
「我想尿尿。」阿碧說道。
伊恩把行李扔到車子後座。
「昨晚有沒有狀況?」
「妳在幹什麼?莎拉?為什麼手上有槍?」
伊恩猛搖頭。
一台白色豐田轎車從轉角駛進來,擋風玻璃後頭的那個人並不是她的爸爸,一點都不像,那是一張蒼老的臉,歲月已經留下了深深的溝痕,他粗濃的眉毛已經變成灰和-圖-書色,兩側的鼻孔張得開開的,他的舌頭像是一塊慘淡無色的肉片,從口中伸出來舔著自己乾燥的嘴唇,隨即又立刻縮回去,彷彿像隻弱視的夜行性穴居動物,突然發現了掠食者的蹤影。
亨利看了瑪姬一眼,又望著碧翠絲,「在這裡等我。」
一片寂靜,依然無聲。
呃,太乾了。
「對啦,給我安靜。」
「不許動。」她喝道。
一陣敲門聲,伊恩醒來了,映入眼簾的是白色天花板,還有慢速旋轉的風扇,還有好些蒼蠅的屍體黏在上頭。伊恩的胸部陣陣抽痛,他趕緊坐起來。拿起止痛藥瓶,從裡頭倒出好多顆,又撕開咖啡因片後頭的塑膠紙,全部吞了下去。又是一陣敲門聲,他站起來,彎腰去撿側肩包,走過去開門。
「那你的車子怎麼辦?」
「好,接下來,」伊恩說道,「用襯衫當布條,綁住我的身體,緊緊固定住塑膠袋。」
吐氣。
「難道我們再也沒有辦法當一家人了嗎?」
如果,伊恩來得及現身的話。
第二發報到,距離隆恩蹲踞的地點還不到一呎,屋頂飛炸的碎片噴到他臉上,他咒罵一聲之後往後倒下去,雙頰出現好幾處的小洞在流血。
他的右手解開襯衫釦子,不過左手還是依然壓著胸口上的洞。
「亨利才是妳爸爸,莎拉。」
「丟掉你的槍。」
手槍,就放在那些薯片和巧克力棒的旁邊。
就是今天,將有人步上黃泉路。
「我也不知道,」亨利回道,「但我也不喜歡這樣。」
隆恩站起來,揉揉眼睛,第三記子彈又來了,隆恩左手正中央出現一個紅點,他趕緊把手放下來,檢查傷勢。
隆恩點頭。
「本來就是留給你的。」
瑪姬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泰半是因為怕亨利發現之後、又會把她掛到處罰吊鉤上頭,而且,瑪姬也覺得對碧翠絲有點抱歉,因為她看起來總是很難過。不過,她再也不怕亨利了,不需要繼續保持沉默,她只想要回家,和真正的家人在一起。她以為自己再也沒有辦法享受家庭的溫暖,甚至以為內心燃燒的太陽已經死滅,但是這道生命之火並未止息。
他沒看到迪亞哥的人,也沒聽到聲響。
她緩緩吐氣,她得長大了,一定要保持冷靜才行。先穩住陣腳,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要是有什麼方法可以幫助她自己和爸爸,她一定會全力以赴。但現在不能驚慌,這樣什麼事都做不成。她閉上雙眼,黑暗洶湧襲來,睜開眼睛之後,她雖然還是很害怕,但已經和緩多了。
伊恩望著自己的盤子,用髒兮兮的叉子準備要舀蛋吃,但是東西沒有入口,過了一會兒,叉子又放下來了。
瑪姬依然盯著碧翠絲,但整個人已經慢慢溜開了那張書桌,躡手躡腳要走過去,她沒有穿鞋,所以安靜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碧翠絲幾乎已經從眼角發現瑪姬的動作,她轉過頭喝斥,「莎拉,妳在幹什麼?亨利叫妳要乖乖待在這裡!」
她旋即轉身,跑向走廊,趕緊找尋出路。
「好吧。」亨利說道,「我們過去拿一點。」
但是碧翠絲並沒有看著她。
瑪姬衝過去撿槍。
伊恩點點頭,「注意外頭的狀況,看看有沒有他們的蹤跡,我得要開車,不能分心——」
「我好想趕快下車。」碧翠絲忍不住抱怨。
「我只是——」
「這邊走。」隆恩說道。
瑪姬看著亨利,眼睛裡出現的不是恐懼,而是憤怒。「不可以,爸爸!不可以把槍丟掉!不要再讓他把我抓走了……求求你,不要再讓他把我抓走了!」
「來吧。」
亨利與隆恩坐在沙發裡頭,瑪姬卻坐在地上,靜靜地不說話。亨利滔滔不絕,至少有一半的話都在說謊,但是瑪姬也任由他去說了,她只是乖乖注視聆聽而已。隨著亨利編造的故事發展,隆恩的臉色和姿勢也發生變化,眉頭低斂,當陰影籠罩著他的眼窩深處之際,褐色的眼眸也似乎轉為濃黑色,隆恩的嘴角開始下彎,鼻孔開始鼓脹,原本放鬆的筋骨開始緊縮,整個姿勢看起來像是個緊張不安的機器人,他的肩背開始挺直,雙拳開始不停張張合合,瑪姬認得這個姿勢,和亨利一模一樣。他伸出舌頭,滋潤乾枯的嘴唇。等到亨利說完之後,隆恩點頭問道,「好,你估計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啪。好大一聲重擊。
亨利看看手錶,現在才不過中午而已。要是隆恩跟往常一樣從早上八點工作到下午四點,而且下班後沒有找地方買醉的話,那麼他到家的時間最晚不會超過下午四點半。換句話說,在這四個小時裡,亨利隨時有可能腦袋開花,此外,在這種鬼地方殺人剛剛好,不會有熱心人士聽到槍響去報警,四處都是埋屍的絕佳地點,根本不會有人發現,對亨利有利的各種外在條件,對伊恩.杭特來說,也都派得上用場。
這是半自動手槍,已經拉開安全栓,按下扳機,就夠了。
隆恩依然坐在自己的涼椅裡頭,他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啤酒,隨即把它擱著,然後整個人跪下來。亨利雖然沒看到,但是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隆恩已經準備定位射擊。
「啊,幹!」亨利低聲咒罵。
「從來就不是。」碧翠絲喃喃說道,她的雙眼空洞無神,彷彿生平頭一遭說著外國話,而她似乎也不是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亨利想到自己曾經綁過她的雙手,還把她整個人掛在處罰吊鉤上,還有,一直把她關在地下室;他又想到她小時候傳出的哭泣聲,還有,她不再哭泣的表情。
伊恩站起身,拿起11-87霰彈槍對準亨利,走到車子前面。他的雙腿軟弱無力,但是他一點也不在意,行動毫不遲疑,兩人之間的對峙距離只剩下剛才的一半而已。
啪,又是一記。
「妳就不能早點說嗎?」
「你說什麼?」迪亞哥拿起培根咬了一口。
他們到了那間屋子,打開門進去。
「變化很大吧?」
「他媽的你死定了!」
他慢慢駛過大街,經過一家加油站,那裡的窗戶早已緊閉。外頭放了一台可樂自動販賣機,已經斜傾在地上,看起來應該是有人拿棒球棒或是鐵撬、也可能是大錘所幹的好事。繼續往前走,對面是雜貨店,同樣也是空空如也。日正當中,但是停車場裡卻連一台車也沒有,只有從柏油路面隙縫中探頭出來的幾撮雜草而已。雜貨店前面也是門窗緊閉,瑪姬看到停車場上散落著像是食品的罐頭,應該是大家不喜歡吃的東西,可能是甜菜根和皇帝豆吧。
迪亞哥點點頭,「沒問題。」
亨利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氣,屛住呼吸,整個世界陷入風暴,他正處於中心點,他的目光已經對準伊恩。
「都搞定了吧?」隆恩問道。他整個人原本靠在置物櫃上,現在已經起身了。
「確定?」
亨利緩緩向前一步。
迪亞哥搖頭。
「三。」
碧翠絲趕忙撿起亨利留給她的那把手槍,至於那些掉在地上的零食,她也沒心思多管了。碧翠絲看著手槍,臉上出現狐疑的表情,彷彿不知道這東西究竟是怎麼到她手上的。她又把手槍擱在地上,跑去窗戶邊觀察狀況,霞光映照在她的臉上。
伊恩閉上眼睛,露出痛苦的詭異微笑,但隨即又睜開雙眼。迪亞哥蹲趴在那台野馬跑車前,正低頭看著伊恩。
伊恩摀嘴咳嗽,現在已經成了陣咳。
「是有可能。」
要是沒有被攔下來,昨天就可以好好收拾他了,昨晚,早就結束了。但亨利知道現在自己身上沒有武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祈禱隆恩趕快回來,他才有足夠的準備時間,好好來伺候伊恩,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這個時間。他媽的要不是出現那個條子,不早就沒事嗎?當然,開槍殺人,亨利自己心裡也多少有些不好受,畢竟這條子也只是盡忠職守而已,但他自己不也是在盡丈夫的責任?只是兩者互相抵觸罷了。他轉念一想,自己被逼得差點走投無路,殺了這條子,其實也算是稱心快意。
亨利望向左邊的南行方向,看到了,一台灰撲撲的紅車正朝向他們而來。從這個距離看過去,它不過就像個火柴盒一般大小,某個你會遺落在床下的小玩具,不過,那個人的確就是伊恩.杭特。亨利的心跳突然跳得好快,一種出於恐懼的血流鼓聲。雖然現在有他的大哥相陪,還多了兩把步槍與幾盒彈藥,但是目睹伊恩.杭特的紅車節節逼近,依然讓他害怕不已。亨利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這種事也騙不了自己。
伊恩伸手摸自己的右耳,一陣刺痛,而且鮮血立刻染紅了手指頭,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駕駛座頭枕,也出現了一個大洞,足以讓小指穿過去。
伊恩點點頭,沉默許久,最後,終於開腔,「好吧。」
「瑪姬,」伊恩喃喃低語,「我的小瑪姬。」
碧翠絲向後靠在牆上,慢慢滑下去,整個人坐在地上。她彎起膝蓋,雙手抱膝,低頭看著自己的腿,瑪姬還可以看得到她的棉質底褲。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樣看起來還真像是個小女孩,眼淚啪嗒啪嗒落在她的裙子上。
「我就是故意的。」
他又去找碧翠絲,將手槍取出來,交到她手上。
亨利搖搖頭,「伊恩.杭特?難道你想連自己的女兒也一起宰了?」
「這種無心的話,妳不應該說出口。」
整個世界陷入風暴,他正處於中心點。
他不可能這樣就掛的,不可能。
媽的真是根本沒地方躲。
不過他們還是勉強找到了六袋薯片、三條巧克力棒,還有兩包炸豬皮,看起來應該安全無虞,至少,其他小蟲還沒有先品嚐過。碧翠絲m.hetubook•com•com的手裡抱滿食物,一行人準備走到最近的一間教室。
「這不算殺人,只是為了要讓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快回來啊,隆恩。」他忍不住低嚷。
依然沒有聲響,伊恩幾乎以為迪亞哥已經中槍不省人事了,不過,他還是拿出一只六吋長、三吋寬的長方形塑膠袋,上面有兩張貼紙,一張是「鮪魚巧達起司三明治」另外一張標的是價錢,「美金四點九九元」還有條碼。
「我需要塑膠袋。」伊恩說道。
止住不動了。
「我知道。」隆恩很得意,「只有長耳兔客棧那一棟房子高了一點,蓋了三層高,不是兩層樓,視線多少還是被擋住了。」隆恩看了自己右邊的方向,「我們休息一下,慢慢等。」
迪亞哥的臉色很難看,蒼白又冒汗,眼光飄忽渙散。
「我回來再開。」
「我叫你不許動!」
「不好。」
這是可以懷抱一輩子的夢。
第二聲槍響,碧翠絲又嚇得跳起來。
「沒錯。」
他抬起左手,用力吸氣,聽到那可怕的嘯嘯聲,迪亞哥靠過去,將塑膠袋貼上他的胸膛。
「以防萬一而已。」
「你確定是這個地方沒錯?」碧翠絲滿腹狐疑。
「告訴過你,放她走!」
他的手再度放回胸膛,現在,多了一只塑膠袋可以保護傷口。
迪亞哥咕噥兩聲,算是聽到了,點燃香菸,開了一點窗縫透氣。
「幹!」亨利咒罵了一聲。
又是兩聲槍響,回音迴盪在整間空蕩蕩的學校裡,在牆間來回迴盪不止,但回聲越來越小。
又是兩發子彈擊中車體。
「這是半自動手槍,安全栓已經拉開了,」莎拉回道,「你不是有告訴碧翠絲嗎?我只要瞄準,扣下扳機就可以了。」
亨利真的不動了。
伊恩低頭,襯衫立刻染紅成一大片,導管裂開了。他徹底忘記還有這事,導管扯斷了,整條落在駕駛座上,開口懸垂在車外,粉紅色的膿血一滴滴落在骯髒的柏油路面上。導管的另外一頭是原本縫在肉裡的黑線、讓傷口的邊緣縮攏成鬱金香狀,還有扯落的一小塊粉色肌膚。伊恩在呼吸的時候,已經開始聽到如輪胎被刺破的噴喘聲,他把手緊壓在胸口,祈求體內的氣體不要再逸漏出來,他現在最不希望發生的事,就是自己的肺部又再度塌陷。
伊恩點點頭,「沒錯。」
「不准妳講這種話!」碧翠絲推了瑪姬一把,書桌的支腳搖搖晃晃,終於倒了下來。瑪姬的手肘重撞地面,讓她全身疼痛,而且手臂還出現一陣奇怪的刺感,害她的小指與無名指都跟著僵麻。
也許他們兩個早就被他給解決了,所以才遲遲沒有動靜。不然,他就是太樂觀,這種思考模式遲早會給他惹麻煩,要是他失去警戒心,一定會讓自己沒命。
「我不會,但如果有必要,我會。」
但是,來不及了。伊恩已經到了他的後頭——他的胸部與背部承受著極大的撕裂痛楚,彷彿像是火辣的金屬棒穿透整個身體——但是他依然拿槍對準亨利,按下那把短管霰彈槍的扳機,開火。一切,彷彿像是慢動作一樣。一開始的時候,發生得如此急速——肘擊、彎身、逃跑——接著伊恩拔槍,時間突然變得徐緩,衆人的動作彷彿也滯慢下來,瑪姬逃跑的步伐彷如在空中停格,亨利的手臂也揮動得很緩慢,很緩慢,他說話的速度也一樣,彷彿是七十八轉的唱盤播放著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轉的唱片。伊恩開火的聲音格外響亮,他還看到子彈穿腹的那一剎那,以及隨後濺飛而出的最後些許火藥,他看到槍膛噴出的藍色弧狀煙塵,當子彈穿骨,在亨利右眉的頭上轟出一個足以穿透大拇指的洞,洞上的眉毛像是空啤酒罐一樣、立刻向內塌陷,亨利的腦漿也隨即飛噴到被烈陽過度曝曬的柏油路面上,碧翠絲的臉、頭髮,還有洋裝,也無一倖免。
「你要相信我。」語畢,隆恩隨即發動車子。
亨利遠眺著褪成淡灰色的街道,心中暗自希望隆恩可以趕快回家,因為伊恩.杭特隨時可能會出現,而且他現在手上也沒有武器,霰彈槍和點二二口徑步槍都丟在白山市,而且也已經完全喪失功能。伊恩大可以一路開過來,拿槍轟了他的腦袋,他卻只能坐以待斃,這裡無處可躲。
隆恩搖搖頭,「不可能,才不會殺他。」
「一,」他看著迪亞哥,開始數數字。
「你還好嗎?」
先是弟弟被殺,現在輪到了哥哥。
「不可以!」瑪姬大喊,「不可以!」
「到底在哪裡?你這畜——」
亨利趴在中學屋頂上,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他瞇起眼睛,對準下面街道的那台車,但是,那裡已經許久沒有動靜,他不知道那兩個人躲在車子後面在做什麼。亨利的雙手已經痠麻,再這樣下去絕對不是辦法。而且,對方默不作聲,更讓他焦慮不堪,對方不可能等在那裡一輩子,一定得做些什麼才是,他們為什麼不回火?要是他們會反擊的話,他就可以知道對方的位置,一舉殲滅。只要一兩發就夠了,亨利馬上可以知道他們身在何處——沒關係,只要等到他們跳出來再次還火,他們就死定了。
「學校。」
「學校?」
「搞不好亨利現在已經死了,」瑪姬不肯退讓,「亨利會沒命,妳會一個人坐牢,沒有人會寫信給妳,也根本不會有人去看妳。」
他媽的怎麼會出這種事?
「準備好了嗎?」迪亞哥點頭。
「那你就不要再唸東唸西,好好專心。」
「不需要,你有老婆有小孩,這麼做又是何苦。」
他整個人撞到了柏油路面上,胸口泛起一陣痛。
亨利把卡車停在一棟平房的前面,外漆可能原來是白色的。如今,這間房子看起來隨時會坍塌。
碧翠絲依然望著窗外,瑪姬突然湧起一陣憐憫之情,那張臉看起來如此孤單。雖然歷經過這許多折磨,但瑪姬有時候依然希望自己可以給碧翠絲所渴望的愛,但是,瑪姬怎麼可能愛這個人?就連喜歡都不可能了,她只有一種感覺,悲憐與憎恨交織的詭異情緒。
她同時利用雙肘攻擊亨利,左肘打中他的腹部,亨利嘴裡迸出怪異的吼叫,像是大狗乾嚎了一聲。他痛得鬆手,瑪姬也趁隙彎身、逃向伊恩的懷抱,她的臉上有恐懼,也有歡喜。
「阿碧,裡面的東西幾乎都不能吃了。」
兄弟兩人擁抱。
碧翠絲沒說話,只是用自己淚光閃爍的眼睛看著瑪姬,淚水又從她圓滾滾的臉龐潸然落下,她的雙頰抽搐,肩膀無力軟垂。
瑪姬拚命想要掙脫手銬,她表情痛苦,就是沒有辦法讓大拇指擠穿過那個金屬環。她聽到第一聲槍響的時候,看到碧翠絲整個人嚇得跳起來,手中的薯片袋全撒到了地上。
「什麼?幹!你怎麼讓我睡這麼久?」
亨利的手槍緊抵著瑪姬的太陽穴。
又出現三聲槍響,回聲在空中迅速迴盪。
「我在念中學的時候,」迪亞哥終於開口了,但是目光依然盯著窗外,「應該是十二年級左右吧,放假的時候,我都和那些年紀比較大的小孩一起鬼混。他們走到籃球場邊的某張公園椅,那裡坐了個小孩,年紀與我相仿,他正在看著史蒂芬.金還是誰的小說。然後,他們開始騷擾他,有人酸道,『鞋子很不錯嘛!』但其實那只是一雙便宜塑膠鞋,前頭還出現了裂痕,『謝謝。』你可以聽得出來,那小男孩已經嚇得發抖,我到今天都還記得那緊張的聲調,又有人開腔,說出『在垃圾桶裡找到的嗎?』之類的那種話。我只是站在那裡,可能也跟著說出一些羞辱人的話,你知道,總得這麼做才算是合群,但我覺得很羞愧,內心很不自在,我永遠沒有辦法忘記這件事。」
他們走到一棟兩層樓的建築前面,淺藍色的油漆已經斑駁脫落,其實,不只是油漆而已,長時間的風吹日曬,連外牆本身也開始剝落,整座牆露出僅有鐵絲網保護的空洞。他們爬了五層水泥階梯,眼前出現了一條寬敞空曠的教室走廊,有些已經被人打開,有些關著,還有些教室的門鎖依然完好如初。空教室裡可以看到文具書籍,有些教室門口貼著圖畫,課本散落在塑膠地板上,不時也會看到動物的殘屍。
他扣下扳機,那一小塊冰涼的金屬在他的食指上壓陷出凹痕,他隨即鬆開,子彈,飛了出去。
「不會,你才不敢開槍,我知你知,好,那就丟掉你的槍,讓我們開走隆恩的車子,從此一了百了。你輸了,伊恩.杭特,看得出來你很努力,但你就是輸了。」
伊恩腳踩油門,驚慌失措,想要趕緊逃離火線,但是只走了十呎十五呢左右,車子卻意外燒火。他打開駕駛座那一側的門——槍火應該來自東北方的那所學校,希望車子應該可以暫時作為他與漫天子彈之間的掩體——伊恩打開了車門。
「就是這裡。」亨利回道。
「等到一切結束之後,妳就會比較開心了。」碧翠絲繼續安撫她。
「就是這個地方嗎?」
「莎拉,我知道,」亨利繼續說道,「我知道——」
瑪姬還沒看到車子進來,但已經聽到車聲,亨利應該也是同一時間聽見聲響。他本來和碧翠絲、瑪姬一起坐在人行道邊,而且身體還前傾,彷彿這樣可以讓他早點發現目標一樣,但當他一聽到車聲,立刻就站起來。瑪姬好希望那是她爸爸,爸爸來救她了,會把她抱在懷裡,讓她告別這一場惡夢。
「你看。」
「萬一真的發生不幸,瑪姬怎麼辦?」
車裡安靜無聲。
「到屋頂上去?」他問道。
亨利準備要奪下莎拉手上的槍。
「黃昏吧。」
「那我們該做什麼?阿碧?」
迪亞哥捲了一支菸,遠眺窗外的風景。「你覺得我們什麼時候會到?」
「這是半自動手槍,安全栓已經拉開了,所以一定要小心。妳只需要瞄準,扣扳機就可以了,阿碧,聽懂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