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在鋼琴椅子上坐下來,打開高德曼太太給我的那個白色紙袋。裡頭是《祕密花園》。高德曼太太真是體貼,這本書應該會讓我學到更多園藝的知識吧,我猜,這樣以後我回來幫忙他們的時候,我的園藝功力就會大大增進,讓他們感到十分驚訝。羅斯穆森對於花草也很有一套,只要我願意,也可以跟他學一兩招。但我究竟願不願意這麼做,我自己也不太確定。我已經原諒媽媽了,可是要我原諒羅斯穆森……可能還要再等一陣子吧。
噢,可憐的德露,把這個驚人的祕密藏在肚子裡這麼久不敢說出來。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說:「爸爸說,車禍不是妳的錯,他是真心誠意說這句話的。我保證,我對著我們歐麥利姊妹的心發誓,我對著天上地下的一切聖潔之事發誓:爸爸已經原諒妳了。」
「我看妳不用期盼什麼了,多花點時間除草吧。等我回來,妳最好把這個菜園給我整理好,整理得像是有人細心照顧的一樣。」他把雙手放在工作服上擦一擦,怒氣沖沖地朝屋裡走。
那天早上,爸爸對我說:「莎莉,我對妳好失望。」當時他正在小菜園裡除草,那個小菜園是我求他幫我開闢出來的。「我不要帶妳一起去看棒球,妳今天就留在家裡照顧菜園。我帶德露去看球。」
她把她家房門打開一點,拿出一盤可口的紅糖餅乾給我,還有一個白色的紙袋。「紙袋裡是一本書,送給妳的,我知道妳很喜歡看書。」
我定睛看著高德曼太太,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又看著她手上的刺青號碼。「我一定會常常回來看妳的,我一定會的,我保證。」關於她講妲蒂的那件事,我認為是真的,因為高德曼太太絕對不可能對我撒謊。尤其是這樣的事情。高德曼太太以前有個女兒名叫葛晨,在集中營裡的時候被送去淋浴,結果就永遠沒有回來。高德曼太太一定能理解母親失去孩子是什麼感覺。
「我瞭解。」我hetubook.com.com想,她以前住在集中營裡的時候,一定經常想些別的事情,例如她最喜歡的東西,像是巧克力冰淇淋啦、冰涼的紅蘋果啦、她從肉店買回來的炸豬排肉啦等等。「如果妲蒂房間裡的哭聲不是鬼,那是誰在哭?」
我對著他的背影喊道:「可是你答應要帶我去看棒球的。」
他停住腳步,似乎想要改變心意。但後來又繼續往屋裡走。
「我先去超市拿些箱子,」艾迪說。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敲打著我們臥室的窗戶,我向來喜歡這種聲音。但這次聲音太大了,還有一根樹枝不斷撞擊著窗戶的玻璃,像是要破窗而入一樣。
奈兒和德露早已經蹬蹬蹬跑上樓去收東西了,她們兩個都不像我這麼喜歡高德曼太太,一方面是高德曼太太不准我們把小狗布奇帶來這邊養,另一方面是高德曼太太很掃興,老是叫我們安靜一點。她們兩人不知道的是,高德曼太太以前住過集中營,留下了耳朵過份敏感的後遺症,任何一點噪音都會害她頭痛好幾天。
我走到廚房的時候,聽見德露又開始哭了。她哭並不是單單為了自己的哀傷,更是為了她把悲傷帶給了她所愛的人。這種悲傷,才是最慘的。或許以後德露會原諒自己,但我相信她這輩子永永遠遠也不會忘記爸爸的車子撞上榆樹的聲音。
外婆常說,時間會治好一切的傷痕。但我不覺得。
「今天就去?我以為今天只要打包就好。」我太驚訝了,太快了。「那妳也要一起住在羅斯穆森家嗎?」
德露把我推開,轉身面對牆,什麼都沒說,但我從她的呼吸聲中可以判斷出來,這是我從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聽見我妹妹在哭。我輕柔地抬起她的頭,放在枕頭上,就是那個還殘留著我天空之王味道的枕頭。
「沒事。」
「是我用手遮住了爸爸的眼睛,」她說:「是我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恨你!」我對m.hetubook•com.com著爸爸的背影怒吼:「我希望你不是我爸爸!」
「沒事,」我回答。
我兩階一跨,開門走進客廳。地上滿是報紙,角落到處是灰塵,窗台上擺了一排啤酒空瓶,裡面滿是煙屁股。這地方的味道聞起來像是四個字:「沒人在乎」。我看著那個滿是污漬的紅棕色沙發,想起了媽媽,想起以前她常深夜坐在那裡(她以為我和德露睡著了),茫然望著窗外,好像要找什麼東西,卻永遠找不到。或許,現在她終於找到了。
我知道說出來會讓她嚇一跳,所以我在她身邊躺下,開始跟她說:爸爸不是我親生父親,羅斯穆森才是我爸爸,我和羅斯穆森的綠眼睛一模一樣……說完之後,她一句話也沒說,我還以為她太傷心了,所以趕緊接著說:「還有,我還有一個祕密要告訴妳。」我曉得這樣會讓德露開心一點,因為德露很喜歡聽祕密,而且她守口如瓶。
高德曼太太站在窗前,像在等人似的。我看著德露,德露也看著我,她心裡一定在想什麼事情。不管她想的是什麼,我知道她一定要等到只有我們兩個歐麥利姊妹獨處的時候,她才會講。因為德露老是認為奈兒這人很無聊,沒什麼好跟她講。就算奈兒快結婚了,我們要當她的花童,德露對奈兒的評價還是沒變。
他用力摔上紗門。
爸爸死後,這個祕密不斷在我心裡反覆重演,到最後我甚至擔心,這個祕密已經扯碎了我的心,永遠無法修補了。
原本我預計奈兒的回答會是,「妳這小鬼,別多管閒事」之類的。可是她說:「我會跟艾迪一起住。卡拉漢太太說我們可以一起住,因為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她看著德露,德露還在那裡淚如泉湧,因為自從爸爸去世以來,她都沒有哭過,不像我的眼淚那麼豐富,經常如春雨般這裡灑一點,那裡灑一點。奈兒沒跟德露說話,只是告訴我:「莎莉,妳知道嗎,妳有時候也可以學和圖書著當家作主,不必老是幫人家唱和聲。」
「那德露怎麼了?」
「可是,爸爸,」我喊著:「我好期盼這場球賽啊,我等了一整個星期了。」看球賽的話,我們就可以坐在大太陽底下,吃著鹽穌花生,還有加了芥未醬跟配菜的熱狗,在第七局上半結束後的中場休息時,唱著《帶我去外面看球賽》。當天是跟聖路易紅雀隊的二連賽。
「那本書……妳手上的……是我最喜歡的書。」高德曼太太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朝她那裡拉近,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她以前從沒有這樣過,連我創下從她花園裡拔掉二十五棵雜草的佳績。
奈兒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大家現在都鎖上大門,因為連續發生了命案),高德曼太太從她家紗門裡說話了「……小甜心,我可以和妳們說句話嗎?」我似乎看見一抹悲傷的神色出現在她臉上,很像卡片上小耶穌的表情。她用她的德國口音說:「我真的很遺憾,很抱歉,我們必須把房子租給可以付得起房租的人。妳們能體諒嗎?」
就像我這輩子永永遠遠也不會忘記爸爸臉上的表情,一九五九年八月二日。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車上的雨刷不斷左右搖擺來回,像極了媽媽放在鋼琴上的節拍器。如果你自己不懂得怎麼打拍子,就可以靠節拍器幫你。我們到家的時候,奈兒說:「莎莉,到了。」她說的是「到了」,不是「到家了」。
我本來轉身要走,但想到做人要有禮貌,於是說:「謝謝您。如果高德曼先生需要我回來幫他的蕃茄除蟲,我會很樂意的。」我看著她的棕色眼睛,那雙眼睛和圖書不曉得曾經見證過人世間多少悲慘的事。接著我又問:「您認為妲蒂.坎菲爾已經變成鬼了嗎?」高德曼太太是唯一聽過從妲蒂房裡傳出聲音的人(當然,德露也聽過),因此我在搬走前一定要問個清楚。如果那個房間裡面的聲音,真的是妲蒂的鬼魂在哀嗪,那我想我不能就這樣搬走,棄她而不顧。
奈兒走進來,一手拿著拖把,一手拿著其他清潔用品說:「妳們這裡現在是怎樣?」
「不是啦,那個不是鬼魂的聲音。有時候我們靠著想像力來逃避眼前的現實,這樣也許會好過一些,對不對呀?」她大概又想起集中營發生的事情了,只要一想到集中營,她的眼睛就會瞇起來,嘴巴旁邊的皺紋簡直比花園裡的水溝還要深。「妳瞭解嗎?有時候現實人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可怕了,所以我們會暫時遠離一下,去想一點別的事情。」
高德曼太太轉過身去看鄰家的房子:「我覺得是奧黛麗.坎菲爾在那裡哭。她是妲蒂的媽媽。」高德曼太太轉回來看著我,似乎決定要跟我講些什麼,卻好像又改變了主意,但最後還是說了:「是坎菲爾先生把他女兒趕出家門,因為她未婚懷孕。他不准妲蒂再踏進他們家一步……所以妲蒂的媽媽常哭,她很想念那個不能回家的女兒,還有女兒生下的小嬰孩。」
我躺回德露身旁,替她揉揉背,她還在那裡大力喘氣,一句話也沒說。我以為她又要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講話了,就像車禍發生後一樣。不過我這個妹妹永遠令人驚奇,她對著牆壁說:「我也有祕密要告訴妳。」
我走回臥房開始收拾衣服,等艾迪拿著箱子回來的時候,就可以開始裝箱。德露呈大字形躺在我們床上,很像下雪時我們拿衣服擺在雪地上搭出的「雪天使」。房裡因為風雨而顯得昏暗,我打開五斗櫃上那盞小檯燈的開關,燈不亮。
奈兒對我們兩人喊著說:「冒雨衝吧,歐麥利姊妹。」我們冒著雨衝向前廊。以和*圖*書前下雨的時候,媽媽也會喊一樣的話,看來奈兒真的是和媽媽越來越像了。奈兒本來是一隻醜不拉幾的毛毛蟲,還長著世界級的醜頭髮,現在竟然慢慢蛻變成蝴蝶,快要可以當上知名品牌洗髮精的代言女郎了。
我們兩人一起看著天花板上很像漢尼溪的裂痕。我伸手去抓她的手,又用拇指輕輕敲她的手,她很喜歡這樣。「爸爸死之前,」我用很小的聲音說:「叫我轉告妳說『沒關係』。」我就直接說了,沒有拐彎抹角,我認為這樣最好。這道理跟游泳一樣:冷天游泳的時候,如果慢慢下水,那簡直就像中國水刑那麼痛苦,還不如就直接跳進去。
我不會唱歌,也不會彈樂器,我想奈兒大概又喝醉了。她離開前還對我笑了一下,沒錯,她是醉了。肯定是這樣。
德露問我:「媽媽跟妳說了什麼?」
「是的,我能諒解,」我邊說邊朝她走過去:「別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把她的臉捧在手裡,盯著她的靈魂之窗。「爸爸要我跟妳說,車禍不是妳的錯。」
「我要把這裡打掃乾淨,等下艾迪會帶妳們去羅斯穆森家。」
又是祕密,我其實不太想聽到任何祕密了。今天聽到的祕密已經夠多了。
德露確定我說的是實話後,就用嬰兒般的聲音說:「請幫我倒一杯水好嗎?」
那次,她也沒有抱我。「再見了,小甜心。」說完之後她就關上了門。
「看完棒球回家的路上,爸爸和寶利舅舅吵架,」德露嗚咽地說:「我很想很想叫他們不要吵了,因為他們大吼大叫,說到妳的事,還有妳的生日。我想要吸引他們的注意,所以我就在車裡,把爸爸的眼睛遮起來,和他玩躲貓貓遊戲。他一直叫我不要這樣,後來他就撞到樹了,好大的一聲,汽車撞到樹了。」她用牙齒咬著枕頭邊,免得上下兩排牙齒打顫。「我……我好對不起,是我害死了爸爸。」
「瑪塔,妳把門開著,蒼蠅都飛進來了,」高德曼先生從屋裡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