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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96小時

作者:麗莎.嘉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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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寶寶在哭。
我驟然起身,瞄了陰暗房間裡的時鐘一眼,計算離一月二十一日晚上八點還有多久。倒數結束。那一刻,要殺我的人會找上門來。
這些天來,我是我母親的女兒。
又一次,我深深地、深深地感到失望。
群山離我遠去。我阿姨離我遠去。在大城市裡獨自居住,與被害妄想奮鬥,我成為了自己最不該成為的模樣。
我猜他是來布雷頓森林度假時遇見我母親。那年她十七歲,在華盛頓山大飯店當女侍。他三十歲,只想找點樂子。南西阿姨說我母親告訴他她懷孕了。他沒有跟她結婚,只給了錢。捐贈精|子、簽下支票。看,這男人就是這麼爛。
鬱金香跟我在十字路口放慢速度等綠燈,接著衝過斑馬線,我想起了我的阿姨。我想她不應該在一月二十一日那天又接到一通改變她人生的電話。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美麗、耀眼的媽咪正在跟醫生說話「我只是轉個身,然後她就吃起了燈泡。我說真的,醫生,哪有小孩會吃燈泡啊?」
我張開嘴。
被困住的三歲的我只是睜著藍色的大眼睛。看母親碾碎燈泡,不斷、不斷、不斷地唱著歌。
我阿姨很勇敢。我阿姨很堅強。
女孩。小熊玩偶。白色荷葉邊,粉紅色點點。糖霜跟香料跟一切美好的事物……
我夢見了母親。
跟燈泡無關,跟奶油花生醬無關。
在走廊的另一端,現在我想起來了。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嚐到了某個名字的滋味,感受到飄盪在空氣中的氣息,記憶中虛影的虛影。一個小女孩。在走廊的另一端。哭。
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比平日糟糕好幾倍。我知道是什麼事。在意識深處,我很清楚我知道一切,事實上我記得一切。可是我不想記得我記得的事情。所以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在意識或潛意識中,我封裝過去,將它丟開,再也沒有看到它。
我告訴自己這是操作系統的微小故障。我費了那麼多心思從意識中抹去整整八年的人生,總會出點錯。況且,無論我搞砸了多少事情、忘了多少次、忽略了什麼東西,這段歲月依然比我漸漸憶起的童年還要美好。
痛楚。抽搐般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劇痛、翻騰的肚腹讓我翻起白眼,我臉上布滿冷汗,可是我絕對、絕對、絕對沒有掉半滴眼淚。
我父親住在波士頓。只要提到他,南西阿姨跟我總會吵起來,所以這又成了另一個極少浮上檯面、幾乎從未進入腦海的話題。沒錯,我確實有個父親。有錢人。最近娶了第五還是第六任老婆。我也有兄弟姊妹,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也從未幻想父親會對他們付出更多的親情。
她走向高腳椅,塑膠碗擱在卡住我身軀的白色桌面上。丟下一片半熟蛋。我聽見蛋黃啪搭碎在碗底的聲音。
不要想起來。擋住。推開。過去不會帶給你什麼好處,特別是我的過去。更別說是在這個時刻了,過去幫得上什麼忙嗎?
我父親在身為人父這件事上,只付出了他的精|子。遇見某個年輕貌美的女孩,追到她。如果她夠年輕、夠漂亮,整形整得夠好,或許會娶她為妻。直到下一個漂亮女孩現身為止,這是理所當然的過程,哈,他可是個男人,就是管不住自己。
去他的吞碎玻璃。
我穿上運動服,抓起鬱金香的牽繩,準備出門跑步。
夢中的我三歲,擠在嬰孩用的高腳椅上頭,後背緊貼黏答答的塑膠椅背,一條沾上乾涸蛋液跟燕麥粥的塑膠安全帶橫過我的肚子,緊到讓我隱隱作痛。
我沒有跟她說過話。也沒有跟護士、跟醫生說話。他們背叛了我。他們強迫我活下去。我恨他們。
塑膠碗旁邊放了一罐奶油花生醬。現在我母親轉開罐蓋。現在她挖起一大湯匙的花生醬。現在她把花生醬放進裝了碎燈泡的藍色塑膠碗。攪拌。
南西阿姨比我母親大六歲。她銀灰色的頭髮剪得好短。聽說她們的家族成員頭髮總是白得早。是遺傳,就跟藍眼睛跟堅毅的下巴線條一樣。但灰色很適合我阿姨,襯托出她堅定的藍色雙眼、她高聳的顴骨。我阿姨大可不用管我。假如母親總是執著於吸引男性的注意,那麼阿姨對於跟男性保持距離這件事也抱持著相等的執念。
在新罕布夏的山間經營民宿,沒有多少人手,沒有健康保險,每年一月白天氣溫會跌到零下二十hetubook.com.com度,大部分來自波士頓的客人會忘記帶毛帽、圍巾、手套,還把錯全都怪到你頭上。
他要他們去找南西阿姨,假定她「有幸」為素未謀面的外甥女負起責任。即使如此,她還是得要工作,這消息來得太突然,所以她花了幾天才從新罕布夏的偏僻山村抵達更偏僻的紐約州北部。
醫生割掉了我的盲腸,或許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顯然吃了好幾年少量碎玻璃跟老鼠藥對器官不是件好事。但我會好起來的,她向我保證。我不會有事。
我帶著一把點二二半自動手槍。今晚七點之後,我打算再次證明我知道要如何使用它。
這是我想說的話。我拚了命地想要跟醫生、跟護士、跟任何一個人說的話。然而,理論上,我不記得有什麼寶寶。理論上,母親只有我。
我想摸摸那頭長髮。握在手中。那是母親身上更柔和、更閃耀的一部分。
母親將燈泡放進藍色塑膠碗,拿起金屬大湯匙,用力往下敲。清脆的破碎聲。年長的我、真正的我、不是被困住的三歲的我很清楚那是燈泡碎裂的聲音。
她們各行其道,直到有一天,電話鈴聲響起,我阿姨知道了那件事,知道她有個外甥女,知道她的人生又再次轉了個彎。
寶寶在哭。
還有七十八個小時。
乖女孩要勇敢。乖女孩要堅強。
我得說出另外一件事。要是我可以說話……
我猜在那件事之後,紐約州北部的警方先打了電話聯絡他。母親在緊急聯絡人名單上列了他的名字,但她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不過警察比精神不正常的二十五歲少婦還要有辦法,所以他們在幾天內查到他的下落。可惜他不在國內。巴黎、倫敦、阿姆斯特丹。我忘了。
我的記憶最常在受到焦慮刺|激時復甦。過去滲入我的夢境,老電影膠卷上的片段,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瘦巴巴的瘋狂母親,跟她瘦巴巴的孤單女兒住在又小又髒的屋子裡。那個母親拿碎玻璃餵她女兒,用廚房抽屜夾她的手指,把她推下陡峭的樓梯,因為小女孩得要變得勇敢又堅強。
她站在金棕交雜的狹小廚房流理臺前,垂落的棕髮遮住她皺起的臉龐,她喃喃哼歌:「糖霜跟香料跟一切美好的事物,小女孩就是用這些東和_圖_書西做的。」
我從未問起母親的事,因為在內心最深處,我知道那個答案會吐露一切我尚未準備好要知道的事情。
母親看起來好漂亮。這點令我著迷也令我恐懼。
那串字句依然掛在我舌尖。當年我從未說出口的那句話,我花了好幾年才慢慢記起來:
因為她只要看我一眼,就會知道即使我贏了這一場,我還是全盤皆輸:我成了母親的翻版,從一片烏黑的眼眶、凹陷的臉頰,到僵硬的線條。
「糖霜跟香料跟一切美好的事物。」母親大聲道:「小女孩就是用這些東西做的。」
醫生拍拍母親的肩膀。醫生跟母親說不會有事的。他說她已經盡力了,他完全了解她的辛勞。
被人追趕的女性不需要圍欄障蔽。被人追趕的女性需要戰鬥技巧。
母親傷了我。我知道。她一點都不好。病得很重。經過最後的那件事,她被送到遠處。我猜是某個精神疾病患者收容機構,因為病人多半會去那裡。她得要經過審判才能進監獄,若真是如此,我一定會有印象。
潔姬跟蘭迪常開玩笑說要不是腦袋黏在肩膀上,我恐怕會忘記它放在哪裡。我跟她們一起哈哈大笑,但多半不是出自真心。潔姬昨晚真的打過電話找我,我們聊了整整兩個小時,但我卻忘得精光?蘭迪跟我說了她和萬人迷湯姆.依斯特曼的第一次約會細節,我卻半點都記不起來?
她挖起一大匙奶油花生醬。「飛機來囉。乖,查莉,當媽媽的乖孩子。張嘴。飛機來囉,飛機要進停機棚,轟隆隆、轟隆隆……」
一名社工坐在我床邊。她的黑髮剪成短短的鮑伯頭,露出稜角分明的輪廓。看起來不太和善。沒有母性氣息。她凝視著我,簡潔地說了些話。
乖女孩要勇敢。乖女孩要堅強。
「糖霜跟香料跟一切美好的事物。」母親唱出單調的旋律。「喔,可是親愛的查莉,好女孩最後才出場。你不會想當最後一個的。這個世界要的是勇敢的小女孩,堅強的小女孩。糖霜跟香料跟碎玻璃,小女孩就該用這些東西做出來。」
最後,我阿姨來了。她握住我的手,很快地,我從母親的孩子變成阿姨的外甥女。
母親打扮得很漂亮,塗了脣蜜,撲上腮紅。她的棕色長髮剛洗過,花了不少時間梳和-圖-書理,讓閃閃發亮的髮絲垂在她背上,形成一道亮晶晶的紅棕色瀑布。
我不知道。過了這麼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
另一個護士站到我身旁。拿冰涼的紗布擦拭我的嘴巴,溫柔的手指觸碰我的額頭。我盯著她。黑色眼珠、黑色頭髮。和善的臉龐。說話。我想說話。我試著張嘴。感覺得到說話的需求,我拚了命地想要說話。得要說話。我得要說話。
那些日子在我腦中一片模糊。我記得自己在醫院裡醒來。我記得發現自己還活著時嚇了一跳。我還記得那時我深深地、深深地感到失望。
她們的父母死於車禍——新罕布夏路旁有許多告示牌要你留意野鹿;你確實應該適時踩煞車——之後,我阿姨擔起家長的重責大任。即使在當時,我媽已經展現出任性失控的氣質,而我阿姨總是負起責任的那一個。毋庸置疑,即使是在我媽被波士頓的有錢金融家迷倒前,她們的關係已經相當緊繃。
護士轉身。在病房的另一端,母親彷彿察覺到我的意圖,視線越過醫生的肩膀,對上我的雙眼,露出勝利似的笑容。
我跟所有的小孩一樣,不懂得珍惜我的阿姨,直到那一晚,我的手機響了,帶來一樁意外、一場悲劇、一個出乎意料的失去。我向阿姨尋求指引,因為如果叫我選擇要當母親的女兒還是阿姨的外甥女,我絕對會選擇我的阿姨。
我想說話。我想找回聲音,可是我的舌頭腫了起來,臉頰刺痛,喉嚨像是要燒起來似的。
使勁跑了六哩路,我的心臟怦怦作響,汗水順著臉頰傾瀉而下,狗兒跟在我腳邊小跑步,手槍放在小腰包裡,隨時都能掏出來,我想我很高興阿姨看不到我現在的模樣。
「糖霜跟香料跟一切美好的事物,小女孩就是用這些東西做的。」
或許這不是最好的處置手段。它也帶來了後遺症。當你隔開腦中的某些記憶時,你沒辦法控制消失的一切。一直到現在,我的記憶力依然支離破碎。我抓不住流逝的時間,一天又一天、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跟好友談過的事情;期末考前最重要的那一堂課。
我用力閉眼。雙手掌根按住眼眶、以為這樣就可以幫自己想起來。還和圖書是忘記?
直到有一天,那個小女孩變得如此勇敢,如此堅強,她贏了這場戰爭。
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我的成長。至少我沒有察覺到。他很早就跟我母親斷了聯繫,這我倒是有些訝異——不是為了他捨棄我,而是因為我母親竟然捨得放他走。或許她試過了。然而她只是隻山老鼠,他是大城市裡的金融钜子,生長在鈔票堆中,未來還會賺進更多鈔票,他的價值觀早已根深蒂固,他的世界以他為中心旋轉。或許她從未懷抱過期望。
那種感覺深入骨髓。我母親做了某些事。可是我贏了。
乖女孩要勇敢。乖女孩要堅強。
只是我不再咀嚼碎玻璃。
然後,她抬頭望著我,微微一笑。
後來我吐血了。我們進了急診室。護士簇擁著我進門,在我身旁忙成一團。醫生拿棒子戳我,用手電筒直射我的眼睛。我抱著肚子呻|吟。可是我沒有哭。乖女孩要勇敢。乖女孩要堅強。
我母親手中握著燈泡。她從起居室破舊的白色立燈上頭取下這顆燈泡。她轉開燈泡,自顧自地哼歌。
我醒了過來。這裡是我在劍橋區租來的房間,百葉窗遮住外頭的光線。脈搏加速。頭髮帶著潮氣。灰色坦克背心貼住我汗溼的皮膚。
寶寶在哭。
我母親離開了。南西阿姨在我醒來的第一天就告訴我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再次提起。提到母親的名字就可能會喚醒惡魔。所以我從未過問,南西阿姨也沒說。
這是我碰過最美好的事情。
我翻了個身,抱著肚子吐出更多鮮血。
我想脫離椅子。我啜泣嗚咽、煩亂不安。要是我的小手搆得到扣環,我就能逃脫了。不過我曾經這麼做過。我記得自己曾經逃走,所以她換了安全帶,現在扣環在椅背後頭,我被困住了,很不舒服。雖然我餓了,但我一點都不想待在這裡。
「身為單親媽媽,有時候真的很辛苦。我只是進廚房做她最愛的奶油花生醬三明治,對,我還要洗衣服、收拾屋子裡所有的玩具、洗浴室。對,有顆燈泡燒壞了,我拆下來準備換掉,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連想都沒想過……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哭的。我只是好久沒睡覺了。你不知道她有多好動、多任性……現在又這樣,我們沒有保險,還有、還有……對不起,我可以坐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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