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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96小時

作者:麗莎.嘉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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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麥可花了整整二十四小時才鼓起勇氣,以小指按下九一一。接著他又等上兩天才輪到我值大夜班。若是讓別人聽到錄音,他們會以為是小男孩在玩電話,想知道媽媽的手機號碼。他們會以為心力交瘁的勤務中心人員最後隨便隱了串數字安撫對方。
沒有多想,我馬上移動腳步,往四周摸索,拚了命地想在黑暗中找到往下的梯子。我一頭撞上另一道金屬梯,那是往上的梯子,腳下踉蹌,退後一步,肥壯的大掌握住我的肩膀。
這景象沒有半點差錯。
或許這些事情會發生在一月二十一日晚上八點之後。
你會怎麼做?
回到地面上時,天空一片漆黑,我擠過嘎吱作響的出站閘門,爬上階梯,進入更黑暗、更安靜的波士頓。街燈盡了全力抵抗無情的冬夜,但它們之間的距離太大,冰凍的人行道上出現一大片一大片的陰影,獨行女性不會輕易走過此地。我脫下土耳其藍色的圍巾、帽子、手套,塞進包包裡。接著我把郵差包推往背後,讓它貼著我的後臀。現在已經不需要偽裝了。在這一區,幾乎每個人都是荷槍實彈,融入人群是生存的第一要務。
我的手機響了又響,響了又響。沒有人接起。
我拔腿衝下逃生梯,鏽爛了的扶手震得厲害,我半滑半跳地踏過一層又一層階梯,生怕會從五樓摔下去,整個逃生梯隨著我的腳步抖動。
我沒有回頭。尖叫的婦人、越來越響亮的呼喊、看到我逃跑而驚叫的孩子,我沒有為他們停留。跑啊、跑啊、跑啊。我的身體難以自抑地抖了起來。
傍晚六點零二分,我逮到了我的目標。
糖霜跟香料跟碎玻璃,我該跟護士說的。只要跟那位護士說。為什麼我不告訴那位善良的護士呢?
我看起來像個飛賊,或者是道地的紐約客。在不同人眼中,我給予他們不同的印象。
該死!
我遲疑了下。跨入大門的雙腳沒有踩穩,一個踉蹌,我連忙伸手扶住門框。
晃來晃去的金屬逃生梯正在我腳下顫抖。而我的頭頂上傳來五樓平臺在半空中擺盪的恐怖摩擦聲,接著,如同一條具大的鎖鏈般,一層層平臺和臺階依序扯離這幢粗陋的廉價住宅。啪。啪。啪。史丹慘叫。
我在一秒鐘內擺好備戰姿勢。史丹似乎也做了同樣的決定,公寓裡充滿詭異的沉默。我豎起耳朵,細聽這幢屋子裡頭的聲響。鄰居大叫有人開槍,或者是猛搥天花板說安靜點。警車的鳴笛聲沿街傳來。
所以我大約還有半小時可以準備面對這個可能持有大量槍枝的壯漢。
史丹一開門,他就會籠罩在外頭走廊的光線中,成為明顯的目標。最好的機會是一開始的兩秒鐘,他毫無準備,燈光打在他身上,而我只是黑暗中模糊的影子,躲在客廳的角落。
「假如我打算換個新身分……比如說弄到整套完全不同的身分證件,你知道我可以找誰安排嗎?」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出過差錯。
尖峰時段,地鐵人山人海。我混在人潮中,握住金屬扶把,雙腿隨著車廂的節奏晃盪,吸入地底下的汗味、尿味、羊毛大衣夾帶的潮氣,又一個無名無姓的通勤上班族。
或許這次史丹會帶上他的斧頭。或許這次麥可會打給我,死命哀求,絕望慘叫,要我幫幫他們。
等到局裡警察抵達他們家時,那群男子已經離開,看到門口的巡邏警察,史丹越來越火大。馬克瑞斯餐官,也就是湯姆,那晚是他值勤。他的作法很正確。完全沒有提到麥可跟米卡,那兩個抱著電話躲在衣櫃裡、嚇得半死的孩子。他只說某戶鄰居報案,說這裡有人起了爭執。史丹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什麼?
你會怎麼做?
現在我不想繼續乖下去了。
我把心中的計畫切割成幾個簡單的步驟。第一,在公寓裡巡上一圈,收起所有的燈泡。黑暗是我的朋友,敵明我暗是我最大的優勢。
這招奏效了。我終於理解了自己的痛苦。我終於聽到有人叫我毫無抵抗的女孩,理智頓時消失無蹤。
多米嘉垂眼盯著她的女兒,哭得更凶了。「我發誓絕對不會回來。寶貝,我會堅強起來,好好照顧我們。我保證會好好照顧我們。」
J.T.給了我一個名字。要我等二十四個小時,他去幫我打通關係。他一定說了什麼,因為兩天後,接起我電話的直爽女性似乎不覺得意外。她問了些問題。我提供答案。三天前,我以跳樓大拍賣的特價,用一千元買到三套和*圖*書嶄新的偽造檔:三份出生證明、三張社會安全卡、一張駕照。
麥可跟米卡的花招就簡單多了。麥可拿到一頂假髮,成為七歲大的姊姊,而米卡馬尾被我們隨意剪掉,把她變成四歲大的弟弟。
迷醉。
該死。
我從房東家後門離開,繞到屋前,發現前門空蕩蕩的,鬱金香不在,我鬆了一大口氣。今晚的任務專屬於我一人。
在發車前,我彎腰,把在大賣場新買的預付卡手機塞進麥可的口袋。裡面只存了我的號碼。我在他耳邊低語:「隨時都可以打給我。我一定會接,麥可,我一定會接你的電話。」
我只是個殘酷的殺人機器。
整個逃生梯在我頭頂上搖擺。我轉了個彎,現在跟史丹之間隔了兩層樓,這時他終於知道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因為他的槍掉下來,從我面前掃過,差點打中我的腦袋。史丹已經不需要他的手槍了。現在他忙著捉住扶手。
我收手,以槍柄狠狠賞了他一記。
「他會殺了你的孩子。」
之後要是史丹.米勒到站牌這裡詢問,不會有人看到帶著一對兄妹的單身女子搭上公車。他們眼中的是兩名女性和一對姊弟一同上車。我負責處理車票,這樣多米嘉就可以把顯眼的雙手藏在外套裡頭。這又是一個史丹可能會問起的問題,可是票務人員也無法回答。
獨處了這麼多年,當了這麼多年的勇敢小女孩、乖女孩。我無法回擊。
那串數字當然是那位勤務中心人員的預付卡手機號碼。要不然你腦袋中還會記得誰的電話?
我要一月二十一日早點到來。我要打開門。我要直視凶手的眼睛。
這時史丹這個好傢伙跳了起來,朝我這邊射出四輪子彈。我矮身找掩護,咒罵自己太不小心。頭兩秒。兩秒定輸贏。他就站在那裡,打上完美的燈光,一百二十七公斤的龐大目標。我他媽的怎麼會錯過一百二十七公斤的目標?
我的心跳頻率攀到巔峰。黑色的套頭上衣勒住喉嚨,在最後一刻,我得要鬆開握住槍柄的顫抖左手,在褲管上抹去滿手汗水。
我又開了一槍。
一百二十七公斤的史丹.米勒出現在門口。
媽的。
讓我母親深感驕傲。
我在拳躲場裡閃躲,側身、彎腰、踏V字步伐、躲往旁邊、以手肘格擋、拍開對手的拳頭,我什麼都敝了,就是無法揮拳。
我襲擊了這位五十五歲、滿頭剛硬短髮、渾身是傷疤的拳擊教授。我想殺了他。刺拳、右鉤拳、上鉤拳、左鉤拳、正拳、一次又一次的腎臟攻擊。我追著他滿場跑,在我身上找到了某種我從未發掘過的事物——憤怒。毫無雜質的純粹怒氣。不是那種我已經二十八歲了、終於要跟老媽作對的怒氣:而是我已經二十八歲了、我要跟我自己作對的怒氣。因為我想通了。因為我是個乖孩子、勇敢的孩子、我孤單了好久。所以神啊,請幫助我,我孤單了好久好久,我再也不想孤單下去了。
九點零一分。神經過敏。我的焦慮開始蔓延。緊張嗎?我已經花了一整年受訓與練習。緊張對我來說有什麼用?抱歉,殺了我兩個摯友的殺手先生,可以請你過一分鐘再來嗎?我要冷靜一下。要來杯飲料嗎?要不要來個贊安諾
「就是這樣!」他說了一遍又一遍,鼻血滴得滿場都是。「我就知道你做得到。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查莉,這就是拳擊,這就是全心投入的戰鬥!」
史丹碩大的腦袋跟肩膀擠過窗戶,緊緊抓著我。
我覺得一切順利。
直到他們撐不下去,多米嘉被打電話找丈夫的衝動擊敗。或者她說溜嘴,把自己的遭遇告訴某個朋友,那個朋友又跟另一個朋友提起,最後傳入史丹.米勒耳中。或者史丹他使出通天本領,找到他們的下落。
「比女孩子問你星座的次數還多吧。」
需要終身逃亡的恐慌女性就需要這些東西。
就這樣,他們突然閉上嘴,離我遠去。
我很喜歡這雙鞋,得要努力克服心中的不捨。到了第四階段,我得要把整套衣著丟進公共垃圾子母車裡。並不是不打算讓警方找到,這樣的話,沒有人可以證明這些二手衣物是我的東西。一層又一層的防護措施。
https://m•hetubook.com•com件事之後,麥可打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他只是想說說話。因為他家的夜晚特別漫長,誰會害怕床底下的怪獸呢?真正的怪物就躺在他家客廳沙發上。他擔心媽媽,怕妹妹會受到傷害。
解放。
或許晚上九點對此處的居民來說太早了,他們還沒回家。或許在這個定期有人在逃生梯開槍射啤酒罐的地方,沒有人會對槍響大驚小怪。
麥可一手環住他妹妹的肩膀,望著母親的小臉神色堅決。
勇敢的女孩。乖巧的女孩。
逃生梯上下震盪、嘆息,發出不祥的吱嘎聲。
我心滿意足。我覺得這是最合適的場景。
我跳躍、落地、滾了幾圈。退到對街,遠離轟然倒塌的金屬巨龍。
下課後,我的教練掛著一個黑眼圈、鼻子腫了起來。我則是雙眼眼眶和肋骨周圍瘀青。我們都累慘了。
只剩七十五個小時的性命。
只剩下七十二小時又十五分鐘的性命。
壯漢。一百八十八公分高,一百二十七公斤重。不太結實。那份保全工作只要坐在建案出入口警衛亭裡,檢查人員的身分證明。他只要乖乖坐著,擺出嚇人的模樣,每個小時就可以賺進十二塊美元。這點微薄的酬勞一定讓他很不爽,因為他總是回家發洩脾氣。
我瞄了手錶一眼,在心中設下底線。「走吧。」我伸出手臂,九歲的麥可自然而然地勾住我的手。我低頭對他微笑。他漆黑的眼眸仰望著我。又一次,這樣的情景感覺正點極了。
糖霜跟香料跟一切美好的事物,小女孩就是用這些東西做的。
我縮進外套裡,下巴貼近領口,與刺骨的寒意對抗,走向哈佛廣場。距離地鐵站有十分鐘的路程。等車等了八分鐘,接著我繼續移動。
扣下扳機!
「五分鐘前。」
下午四點三十一分,我展開第一階段的行動。首先是服裝。我穿上黑色牛仔褲、黑色套頭上衣、厚底運動鞋、黑色的毛料外套,這身行頭全都是從附近的解放軍二手商店買來的。
但我的確是如此。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心跳沉重,腎上腺素和恐懼讓我雙手抖個不停。就連胃袋也鬧了起來。掏空、反胃、翻騰。八成是受到太大的驚嚇。恐懼。憤怒。
只剩七十四個小時的性命。
晚上九點五十六分。
下一步,搜索廚房與臥室裡所有的抽屜。我找到一把點二二手槍跟可以藏在腳踝旁的小槍。我收下小槍,點二二手槍丟進馬桶裡沖掉。我找到史丹的工具箱,動工了。預防措施之外再設下一層預防措施。
「我要揍你一頓。」史丹大吼:「一定會逮到你,一定會揍死你。我有刀。把你打個半死。」
「我愛他。」說完,她用裹滿夾板與繃帶的雙手抹抹臉頰。
我想開槍。我得要開槍。
繞過街角,我稍停幾秒,抓起埋在樹叢下的郵差包。然後我繼續狂奔。
在裡邊那間臥室裡,我打開通往搖搖欲墜的逃生梯的窗戶——能留下額外的出口最好,而且聽到槍聲的鄰居可能會擠在門外的走廊上。
現在史丹一定抽出了他的右手,一定是追下來了。史丹一定會無情地射殺女人。
他又打中我的另外一隻眼。接著是肚子、肩膀、下巴。我的教練對我大吼大叫。
然後我做了件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妙事。我吐了口氣,看著吐息在冰冷的夜色中化作霧茫茫的白煙。
到頭來,我一點也不想當多米嘉.米勒,不想像她一樣逃離陰影,不斷回頭張望。
腳步聲。在外頭的走廊。沉重,迴響。砰、砰、砰。
史丹慘叫一聲。鬆手。跌回窗內。
我要把他打得屁滾尿流,最後往他胸口猛揍三拳。一拳是為了蘭迪,一拳是為了潔姬,最後是為了我自己。
扣下扳機。
J.T.一邊為他的點四五手槍填裝子彈,一邊回答:「你以為很多人會問我這個問題嗎?」
明天我要見他最後一面。我想他對今晚的事情略知一二。但他沒有向我探聽,我也沒有透露。兩個星期前,我們的談話內容大致如下:
我想這跟我的眼神有關。他們了解這種眼神,每天在鏡子裡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眼神。
史丹雖然壯碩,動作倒是很敏捷。他跳起來,衝進孩子們的臥室。我不知道這槍有沒有打中,也沒空一探究竟。我沿著短短的走道進入主臥室,這時他朝我背後開槍。我腳邊的地毯炸開一朵朵小花,石膏天花板和*圖*書碎片從我頭頂上如雨般落下。
金屬的呻|吟。屋裡的居民開始對著預料之外的騷動驚叫,我腳下的臺階突然陷落。距離路面還有一層樓的高度。完了。
我在最後一刻下車,說我忘了帶東西,之後會追上去會合。
落點偏左。別問我原因,也別問我是怎麼射的。總之我他媽的射歪了。門框裂開,史丹猛然倒在地上,滾向廚房,口中不停吼叫。我罵了一串髒話,又驚又怒,發現我已經無法脫身了,要是讓J.T.教練聽說這件事,他一定會當場宰了我,這樣我二十一日那天就不用受苦了。
「我知道。」
根據多米嘉的說詞,他常常打包東西,似乎擁有源源不絕的槍枝。她不知道它們是從哪來的,也沒有問過。他跟他的好兄弟們喜歡在半夜到防火逃生梯那邊開槍打啤酒罐,每個人手中最不缺的就是武器。
「他會殺了你。」
我隨著腦中的地圖,尋找那個我從未寫下的住址。另一層防護措施。
來,吃兩顆吧。
「我有一筆急難專用基金。現在正是緊要關頭。」
危險。
不過我要進入臥室前,得要繞過擋住走道的史丹。很好。
「小妞,我要逮到你了。」史丹在上頭大吼:「史丹大爺會追上你。你對我的家人怎麼了?我的多米嘉呢?現在就說,女孩。快說,要不然我就射穿你這個賤胚的腦袋。」
我可以繼續倒數所剩不多的性命。他的時間即將停止。
預防措施之外再設下一層預防措施。我只有四十八公斤。無法打倒像史丹這樣的壯漢。不過我的速度跟體重足以在傾倒的逃生梯上打倒他。
他的慘叫頓時停歇。砂礫與骯髒的雪花飄起又飄落。
史丹僵住了。他瞪大眼睛,嘴巴圈成一個O字,倒抽一口氣,我把槍口按得更緊。大個子史丹犯了個錯。他用左手抓住我,那對寬大的肩膀被狹窄的窗框卡住,而他握槍的右手困在屋裡,派不上用場。他得要放開我才能縮回左肩,伸出右手。
我催促自己快跑、跑、跑。沒時間了。傑克,快溜下魔豆的藤蔓,別被巨人追上。
我試著向怒氣靠攏。恐懼會讓我送命。憤怒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太太喜歡你。」他說,彷彿這就是一切的理由。或許真是如此。我只見過他太太一次。她打量我半秒鐘,然後走上前,緊緊擁抱我。我感覺泰絲跟她丈夫一樣堅強,要是我接受他們的晚餐邀約,我們一定可以聊個沒完。
「媽的、媽的、媽的!」史丹大叫:「多米嘉在哪?你對她做了什麼?」
多米嘉在公寓一樓的公共空間跟我會面。她把孩子們包得牢牢實實,只剰下眼睛露在外頭,黑臉上的眼白格外醒目。男孩麥可年紀比較大,背著紅色背包。四歲大的女孩米卡抱著毯子跟泰迪熊。多米嘉扛著剩餘的家當,雙肩各掛了一個黑色帆布包。八年的婚姻,二十六年的人生,全都濃縮進兩個不大不小的旅行袋。
他聽起來像個正氣凜然的勇士,心情似乎還不錯。
三個星期前,我接到最後一通有錄音存證的報案電話,爾後社工人員到他們家訪視。過了幾天麥可跟我說明那天史丹要全家人坐在社工面前,「誠實」回答所有的問題,史丹則是站在後頭狠狠瞪著他們。
我的郵差包掛在肩上,裡頭塞滿,團團報紙,把它撐得鼓脹。稍後我會丟掉報紙,將搶眼的圍巾、帽子、手套丟進去。現在,郵差包還有另一層的偽裝功能,它擋住了我腰間的金牛座點二二手槍,射擊教練J.T.迪隆特別幫我設計了這條腰帶,上頭還可以收納二十七顆子彈。
他們全都抬頭。一臉訝異。他們的街上來了個白人小妞。
我約麥可出來聊聊,他母親多米嘉也露面了。我挖空帳戶,湊出四千兩百元,替這個女人跟她的兩個小孩買來全新的身分;替他們支付新住處第一個月的租金和押金,再加上保全系統;替他們買三張通往那間公寓的公車票。
我左右交替跨了四步,竄入後方的主臥室。又一聲震耳欲聲的槍響,我翻過窗框,笨拙地落在金屬逃生梯上,痛得臉擰成一團。受到衝擊的逃生梯平臺搖搖晃晃。不能停下腳步。我被困在這個小陽臺上,他馬上就會追過來,要逮到我易如反掌。
逃生梯搖來搖去,我覺得自己像是在空中飄浮。我對史丹微微一笑,吸了口氣,看著吐息在冰冷的夜空中凝結成霧。
他竟然說和_圖_書得出這種話,真是好笑,手上有槍的人是我。我微微轉身,點二二手槍的槍口抵住他的太陽穴。
去他的緊張。
第六次課程快上完了,我的拳擊教練迪克沮喪萬分,這個當過三次世界冠軍的退休拳擊手一拳揍上我的眼眶。好痛。我的頰骨炸開劇痛,淚水從眼中湧出。我往後縮去,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沒想到他真的會出手。
多米嘉在哭。
我看著死者,看著那堆扭曲的殘骸,看著鮮血從史丹的上衣前襟湧出。
我做了一般勤務中心人員會做的事。問問題,獲得答案,派出幾個警察到現場,叫麥可別掛斷電話。這通電話持續了四十五分鐘。我們唱了幾首蠢歌。玩了幾次敲門遊戲。麥可跟米卡甚至教了我一些貧民區的黑話,讓我的偽裝更加自然。
可惜沒有用。我很清楚,因為有個人轉開了連接搖搖欲墜的五樓逃生梯與破爛磚房的每一根螺絲,那個人就是我。
「我知道。」
「早就宰了她啦!」我應道:「就叫你不要欠債!」
你會怎麼做?
直到這一年,我才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害怕反擊,或許從很久以前開始便是如此。拳擊教練第一次叫我在場上出拳時,我做不到。對空揮拳,可以。打沙包,沒問題。移動式沙包,有趣。不過當我真正要打人,手臂往後拉,拳頭往前揮,旋轉肩膀,扭腰,以全速擊中對手的肚子、腎臟、下巴、鼻子、右眼。我做不到。
多米嘉六個月前首次打電話到勤務中心。大同小異的故事。酩酊大醉的憤怒丈夫把屋裡搞得天翻地覆。大同小異的結局。警察上門,要她丈夫冷靜點;她拒絕提出告訴。
這回我打中他的肩膀。他嚎叫著再次倒下。
我送多米嘉、麥可、米卡到公車站牌。他們得要換三次車才能到新罕布夏的普茲茅斯,不過多米嘉在那裡有個女性舊交,會幫她安排工作。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新的機會。
我躲在堆滿東西的沙發後頭,槍舉在身前,往外窺視,努力看透廚房裡的陰影。什麼都看不到。
我走回多米嘉的舊居。我走向史丹.米勒。
「你這娘們!」史丹站起來。顯然被女孩子襲擊並沒有令他受到太大的驚嚇。
離開住處前,我套上土耳其藍色的圍巾、同色系的帽子、過大的手套。我讀過某篇文章,上面說偽裝的關鍵之一就是顯眼的配件——之後,目擊者會把我跟水色圍巾或是難看的手套連結在一起,也就是說我不可能是一身黑的凶手。他們只會注意到我身上的土耳其藍!
「賤人,晚餐吃啥?」史丹宏亮的聲音響徹陰暗的公寓。
史丹.米勒從五樓摔到結凍的人行道上。
「這可不便宜。」他說。
寶寶。在走廊的另一端哭泣。我又聽到她的哭聲了,好近,好清楚。寶寶,在我母親屋子裡,在走廊的另一端哭泣。
「他有打電話嗎?」我柔聲問道。
他的準頭比我還糟。當然了,在酒吧裡泡兩個小時大概對槍法沒有多大幫助,謝天謝地。
我瞄了手錶一眼。晚上七點四十二分。
「媽咪?」米卡終於開口。
為了史丹的鎚子,還有他家人的手指、他們驚惶難眠的漫漫長夜。
我輕聲哼歌,心中的緊張情緒不斷累積,我只容許自己用這種方式宣洩。
在國民住宅區,就連雪也變醜了。以前的山區小鎮、現在的哈佛廣場,那些地方只會看到庭院裡藝術品般的柔軟白雪。這裡不是如此。在波士頓的這一區,雪是另一種形式的垃圾。灰沉沉、混了砂土、上頭淋了一灘灘黃色的狗尿,雪堆裡插著路人丟棄的吸管、霜淇淋杯蓋、菸屁股。看到這樣的雪景,你絕對不會聯想到聖誕節燈飾、愉快的爐火,或是一大杯一大杯熱巧克力。走過骯髒的積雪旁,你會發現就連大自然也是毫無憐憫之心的混帳。
快點、再快一點。沒剩多少時間了。快跑、跑、跑。
社工一走,史丹就拿出鎚子,敲碎了多米嘉的每一根手指,接著是麥可的四根手指、小米卡的兩根手指。沒有人能再打電話了,他說。要不然下回他拿的不是鎚子——他要拿斧頭出來。
所以我又開了一槍。
我曾經是個乖女孩。
第一枚固定五樓逃生梯平臺與磚房的金屬螺絲釘啪的一聲彈開。接著是第二、第三、第四https://www.hetubook.com.com枚。
J.T.終於抬頭看我。我盡了全力忍耐,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不安的神情。在J.T.打倒連續殺人案的凶手、震威半個麻州、終於娶到老婆之前,他是海軍陸戰隊兩棲偵察部隊隊員。他那頭半黑半白的頭髮、堅韌的棕色臉龐、輪廓深刻的雙眼,常常讓我聯想到過去的槍手,總是遙望地平線,絕對不會對他看到的任何事物感到訝異。
我沒有回答,順著他的聲音找到廚房的左側。我看見他了,灰色運動衫在陰暗的地板上微微發亮。他身處空曠的地方。或許是想繞到我背後,同時不被我逼到角落。小廚房對我們都沒有好處,太小又太擁擠。客廳好多了。後方的臥室窗外就是五樓的逃生梯,那是最合適的地點。
晚上八點二十六分,我回到多米嘉的分租公寓門口。多米嘉告訴我史丹的保全工作七點交班。平日他會跟年輕的同事們喝上五六杯,九點左右回到家嚇壞他的家人。
我的掌心冒汗。心臟在胸中跳得太重。
你會怎麼做?
扣下他媽的扳機!
我鎖上前門。這裡每戶人家都是如此。現在我聽到鑰匙叮噹作響。刺耳的金屬搔刮聲。第一道鎖、第二道鎖。前門開了。
我默默忍受。拱起背,雙手擋在面前,手肘貼著肋骨,任由他狠狠揍我。
為了那個我至今無法忘懷的科羅拉多男孩。為了每一個哭泣的孩子,每一個按下九一一的驚恐女性,他們遇上的問題超出了勤務中心人員或是巡警的能力範圍。
(這都是掰的。預防措施外還有一層預防措施。總要想好替代方案,要是我殺不了史丹,那就讓他以為他的家人都死了。像史丹這樣的人總會欠下什麼債務。我是這麼猜的。)
迪克放棄了。一臉作嘔地退開,喃喃抱怨我不肯戰鬥,咒罵自己竟然毆打一個毫無抵抗的女孩。
可是我做不到。我瞪著史丹.米勒,凝視他的雙眼,半自動手槍的槍口按得更緊、更緊……我做不到。我的手抖得太嚴重了。
然後,我拔腿就跑。
老實說我不太能想像那樣的生活。很有意思,拳擊、射擊、跑步,這些活動喚醒了我心中的某些特質。我擁有暴力傾向。我花了二十八年才醒悟,不過這一年來我不斷努力彌補過去的人生。
可是六個星期前,麥可打了報案專線。他們的母親不在家,丟他跟妹妹獨自面對他們的父親。現在他們縮在衣櫃裡,試著忽略外頭的聲音與景象,因為有幾個男子上門,他們吵了起來,其中一人掏出手槍,麥可抓著妹妹擠進雙親衣櫃的角落,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母親把我教得太好了。
什麼都沒有。
然後我離開公車。五分鐘後,公車駛離站牌,多米嘉.米勒與她的兩個孩子即將迎接新的開始。
人行道上並非空無一人。在市內的住宅區裡,你絕對找不到沒有人的地方。我與一群群魁梧的黑人少年擦肩而過,他們的帽舌往後轉,穿著大四號的外套,胸口的金鍊閃閃發亮。有的高聲談笑,有的吞雲吐霧,有的跟同伴推來擠去,或許只是在打鬧,或許不是。
我勉力起身,雙眼眨了眨,發現腳踝陣陣刺痛。時機不對。人們湧出門外。那幢公寓的居民對槍聲與慘叫早已免疫,但他們從未碰過這種事。沒有人看過這樣的景象。他們聚集在街上叫嚷、打電話、搖頭,一看到史丹被幾條金屬桿子戳穿的笨重身軀,站在最前頭的女性驚慌尖叫,幾個人加入她的行列。
只剩七十三小時又三十分鐘的性命。
所以我朝他開槍。
開槍。扣下扳機。為了多米嘉跟麥可跟米卡。
「逮到你了,女孩,你完蛋了。我要拿我的斧頭,我的鎚子,我的刀。我要你付出代價。」
看到她雙手的傷勢,我幫她把新的證件放進皮包。我打開她的皮夾,抽掉舊駕照,換上新的證件,上頭的照片是J.T.的朋友用多米嘉的臉書資料修改而來的。不到三十秒,多米嘉.米勒就成了譚雅.戴維斯。我把自己的土耳其藍色圍巾繞在她脖子上,為她戴上太陽眼鏡,用鮮艶的帽子蓋住她蓬亂的頭髮。
你會怎麼做?
逃生梯再次呻|吟。我沒有轉頭,聽見史丹恐怖的身軀扭啊扭地擠過窗框,跳上五樓的平臺。
只剩七十個小時的性命。
「你是誰?」史丹再次怒吼:「我沒欠別人任何東西,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打鬥時,前兩秒定輸贏,否則就要等到最後兩分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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