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二十一日有要做什麼嗎?」他突然換了個話題。
我把她抱得更近一些。「記得我。」我輕聲說。
「我搞砸了,鬱金香,在好幾年前,在我母親的屋子裡……我沒有救那個寶寶。所以我不再想起我的母親。我不想記起來。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對吧?我太小了。太遲了。」
「什麼?」
我雙手緊緊抱著不是我的狗,沒有鬆開。
「你查了我的出生證明?」
我獨自坐在幾個監視器與一個切到靜音的電視螢幕散發出的光圈中,揉揉臉,強迫自己專心。哭泣的嬰兒。心力交瘁的新手母親。這類要求在勤務中心接到的電話中排在前十名。標準流程是確認嬰兒的基礎生理健康無礙,確認新手父母的心理沒問題。如果這兩項都還好,那就在掛斷前提醒報案者九一一電話是為了緊急事項而設立,並不是讓他打來詢問育兒訣竅的。
我給鬱金香一碗狗飼料,要她待在房裡,我去走廊的另一端沖個熱水澡。我不斷刷洗身體。洗頭髮,潤絲,護髮。全部重來一遍。
「你不跟我喝咖啡。拒絕晚餐的邀約。那就只剩早午餐啦。」
「是嗎?還是說有比較多的想像空間呢?我從來沒有機會知道那些報案電話的結局。吼叫、慘叫、危機、危機,然後輪到下一位報案人。太棒了。」
「或許這就是我有兩個中名的原因。跟那些人區分。」
「早午餐?」
「找到了什麼?」
「不知道?」
是我在幻想嗎?我是不是還聞得到火藥的氣味殘留在指尖?我在赤|裸的身軀上尋找今晚這件事的痕跡。血跡、瘀青,等等之類的。我感覺到內心起了變化,所以說我的外表也該有什麼不同。
我沒有掛斷電話。今晚相對來說平靜許多,警察定位系統上頭充滿了關於某個主要案件的閒聊,已經有人去處理了,手邊沒有其他緊急事項。就跟許多淩晨兩點獨自坐在陰暗www•hetubook•com.com的勤務中心裡的同仁一樣,我很清楚有些人偶爾只是想要說說話。
可愛的外甥女、忠實的朋友、受到敬重的勤務中心人員、冷血的殺手。
我離開沐浴間,抹去鏡子上的蒸氣,確認我早已知道的事實。
「沒有電腦,沒有智慧型手機,iPad、iPod、電子閱讀器、DVD播放機什麼的全部都沒有。」
「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他們問這個問題。」我的語氣僵硬。
我很清楚她的感受。
「你想要什麼?」我問。我的雙腿後方依然緊貼辦公桌。這份觸感突然惹毛了我。我逼自己前進一步。不再後退。擁有自己的空間。控制當下的情勢。
馬克瑞斯警官緩緩點頭,彷彿是第一次思考過勤務中心人員的生活。「清理過什麼東西了嗎?」他突然發問。
「世界上有好多查莉.葛蘭特。」
在日光燈的光線下,我看到他臉上凝重的神情。在死亡現場工作的代價。晚點他會夢見史丹.米勒的屍體嗎?要是讓他知道我也做了同樣的惡夢,他會有多驚訝呢?
我想了想。「還沒。」
馬克瑞斯警官吐了一大口氣,站起來。「天啊,我們找到了一堆路人,每個人的說詞都不一樣,誰知道呢?有一半的證人宣稱死者對他妻子大吼大叫,然後大步走下逃生梯,結果樓梯垮了。其他人發誓剛才有一場槍戰,大概跟藥頭有關,說不定是俄羅斯黑手黨——」
「你總是關燈工作?」他粗聲問道。他穿著制服,執勤時使用的腰帶扣在腰間。我上工前看過班表,知道他今晚有班。也知道他稍早曾經聯絡勤務中心,跟其他十多名警官一樣,想要幫忙處理紅樹林國民住宅區的刑案。死者是黑人男性,被某個分租公寓倒塌的防火逃生梯刺穿。根據無線電裡頭的聊天內容,現場一片狼籍,技術人員最後動用了噴燈來切和-圖-書斷貫穿史丹.米勒身體的逃生梯扶手。法醫找來特大號的救護車載走身上還串著金屬桿子的遺體,幸好市內最近買了這輛專門用來運送體型龐大的傷者病患的救護車。
我揚起下巴,平靜地看著他。「證件格式不讓我放兩個中名,所以我兩個都不放。」
「至少沒有其他的報案電話。」
可是……什麼都沒有。沿著逃生梯往下奔跑時,我的皮製射擊手套稱職地保護了我練過拳擊的雙手。落地翻滾時,沉重的冬衣稱職地保護了我早已千瘡百孔的皮膚。就連我的腳踝也幾乎沒什麼感覺了,輕微的扭傷早已痊癒。
鬱金香重重嘆息。
「你要幹嘛?」我的嗓音太過尖銳。垂在兩側的手掌緊握。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不過鬱金香溜到我腳邊,緊緊貼著。
之後沒多久,門開了。一道陰暗的身影出現在門邊,走廊的燈光打在那人背後,把我嚇得跳了起來。我自動擺出拳擊手的姿勢,辦公椅滑過小小的空間。
「不一樣。聽比看容易。」
「真的?」
「嗯,上網捜尋找不出答案的話,我還能怎麼做呢?」
席夢說話,哭泣,又說了更多。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接著我也不用回答他了,因為我身旁的監視器亮起,耳機發出提示音,我真的是被電話鈴聲救了一次。
「我試過上網查你的資料。」他說。
我不知道要怎麼接話,愣愣地對他眨眨眼。鬱金香坐在我們之間輕聲哀叫。
「還沒?」
「紅樹林那邊如何?」我盯著監視器,裝出正在確認資訊的模樣。
「只有三四十個吧——」
「你為什麼有兩個中名?」
「你的出生證明上沒有。」
席夢說完話就冷靜不少。掛斷電話。螢幕恢復空白。
他彎腰掻搔她的脖子,接下來的動作不但嚇到我,他自己可能也有些訝異,他蹲下來抱住鬱金香。她舔舔他的臉頰。
湯姆聳聳肩
https://m.hetubook.com.com。「封鎖現場。屍體裝袋、貼上標籤。鄰居又生氣又害怕。跟平常一樣。」
「有目擊者嗎?」我隨意地發問。
「遠離電磁波。」
「你不能一輩子躲著我。」湯姆在我背後低喃。
「什——什麼?」
「臉書頁面?推特帳號?My Space?」
倒數第二次的輪班。
「二十一日星期六。下午一點在朗廷酒店的富羅里咖啡廳。吃到飽的巧克力大餐。這是我負擔得起的最好的餐廳。你的答覆呢?」
「你們兩個裡面,至少有一個喜歡我。」他說。
我又開始顫抖,回到沐浴間裡,將水龍頭轉到最燙的刻度,卻無法打倒體內的寒意。
「寶寶在哭。」我對鬱金香低語。
「我有。」
「査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我直覺地糾正他。
「你沒有問過父母?」
六十八小時又四十五分鐘。
我猛然轉身,可是他早已離開,關掉電燈,讓我回到黑暗中。
「寶寶在哭。」
「不太可能。不過有人超篤定公寓裡曾經傳出槍響。到處都是彈孔。我們還尋找死者的家人。妻子,兩個小孩。某個鄰居看到他們在案發前離開公寓。我希望他們平安無事。」
「還有很多麻煩事呢。」湯姆挺直背脊。「天啊,我還沒有看過那樣的景象。從五層樓的高度摔到一堆金屬桿子上。」
我垂下雙手,手指屈折幾下。我想退到遠處,可是辦公桌擋住了我的去路。單人勤務中心每一吋空間都利用到極致。七尺長,七尺寬,警局的無障礙廁所還比較大呢。
鬱金香輕哼一聲。我彎腰靠向她,雙手環住她的脖子。
他似乎沒有料到這個答案,又點了點頭,繼續打量我。我們在跳舞。轉了一個又一個圈。只是我想不透:我們究竟是舞伴,還是拳擊場上的對手?
「有可能。」
和圖書
她抬頭仰望我。
「很平靜。」
或許我又哭了一會。或許她舔掉了我頰上的淚水。或許我說了我愛她。或許她用力搖搖尾巴讓我知道她也愛我。
半夜十一點十四分,鬱金香跟我一起搭計程車上班。
我身旁的鬱金香愉快地跳起來,小跑步到馬克瑞斯警官面前,坐下來,抬起頭。
「我沒有電腦。」
「今晚辛苦了。」我待在控制臺旁邊。
「省錢。我想上網就去圖書館。在那裡還可以找本好書來看看。」
「揍過哪個人了?」
我把鬱金香抱進房間。完全不管可能會被法蘭西絲看到,讓她踢出門外。沒剩多少時間了。這有什麼意義?沒剩多少時間了。
「喔。」
「對查莉.葛蘭特來說,今天太悠閒了?」
「智慧型手機?」
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與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面對面。
我坐在位置上,聽她說話,伸手撫摸鬱金香的腦袋。
鬱金香下巴往我膝上一擱。
馬克瑞斯警官打開燈。
所以我讓報案人說話。我知道她九個月大的小女兒名叫夢莎。我知道孩子的父親在清潔公司上大夜班。我知道報案人,十九歲的席夢依然盼望可以拿到她的高中同等學歷證書,她想成為獸醫。得知懷孕時她好興奮,一直夢想可以結婚。然而她的女兒幾乎每晚哭泣,越來越難對付,現在孩子的爸爸脾氣古怪,席夢只想跟她的朋友出門逛街,可是她沒有錢,她的男朋友說她太胖了,不能買新衣服,為什麼不等到她甩掉懷孕時累積的贅肉再說呢?哎,那要等到哪一天啊?
「是姓氏的一部分?」
.「沒關係。」我麻木地說道:「我聽得夠多了。」
「在走廊的另一邊。」
史丹.米勒。金屬桿子,戳穿他碩大的身軀。血液從他嘴角流出。沒有焦https://m.hetubook.com.com距的雙眼永遠盯著我瞧。
「俄羅斯黑手黨?」
「我要送你去北方。」我向她承諾。「你跟我的阿姨南西一起住,變成民宿的狗。山上很漂亮,到處都是可以亂跑的小徑,多的是松鼠給你追,還能在河裡游泳。你會喜歡那裡的。像我就很喜歡。」
「你沒有兩個中名。」
「電子郵件帳號。」馬克瑞斯警官說。
「沒有。」
我抓起耳機,轉向ANI ALI資訊螢幕。
我一路衝進地鐵站。接著等車搭回劍橋區,又跑了七分鐘,鼻涕眼淚直流,回到租屋處。畢歐斯太太不在家,但鬱金香正坐在前門門廊上。
「我想也是。每個巡警都在紅樹林的現場打轉,當然沒有別的案件啦。」
「寶寶在哭。在走廊的另一邊。一直哭哭哭。沒有辦法。不知道……」帶著顫抖的嘆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拜託,小姐,告訴我要怎麼讓她停止。」
我殺了一個人,我看起來完完全全沒有任何改變。
「你在駕照上不是這個名字。」
我沒有停下來多想,一手抱起不是我的狗暖呼呼的結實身體,臉埋進她頸子周圍光滑的皺摺。鬱金香的腦袋貼著我的肩膀。我感覺到她的嘆息,彷彿是釋放了體內極大的壓力。所以我們就這樣站著,我雙手托著她的身體,她的頭靠住我的肩膀。
「二十一日,星期六早上。你有要幹嘛嗎?」
我低頭對她微笑,摸摸她的頭。「真好笑,我花了一整年計畫、準備、為了我的最後一戰思考策略。到了最後,我可能只會像其他人一樣死去——心中充滿好多沒有完成的遺憾。」
鬱金香用鼻子戳戳我的手。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在最後一刻閉上嘴巴,匆忙改口:「抱歉。我不是故意……職業病。警察有時候會忘記其他人沒有盯著屍體看過。」
我坐在黑暗中,撫摸鬱金香垂下的耳朵。
今天我大夜班遲到了。入行以來頭一遭。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