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哪種握柄?」
「那天你從十點上到六點。剛好是我在辦公室值班。你不在外頭,可是你的包包放在那裡。所以我看了裡面的東西。」
「我也不懂。」他的音調沒有半點起伏,聽起來氣壞了。是在氣自己、氣我、還是氣現下的情勢——我看不出來。「我不懂的點是這個:剛才的三十分鐘內,大家都在聊某個大案子的突破性發展。有人連續槍殺兒童性侵犯。終於比對出凶器,等等之類的。一票波士頓警察在開玩笑說我們不該逮捕凶手,應該要頒給那個女人警徽。」
「可是那不是我的金牛座。我的執照……」我開口想要解釋,然後又閉上嘴巴。我的持槍執照只標明我可以攜帶哪種等級的槍枝,並沒有對於特定槍枝的詳細敘述,比如說玫瑰木柄的點二二手槍,或是格紋橡膠握柄。「那不是我的槍。」我強硬地重複了遍。「我的射擊教練J.T.迪隆可以為我作證。過去一年我都是拿那把金牛座跟在他身邊受訓:他知道那把槍長什麼樣子。」
「她了解你,她喜歡你,甚至愛著你?」
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聽著。
「那就別打。他們會先找上她。」
「有GPS追蹤功能嗎?」
「我阿姨。」
「我不是為了做這種事才帶你回來。」最後他啞著嗓子宣佈道。
他終於笑了。他走向門邊。然後,在最後一秒,往回踏了一步,轉身,伸出他的手。
一點也不溫柔。沒有詢問、沒有保證、沒有承諾,就只有嘴脣,重重地,或許還有些憤怒,卻又充滿飢渴、需索、要求。我雙手伸向他的頭,我的左腿環上他的臀部,他正在大快朵頤,而我比他更飢渴,需索得更多,我想要、我期盼。我們親吻、親吻、親吻。
「什麼?」
「對——」
他打開幾盞燈,鑰匙丟上大小適中的廚房流理臺。這裡大概有十七坪吧。一個大大的正方形區域切割成廚房跟起居室,旁邊的小正方形是主臥室與衛浴。地毯是棕色的。廚房裝設深色木頭櫥櫃,流理躉則是金色的合成樹脂。在主要的活動空間裡,米白色的沙發上堆滿雜物,液晶電視占了不少空間。單身漢的屋子。不怎麼漂亮,但是乾淨、機能充足。馬克瑞斯警官的生活既簡樸又不失格調。
我懂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望著湯姆。「歐警探。」我說:「是她做的。我的天啊,那傢伙他媽的誣陷我,要我為她頂罪。」
「某天晚上我檢查過你的包包。」他說。
「我不想讓她擔心——」
「對,就是這樣。因為我知道我們昨晚沒有取走你的武器。薛佛德檢查過你的包包——你是清白的。」
我想到答案了。「因為我沒有『遲早』。她很清楚我今天死定了。天啊,我真是完美的代罪羔羊。我們甚至長得有點相像,只是和_圖_書呢,嗯,她比較漂亮。不過你知道的,棕色頭髮,差不多的身高。她知道我有一把點二二,曾經向我問起那把槍。就是昨天,她運用整個訊問過程,讓我在她的同伴D.D.華倫警長眼中像個有些瘋狂、記憶力模糊不清、擁有痛苦過去的女人。完美的神經質殺手。更棒的是——」我瞄了手錶一眼,「——再過八個小時,我就沒辦法為自己的清白辯護啦。頂著罪名死去。她還能從我身上榨出更多利用價值嗎?」
「少說廢話了。倒帶一下。你剛才說出三個名字。華倫警長、歐警探,還有你阿姨。」
「描述你的槍枝。」湯姆雙手握住方向盤,直視正前方,端著一張冷臉。
「玫瑰木。」
「兩個小時,我保證我會活著。」我說。
接著他把我推開。往後退去。短短的棕髮翹了起來,胸膛劇烈起伏,他揚起一隻手,彷彿是想穩住我們兩人。
可是為什麼會從懷疑我演變成誣陷我?她們裡面至少有一個人做出這種事。是誰?
湯姆停好車,從駕駛座上瞄了我一眼,他的神情中帶著懷疑。「為什麼?」
「因為某個人就在外頭看著、等著,準備好要殺了我。我今天應該要強大無比。做好準備、體能達到巔峰。現在幾點了?下午一點二十八分,看看我。多虧歐警探的詭計,我現在手無寸鐵,夾著尾巴躲起來。接下來,你離開以後,如果有人敲門,我就會應門。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做。我知道蘭迪就是做了這件事。潔姬也是。但我得要這麼做。因為我們都很好奇,我們都想知道我們得要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會敲門,我會應門。」我提高音量:「凶手會來到這裡。說不定就是D.D.華倫警長。天啊。說不定是歐警探。或者是我阿姨,我已經一年沒見她了,她昨天卻神奇地來到波士頓。所以我會把門打開。因為我得要這麼做。我想知道她要說什麼。我會讓她走進你的公寓。
「你需要打電話給誰嗎?」
我鑽出車外,低著頭,不讓可能存在的目擊者看到我的臉。馬克瑞斯警官帶我到他家。他之所以會出手救起我這個逃亡者,單純是因為他全心認同這是正確的行為。
「他們可能還會再忙上一個小時。全體出動。然後如果沒有其他進展,我們就要恢復原本的輪班制。我先回去簽退,在我今晚值班前休息一下。」
湯姆皺起眉頭,不過他沒有馬上就說我瘋了。「這份工作的挫折感很大。」他贊同道。「可是為什麼要扯上你?你也說過了,你有幾個目擊證人,包括我,可以為你作證,說你拿得是玫瑰木柄的金牛座,不是格子圖案的橡膠握柄。也就是說,你遲早可以擺脫這件事,歐警探可能會成為誣陷你的壞警察,甚至暴露她身為凶手的m•hetubook•com•com真相。」
車子停在一幢磚房公寓門口的雪牆旁。不是國宅公寓,不是破屋翻新。住在這裡的人是真正的藍領階級。我才剛想通,湯姆替我打開門,對我低吼:「我冒著丟掉工作的危險掩護你。你都沒有想到嗎?」
第一輛葛洛夫納警局的巡邏車進入我的視線範圍,警笛大作,我僵住了。是衝著我來的。沒有任何邏輯推理,但我就是知道。有被害妄想並不代表你不會被盯上。
湯姆再次皺眉,不過他輕輕點頭,打開車門。「等一下。」他命令道。
「你幹嘛看我的包包?」
「我不懂。」我又說了一遍。我真討厭聲音中的軟弱、困惑。
「沒錯。我每個月會跟首席彈道技術人員強.卡希爾一起打靶兩次。所以我跟他提起這件事,你知道的,警察之間的閒聊,工作上的瑣事。他說他昨晚忙了一整夜,就是為了完成這個熱門案件的彈道測試。檢查過那把槍的橡膠握柄,找不到任何指紋。」
我眨眨眼,身上的預言之力全數爆發,發出嘶撕聲噴得到處都是。「抱歉。我一段時間沒睡了。」
「等等。」我直起背脊,一頭撞上儀表板底部。「連續槍殺?兒童性侵犯?什麼?」
湯姆看著我,慢慢地湊過來,掌根拍上我的額頭。
湯姆闔上手機。「好啦,歐連布許警探把『你的』槍交出去。」
「重案組的混帳。」我低喃。「我不反對她殺害性侵犯,但至少她負起責任吧。可是她為了名聲犧牲我的安全。我是說真的。」
管他的。我開始翻動廚房抽屜,最後找到塞了雜物的那一格。水電膠帶、原子筆、四個一號電池,釣魚線、揉成一團的領帶、鎚子、零錢。
「好。」
「湯姆,怎麼了?」
「仔細想想,說不定就是那個警察帶走了我的金牛座半自動手槍。讓我沒辦法馬上交出來,直接去總部說,嘿,你們搞錯了。」
「所以我就覺得奇怪了。」湯姆繼續說:「波士頓警局怎麼會驗出你的槍與現場的子彈相符。所以我打給實驗室——」
「換個方式思考:活過今晚,明天你就可以逮到她。」湯姆抓起他的鑰匙。「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別用室內電話。」他指著他的電話。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上回我去找她們的時候,她們問了我好多問題,全都與我朋友的死因幾乎無關。她們問起我母親、我的童年、我死去的手足。特別是歐,她反覆詢問我是否感受到「挫敗與無助」。我有多麼清楚世界上許多小孩子受到折磨,而警察能做的卻是那麼少。
我乖乖跟著他進屋,爬上三層樓梯,走進簡約的一房一廳公寓,屋裡有一扇俯視街道的大窗戶,百葉窗全都拉下了。我在鋪天蓋地的黑暗中眨眨眼,才領悟到他當然要遮住窗戶。他總是上夜班,白m.hetubook.com.com天睡覺,晚上才出門。
「去他的勤務中心。」我說。
我在他背後鎖上門。站在門後,真想知道究竟是誰先開始撒謊。
「你偷翻我的郵差包?」
「那時候我還沒下定決心。輪到你啦。說吧。」
「對。」
「上車。」馬克瑞斯警官隔著敞開的副駕駛座窗戶對我吼道:「拜託,查莉。快上車,壓低身體。快!」
「描述你那把槍的外表!」
「她總是有自己的時間表。」
「記得嗎?我喜歡失事現場啊。」
「我沒有跟哪個人熟到可以當朋友或是敵人。過去這一年來,我一直是一個人。我想你可以為我的親切態度作證。」
離開了。
我知道他的想法。若是時間充足,我可以費心跟波士頓警局爭辯,說他們搞錯了;那把以我的名義扣留的點二二手槍不是我的。但現下他們已經發出逮捕令。也就是說我會先進監獄。之後再慢慢搞清楚事實。
「可是你沒有舉報。」
我瞪大雙眼。什麼都沒說。
「兩個小時,我保證我會回來。」他說。
「這是很好的想法。現在不要假設了,至少拼下一塊拼圖吧。」湯姆掏出他的手機,按下一串號碼。「請幫我轉接強.卡希爾。」他說。過了一會。「嘿,強,我是湯姆。嘿,有個問題想問你。不是要給你添麻煩什麼的,你記得昨晚你處理的彈道測試嗎?比對的樣本是葛洛夫納警局某位勤務人員持有的槍枝。對,你能想像嗎?我們都被驅了耶。好啦,至少她殺的都是變態,對吧?不過還是……總之我們這邊有幾個問題想請問這個案件的調查人員。在證物文件上面有對方的名字嗎?愛琳.歐連布許警探。太好了。謝啦,強,這裡有什麼消息一定會跟你說。對。下星期。我等不及要去打靶啦。掰。」
「怎麼說?」
他點點頭,看著我,然後……
「你侵犯我的——」
「你打電話到實驗室?」
「我有拋棄式手機。」
「嗯。」我雙手在身側握拳,阻止自己衝向他。
「我沒辦法待太久。」他說:「你身上背著逮捕令,我得要趕快離開這裡。翹班太久的話,警督會起疑心。」
她們以為是我做的。沒錯。我沒有否認任何一項指控,因為我並不是清白無瑕。不同的案子,我的雙手依然染滿鮮血。
「我不懂。」我說。
我開始備戰。
巡邏車的車速更慢了些。湯姆打方向燈,左轉。「你惹到誰了?」
「查莉,你要反駁我嗎?說你沒有殺人?說你是無辜的。」
「橡膠握柄?」我的腦袋更混亂了。
「你最後會打卡下班。你最後會回到家,我會死在你廚房地上。沒有掙扎的痕跡。沒有強行進入的跡象。這就是一月二十一日。」
我低下頭,乖乖聽話,挫折感油然而生。所有的預習,所有的努力,只是要讓我成和圖書為訓練有素的狗兒嗎?去他的。我直起上身,東張西望。
「我想你在這裡很安全。不過你得要待在屋裡,放下百葉窗。如果你想看電視,音量調低一點。這一區的好處之一就是我的鄰居大多是白天上班。公寓裡很安靜。」他看著我:「你沒有那隻狗沒關係吧?」
「兩分鐘前,警長呼叫所有的巡警。波士頓警局下令通緝你。」他終於瞥了我一眼。「謀殺罪。」
湯姆咕噥道:「好吧,至少你有第一個證人可以為你辯護了。」
「我要開巡邏車回去。報告。你很清楚這種事。」
他咕噥了聲,車子繞過街角,微微加速。
可是對方是怎麼辦到的?是誰做的好事?
我的大腦緩慢而確實地動了起來。「某個警察交出了真正的凶器。否則彈道測試不可能會符合,對吧?某個普通人總不能走進波士頓警局的實驗室,說這是查莉.羅莎琳德.卡特.葛蘭特的槍。請進行以下測試。」
「我不這麼想。」
「那就相信她。現在你就是得這樣。捜捕逃亡者的第一條守則:確認目標熟悉的地點。那就是你上班的地方,然後是你的房東。第二條:訪談目標的舊識。依你的狀況來說,可能有點棘手。當然你的阿姨是躲不過的。如果你曾經跟別人提過拳擊或是射擊教練,那麼他們就是接下來的訪談對象。但你這十二個月來沒有留下多少蹤跡。應該會影響到調查進度。」
「金牛座點二二半自動手槍。金屬花紋......玫瑰木柄……」
對了,除非我就是那個四處暗殺戀童癖患者的人。
「你自己說的。警察開玩笑說不該逮捕凶手,應該要頒給她警徽。或許這是因為那個凶手已經有警徽了。感到挫敗的性犯罪部門警探。年輕、熱情的新手,歷經殘酷的考驗,學到她沒辦法解決每個案子,拯救受害者,逮到施暴者。可是她可以在夜色的掩護之下殺死那個混帳。」
湯姆咕噥幾聲,表示同意。「某人似乎認為你就是凶手。還是說……」他閉起嘴巴,停頓一秒,「有人想要讓其他人以為你就是凶手。這是這樣吧?經典的誣陷戲碼。有人交出那把槍,宣稱那是你的,而現在那把槍就是三起凶殺案的凶器。」
「她會說些什麼。我不知道是什麼。蘭迪最後聽到的話語。潔姬最後聽到的話語。一定很動聽。海上女妖最美妙的歌聲。因為她會說個不停,我會呆呆站著,當她的手伸過來、手指環住我的頸子、慢慢地縮緊,我什麼都不會做。
「你以為葛洛夫納警局給我的薪水買得起那種高檔貨嗎?」
「謝謝。」
我楞楞地站在地鐵出口的電線杆旁,拱起肩膀,壓低腦袋,彷彿這樣就可以消失在我的外套裡頭。沒有用。輪胎與地面猛烈摩擦,那輛巡邏車停在我身旁。我瞄了一眼此處與地鐵階梯之間的距離,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概要四十、五十步左右才能進入地底下。我身材橋小,速度快。要是逮到機會——
「對——」
「她是你血緣最近的親屬嗎?」
我沒有之後。今天就是關鍵之日,一月二十一日。我受了一年的訓練,就是為了這一天。我應該要迎接打算殺我的凶手,全副武裝,準備好跟對方大戰一場。現在,不到二十分鐘內,我變得毫無防備,踏上逃亡之路。
「你在演哪一齣?他媽的白雪公主嗎?別鬧了。」
「誰知道你有一把點二二?我知道。其他人呢?我們局裡或是波士頓警局的哪個警察?」
「賓果。」
湯姆稍微放慢車速,打方向燈,踩下煞車,停在十字路口。我再次低頭,希望能夠變成透明人。接著他右轉,車速穩定增加,但他熄掉車頂的警燈,開車的勢頭沒有那麼急促。他心中似乎有個特定的目的地,但我不知道是哪裡。
我打開車門,擠上副駕駛座,關門,縮進儀表板下方的空間。低頭,希望在黑色皮椅旁,我的深棕色頭髮可以成為良好的掩護,湯姆踩下油門,巡邏車衝上路中央,警笛依然叫個不停,看起來就像是依然在搜捕目標一般。
湯姆的視線稍微離開前方的路面,掃往我這邊。「查莉,我知道那是你。一定是你。昨晚他們要求扣留你的武器,警督抽走你的卡,花了半個晚上跟波士頓那邊的警長講電話——」
我沒有擺出拳擊的架式。我沒有舉起雙手。我只是站著,讓他把我拉進他懷中。然後他的雙手放在我肩上,手指用力扣住我的肩膀,我的雙手按在他胸口,他的脣落了下來。
六個半小時。沒有槍。沒有狗。沒有熟悉的環境優勢。
「我曾經找過波士頓警局的D.D.華倫警長,另外一名警探,歐。她們兩個都知道我有槍。D.D.警長答應要幫忙調查我朋友的謀殺案,看能不能找到跟今天有關的線索。歐設立了臉書頁面,試著引誘凶手……」
「有可能。」
「查莉,你要心存感激。我看到你的那把小槍。好傢伙,我記得我那時候是這麼想的,很特別的玫瑰木柄。所以如果你拿的是有玫瑰木柄的點二二手槍,也就是那把我們昨天沒有扣留的槍枝,那為什麼波士頓警局那邊會有一把橡膠握柄的點二二手槍,認為那是你的東西,甚至把你跟連續殺人案扯上關係呢?」
我沉默了會,咬咬下脣內側。「我不懂。」最後我說:「我沒有射殺三個性侵犯。我有一把槍,在我們昨晚……談過之後……就藏起來了。可是十分鐘前,我去看的時候,我的槍不見了。所以說不定波士頓警察拿走了那把槍,但是你剛才也說了,他們送去做比對的槍跟我的槍完全不同——不過他們都發下逮捕令了,我看他們還不知道這件事。」我皺起眉頭,在腦海中反覆思考,再次皺眉。「我不懂。」